黄妙芸
(马来西亚苏丹依德理斯师范大学语言暨传播学院,马来西亚 35900)
论江淹三篇赋中女性形象的继承与创新
黄妙芸
(马来西亚苏丹依德理斯师范大学语言暨传播学院,马来西亚 35900)
在诗赋创作中,江淹常常有意无意地将笔触滑向女性的描写和表现。本文以其三篇女性赋分析其作品中所继承的楚骚之作及对文学遗产进行的创新,以正确认识和评价江淹对女性形象的描写成就与贡献。
女性形象 继承 创新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县)人。他历仕宋、齐、梁三代,《南史》和《梁书》均有传载,著有《江文通文集》存世。江淹的存赋一般说法是27篇,但部分学者把他的拟骚作品《应谢主簿骚体》、《山中楚辞五首》、《杂三言五首》、《遂古篇》及《刘仆射东山集学骚》也算在赋作里,其总篇数多达40篇,成为南北朝时期存赋最多的一位作家,其影响力只有鲍照、庾信可与其比肩[1]。钟嵘《诗品》云:“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摹拟。”这话虽是评价江淹的诗歌,但也适合用来评价其辞赋创作。江淹擅长学习借鉴前代赋家的创作经验,他学习屈、宋,学习汉魏赋家,学习晋宋辞赋,转益多师使他的辞赋创作在继承的基础上有了创新,成为六朝文坛上一流的大家。江淹在辞赋创作方面善于拟古,却又不泥古,且具有趋新倾向,因此其作品集拟古和创新于一体。因此,他的作品在赋体文学走向衰落中继续发出了奇异的文学光彩[2](王琳《六朝辞赋史》)。
赋体文学的传统内容向来离不开女性题材,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神女赋》、《高唐赋》开始,这类创作一直绵延不绝。江淹对于女性题材的偏爱,与其对女性的欣赏有联系。江淹在作品中多次表露过对女性的爱悦之情。在《自序传》中,他这般写道:“常愿幽居筑宇,绝弃人事,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左倚郊甸,右带瀛泽。青春受谢,则接武平皋;素秋澄景,则独酌虚室,侍姬三四,赵女数人。不则逍遥经纪,弹琴咏诗,朝露几间,忽忘老之将至云尔。淹之所学,尽此而已矣。”[5]对江淹而言,人生的一大乐事是有美女随侍左右,添兴佐欢。
据明人胡之骥的《江文通集汇注》和今人俞绍初、张亚新的《江淹集校注》可知,在江淹现存的作品之中,以女性为题材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其赋作之中,分别为《倡妇自悲赋》、《水上神女赋》、《丽色赋》。此三篇赋已考证皆作于江淹被贬吴兴之初,赋中所描写的倡妇、神女、丽人明显是其自喻,在这些女性形象身上,寄寓的是其忠而被疏,不被信用而遭贬谪的身世不平之感。
江淹的辞赋受楚辞影响很深,也许是江淹的生平际遇与屈原相似。屈原的作品中,比兴象征手法的集中运用体现在其代表作《离骚》之中。《离骚》中以“香草美人”为典型的比兴象征手法的运用早已为世人所公认。在《离骚》中,诗人屈原塑造了各类女性形象。在纵横驰骋的想象之中,其上下求索,先寻高丘神女而不遇,后求助宓妃而不得,寻有娥氏的美女和有虞氏的“二姚”也未果,这求女未果的过程无疑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象征诗人美政理想的失败与君臣遇合的无期。另外,在屈原的创作之中,还经常可以看到诗人将自己比作女子,将君臣之义比作男女之情,用爱情婚姻的关系寄寓君臣政治关系的现象。比如《离骚》之中的“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抽思》之中的“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这种明显地以女子口吻道出的哀怨诉说即是屈原所独创的“香草美人”式的比兴寄托手法,这种手法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江淹在《倡妇自悲赋》中明显继承了这种表现手法。此赋不仅明确地表现出一个倡女的悲惨遭遇,更包含深深的自况意味。赋文曰:
