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最新长篇力作,《老生》卷中长谈中国。
贾平凹,一九五二年古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农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毁灭性摧残,沦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机遇,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出版的主要作品:《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等。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余种版本。曾获全国文学奖多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2008年,《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秦岭里有一条倒流着的河。
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山里人的风俗要回岁,就是顺着这条河走。于是,走呀走,路在岸边的石头窝里和荆棘丛里,由东往西着走,以至有人便走得迷糊,恍惚里越走越年轻,甚或身体也小起来,一直要走进娘的阴道,到子宫里去了?
走到一百二十里远的上元镇,一座山像棒槌戳在天空,山是空空山,山上还有个石洞。这石洞太高,人爬不上去,鸟也飞不上去,但只有大贵人来了就往外流水。唱师扳着指头计算过:当年冯玉祥带兵北上,经库峪绕七里峡过大庾岭翻浙川沟,经过这里流了一次水,到北京便把溥仪撵出了故宫。李先念从鄂豫去延安时,沿着石槽沟翻十八盘上红岩子下核桃坪,到镇上住过三天,流了一次水,后来当了三年国家主席。还有,梅兰芳坐着滑竿来看金丝猴时流了一次,虚云和尚游历时也流了一次。唱师说的这些事现在的镇上人都不知道了,知道的是匡三要去西北大军区当司令呀,头一年冬季的车开过镇街是流了水,水一出洞就结冰,白花花的像挂了白布帘子。而到了七年前,省长来检查旱灾,全镇的人都嚷嚷要看石洞流水呀,但这一回,唱师在他的土窑里不出来,手在肚皮上敲鼓点,唱:一根竹子软溜溜啊,山山水水任我游,游到孝家大门口,孝家请我开歌路。人们说,唱师唱师,省长来了你不去看流水呀?!唱师不唱了,手还在肚皮上比画,说:省长不是大贵人,石洞里流不了水的。
果然石洞那次没流水。
这就让镇上的人再一次议论了唱师,觉得他有些妖。唱师确实是有些妖,单凭他的长相,高个子,小脑袋,眼睛瓷溜溜的,没一根胡子,年轻人说他们小时候看见他就是现在这模样,老年人也说他们小时候看见他也是现在这模样。那棒槌山下的土窑,不知换过了多少次柴门,反正是唱师在土窑里住上几年,突然便不见了,十年八年的不见,土窑外的碾子卧成了青龙,磨子卧成了白虎,以为他已死在他乡,他却在某一天还挂着扁鼓拄着竹竿又回来了。走的时候是冬天,穿着草鞋,鞋壳里塞垫了棉花,他说棉花是云,他走云,回来的时候是夏天,撑了一把伞,他说伞是日照。他永远是一过中午就不进食了,只喝水,人问你怎么只喝水呀,他说树还不是只喝水?他能把磨棍插在窑前,一场雨后磨棍就发了芽。给孝家唱阴歌时发生过棺材里有嘎喇喇响,他就要逮个老鼠用黑手帕包裹了在棺材上绕一绕,再把老鼠在门前一扔,说:你走!死了就死了,把贫穷和疼痛都带走!老鼠就飞起来变成了蝙蝠,棺材里也便没了响动。他到镇街人家做客,人已经去了却还要回土窑一趟,声明:我回去取嘴呀!他偶尔要想起外地的朋友了,就把邮票贴在胸口。
关于唱师的传说,玄乎得可以不信,但是,唱师就是神职,一辈子在阳界阴界往来,和死人活人打交道,不要说他讲的要善待你见到的有酒窝的人,因为此人托生时宁愿跳进冰湖里火海里受尽煎熬,而不喝迷魂汤,坚持要来世上寻找过去的缘分,不要说他讲的人死了其实是过了一道桥去了另一个家园,因为人是黄土和水做的,这另一个家园就在黄土和水的深处,家人会通过上坟、祭祀连同梦境仍可以保持联系。单就说尘世,他能讲秦岭里的驿站栈道,响马土匪,也懂得各处婚嫁丧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语,各种飞禽走兽树木花草的形状、习性、声音和颜色,甚至能详细说出秦岭里最大人物匡三的家族史:匡三是从县兵役局长到军分区参谋长到省军区政委再到大军区司令,真正的西北王。匡三的大堂弟是先当的市长又到邻省当的副省长。大堂弟的秘书也在山阴县当了县长。匡三的二堂弟当的是省司法厅长,媳妇是省妇联主任。匡三的外甥是市公安局长,其妻侄是三台县武装部长。匡三的老表是省民政厅长,其秘书是岭宁县交通局长,其妻哥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匡三的三个秘书一个是市政协主席,一个是省农业厅长,一个是林业厅长。匡三大女儿当过市妇联主席,又当过市人大副主任。大儿子先当过山阴县工会主席,又到市里当副市长,现在是省政协副主席。小儿子是市外贸局长,后是省电力公司董事长,其妻是对外文化促进会会长。小女儿是省教育厅副厅长,女婿是某某部队的师长。匡三的大外孙在北京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二外孙是南方某市市长。这个家族共出过十二位厅局级以上的干部,尤其秦岭里十个县,先后有八位在县的五套班子里任过职,而一百四十三个乡镇里有七十六个乡镇的领导也都与匡家有关系。唱师讲这些故事如数家珍,还用柴棍儿在地里画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图,他就喝酒,从怀里掏出个酒壶抿上一口了,说:还想知道些什么吗?他的酒壶一直有酒,不时就抿一口,你不能问酒完了吗,一问就真的酒完了,再倒不出一滴来。他并不怪嗔,还说:二百年来秦岭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要问的人再问他都有了恐惧,不问了,去找棒槌山上的放羊人,想买一只羊或者趁太阳好,一边在坡上晒暖暖一边看羊群在草地上撒欢。
放羊的是父子俩,这父子俩命都硬,各自都死了老婆,第三代是个男孩,一表人才,还在县城里读高中。父子俩不识数,也说不清放了多少只羊,只是晚上把羊赶进圈了,就指着说: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这一个。清楚哪一只羊回来了,还有哪一只没有回来。来了人,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父子俩迟早都会说:吃了没?但吃了还是没吃,他们不再有下文,会把旱烟袋从自己嘴里水淋淋地取下来递给你抽。来人当然不抽他们的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羊的事,眼睛就瞭见了沟对面唱师的土窑,窑门开着,是一个黑窟窿。说:哎,那唱师是多大的岁纪?老汉说:小时候他把我架到脖子上,我抱着他的头,头发就是白的。来人说:那你现在多大了?老汉说:你看我儿多大?来人说:有五十吧。老汉说:我儿要是五十,那我就七十了。来人再对儿子说:你到底多大?儿子说:我爹要是七十,那我就五十呀。
这一年春上,上元镇的天空总是停着一朵云,这云很白,像拴着的一颗偌大气球,唱师出现在了镇东口河滩上。整整十四个月的干旱,倒流河的水有多半渴死成了沙子,唱师是骑了竹竿过的河,在地里干活的人没问他是从哪儿回来的,只问天上这是什么云呀,他并没回答,却说:呀呀,这么多的金子!到了夏天,倒流河岸的路要硬化,需要大量的砂子,一方砂子卖到六元钱,好多人才想起唱师曾经说过的话,后悔没有早早把沙子囤起来。之后的整个夏天和秋天,唱师除了为南沟北岔的孝家去唱阴歌外,一有空老是到山上采果子,就有了一些人也跟着采果子,果子有五味子,野酸枣,珍珠果,还有八月炸瓜和猕猴桃,一边轰着乌鸦一边往嘴里吃,听见了啄木鸟在
又过了一年,秦岭外的平原上地震,波及到秦岭,镇上家家的门环都摇得哐啷啷响,人们全跑出门睡在野外的油毛毡棚里。睡了七天,天天在传着还有余震的,还有余震的,可余震还是没发生,就烦了,盼着余震快来。终于在第八天再震了一次,并没有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心踏实下来,才蓦然发觉唱师压根就没有出窑洞。他是早知道地震会没事的才一直待在土窑的?放羊的父子去了那个土窑,土窑外一丛鸽子花开了四朵,大若碗口,白得像雪,而唱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炕下的草鞋里还卧着一只松鼠,看见了他们,洗了一下脸,才慢悠悠地走了。原来唱师是病了。唱师是从来都不患病的,但这一次病了,又病得很重,腿肿得有桶粗,一张多么能说会唱的嘴,皱得如婴儿屁眼,张开着,竟说不出了话。
放羊父子拉了一只羊到镇街请医生,医生问了病情,说不用治了,医生是治病而治不了命的。放羊父子说:他活成精了,他是人精呀!医生说:神仙也有寿么。让把羊拉回去。
放羊父子叹了一口气,回到土窑里等待着唱师老死,老死了把他埋葬。唱师不吃不喝了二十天,却仍然不死。扁鼓挂在墙上,夜里常常自鸣,那一根竹竿是放在窑门后的,天明却走到了窑门外的石碾旁。这时间正是学校放了暑假,读书的孩子回来了,孩子也便替了父亲和爷爷守候唱师。放羊的父子要去放羊,就叮咛着孩子:用心守着,一旦唱师咽了气,先不要哭,因为这时放起悲声,死去的人容易迷糊去阴间的路,可能会变成游魂野鬼,一定得烧了倒头纸,给小鬼们都发散过路钱,然后就在窑外大声喊我们,我们听见就立马来了。这孩子在土窑里守候着,过一会儿去看看唱师,唱师眼闭着,以为人过去了,用手试试鼻孔,鼻孔还出气。过一会儿再去试试鼻孔,鼻孔还是出气。如此守过三天,唱师仍在出气,这孩子就无聊了,想着自己古文成绩不好,趁这阵可以补习补习,便让爹请了镇街上一位教师来辅导,应允将来送五斤羊毛。这教师也是个饱学人,便拿了一册《山海经》为课本,每日来一次,一次辅导两节。
唱师静静地在炕上躺着,身子动不了,耳朵还灵,脑子也清白,就听着老师给孩子讲授。这时候,风就从窑门外往里进,风进来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一缕缕云丝,窑洞里有了一种异香,招来一只蝴蝶。唱师唱了一辈子阴歌,他能把前朝后代的故事编进唱词里,可他没读过《山海经》,连听说过都没有,而老师念的说的却尽是山上海上和山上海上的事,海他是没经过,秦岭里只说海吃海喝这个词,把太大的碗也叫做海碗,可山呀,秦岭里的山哪一处他没去过呢,哪一条沟壑哪一座崖岩不认识他呢?唱师就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连动一下舌头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出气一阵急促一阵缓慢,再就是他感觉他的头发还在长,胳膊上腿上的汗毛也在长,像草一样地长,他听得见炕席下蚂蚁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动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过一步,要出窑去。孩子也看见了那只蝴蝶,起身要去逮,老师用钢笔在孩子的头上敲了一下,说:专心!蝴蝶是飞出了窑门,栖在草丛里,却变成了一朵花。
《山海经》是一本奇书,它涵盖了中国上古时期的地理、天文、历史、神话、气象、动物、植物、矿藏、医药、宗教的诸多内容。共十八卷,其中《山经》五卷,《海经》八卷,《大荒经》四卷,《海内经》一卷。全书记载山名五千三百多处,水名二百五十余处,动物一百二十余种,植物五十余种。今天学卷一,《南山经》的首山系次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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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山之首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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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问的?
问:《山海经》的“经”,如《易经》、《道德经》,是经典的意思吗?
答:不,是经历。
问:所经之山,怎么只写山水的方位、矿产、草木和飞禽走兽呢,又都是那么奇怪?