“粤自赵东,来舞汉宫。瑶序金陈,桂枝娇风。素壁翠楼,明月徒秋。歌声忽散,伤人复愁。君王更衣,露色未晞。侍青奏以云耸,夹丹辇以霞飞。愿南山之无隙,指寿陵以同归。俄而绿衣坐夺,白华卧进。屑骨不怜,擅金谁吝?九重已关,高门自芜。青苔积兮银阁涩,网罗生兮玉梯虚。度九冬而廓处,遥十秋以分居。伤营魂之已尽,畏松柏之无余。归故乡之未光,实夫君之晚滋。去柏梁以掩袂,出桂苑而敛眉。视朱殿以再暮,抚殡华而一疑。 ”[5]
“于是怨帝关之遂岨,怅平原之何极!霜绕衣而蔑冷,风飘轮而景是。御思赵而不顾,马怀燕而未息。泣远山之异峰,望浮云之杂色。若使明镜前兮,碎孤雁之锦翼。乃为诗曰:曲台歌未徙,黄壤哭已亲。玉块归无色,罗衣会生尘。骄才雄力君何怨? 徒念薄命之苦辛。 ”[5]
倡妇失宠是古代常见宫苑类的故事,从赋前序文中“汉有其录,而亡其文。泣蕙草之飘落,怜佳人之埋暮,乃为辞焉”可知晓,此赋乃是作者一篇代汉代倡妇失宠所作的爱怜自诉辞。汉宫的倡妇以优异歌舞技艺而获宠,但宠极反遭嫉妒,最终受君王冷落,被逼逐出宫外。江淹通过对汉代倡妇失宠遭弃的命运道出自己真实的寄寓。江淹最初因其文章见赏于建平王,并“待以布衣之礼”。但因作者“少年尝倜傥不俗,或为世士所嫉,遂诬淹以受金者”而被害下狱。当江淹重新进入建平王刘景素幕下后,却因屡屡谏阻建平王的谋反之事而被贬至江南。我们联系作者被贬斥的处境,看出全篇赋文围绕倡妇失宠自悲的哀叹,实际上象征其忠心而见疏远的哀怨之情。文中虽没有一个字直接点破其处境,但十分明显以比兴手法寄托其目的。赋文中赵国倡妇因失宠被弃逐的哀叹形象实为作者自比,而文中的“君”也带隐喻象征着建平王刘景素,这全然继承了屈骚传统手法的“男女君臣之喻”。
江淹对女性形象是有所偏爱的,他对女性形象的着力刻画手法已经开启梁陈艳体文学风格,正是女性题材趋向俗化艳化的一个重要过程。江淹三篇女性赋中,《水上神女赋》与《丽色赋》这两篇最能体现该时代赋风流变及渐近齐梁格调的作品。这两篇赋文不但沿承了对女性艳容的描写艺术,而且比宋玉《神女赋》、司马相如《美人赋》、曹植《洛神赋》的描写更加艳秀。
江淹的《水上神女赋》直接模拟曹植的《洛神赋》。在赋中,江淹用了大段笔墨集中描写此水上神女的美丽与“江上丈人”的爱慕之情。对神女的描写突出其清美绝俗、虚幻缥缈的特点,语言十分优美,堪与《洛神赋》比肩。如:“一丽女兮,碧渚之崖。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的的也,象珠象壁,若虚若实,绞锦共文,瑶贝合质。”[5]用高超传神的虚笔刻画出一位冰清玉洁、恍惚缥缈的神女形象。此外,赋中以红唇、真眉、美目、秀色等方面细致描绘了神女的“绝俗”风貌。赋文之中对女性形象的描写手法不但更加细腻,而且更加生动、丰满和感人:
“乃造南中,渡炎洲,经玉涧,越金流。路透迤而无轨,野忽漭而鲜俦。山反覆而参错,水浇灌而萦薄。石五采而横峰,云千色而承尊。日炯炯而舒光,雨屑屑而稍落。紫茎绕径始参差,红荷绿水才灼烁。忽而精飞视乱,意徙心移。绮靡菱盖,怅望蕙枝。一丽女兮,碧渚之崖。暧暧也,非云非雾,如烟如霞,诸光诸色,杂卉杂华。的的也,象珠象壁,若虚若实,绞锦共文,瑶贝合质”[5]
“遂乃红唇写朱,真眉学月。美目艳起,秀色烂发。窈窈暂见,偃蹇还没。冶异绝俗,奇丽不常。青琴羞艳,素女惭光。笑李后于汉主,耻西施于越王。神翻覆而愉悦,志离合而感伤。女遂俯整玉轶,仰肃金镳。或采丹叶,或拾翠条。守明玑而为誓,解琅玕而相要。情乍合而还散,色半亲而复娇。耸斡车于水际,停云霓于山椒。奄人抵之仿像,共光气而寂寥。”