答:这是九州定制之前的书呀!那时人类才开始了解身处的大自然,山是什么山,水是什么水,山水中有什么草木、矿产,飞禽走兽,肯定是见啥都奇怪。秦岭里不是也有混沌初分,老鼠咬开了天,牛辟开了地的传说吗?他们就是那样认识天地的,认识老鼠和牛的。《山海经》可以说是写人类的成长,在饱闻怪事中逐渐才走向无惊的。
问:为什么总有“食之不饥”,“食之善走”,“食之不疥”,“食之无卧”呢?
答:虎豹鹰隼是食肉的,牛马猪羊是食草的,上天造人的时候并没有安排人的食物,所以人永远是饥饿的,得自己去寻找可吃的东西,便什么都吃,想着法儿去吃,在自然界里突破食物链,一路吃了过来。人史就是吃史。
问:怎么有了九尾四耳、其目在背的猼
答:或许是佩了猼
问:山都有神吗?是神就祭祀吗?
答:有一种说法,说是上天创造了万物,就派神来。
问:祭祀“白菅为席”,为什么用白菅而不是别的颜色呢?
答:白颜色干净,以示虔诚吧。沿袭到现在,丧事也叫白事,穿孝也就是穿白,裹白巾,服白衣,挂白帐,门联也用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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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对吧,之所以办丧事用白布用纸,是黑的颜色阳气重,人要死的时候,无常来勾魂,如果家里人都是黑头阳气强盛,无常就无法靠近,亡人就可能灵魂飘散,家人们才用白布盖头裹身的。鹊又怎么是山呢,是人呀,老黑的娘就叫鹊。鹊死后我去唱的阴歌,鹊还在入殓着,老黑的爹就浑身抽搐,在地上把自己窝成了一疙瘩,是我赶紧让他戴上白帽子,他才还醒过来。
老黑的爹是个憨人,一直在王世贞家当长工,一天正在包谷地里锄草,突然蝗虫来了,遮天蔽日的,老黑的爹还往天上看,蝗虫就落在包谷秆上,顿时只见蝗虫不见绿色,不一会儿,包谷秆大半截已不见了,残留半尺高的包谷桩。老黑的爹吓得跑回家,老婆正在炕上生老黑。老黑身骨子大,是先出来了腿,老黑的爹便帮着往出拽,血流了半个炕面,老黑是被拽出来了,他爹说:这娃这黑的?!鹊却翻了一下白眼就死了。
老黑实在是长得黑,像是从砖瓦窑里烧出的货,人见了就忍不住摸下脸,看黑能不能染了手。
娘一死,老黑和爹都住在了王世贞家,如野地里的树苗子,见风是长,十五岁上已经门扇高,肩膀很宽,两条眉毛连起来,开始跟着爹去南沟里种罂粟。那时候王世贞正做了正阳镇公所的党部书记,和姨太太去镇上过活了,留着大老婆在家经管田地和山林。大老婆喜欢老黑,每次进沟,总给老黑的褡裢里塞几个馍,还有一疙瘩蒜。老黑的爹说:啊给这多的!大老婆说:他长身骨子么。拉住老黑的手,在手心放一个小桃木剑。桃木剑能避邪。
正阳镇辖区里的树林子多,而且树都长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树和松树。树木高大,林子里就有了
但就在这一次,逃跑的路上,老黑的爹失脚从崖上掉下去,崖三丈高,崖下有一个树茬,也仅仅那一个树茬,他的头就正好砸在上边,等到老黑跑下去查看,爹怎么没头了?再看,爹的头被撞进了腔子里。爹再一死,老黑成了孤儿,王世贞帮着把人埋了,给老黑说:你小人可怜,跟我去吃粮吧。吃粮就是背枪,背枪当了兵的人又叫粮子,老黑就成了正阳镇保安队的粮子。
老黑有了枪,枪好像就是从身上长出来的一样,使用自如。他不用擦拭着养枪,他说枪要给喂吃的,见老鹰打老鹰,见燕子打燕子,街巷里狗卧在路上了,他骂:避!狗不知道避开,那枪就胃口饥了,叭的放一枪,子弹是蘸了唾沫的,打过去狗头就炸了,把一条舌头崩出来。
那些年月,共产党占据了陕北延安,山外的平原上到处闹红,秦岭虽然还没有兵荒马乱,但实施了联保制,严加防范。王世贞到各村寨去训导,三月二十四日到的番禺坪。番禺坪在莽山上,那里是一条骡马古道,常有驮队和脚夫经过,也正如收获麦子也得收获麦草一样,莽山上的土匪也最多。这些土匪有的有枪,有的用红布包着个柴疙瘩假装是枪。还有一些本该是山里的农民,农忙时在地里刨土豆,脚夫问:老哥,问个话!回答是:你不是秦岭人?脚夫说:你咋知道我不是秦岭的?回答是:秦岭人四方脸,锣嗓子,你瘦筋筋的,还是蛮腔。脚夫说:嘿嘿,渴死了哪儿有水?回答是:我葫芦里有水,你来喝。脚夫看见地头果然有装水的葫芦,说了几声谢,从背篓里还摸出一个荷包作回报,弯腰取葫芦时,后脑勺上挨了一镢头。挖土豆的取了财物,就势在地里挖个坑把脚夫埋了,说:你那脑袋是鸡蛋壳子呀?继续刨土豆。莽山上不安全,王世贞对老黑说:你留点神。老黑梗梗脖子,他的脖子很粗,说:谁抢我?我还想抢他哩!晚上住在番禺坪保长家,王世贞和保长在屋里喝酒,老黑拿了枪便坐在院子里警戒,半夜里夜黑得像瞎子一样黑,忽然看见院墙头上有亮点,以为是猫,一枪就打了过去,墙那边扑咚一声,有人喊:打死人了!果真是打死了人。村里几个闲汉得知王世贞在保长家,又听说王世贞是个胖子,穿的裤子裤腰要比裤腿长,就趴在院墙头往里看稀罕,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卷儿,子弹从那人嘴里进去,把后脑盖轰开了。
三个月后,番禺坪的保长到镇公所来,说那挨了枪子的人坟上的草疯长,蓬蓬勃勃像绿焰一样。王世贞问老黑:你有过噩梦没?老黑说:没。王世贞说:你还是去坟上烧些纸吧,烧些纸了好。老黑是去了,没有烧纸,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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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半年,正阳镇出了三宗怪事。
一宗是茶姑村有个老婆婆,儿子和儿媳在山上打猪草时被土豹蜂蜇死了,留下一个小孙子。小孙子一哭闹,她就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小孙子嘴里,她的奶已经干瘪,吸不出奶水,小孙子仍是哭闹,她不停说:乖呀,听婆话!小孙子听不懂,家里的一只猫却听得多了,叫起她是婆。一次她和村里人在巷道里说天气,猫跑来说:婆,婆。把村人吓了一跳,觉得猫是灾异,背过她就把猫勒死了。当我在茶姑村唱阴歌时,我见到这老婆婆,说起她家猫还很伤心。我离开茶姑村又往三台县去,她就抱着小孙子跟我去了三台县要投靠亲戚。那期间地里的包谷苗半人高,下着连阴雨,我们一块走着,她背了小孙子,又双手紧紧抓了腰两边小孙子伸出来的脚,不停地唠叨:把婆脖子搂紧啊,狼就从后边夺不走了你!我又问起她家那只猫的事,她说:人有的可以长个猪嘴,有的可以长个猴样,猫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我只是笑,看她的小孙子就长了个猫样,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动不动两只手就搓鼻子。这小孙子后来就落户在三台县过风楼镇,名字叫刘学仁,是公社干部。
一宗是还在春末,天上就常下流星雨。下流星雨的时候天上一片光亮,地上的人都害怕被砸着,要么往石堰根下躲,要么趴在犁沟里双手抱着头。但流星雨全落到了竺山。突然传出落下来的流星叫陨石,省城里有收陨石的,于是有人去竺山捡,赚了许多钱。当地一户姓雷的人也去捡,因为起得早,到了竺山天还未亮,就坐在一个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烟。吸呀吸呀,把旱烟锅子都吸烫了,往枯木上弹烟灰,没想枯木却动起来,才知自己坐在一条蟒蛇上。蟒蛇并没有伤害他,他却吓昏了,天明被人发现背回家,还没有醒,从此人成了植物。
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围山搜捕,终于杀了那条长虫。据说杀蟒蛇的那条沟,草木全部枯死,此后过沟风带着哨子,还有一股腥味。
还有一宗那就是匡三的事了。现在秦岭里到处流传着关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但谁还能知道匡三小时候的事呢?匡三自小就是嘴大,他能把拳头一下子塞进去,秦岭里俗话说嘴大吃四方,匡三的爹却总抱怨匡三把家吃穷了。他确实吃得多,别人家的孩子一顿吃两碗小米干饭,他吃过四碗了还不丢筷子,每顿都是他爹说:够了!把碗筷夺了去。家里把什么都变卖了,全顾了吃喝,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爹曾在匡三睡觉时要用绳子勒,但没有勒死,父子俩从此一块去要饭。匡三知道爹不爱惦他,他也和爹做对头,爹说白,他说黑,爹说月亮是圆的,他说是扁的。要饭走到大路口,爹要进这个村子,他偏要去那个村子,意见不统一,便各要各的。村子里家家有狗,爹迟早拿根棍,匡三不怕狗,狗向他扑,他也向狗扑,狗就摇尾巴不动了。他要饭时常拿人家檐簸上的柿饼或者到地里偷拔萝卜,被人追撵,他把要饭篮子一扔能跳下三丈高的地塄也能跳过齐肩的院墙。到了十三岁,爹死了,临死前担心死后儿子会把他埋在河边省事,但知道儿子和他对着干,就反话正说:儿呀,爹这气一咽,你把爹不要葬到高山上去,卷张席就埋在河边吧。爹一死,匡三却称,十多年了,从未顺听爹的话,这一次就听爹的吧。匡三把爹用席卷了埋在倒流河边。秋末河里发大水,坟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事让王世贞笑话了半年,他说:生儿要是生这样的儿,真他娘的不如养头猪!
其实,王世贞说这话,是他就没有儿。
因为没有儿,王世贞才娶了个姨太太。这姨太太曾在戏班子里干过,人长得稀样,还拉一手好胡琴,娶过来仍是多少年了也怀不上,但王世贞一有烦心事,姨太太就给他拉秦腔曲牌。有一回,王世贞和姨太太又在后院的葡萄树下吃酒拉琴,傍晚天凉,王世贞让老黑去办公室把中山服拿来要披上,老黑就去取中山服。中山服是王世贞的正装,整个正阳镇也只有他党部书记穿,老黑取了中山服,忍不住自己穿了一下,还站在镜子前照,没想就被姨太太一扭头瞧见了,当下有些不高兴。待老黑把中山服拿来往王世贞身上披,姨太太琴停了,说:掸掸土!老黑说:中山服上没有土。姨太太说:你身上有土!王世贞不晓得事由,老黑却心里明白,忙把中山服从王世贞身上又取下来,掸了几下,再给王世贞披上,却也当着姨太太面,给王世贞报告了竺山捕了大蟒蛇的事。王世贞说:有那么大的蟒蛇?老黑说:用那蟒蛇皮给太太蒙一把二胡多好。王世贞说:是呀是呀!第二天,王世贞带着老黑要去竺山,临走时老黑给姨太太说:那可能是千年老蟒蛇哩!姨太太没说话。王世贞倒说:老黑你看看,太太像不像一株花?!
到了竺山,知道带头捕杀蟒蛇的人叫雷布,正是植物人的儿子。老黑一进雷布家,说:喂,书记来了,蟒蛇皮呢?但雷布不在家,炕上坐着个老婆婆给一个老头子揉搓身子,老头子昏迷不醒,身子缩得像个婴儿。出了后门,王世贞看见蟒蛇皮就钉在斜对面的崖壁上。崖壁距后门只有三丈,但崖壁下是条涧,深得丢一个石头下去,半会才咚的上来响声。老婆婆撵出来说:那蟒蛇皮不给人的,我儿把它钉在那里让他爹魂附体哩。老黑说:你儿咋把蟒蛇皮钉上去的?老婆婆说:先前有吊桥,钉了蟒蛇皮,我儿怕人偷,就把吊桥砍了。老黑就往前走,发现不远处涧上还横着一根独木,这独木并不是搭上去的,是一棵被雷劈了倒在那里,已经朽了,长满着苔藓和蕨草。
老黑就要从独木上过,王世贞说:这太危险!老黑说:咱需要蟒蛇皮呀!已跳上独木,涧里便往上涌云雾,老黑身子晃了一下,骂了句:狗日的!蹲下一会儿再站起来,双手把枪端着来平衡,一步,一步,走过去把蟒蛇皮拿了过来,独木就咔嚓咔嚓断了三截掉下涧去。
老黑勇敢,王世贞回到镇公所要擢升老黑当排长,姨太太不同意,说老黑这人可怕,自己的命都不惜了,还会顾及别人?王世贞说:他是为了我才这么不惜命的。老黑当了排长,背上了盒子枪,想到自己过涧时独木没断,过了涧了独木断了,自己是命硬,以后恐怕不仅仅当排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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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腊月,王世贞老是腰疼,老黑说这得补肾,陪王世贞去清风驿吃钱钱肉。
清风驿在正阳镇的最西边,虽说是一个村子,阵势却比正阳镇还大,驿街两条,店铺应有尽有。清风驿的驴多,驴肉的生意红火,尤其做驴鞭,煮熟后用四十八种调料腌泡一月,然后切成片儿煎炒或者凉拌,因为切片后形状如铜钱,外圆中方,所以叫钱钱肉。卖钱钱肉的店有六家,为了招揽顾客,宣传钱钱肉壮阳功效,都是柜台上放一个酒坛,不加盖,里边泡一根完整的驴鞭,这驴鞭就直愣愣立戳出坛口。
王世贞是冲着闫记店去的,但不巧的是闫掌柜在头一天死了,家里正办丧事,王世贞就去了德发店。德发店掌柜见是王世贞来了,特意拉出一头公驴来,在木架子里固定了,又拉出一头小母驴绕着公驴转,公驴的鞭就挺出来,割鞭人便从后边用铲刀猛地一戳,铲割下来,以证明他家的钱钱肉是活鞭做的,还说,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这些举动传到闫记店,闫记店的人就撇嘴。我那时正被请去要唱阴歌,闫记店的掌柜给我说:歌师,你尽了本事给我哥开歌路,王世贞肯定会过来看的。
开歌路是唱阴歌前必须要做的仪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师,我是神职,无尽的力量进入我的身体,看见了旁边每一个人头上的光焰,那根竹竿就是一匹马被拴在树下,我挂起了扁鼓,敲动的是雷声和雨点,然后我闭了双眼边敲边唱地往家里的灵堂上走。走的不绊不磕端端直直,孝子们就跟着我,把麻纸叠成长条儿连缀着铺在地上烧。我唱的内容一是要天开门地开门儒道佛家都开了门,二是劝孝子给死者选好坟地制好棺木和寿衣,三是请三界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为死者添风光,四是讲人来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伤,五是歌颂死者创下家业的骄傲和辉煌。一直走到灵堂前了,我已是汗流浃背,睁开眼了,孝子们开始在灵堂祭酒上香再烧麻纸,哭天抢地,我瞧见那麻纸条烧过的一条灰线上各类神鬼都走过来各坐其位。但王世贞并没有来瞧热闹。而那下午,直到整整一个通宵,我连续唱了《拜神歌》、《奉承歌》、《悔恨歌》、《乞愿歌》,驿街上闫家的亲朋至友,四邻八舍你拿香烛麻纸,他送一升米一吊腊肉都来吊唁了,王世贞还是没有来,而来的是匡三。
匡三是闫家在招呼来吊唁的人吃饭时,也拿了碗在那个大木盆里捞面条,面条捞得太多,碗装不了,他用手捏了一撮吃了,在喊:盐呢?醋呢?有油泼的辣子没有?旁边人就说:今日过事哩,要吃就吃,喊啥的?!匡三不喊了,端了碗蹴在墙根,还是嫌没有蒜而嘟嘟囔囔。
这匡三我是三天前认识的。
我那次在清风驿待了一月,一直住在驿街东关的关帝庙里。德发店的伙计们都和我熟,而最要好的却是那个秃子。德发店除了卖钱钱肉,还卖驴烧,别的伙计白天提了食盒转街卖,晚上就轮到秃子出班,食盒里放个灯笼,没人往他头上瞅。一天晚上我在另一家唱完阴歌,路上碰着秃子了,一块往关帝庙去,秃子说:你给几家唱阴歌了?我说:五家。秃子说:我要是保长我不让你来,你一来,人就死那么多!我说:我要不来,死人进不了六道,清风驿到处都是雄鬼。秃子就往四下里看,害怕真的有鬼。我教他一个方法,走夜路时双手大拇指压到无名指根然后握住拳,污秽邪气就不侵了。秃子刚把拳握起来,经过一个土场子,那里有个麦草垛,麦草垛里突然钻出一只狼,我和秃子都吓了一跳,忙扔过去一块驴烧让狼去吃了好脱身,驴烧才被狼叼住,麦草垛里又钻出一只狼,把那块驴烧抢去了。定眼一看,先钻出的不是狼,尾巴卷着,是狗,后钻出来的立起了身,竟然是个人。秃子就说:匡三,你咋和狗在麦草垛里?匡三说:狗冷么,我不抱着它睡它冻死啊?!我和秃子后悔给扔那块驴烧了,但匡三还向我们再要一块。他说:啊爷,再给我一块了我将来报答你!我说:你拿啥报答?他拾起一个瓦片埋在了地上,用脚踩实,上边还尿了一泡,说:你记住这地方,将来挖出来是金疙瘩哩!我和秃子没有再给他,抱住食盒就走了。
匡三吃饭狼吞虎咽,吃完了第一碗面条,又捞了第二碗,瞧见了我也在吃饭,就过来和我说话。他说:你也吃饭?我说:我也有肚子呀!他说:吃,吃,人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他又问:这人死了就死了?我说:这要看亡不亡。他说:死还不是亡,亡还不是死?我说: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是死了人还记着,这是死而不亡。他说:哦,那我将来就是死而不亡。我说:你死了肯定人还传说呢。说过了,惊奇地看着他,想起他埋瓦片生金疙瘩的事,觉得这人不是平地卧的,就笑着说:你这嘴长得好。他却骂起来:他们还恨我来吃饭哩,有了这方嘴,万家的饭就该给我预备着!这闫记店倒比德发店好!我笑着说:德发店没让你吃?他说:德发店应该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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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三来闫家吃饭前,是从德发店那边过来的。
王世贞在德发店里吃钱钱肉,掌柜烫了最好的酒,还炸了一盘花生米,切了一碟豆干。豆干端上来还没放到桌上,从店外跑进了匡三,仰了头说:梁上老鼠打架哩!众人抬头往屋梁上看,匡三便一把将豆干盘抢了去。掌柜赶紧撵,匡三跑不及,却在豆干上呸呸唾了两口。王世贞说:不撵啦,让他吃吧,这是谁家的娃子?掌柜说:要饭的,谁知道哪儿来的野货,在街上已有半年了。王世贞说:他咋长成那样?太奇怪了,嘴占了半个脸!
王世贞继续喝酒吃钱钱肉,天上的云就在织布,织一道红布,又织一道黄布,再织了黑布和白布,他突然瞭见店门外斜对面的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子卖豆芽。女子十八九岁,给买家称豆芽时一手提了秤杆,一手还捏着三颗豆芽,身子微微倾斜,伸一条长腿挡住跑近的一只鸡,鸡就啄鞋面上绣着的花。王世贞觉得太艳丽,以为是在梦境,咳嗽了一声,说:这好看的!老黑说:清风驿常有这样的云。王世贞没有理他,不吃喝了,把凳子挪到台阶上坐了看。女子称过了豆芽,把发卡噙在嘴上,双手挽髫卷时发觉了有人看她,目光像舌头在舔,立即脸红,说了声:失!吆鸡鸡没有动,收了豆芽筐往院里去,地上撒了豆芽也不拾,院门就关了。两扇门上贴着门神,左一个秦琼,右一个敬德。
王世贞重新回到桌前吃钱钱肉,说:艺术品!老黑说:艺术品?王世贞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风驿的保长带了五十个大洋去了那家提亲,女子的父母得知要提亲的是王世贞,聘礼又这么重,说:这咋办?保长说:这你得允!就允了。但女子的父母没有想到第三天黄昏,鸡都上架了,老黑带人把女子用轿要抬去正阳镇公所,他们有些仓慌,不让这么快把女儿抬走,老黑不行。女子的娘忙拿了两个青花瓷碗,装上了米面,要让女儿带上,说带上米面碗了今辈子能保障吃喝。但轿子出了院门,风一样跑出驿街,米面碗没有带上。
当夜,王世贞在镇公所的两厢房里的四角生了四大盆炭火,又安排了澡筲,热水里还泡了干枝梅,让女子洗,然后把一张木床移到房中间,床的周围插了红烛,都是胳膊粗,隔一尺插一支,房子里就灯火通明。把女子抱上床了,王世贞却坐在床边的交椅上吸水烟锅。女子要盖被子,王世贞不让盖,要把衣服盖上,王世贞也不让盖,女子蜷了身,羞着埋了脸,只说王世贞吸完水烟就来的,王世贞还是吸水烟锅,慢慢地揉烟丝,按好在烟锅梢子上了,扑扑地吹着纸媒火,纸媒燃着了对着烟锅梢子,呼呼噜噜吸,吹灭纸媒火,再一边看一边还呼呼噜噜吸,吐出的烟雾圈就在房间里飞。整个夜里,王世贞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软玉,另一句是:温雪。一直吸着水烟看着女子,就到天亮了。王世贞放下水烟锅,出来伸了懒腰对老黑说:她不是不让我看吗,我看了,看够了,你送她回去吧。老黑说:送回去?!王世贞说:休了。
老黑进去给女子说了王世贞的话,女子就哭,把头在床沿上撞,撞出一块血包。老黑拦住她,不准哭,催着快收拾了就走。女子偏不起来,老黑拿被子包她,她把被子挣开。老黑第一回见到女人的光身子,再包时,把一条腿抓住塞在被子里。
老黑就去见王世贞,脸憋了彤红,说:她碰头寻死哩,你不要了你把她给我。王世贞愣了一下,睁圆了眼说:我不要是我不要,你和我做连襟挑担呀?!
老黑二返身进房,一拳把女子打晕,用被子裹了装进背篓,背去了清风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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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叫四凤,她哥叫三海。三海是个阉客,当年在外为人家阉猪挑狗。那天刚回来,和老黑在院子里厮打,两人势均力敌,老黑说:我有枪,看在你妹子的分上我不崩你!三海的爹娘打开了儿子,说这事与老黑没关系,趴在地上给天磕头,然后自己扇自己,哭着:这是啥孽呀,这是啥孽呀!三海不和老黑打了,指着太阳发咒:将来非把王世贞阉了不可!