在《丽色赋》中,江淹对女性的欣赏是独特的。作者认为女性并非祸水误国,反能保卫其家邦,从作品中推翻了古人对女性之美的恶评:
“楚臣既放,魂往江南。弟子曰玉,释佩解骖,潆潆绿水,褭褭青衫。乃诏巫史,兹忧何止。史曰:‘臣野胶学蔽理,臣之所知,独有丽色之说耳……言必入媚,动必应规,有光有艳,如合如离。气柔色靡,神凝骨奇,经秦历赵,既无其双,寻楚访蔡,不觌其容,亦可驻发还质,骖星驭龙,蠲忧忘死,保其家邦,非天下之至丽,孰能与于此哉。”[5]
对这一点,钱钟书先生如此评论:“美色必有恶心,女宠足以倾国,历古相传,几如金科铁案。江氏独敢犯不韪,力破陈言。”[3]可见钱先生是赏识江淹的另类写作。
此外,江淹在《丽色赋》中出现了“言必入媚,动必应规,有光有艳,如合如离,气柔色靡,神凝骨奇”的柔媚描写,凸显了江淹文笔的转变,其赋风格已经脱离汉魏赋家的庄重与拘谨。江淹这种带有轻艳色彩的赋作,为梁陈时代的宫体赋风衍变提供了重要的助力。江淹从言情赋转移向艳情赋,对沈约的《丽人赋》及梁代萧绎、萧纲等人专写狭邪妓女、娇娃之艳冶色彩的赋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沈约的《丽人赋》:
“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迥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余腻。沾妆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领,微风动裾。”[4]
沈约在《丽人赋》中描摹一个偷赴佳期的女子之容态心理,笔致细腻入微。重点描写的是女性的体态容颜及欢会内容。赋文中不但有轻薄之意,而且带有纵情赏玩的文学意味。江淹的《丽色赋》与齐梁宫体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江淹直接描写女性的美貌,以丽色吟咏为主题,并着力渲染女性的美丽容颜和其含愁带怨的情态。赋中虽大量赞美丽色,但其意却是讽谏君王。《丽色赋》曰:
“夫绝世独立者,信东邻之佳人。既翠眉而瑶质,亦卢瞳而赪唇。洒金花于珠履,飒绮袂与锦绅。色练练而欲夺,光炎炎其若神。非气象之可譬,奚影响而能陈?故仙藻灵葩,冰华玉仪。其始见也,若红莲镜池;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宝过珊瑚同树,价直琼草共枝。虽玉堂春姬,石室素女,张烟雾于海际,耀光景于河渚;乘天梁而皓荡,叫帝阎而延伫,犹比之无色,方之非侣。”[5]
江淹女性赋承袭屈原借 “香草美人”式的比兴寄托手法,把抒发悲愤之情的传统转为抒发感伤、凄怆之情。江淹的女性赋既继承了前代文学遗产,又在不同的背景下有所创新。因袭中有变化,同一中又自有特色,这正是江淹女性赋文的价值所在。作者在女性赋方面文辞俏丽、婉秀,出以清新,也富有楚骚辞采独有的情韵。这种写赋手法是文学领域的另类表现,对后代的文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这确实南朝辞赋之文采华美者,江淹可推第一。
[1]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钱钟书.管锥编(四)[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26页.
[3]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王琳.六朝辞赋史[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
[5]俞绍初,张亚新.江淹集校注[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