老黑没有成为三海的仇人,老黑倒觉得三海对脾气,做了朋友,过些日子就来见三海。因为他有枪,到谁家都能抓鸡,抓了鸡拿来让三海炖了下酒。一次两人都喝高了,老黑说他要娶四凤,三海说那你喝完这一坛子酒了我给四凤说,老黑抱起酒坛就喝了。这当儿三海爹和人在院门外吵架,原来三海家的狗是公狗,一直去找街上一户人家的母狗,人家撵一次它来一次,越撵越来,今夜里竟然两个狗到他家房顶上哭。三海爹说:狗会哭呀?那人说:就是哭哩!三海爹说:要哭也是母狗哭。那人说:公狗不勾引母狗能哭?吵声大了,老黑出来,说:狗哭哩,让我看去。几个人去了那户人家,果然两只狗还在房顶上哭,老黑说:哪个是你家的母狗?那人说:左边的。老黑一扬手枪响了,母狗从房顶上跌下来。老黑的枪又指着那人额头说:知道我是谁不?以后敢再寻我丈人家的事,我也给你子弹吃!那人吓得倒在地上,老黑也倒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黑是在三海家醉了一夜,三海爹问三海,老黑怎么说他是丈人?三海说,老黑是喝多了,要吓唬那一家的。第二天老黑醒来要走时,想见一下四凤,四凤在厢房里就是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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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那天,老黑去县城办公差,不想却在城隍庙遇见了表哥。
城隍庙没啥出奇,庙门外的银杏树却是县里一景,它粗得要四个人拉着手才能围一圈,高三十多丈,树叶金黄的时候,傍晚里能把城隍庙楼都耀得光亮。可是,已经连续半个月了,银杏树上冒黑烟,黑烟大得全城人都能看到。其实不是银杏树遭了火灾,是莫名其妙地飞来大量的蚊虫,黑乎乎一片出现在树冠上空,一会儿旋成草帽状,一会儿又扯出几个条状,远看像是烟雾。这烟雾每天生一次,每次有两锅旱烟工夫才消失。老黑跑去看稀罕,忽然觉得有人戳他腰,唰地转过身,盒子枪就举了起来,一看,却是表哥。
表哥是万湾坪人,家里殷实,一直被送去省城念书,十多年再没回来,突然见到,人还是那么俊朗,多了一副眼镜,又有着几分儒雅。表哥说他三个月前已经到县立中学当教员了,而且名字改了,叫李得胜,老黑也说他现在在正阳镇公所保安队,是个排长了。两人一文一武,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临分手,老黑说:以后有啥事就说,我给你摆平!李得胜真的时常来找老黑,但他没事,只是来喝酒,送给了老黑一本书。老黑不识字,没有要书,看上了李得胜一条宽牛皮腰带。老黑系上了皮腰带褂子就老敞着,再别上枪,从此走路身子前倾着。老黑却好奇省城里的事,李得胜就说国家现在军阀割据,四分五裂,一切都混乱着。老黑说:这我知道,谁有枪了谁就是王。李得胜又讲省城里的年轻人都上街游行,反黑暗,要进步,军警和学生经常发生流血冲突,好多人就去投奔延安。老黑说:是不是有共产党的那个延安?李得胜说是共产党的延安,那里有苏维埃政府。老黑说:镇党部整天喊着防共的,这事咱不说。李得胜也就不说了,拉老黑又去喝酒,老黑一喝多了就说四凤。
一日,两人到青栎坞去玩,李得胜想吃吃糍粑,老黑就在沟里寻着一独户人家,要人家去做。那户人家四口人,儿子外出为人干木匠活了,儿媳带着孩子又回了娘家,只剩下一个六十岁的跛子老汉,老汉很热情,就煮熟了土豆在石臼里拿木槌捣。李得胜先还帮着捣,问老汉的光景好不好?老汉说:这年头有啥好光景,有今没明的。土豆被捣得如胶泥一样的糊状了,老汉架了笼去蒸,还拿了旱烟锅子让他们吸,说:饿了吧,糍粑很快就蒸好的。李得胜和老黑就坐在门前树下说话。一群老鹰从对面梁上飞过来,老鹰的翅膀很长,看上去显得很窄,像是一些棍子在空中翻腾。李得胜问起老黑在镇公所的情况,说:王世贞这个口碑不好么,倒给你盒子枪背?老黑说:吃人家的饭就跟人家转么。李得胜说:蝌蚪跟鱼浪,浪到最后连尾巴都没了。老黑说:管它哩,前头路都是黑的。李得胜就笑了笑,却说:你身派子大,背了枪是威风!老黑说:都这么说的,或许就是玩枪的命吧。便拔出枪瞄场边的葫芦架,问:你说打哪个葫芦?李得胜说:让我瞧瞧。老黑把枪给了李得胜,说:小心走火!李得胜却手一扬枪就响了,打中了空中一只老鹰。老黑说:啊你也会打枪?李得胜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这枪比老黑的枪还好,老黑目瞪口呆了。李得胜这才说了他是从延安回来的。老黑说:你给共产党背枪?李得胜说:我就是共产党!老黑嚯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枪抓在手里。李得胜却说:你把枪都拿上。将他的枪也扔给了老黑,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去举报吧?!老黑双手拿枪,突然把李得胜的枪回给了李得胜,就坐下来,说:你不杀我,我举报你干啥?这下咱俩扯平了,都是背枪的!管它给谁背枪,还不都是出来混的?!李得胜说:要混就混个名堂,你想不想自己拉杆子?老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拉杆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说:拉杆子?!李得胜说:要干了咱一起干!
正说着,屋门吱呀响了,两人回头看,跛子老汉出了门踉踉跄跄往屋后跑。李得胜唰地变了脸,说:他听见了?老黑说:就是他听见了能咋?李得胜说:这不行!起身就撵过屋后,老汉已经到了屋后半坡的一棵花椒树下,李得胜一枪就把他打得滚了下来。老黑跑近一看,那人昏过去了,背上一个枪眼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手里还攥着一把花椒叶。老黑说:错了,错了,他是来摘花椒叶往糍粑里放的。李得胜半会没言语,却看着老黑,说:他没让我相信他是要摘花椒叶的。老黑也明白了李得胜的话,就在老汉的头上也打了一枪,脑浆流出来,身子还动,接着再打一枪。说:该咱们拉杆子呀,他让咱断后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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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栎坞山那条沟口是个大石硐,硐下的潭很深,以前潭边有龙王庙,天旱时周围人都来祈雨。祈雨的办法不是烧香磕头,而要在庙前抽响鞭,抽过四十八下,再到庙里抽打龙王像,竟然三天后就能下雨。自从沟里的跛子老汉被打死后,王世贞带保安队来缉拿凶犯,老黑当然也来了。老黑到了庙里,总觉得龙王像在看他,就说:凶犯会不会藏在像里?把龙王像推下来,砸成碎块。庙里再没了龙王像,却住了个老头,是来采药的还是逃荒的,谁也不知道,但老头越来越长得像那个跛子老汉,只是个子矮,腿长短一样。这老头后来落户到岭宁县,生了子,儿子当了县人大的主任,孙子就是过风楼镇政府的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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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了人,老黑认为镇公所是回不去了,那就上虎山,虎山离正阳镇八十里,那儿有古堡,可以据山为王。李得胜却主张老黑还是回镇公所,因为打死人的事镇公所不可能怀疑到他,如果鸠占鹊巢借鸡生蛋,在保安队里再争取几个人几杆枪,势力就大了,然后宣布脱离。老黑便回到了镇公所,在三个月内策反了保安队一个姓严的,一个姓郭的,又去发展雷布和三海。
雷布一直还在竺山打麝打野猪。麝香贵,但麝有幻术,经常在要扣扳机时它突然会变成人,你稍一发愣,它蓦地就逃窜了,或者使你的枪莫名其妙地炸膛。雷布打野猪却有一绝,他摸清了野猪受到攻击只会直冲过来的习性,就引诱了野猪到崖头去,而他藏身在崖沿的灌木丛里,对着野猪打上一枪,一头野猪逆着子弹的方向扑过来时收不住力跌下崖去,别的野猪一个一个全扑过来跌下崖了。雷布常常让村人待在崖下捡拾跌死的野猪,他只拿一头,别的归村人,条件是村人把留给他的那头野猪也抬回家,杀了给他把猪肉熏制成腊肉。雷布的人缘不错,他到任何人家去都管他吃喝,富裕的家还问:抽几口?深山坳里种罂粟,自己熬做了膏子,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才拿出来招待。雷布不抽那泥一样的黑膏子,却要装一把罂粟壳子。他口袋长年装着两样货,一样是罂粟壳子,遇到谁头疼牙疼拉肚子,就捏些熬了水让喝,立马消痛止泻。一样是麝香,专门寻机报复他的仇人。王世贞强夺了他的蟒蛇皮后,得知王世贞的姨太太有了身孕,几次到正阳镇上等候,要让她闻到麝香味而流产。但姨太太很少到镇街上转悠,即便出来都是前后有护兵,雷布只好又到王世贞老家,拿了麝香在王家的甜瓜地里来回走几圈,瓜地里所有的花和已经在花下长了的小瓜就全落了。老黑找到雷布,邀着一起闹事,雷布不信老黑,说:要闹事我就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杀呀!雷布说:你鞍前马后的,杀他?!老黑说:刀子要杀谁我听刀子的。雷布说:那你拿刀子扎我腿。把刀子递给老黑。老黑拿了刀子,对刀子说:你渴了,想喝血啦?一刀子就扎在雷布的腿面上。两人当下拜了兄弟。但雷布也就是被扎了那一刀,伤了筋,以后走路右腿还有些打闪。
三海依然阉猪挑狗,秦岭里的习规是阉挑出来的东西归阉客,所以三海常带了一堆烂肉到镇街上就把老黑叫去炒了下酒。这一回,老黑去了清风驿,三海又拿出烂肉,说:你有口福!老黑却把那一堆烂肉扔过院墙,说:咱就一辈子吃这?!提了枪到驿街外的马堡村,村里有户财东,背了一只羊回来。羊在锅里煮着,老黑就鼓动三海拉杆子,两人一拍即合,三海就开了一坛子酒,让老黑去厨房看羊肉煮熟了没有。厨房里四凤在烧火,风箱拉得卟咚卟咚响,见老黑进来,不拉了,抬身就走。老黑一把抱了,说:把嘴给我!四凤一甩膀子,出了门,老黑低沉着说:我要娶你,你哥没给你说吗?回过头,看见灶台上留着四凤的嘴,拿起来是掰开一半的杏。老黑把杏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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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三是王世贞六十岁生日,前半个月,他就给姨太太说:人逢着自己的本命年,命运和身体都是一个坎儿,脾气也容易急躁,你小心着,别惹我生气。到了九月十五的早晨,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打太极拳,架上突然掉下一条蛇来,赶紧叫人打蛇,那蛇身子中间鼓着一个包,跑不动,就开始吐,竟吐出来的是一只老鼠。蛇虽然最后是被打死了,王世贞心里却长了草,因为自己属鼠。姨太太明白他的心思,便张罗在生日那天大摆酒席,还要请戏班子来唱三天。老黑想,或许这是时机成熟了,就和李得胜商量,在王世贞生日那天起事。一切都谋划得周全了,却在九月二十日,姓严的和几个保安在酒馆里喝酒,在座的有个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盒哈德门牌香烟给大伙发散,给别人都发散了,没给姓严的,姓严的伤了脸面,骂道:你等着吧,过三天,你给老子舔屁眼还嫌你舌头不软和!那人把这话说给了王世贞,正好老黑也在场,王世贞把姓严的叫来问:过三天你要干什么?姓严的说:不是要给你祝寿吗,我给你磕三个响头。王世贞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好说!王世贞的眼睛平常总是眯着,这时睁开了,眼白多,眼仁小,姓严的扑沓跪下去,招供了要起事的事。老黑便急了,叫道:你要起事?!王世贞说:让他说。要起事就不是一个人,还有谁?姓严的就供出了姓郭的,然后看老黑,老黑一脚踢过去,踢在姓严的鼻脸上,骂道:狗日的还真敢起事?!王世贞说:往下说,再说,让我听听咋样起事?姓严的却支支吾吾不肯再说了。王世贞看着老黑,老黑就给王世贞倒茶,茶壶里却没水了。王世贞说:他不肯说了?老黑喊:续水!来人续水啊!他不肯说?交给我,只要他长嘴,我就能让他说出来!王世贞嗯了一声,却笑了,说:要背叛我?背叛我的人恐怕还没生下吧?!老黑立马把姓严的姓郭的拉到后院一间空房去。一进空房,姓严的对老黑说:快放了我,咱们一块拉杆子。老黑说:要不是我在场,你也会供了我的,你说,是挂在梁上死呀还是在老虎凳上死?姓严的说:你饶了我的命。老黑说:饶了你的命我就没命了!揪住姓严的领口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血在墙上喷溅出个扇面,撞死了。然后对姓郭的说:你咋办?姓郭的说:王世贞打死我,我也不会供出你。老黑说:你咋保证不供我?姓郭的说:我咬我舌头。但他咬不下自己舌头,老黑说:还得我帮你。把姓郭的压在地上用脚踩腮帮子,踩得舌头吐出来,老黑拽着舌头割了。
老黑给王世贞汇报,说姓严的畏罪自杀,姓郭的死不交代,自己把自己舌头咬断了。王世贞说:哦,还像个要起事的人,可惜没管住自己的嘴。让人把姓严的埋了,把姓郭的断舌喂了猫,却交给老黑另一项任务:姨太太身子不适,得去马王村请那个老郎中。要出门时,王世贞说:不拿枪了,别吓着郎中。老黑愣了一下,说:那老郎中傲气得很,不拿枪怕请不动他。王世贞说:那你就把我的枪拿上,他要不信你,他能认得我的枪。王世贞把自己的枪和老黑的枪换了。
去马王村十里路,老黑却小跑着去见了李得胜,李得胜分析了形势,认为王世贞肯定也怀疑到了老黑,让老黑再不要回镇公所。老黑却觉得窝囊,原本是能弄出三杆枪的,现在两杆枪说没就没了?!他说:我跟他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怀疑我吧,何况我还带着他的枪,我得给咱多弄出些枪呀!就说了他的想法,让李得胜带上雷布和三海天黑前埋伏到黑水沟口,如果他能带几个保安队的人经过那里,就一块把他们做了,然后收了枪一块钻山。
老黑把老郎中请到了镇公所,给王世贞谎报他在马王村时得到消息,黑水沟有了土匪,抢得从汉口做生意回来人的几箱绸缎,他带几个兄弟去抓呀,让拨五杆枪。老黑说这话时脸定得很平,但老黑没想到黑水沟有王世贞的外甥,外甥正好那天来给王世贞送过生日的腊肉,并没有说什么有土匪的事。王世贞听了老黑的话,还端了水烟锅子吸,说:是不是?老黑说:收缴了绸缎,正好给你过寿!王世贞已经吹燃了纸媒,一口又吹灭了,说:好事,好事,你去吧。你叫老黑,去了黑水沟,这地名旺你。你说带几个人几杆枪?老黑说:五六杆枪就够了。王世贞说:毛毛土匪还需要那么多枪?你一把枪把谁收拾不了?!有田,有田!有田就是王世贞的外甥,有田从内屋出来了,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手里提着老黑的那把盒子枪,王世贞说:把老黑的枪给他,把我的枪换过来,他要去剿匪呀!有田拿着枪走到老黑跟前了,突然枪头就对准老黑。老黑呼地一闪,拔枪向有田就打,但枪里却并没有子弹,他一下子抱住了有田,竟然从有田手里夺过了自己那把盒子枪,就把有田打死了。枪一响,王世贞就拉身后的麻绳,梁上哗啦掉下来一簸箕石灰,将老黑迷得浑身是白。老黑这才明白王世贞果然早怀疑了他,换给他的那把枪里根本就没装子弹,而且还在梁上架了石灰,要让石灰碜了他的眼好捉他。于是,老黑就一抖身子朝王世贞开了一枪。王世贞已经站起来了,又倒在椅子上,说:来人,来——。再从椅子上掉到地上,说出一个:人!没气了。院子里一片喊:捉老黑,捉老黑!老黑从窗子里跳出去,到了后院,爬上靠在院墙的梯子上到房顶。左眼碜得出了血,忙从裤裆里掏出一把尿,把眼皮翻开洗了洗,然后猫腰跃过一座一座房顶往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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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一气跑到黑水沟口,已经是黄昏,李得胜他们还没有来,他也不敢停留,在天黑前跑去了清风驿的三海家。四凤在堂屋里纺线,老黑说:我杀了王世贞,你跟我跑吧!四凤却进了卧屋关了门。老黑隔了门说:我见过你光身子,你应该是我的人!门还是没开,院外街上却有了叫喊声,以为镇公所的保安队来追捕他了, 急忙跑出来,不远处的钱钱肉店门口,一盏灯笼下一伙人却在打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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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月色朦胧,空气里有一股尿臊味,是谁家在连夜出牛圈粪吧,秃子还要我陪他转街,街上就又碰着匡三。匡三是偷了一家晾在墙头瓦槽里的红薯干,被主人撵过来,撵的人对我们喊:拦住,拦住他!我张着手拦他,却故意让他从我胳膊下溜走了,才捡起店门口一把扫帚打他的影子。打的是影子,匡三竟然就疼,我打一下,身子往上跳一下。这么打着跳着,后边的人撵上了,真把他打倒在地上用脚踩。匡三的头被踏住了,他还在往嘴里塞红薯干,他们说:吐出来!匡三把红薯干吐在地上了,嘴又蹭在地上把吐出来的红薯干吞进去。这时候老黑就走过来,叭地朝空放了一枪,众人哗地散了,匡三还趴在那里。老黑说:吃饱了没?匡三说:吃不饱。老黑说:要吃饱,跟我走!老黑提了枪往驿街外走,匡三爬起来真的就跟着也往驿街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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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学《南山经》次山系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二山之首,曰柜山,西临流黄,北望诸
* *
有什么要问的?
问:痺是什么动物?
答:鹌鹑。
问:禺呢?
答:长尾猿。
问:这十七山,怎么就有九山无草木?
答:你没注意到无草木的山上都是有丰富的金玉吗?有金玉而无草木,上古人发现了这种现象,才可能使伏羲总结归纳出了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五行说。
问:这里记载了那么多动物的声音,如狸力“其音如狗吠”,
答:我们常说这个世界是声色世界,那声就是声音,色指形。任何动物都是以它的声音来表达存在的,这也在以后就有了钟,钟是发巨大的声在空中,也有了佛教里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名为观音。
问:人是说一种话,这些动物却各不相同?
答:人其实也是各说各的话,有英语德语法语阿拉伯语,就是在秦岭里,山阴县三台县岭宁县清华县也不是各有各的口音吗?你知道西方的《圣经》吗,《圣经》里就讲过,上帝为了不使人统一行为,才变乱了人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分散在大地上。西方是这样,东方也是这样,上古时期动物那么多,人的力量还不强大,如果动物们都是一种声,那还有人类吗,所以上天也使它们各是各的声。
问:为什么那时人见了痺就“多放士”,见了禺就“其郡县大水”,见了猾褢就“县有大繇”?
答:发现痺长有人手吗,禺声如人吟吗,猾褢像人吗?人在大自然中和动物植物在一起,但人从来不惧怕任何动物和植物,人只怕人,人是产生一切灾难厄苦的根源。
问:
答:不可杀是指它还活着。
问:活着却没口?
答:指不让说,说不出,或不可说。
* *
是不能多说匡三少年时期的那些事了。秦岭里的大户人家在大门外都摆放一对大石狮,那是为了镇宅护院,而二道门口安放着天聋地哑的门墩,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掩着嘴,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捂着耳,这是家训,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实际上,一到解放后就没人再说,现在能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就全当那些事从来没有过。而匡三的光荣和骄傲便从跟着老黑钻山开始的。
他们钻的第一个山是有着古堡的虎山。虎山在当月出了件灵异事,有人放牛,忽然雷电四起,云雾把山谷都罩了,就有龙从天上下来与牛交配。李得胜他们随后也到了虎山,李得胜得知灵异还特意去见了那牛,说是祥瑞,这牛要生麒麟呀。放牛人高兴,自告奋勇到山下村镇里散布消息:鲤鱼跳龙门那是秀才要中举的,龙从天而降与牛交配,这是英雄要行世呀,果然秦岭里有了游击队啦!第二年,游击队离开虎山去了熊耳山,受孕的牛生下一头猪,但又不像猪,嘴很长,耳朵太短。
游击队的队长当然是李得胜,老黑为副队长。一年半后发展到了十三人,三次袭击正阳镇公所,死了四人,残了九人,但夺得了两杆枪,再加上雷布的猎枪,一共是五杆枪。所到各地,遇到高门楼子就翻院墙,进去捆了财东,要钱要物,能交出钱和物的就饶命不杀,如果反抗便往死里打,还舍不得子弹,拿刀割头,开仓给村里穷人分粮。许多人就投奔游击队,最多时近二百,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却人人系着条红腰带,腰带上别着斧头或镰刀,呼啦啦能站满打麦场。
游击队干的是革命,但匡三不晓得,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饱饭,有事没事便往队里的伙房里钻,打问早晨的馍还剩下没有,晌午又做啥饭呀。他吃馍用竹棍儿一扎五个,多烫的包谷糁稀饭,别人还唏唏溜溜吹着气,他一碗就下肚了。甚至有一次,锅里熬了糊汤少,来不及取碗,他把一根木棒塞到锅里,拿出来就在木棒上舔。但匡三胆子并不大,一伙人去条子洼的一户财东家弄粮食,那是傍晚,大家先藏在沟畔,让匡三去看财东在家没有,匡三刚到财东家门前的谷子地,财东提了粪铲和笼子出来,匡三便解裤带蹴下了。财东问:谁?匡三说:我。财东问:干啥呢?匡三说:屙哩。财东说:屙了我拾。匡三却提了裤子,抱了石头把屙下的屎砸溅了。离开谷子地,回来说:那家没粮食。同伙说:他家富得流油哩!匡三说:他如果富还能拾粪?同伙说:谁都是你好吃懒做?!天擦黑下来,这伙人去了财东家,揭开柜子一看,三个板柜里全是麦子和包谷,再揭瓮盖,一瓮的盐,一瓮的油,气得匡三骂:狗日的真是富!这些粮和盐油要拿走时,财东一家五口拿了刀和他们对打,对打中,同伙喊着匡三快往麻袋里装麦,匡三装了一袋便背上就跑。结果财东家五口都被杀了,游击队也有两人受了重伤。受伤的给老黑反映匡三去了不动手,老黑就问匡三:你咋回事?匡三说:我没枪呀。老黑说:那刀呢,你没拿刀?匡三说:我连鸡都没杀过。老黑扇了个耳光,骂:你只会吃!
老黑就训练匡三,先是逮住个蚂蚱,要匡三卸蚂蚱腿,一条腿一条腿卸。再是让吃蝎子,活蝎子用醋泡了,囫囵囵丢在嘴里嚼。又抓了蛇,剁下蛇头吸蛇血。到了冬天,县保安团来围剿,游击队逃出熊耳山又到了与湖北交界的麦溪沟,沟里人家闻风都跑了,游击队几天吃不上饭,把狗吃光了,把猫吃光了,村里人家原来就有老鼠夹子,就把夹子找出来夹老鼠吃。匡三住的房里头天晚上放了夹子,天明看时,夹着了一只老鼠,但老鼠只有了一条腿,另外三条腿没了,腿根血淋淋的。匡三不知是啥原因,老黑说:老鼠把夹着的三条腿咬下来吃了。匡三说:老鼠也肚子饥?老黑说:老鼠要逃生吧。匡三说:老鼠这狠哇。老黑说:这年月你不狠你就死!匡三闷了一会儿,突然眼珠子鼓出来,过去把老鼠从夹子上往下拽,把那条腿拽断了,就咬着吃,吃一口,老鼠吱一声,吱了三声,他把老鼠吃完了。
等到游击队从麦溪沟出来又往北转移,保安团又闻讯扑来,双方在一个叫花家砬的地方打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匡三是拿了一把杀猪刀捅死了两个保安,再割下保安的四个耳朵。只是战斗结束后,他给老黑表功,说他杀了四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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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驿北四十里外的皇甫街,是个小盆地,产米产藕,富裕的人家多。游击队在清风驿出出进进了多次,烧了好多店铺,也死了十几个人,皇甫街的富户都恐慌,就在街后的乌梢崖上开石窟。石窟有大有小,有单间也有套间,甚至还有厨房和水窖。石窟外的崖壁上凿着无数石窝子,嵌上石橛,上下窟的时候在石橛上架两页木板,经过一页,取下来再铺到前边,上完了或下完了,就把木板背走了。游击队去筹粮筹款,富户们都拿了粮钱上了窟,游击队爬不上去,枪也打不到窟里,还曾经被窟里的人在荷叶里拉了屎,提着四角甩下来羞辱。李得胜就很生气,再一次到了皇甫街,偏不走,还在崖下堆积了树木柴禾烧火。烧了一天,崖壁石缝里的草和鸡爪蓬全烧光了,窟里仍是没有动静,三海就带着几个穷人又从河堤上砍树往崖下架着烧,三海却得到了他妹子的消息。
三海跟着李得胜钻了山后,保安队十天半月到清风驿搜查三海家,威逼恫吓,三海的爹和娘就死了,没了爹娘,四凤剪了辫子,故意把脸抹黑,跑来求我带了她,要走村串寨唱阴歌。但她记性不好,压根记不住唱词,更要命的是我才教她《悔恨歌》四五句,她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我说:娃呀,你爹你娘才过世,你唱不了的。她说:你要不肯收我,我就没处去了,死在你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剪子要往脖子上戳。我没有看出她骨子里还这么烈,就留下她让当哭娘。哭娘是谁家有了丧事,孝子少,需要在灵堂上代哭的人。凡是有了孝家来请我去唱阴歌,我都问还要不要哭娘,如果要,就带上了四凤。四凤还真是个好哭娘,她是真哭,眼泪汪汪,能把嗓子哭哑。那一次王屋寨死了人,我和四凤去了,先唱了一夜,第二天亲戚朋友都来吊唁了,突然刮了风,风把门前的两棵杨树刮折了,还把寨中涝池里的水刮到空中又落到院子,竟然还落下一条鱼。我开始唱: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墙头一棵草,寒冬腊月霜杀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一树老核桃,叶子没落它落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河里鸳鸯鸟,鹰把一只抓走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死人已过奈何桥。四凤又是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爹呀娘的一阵呼天抢地。旁边人喊:死的是爷,要哭爷!四凤还是爹呀娘呀地哭。我是一直敲着扁鼓,闭了眼睛绕着棺材唱,那一夜我心总是慌,唱得不投入,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牛推磨子,戴了暗眼,没完没了地转圈子。我就听到孝子们在呵斥四凤,嫌她哭错了,突然是咚咚咚一阵脚步响,接着啪的一声,哭声停了,屋子里一片惊叫,以为孝子们在殴打了四凤,忙睁眼看时,我看到的是三海从灵堂下把四凤扛在肩膀上往屋外走了。
三海在砍树时,一个妇女认识三海,说她昨晚回王屋寨的娘家,看见过四凤在村里代人哭丧。三海听了,抬头看着天,说了一句:爹!娘!闷了半天,终于拉过一头毛驴去了王屋寨。三海把四凤扛出那家灵堂,那家人不让四凤走,三海朝地上打了一枪,子弹就溅起来正好打中灵堂上的香炉,谁也不敢再拦,眼看着毛驴驮了四凤在风里尘里走远了。
也就是那一枪打翻了香炉,棺材盖嘎嚓嚓裂了一道缝。棺材盖是干透了的松木做的,完全不该裂缝的,我就知道是枪响惊了亡魂,它再不可能进入神道和人道了。果然寨子里另一户人家的母猪怀孕,后半夜产下八个猪崽,其中一个面像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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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把四凤接到皇甫街,给李得胜说他就这一个妹子,他不能让妹子在外边遭罪。李得胜考虑游击队还没条件带家属,就在偏僻的村子先安置个家吧,便对老黑说:那给你完个婚?!老黑同意,四凤也同意了,老黑见匡三提了一个瓦罐过来,高兴地在匡三肩上猛击一掌,匡三吓了一跳,瓦罐掉了,浆水菜倒了一地。老黑提了枪,在村子里寻找他的新房,撬开一户财东家的门,这财东在县城里开有店铺,屋里的摆设新奇,楠木床上有帏帐,被面是印花的,还有搪瓷脸盆和菱花镜。老黑想着有得胜的话就算成婚了,让四凤也去看了选定的新房,当时就要做夫妻之事,但四凤不让老黑沾身,须得第三天有个仪式。这两天里,老黑在河里洗了澡,用的是皂角,洗一遍又一遍,一身的肉还是洗不白。匡三在另一户人家的地窖里发现了藏着的一瓮包谷酒,抬了来,雷布就杀了一富户的猪。杀猪的时候,刀捅进去放了一盆血,已经开始泡在烫水筲里要刮毛呀,猪却跳出筲跑出村子,在跳一个水沟壕时才倒下死的。煮肉是在隔壁院里,煮熟后剔出一笼子骨头,雷布和匡三啃了一堆,也找了两个妇女来陪四凤说话,两个妇女也一人啃了一块骨头。
到了天亮,崖最上面的那石窟有了一片雾,雾里的窟口垂落着一条绳索,崖下的人发现了,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又见最西边的窟口也垂落了一条绳索,有人抓了绳索往下溜。雷布就打了一枪,绳索断了,那人掉了下来。等到一堆柴草烧过,去看那掉下的人,已经烧成炭块,而同时发现在崖根旁有了血迹,还有一只鞋,但没死尸,便怀疑是不是最上面的窟里也有人溜下来过,估摸已经逃走。可雷布没把这事告诉李得胜,也没给老黑说,自己倒和几个烧崖的兄弟在火堆里烤土豆吃。
第三天晌午,老黑布置新房,弄来了三十二根蜡烛,二十六盏菜油灯,还有一堆松油节,准备着晚上一齐点亮。四凤坚决反对,只留下一盏菜油灯。院子里,饭菜正做着,桌子已经摆上,三海帮着厨房切完了肉,和一个人把酒瓮里的酒又往小坛子里分装,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叫声,出来看时,院墙外的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头很大,眼睛黄,站在树桠中一动不动。三海喊了一声:失!没有撵动,把笤帚扔上去,猫头鹰才扑腾腾飞走了。老黑从隔壁院子过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新衣,有些窄小,进来问:树上有啥哩?三海说:喜鹊。刚才来了一群喜鹊!老黑说:那好嘛!就喊:匡三,匡三,叫队长和雷布他们,来了咱就开席呀!匡三却钻在楠木床下没吱声。匡三是趁人不留神,早早钻到楠木床下,这是雷布给的点子,要他在老黑和四凤入洞房后突然跳出来吓他们一跳的。
匡三藏在床下,两个妇女和四凤坐在床上。床上放了一个床凳,四凤坐中间,左边坐的那个妇女用丝线绞拔四凤额头上的茸毛,四凤嫌疼,不让绞拔,那妇女说:老规矩,结婚都得开脸哩,不开脸好比吃猪肉不褪毛。有多疼?夜里你才知道疼的!右边的妇女给四凤梳头,一直嘟囔着没有桂花油,这头发梳不光,就自己把唾沫唾在手心了,再往四凤的头发上抹。有两个游击队队员进了屋,分别抱着从别处弄来的两个绣了鸳鸯的枕头,往床上放,一个说:呀,睡觉呀把头脸收拾着干啥?一个说:你知道啥,睡觉就睡个头脸的。话刚落,咚的一声,屋子里爆炸了。
这爆炸就是从石窟逃走的那户财东去了镇公所,镇公所又报告了县保安团,保安团就扑到皇甫街放了一炮。保安团也就这一门炮,支在街东头的山梁上往街上打,第一炮偏巧钻进新房,打在婚床上。坐在床凳中间的四凤没事,两边的妇女全倒在床上。右边的那个伤在胸脯,一个奶子的肉翻过来,人是没吭一声就死了。左边的那个伤在小肚子上,喊叫疼,喊叫了十几声也死了。院子里,天上往下掉砖头,瓦片,木块,还有人的胳膊和腿,乱声喊:保安团来了!李得胜和雷布刚从外边回来走到院子前的巷道,忙领着人就冲上街去。三海在厨房里往两个碗里装麦子包谷,结婚讲究娘家给出嫁女要拿五粮碗放在新房里的,听爹说王世贞当年来他没给四凤拿五粮碗,导致了四凤去了王家又被休了,现在他当哥的一定要给妹子把五粮碗装好。他去问烧火的人:还缺三样。烧火人说:有白米绿豆和谷子吗?爆炸声一响,放下碗还出来问:咋回事,咋回事?!而老黑那时在茅房里蹲坑,爆炸中一扇窗子砸在茅房墙上,他一看窗扇是菱花格,认得是新房里的,提着裤子跑过来,见两个小兄弟死在新房门,两个妇女死在床下,四凤还坐在床凳上,像个木头,而匡三刚从床下爬出来。老黑抱住四凤,说:你死了没?四凤灵醒了,一头倒在老黑怀里,哇的就哭。老黑说:保安团来了,你快躲起来,躲起来!拿了枪也就往外走。四凤在地上找鞋,怎么也找不着,找着了,又穿成对脚,要和老黑一块走,说:我跟你!我是你的人了,你到哪我到哪!老黑说:危险哩!你跟我?四凤说:危险哩你娶我?!要死一块死!老黑说:我不死!已经跑到院子里了,回头对匡三说:把你嫂子藏好!
匡三拉着四凤到后院去,后院里有发现藏着土豆的那个地窖,匡三让四凤钻下去,说他会在窖口盖上包谷秆,没人能看得出来。四凤却不愿钻下地窖,说她还要跟着老黑。匡三说:你先到地窖去,把敌人打退了我们来接你。四凤还是不肯钻下去。匡三说:你不到地窖也行,敌人来了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在屋里结婚的,你去把床上的被子枕头拿来扔到地窖。四凤去抱被子枕头往地窖里扔,刚一扔,匡三一拳打在四凤的下巴上,把四凤打晕了,再掀进地窑,盖了窖板,还堆了些谷秆,说:女人麻烦得很!跳过后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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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到了街上,街上已有了保安团的人,忙闪到一堵矮墙后,就听见喊:那就是老黑!三个保安边开枪边跑了过来。老黑打了一枪,跑在前边的那个倒在地上,没想后边的一个也倒了,知道打了个穿弹,自个也就张狂了,将一颗子弹在嘴里蘸了唾沫,说:炸你的头!果然最后那个保安还跑着脑袋就炸了。他大声喊:队长!队长!没见李得胜,连别的游击队的人都没有,另一个巷口却涌出七八个保安,叭叭地一阵乱射。老黑转身就跑,身子像树叶一样,忽地贴在街南房墙上,忽地又贴在街北房墙上,眼看着跑出街了,一颗手榴弹扔过来,竟然在地上又跳着滚,他赶紧跳进一个猪圈里,人还仰八叉躺着,手榴弹就炸了。他睁了睁眼,自己还活着,又在交裆里摸了摸,东西没伤着,骂了声:我
李得胜和雷布带人从巷子出来后,很快和从街西头冲来的保安接上火,打了一阵,保安退到那座土地庙,却听见街东边也枪声炒了豆。李得胜说:是县保安团的还是镇保安队的?雷布说:我看到保安团长了,也看到镇保安队的一个排长,他们可能是一块来的。李得胜说:咱在街的东梁上布了哨,咋就没得知消息?!雷布就喊:二魁!二魁!二魁是负责布哨的,没人应声,李得胜有些恼火,说:把镜给我!雷布把一个望远镜给了李得胜。这望远镜是上一次伏击县保安团的战利品。李得胜站在一家柴草棚顶上举了望远镜看,街东头几十个保安也打了过来,他刚说句:把人往后街撤!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穿过了拿望远镜的左手,人就从柴草棚上掉下来。人当时就昏了。李得胜一昏,众人就慌了,雷布就指挥着把队长背着往后街撤,却见二魁从西头跑了过来,一见李得胜被人背着,以为人死了,哭起来叫:队长死啦?队长死啦?!他这一哭叫,土地庙那边的保安又往这边打过来。雷布吼道:他只是昏了,你胡哭啥哩?!二魁说:没死就好!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疙瘩血棉花套子就往李得胜的脸上抹,抹了个红脸。雷布说:快背走,抹啥哩?!二魁说:这避灾哩,避灾哩!原来刚才交火时,二魁打死了一个保安,而十几个保安追过来,他躲进一个厕所里,厕所里正好有个妇女蹲着,这妇女来了月经,他就要了那染红的棉花套子装在身上,从厕所出来后竟再没见那十几个保安了。雷布一把将二魁推开,骂道:让你布哨哩,你布的啥哨?把队长往后街撤!大家才钻进一个巷子,街西头街东头的保安合围过来,子弹稠得像蝗虫一样飞。雷布一看情况危急,就说:撤到后街了,如果还不行,就到河堤柳树林子去!他自己却上了屋顶,顺着屋顶往前街方向一边跑一边打枪,想把敌人引开。跟着他一块上了屋顶的却是二魁,他让二魁往后街去,二魁说:我布的哨让人家端了,我要跟你!雷布说:你腿那么短能跳低上高,寻死呀?!二魁说:我有血棉花套子哩!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街方向跑,敌人就追着往上打枪,二魁便被打中了,倒在一家屋脊上,更多的子弹打上去,身子成了马蜂窝。雷布趁机从前街的房顶上跳下来,才独自跑到柳树林子里。
老黑看了李得胜的伤,埋怨雷布:要观察敌情你雷布观察么,你让队长上柴草棚?!雷布说:这镜是配给队长专用的,你不是不知道!老黑把望远镜扔在地上,拿脚踩扁了。老黑清点人数,竟少了一半,也没见到三海,也没见到匡三和四凤。雷布说他们冲到街上后到处都是敌人,就分了三股往外打,也不知别的人在街上还是跑出来了。老黑说:我寻去!二返身又跑到街上,在三条巷里来回和敌人周旋,见巷道里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还是不见三海、匡三和四凤。想着今日原本是办婚事的,没料到遭了敌人的围剿,听雷布说这里躲在崖上最西边窟里的人溜下崖去给保安团报的信,他知道那户人家的房院,就去房院里点了一把火,等烟火起来了,跑回到柳树林子。直到天黑,皇甫街上已是火光冲天,知道无法夺回,一伙人才涉水过河,向沟里转移。
匡三离开了院子,手里却没带家伙,扭身回去拿了劈柴的斧头,瞧见一张桌上还有切开的熟猪头肉,拧了一疙瘩吃在嘴里,又把半个猪脸塞在怀里。跑进一个拐巴子巷,一群保安正围着一座房子,房顶上是七八个游击队的人,那些人没有枪,揭瓦往下砸,子弹一打上去,就趴下看不见了,保安搭梯子往上爬,房顶上的人又跳出来用刀砍。保安开始点火烧房,屋顶上的便往下跳,一个跌断了腿,被保安围住打死,一个来救时被抓住,手脚绑了扔到火堆去。还有五个跳下来往巷口跑,跑在最后的一个滑了一跤,被撵上的保安拿刺刀从屁股捅了进去,一时刺刀却拔不出来。匡三忽地扑出去,甩了斧头,斧头扎在那个保安肩上,他就要夺保安的枪。没想已经跑出的四个人突然一叽咕,过来扭住了匡三,大声喊:不要杀我们,这是小队长,我们捉他给你们!匡三吼了一句:王长理我记着你!一脚踢在那个叫王长理的裆里,王长理一哎哟,他挣脱开就跑。保安团的人却全开了枪,扭他的那四个人倒在了地上,匡三向一堵墙跳去,那墙一人多高,竟然就跳了过去。跳过去了,摔在地上,刚要翻起,有人一把拉住他,正是三海。
三海是李得胜雷布往街西头打过去时,他断后,趴在一个碾盘下放枪。他的枪法准,放一枪就把过来的保安打倒一个,打倒了五个,要放第六枪,枪却炸膛了,只好钻进一个巷子。墙下拉住了匡三,匡三说:我要有枪,就吃不了这亏!三海也不言语,拉着他跑,见一户人家院门掩着就进院,那户主人是个妇女,推着不让进,三海硬往里进,妇女大声叫喊,匡三去捂嘴,一时又捂不住,对着两个奶包咚咚打了两拳,妇女翻白眼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拖到一边用一卷席盖了,进屋便往炕洞里钻。匡三钻进去了,三海身骨子大,头进去了肩膀不得进去,看见墙角有一个水瓮,水瓮里只有少半瓮水,顺手将一个雨帽盖在头上蹴进瓮里。保安六七个进屋搜,没有搜到,出门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水瓮上的雨帽动弹,过来一揭雨帽,把三海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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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再次撤进深山,这次一直撤到最偏僻的黄柏岔村。
黄柏岔村只有三户人家,每家都有两丈高的土院墙,墙上画了石灰白圈防兽。石灰白圈能吓住狼、豺和野猪、
李得胜的手伤,在来黄柏岔村的路上已敷了南瓜瓤。南瓜瓤可以治枪伤,敷上后果然痛止了,肿也往下消,胃却又疼起来。李得胜有老胃病,一直吐酸水,在皇甫街多喝了酒,再加上不断自责在皇甫街决策失误,使游击队蒙受重大伤亡,胃病又犯了。老黑将几十人分住到三户人家里,让各户给他们先做饭,姓冉的很客气,就起火烧水,却在水烧开了将符和胡子烧灰让老爹冲水喝,老爹不喝,说他腰疼要走也走不动,姓冉的自己喝了,给老黑说他去地里摘些青辣椒回来炒菜呀,跳下地塄就逃跑。哨兵发觉后喊起来,屋里跑出来三四个游击队员,把姓冉的压倒,骂道:你是要山下报信啊?!拉回院子。老黑问了情况,骂道:我最恨报信的,拉出去埋了!姓冉的吓得瘫在地上,稀屎从裤腿里流出来,他爹跪在地上求饶,说他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老黑说:看在你爹的脸上,不埋你。自己却亲自拿了一把镰,过去把姓冉的一个脚筋挑了。另外两户都乖了,把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全拿了出来,说住一天两天行,住十天半月也行。李得胜趴在炕上,用另一只手给他们写了欠条,说革命成功了,拿这欠条到苏维埃政府兑钱,兑三倍钱!
这些山民不知道苏维埃是什么,连老黑都不知道,那两户人把欠条拿走了,老黑说:苏维埃政府?李得胜说:那就是咱们的政府。老黑说:咱们还真会有政府?李得胜说:这就是革命的目的!
这顿饭是包谷糁子胡汤,还熬了一锅土豆南瓜,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像气蛤蟆。吃完不久,老黑去上茅房,茅房在屋后的坡根,要经过菜地,菜地过去是一片白眉子蒿,房东说:你去了要跺跺脚。老黑说:啥意思?房东说:那里常闹鬼,鬼爱吃屎,就躲在茅房里。老黑说:鬼还怕我哩!在茅房里却发现有了擦屁股的纸,他不识字,却认得这纸是李得胜给写的那个欠条,回来就呵斥房东为什么用欠条擦屁股?房东说:我还指望你们还呀?!老黑眼一瞪,说:你不相信我们有政府?不相信我们革命成功?!吓得房东说:成功,成功!让李得胜重新写了欠条,把欠条塞到了屋梁上。
待了三天,李得胜胃疼不止,开始吐血,人都下不了炕了。这得下山请郎中,买些药,即便请不来郎中,买不来药,也得弄些大烟膏子或罂粟壳呀。老黑不放心别人去,就反复给雷布交待了在黄柏岔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才让房东炒了一升包谷豆,装扮成赶集的山民,扛着一根木头往山下去。
雷布在黄柏岔村特别小心,除了照顾李得胜,加强站岗放哨,还要给大家鼓劲。任何意外是没有发生,但另一户人家的事仍让他闹心。那户人家是兄弟两个,老大是傻子,没有娶妻,长年睡在灶房的柴禾堆里,老二和媳妇睡在上房。上房五间,东西各隔了小房,中间是堂厅,四个队员分配去住他家后,老二夫妇就晚上睡东小房,四个队员睡西小房。原先老二夫妇睡觉,尿桶是放在炕边的,现在尿桶放在堂厅,半夜里老二的媳妇要两三次去尿桶里小便,响声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四个队员就听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里,把这话说给别的队员,再到晚上大家都争着要去那家睡,甚至吵了起来。雷布了解了情况,要在往常,绝对要惩罚的,但现在他忍了,只是骂这些人没水平,口太粗,见个母猪都认作是貂蝉啦?骂过了,却让所有队员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去那家睡,可以听,要求用绳子拴住胳膊,要去小便一块去,免得一个人去了发生意外。他是第二天用石灰水在所有的墙上写了标语,有:参加游击队,消灭反动派,有:建立秦岭苏维埃,还有了一条:打出秦岭进省城,一人领个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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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里山高路远,以前捎书带信常常需要十天半月,如果紧急了,那就在书信角上粘一根鸡毛,驿站就换马不换人,一日两日的必须送到。老黑扎了裹腿,扛着木头下山,并没有再去皇甫街,绕道去的却是清风驿,饥了吃包谷豆,渴了喝泉水,日夜不歇,竟在第五天晌午到了清风驿北梁上虎护寺,就等着天黑了进驿街。
虎护寺算是清风驿的八景之一,但其实就是一个山洞。传说有高僧曾在这里闭关一年,一只老虎每夜就卧在洞外守护。现在的虎护寺早已没了僧人,洞口的房子也坍了一半,老黑进去黑乎乎的,半会才看清里边还有一尊佛像,供桌是石台子,不见香炉,倒是蜘蛛网粘了他一脸一身。老黑脚心发烧,脱了鞋,才把双脚蹬住洞壁,就听到肚子里说话,说的什么话他听不真,听着听着,突然还哼了一声曲儿,他觉得好笑,才揉了一下肚子,那曲儿的哼声却是从洞外传来的,忙提了鞋藏在佛像后,洞口进来的是匡三。老黑差点叫起来,但他把嘴捂了,心想游击队被打散后,匡三能在这儿,是他把四凤也送回清风驿了吗?就故意要捉弄一下匡三。匡三是把一个笼子放下,又出去了,老黑跳过去翻了,笼子里是些杮饼,红薯片子,几块黑豆渣饼,一个萝卜,还有一个槲叶包,绽开槲叶包,是一疙瘩煮熟的猪鼻子。老黑就把猪鼻子拿走了。过一会儿,匡三抱着一搂干茅草进来,把干茅草铺在地上倒头就睡,睡下又趴在笼子里翻,突然跳起来,喊:有贼!啊贼你出来!你敢吃我的猪鼻子我就吃了你!老黑咚的从佛像后蹦下来,说:你吃谁呀?!匡三见是老黑,哇啦哭了。
匡三告诉老黑,他在炕洞里待到半夜才跑出来,皇甫街上没有了一个游击队,他才又开始要饭的。在要饭中听人说三海被抓住后割了头,再割了尘根,割的时候没有用刺刀,知道三海以前是挑猪阉狗的,偏找了一把小阉刀,一点一点割下来,在布告上说这一次围剿把游击队的根阉了。而四凤的事他也听到一些消息,人是从地窖里被搜出后,同三海的头一起押往了县城,至今下落不明。匡三把他所知道的全说了,还说:全靠了这半个猪脸我才活下来,就剩下个鼻子,你吃吧。老黑把猪鼻子甩在匡三脸上,骂道:你这狗东西,让你保护我媳妇哩,你活着而她被抓走了?!匡三说:我只说地窖里安全,谁知道敌人就能发现?他让老黑打他,往死里打,他不会叫一声。老黑没有打他,窝在那里半天没再出声,牙齿咬得嘎嘎响。匡三害怕了,趴在地上,看着老黑把两颗槽牙咬碎了,他说:你吐出来,吐出来。老黑竟一梗脖子咽了。匡三就发誓说他要立功,立功赎罪,让老黑先留在寺里,他去驿街的药铺里买药。他走出了洞,又返回来,给老黑交待,如果半夜里他没回来,到天亮还没回来,那就是他被敌人捉住杀头了,求老黑以后在这寺后给他修个坟,祭奠时多放些蒸馍,黑馍白馍都行,不要让他成了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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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匡三并没有到驿街去,他是来找我了。
我在王屋坪唱完一场阴歌后,又被请去了涧子寨,涧子寨在清风驿到皇甫街的官道上,那里有个药铺,老板姓徐。这药铺为清风驿广仁堂药店的分店,实际上是广仁堂的一个药材收购点。徐老板是广仁堂王掌柜的外甥,十多年一直跟着舅舅。王掌柜在院子里的杮树下埋了银元,埋时徐是知道的,可过了几年再挖银元时却没挖到,王就问徐这是咋回事?徐说银元在地下会跑的,徐说的是实话,银元在地下的确会跑的,但王听了竟怀疑了徐,虽然后来王在院墙外的梨树下挖到了银元,相信了徐,而徐再不肯在广仁堂干了,就到了涧子寨收购店来当小老板。徐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以后能有势力,将儿子送去县保安团当了兵,没想皇甫街一仗,儿子被打死了,便托人请了我去店里。我去后才知道徐的儿子才二十三岁,没结过婚,徐已经联系到了邻村一个病死女子的家人,那女子也是未婚,两家商定了给两个孩子办阴婚。我说:我是唱阴歌的,这结婚的事属于阳,得闹阳歌。徐老板说:咱这一带没有闹阳歌的呀,再说给孩子结婚也是阴婚。我就这样留在了涧子寨。涧子寨住户分散,药店建在村子最高的坡头上,办阴婚的那天,门上的白联换成了红联,灵堂上也撤了白纱挂起了红帐,那儿子的棺材和女子的棺材就在锣鼓敲打声中并排安放,我当然也换了腔调,唱的是:打起扁鼓把歌唱,来到婚家院门上,院门外抬头看,一对白鸡立门档。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白鸡,那是一对凤凰。凤凰凤凰闪两旁,让我唱师早进华堂。来到婚家上房门,一对黑犬卧门墩。管家开言道,唱师唱师,那不是一对黑犬,那是一对麒麟。麒麟两旁分,让我进去闹新婚。到了上房里,我绕着两副棺材唱起了《十八扯》。《十八扯》就是东拉被子西扯毡,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下的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之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猪狗牛羊,柴米油盐,只要记性好,能顺嘴编排,没有什么不可唱的。我正唱到:哮喘哥你听着,前世你说话爱嘟囔,今生喉咙里有风箱。麻子哥你听着,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里你的脸不光。跛子哥你听着,前世你偷摘人家梨,今生走路腿不齐。旁边看热闹的还真有个跛腿的,他拿长杆子烟锅子敲我头,说:前世里嘴里生过蛆,今生你就当唱师!大伙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正笑哩,保长来了,院门口有人喊:保长行礼了!但保长并不是来行礼的,他提了一面锣,咣咣咣敲了三下,宣布:保安团今日押解了在皇甫街活捉的游击队匪徒往县城去,要经过涧子寨,上边要求沿途村民都得出去看!徐老板一听保安团,自个就又哭起来,哭得直翻白眼,众人赶紧舀碗浆水往嘴里灌,摩挲了一阵心口才缓过气来。保长没让徐老板去,我说:我不是涧子寨的人,我陪徐老板吧。保长说:你在我的地盘上你就得听我的,去!赶了所有人都站在了官道边。
在被押解的人中,我看见了四凤,她穿着一件新衣服,却沾满了血,担着一个担子,担子的前笼里放了块石头,后笼里就放着她哥三海的头,嘴张着,塞着一条尘根。四凤没有朝人群看,一直在和她哥说话,说爹和娘是在你当了游击队后被抓去了镇公所,受不了折磨和羞辱才上吊死了,是用根绳子拴在窗棂上,一个吊死在窗里一个吊死在窗外。说清风驿东街口的柳姑娘对你一直有意,但你当游击队了,她才嫁给了街后村卖挂面的张小四。说你怎么就藏在水瓮里呢,藏好了为什么又要动呢?说一月前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狗和猪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它们都是被你阉过挑过的。接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或者停下步说她要尿呀。保安团的人却用树条子抽打,说:尿呀,往裤裆里尿呀!裤脚里就流下血尿。就在四凤后边,是一头驴,驮了五个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他们一个压一个被垒起来。押解的保安停下来坐在榆树下歇息,驴先站着,后来四蹄就跪下了,再往起拉不起来,有人就说:这么重的伤,不到县城就该死了,还累驴干啥,干脆挖坑一埋算了!便有个当头目的拿棍儿在五个伤员身上敲,敲一个不动弹,再敲一个不动弹,又敲了三个,其中一个呻吟,两个也不动弹。就下令埋了。要埋就得挖坑,保长让村里人挖了坑,却没人往坑里抬死人,他们就拉着那些尸体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扔进了坑。我说:要放平呀!村里人说:那你去放平!我便下了坑,将四个尸体一排头朝西脚朝东放平。有一个在拉时掉了一只鞋,我说:看鞋在没在驴那儿?果然鞋遗在驴那儿,被踢进坑里,又扔进了最后一具尸体。但我在搬动这具尸体时,尸体说:你把我面朝下。我这才知道他还未死,就对那个头目说:这个人还活着。头目说:就你多事?!上来,填土啊!那人嘴张着还要说话,而我已听不清,俯下身了,他在说:面朝下了填土不砸脸。我说:噢。翻他的身。他又说:以后有人来,你说王朗就埋在这。我把他的脸刚朝下放好,坑上就开始填土,急忙爬出来,一会儿那坑就填平了。
以后的四五天,每当我一个人在药铺里,风刮得呼呼响,耳边老觉得是那个王朗在说话。有一个夜里,我已经睡了,突然听见门在响,唰啦唰啦,我心里还埋怨:这么晚了谁还来买药材?穿了衣服下炕,从门缝往外一看,竟然是一只狼!这只狼一身灰毛,眼睛发绿,用前爪抓了一会儿门,卧来低声呜呜,又掉过头去,用后爪刨了土,土就撒在门上,又是呜呜,好像是让开门。涧子寨一带狼多,这我是知道的,当然就不开门,还在门后又加了一道横杠。那狼见不开门,就把什么东西叼着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坐在台阶下再次呜呜地叫,叫过三声,转身才走了。这一夜我没敢出门去尿,直到第二天太阳泛红,徐老板来了开的门,门口放着一个银项圈。这明显是狼吃了或抢了谁家孩子,将孩子戴着的银项圈给我的,可狼为什么要把银项圈给我呢?纳闷到晌午,忽然明白,我把那个叫王朗的游击队员面朝下了没让埋时土石砸着他的脸,而可能是我听错了,他不叫王朗叫王狼吧,阴魂附了这只狼,来感谢我的?!于是我在做好了晌午饭,端了一碗去埋人坑祭那些死鬼,就碰着了匡三。
匡三穿了一件很烂的衣服,可以说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头上戴着草帽,走路一瘸一跛。他完全不是以前的匡三了,但我一眼认出他就是匡三。我一把将他拉到大树后,说:你咋敢从这儿走?匡三说:这官道我不能走?!我说:你不是跟老黑走了吗,老黑是游击队的,到处贴着捉拿老黑的布告哩。匡三说:谁说我跟老黑走了?我跟他走出清风驿就不跟他了!匡三把祭在那里的一碗饭端起来吃,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了我住在徐老板的药铺里,他就要跟我到药铺去,我没让他去,谎说我得去村里某某家办事呀,就匆匆离开,他在后边还说:你祭饭也不用个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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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徐老板仍是去住了涧子寨坡底的房子里,只留下我还在药铺看门。坡底的那家是个寡妇,徐老板和寡妇相好只给我知道,我说过,你放心我住在药铺呀,他说你阴阳两界往来的人,谁敢惹你,何况药材你又不能当饭吃!徐老板信任我,我就煮了一壶茶慢慢喝呀,匡三就寻了来,说他要买药。可他买药只说药名却认不得药样,我也认不得,他让我带他去找徐老板。我不愿意。他说你不带我找也行,就在铺子里找吃的,一时没找到吃的,便鞋不脱衣不解睡在我的炕上了,说今黑他不走了,明日后日也不走了,热糯米糕就粘在你狗牙上。我没了办法,只好带他去敲坡底那家寡妇的门。敲了几下,屋里有动静就是不开,我说:是我。 门开了,徐老板是满头的麦糠,披着衣服披反了,骂道:三更半夜的鬼催命呀?!我说有急事,他说:有急事你不吭声就只会打门?!我知道他是在敲门时藏到柴草棚里去了,后来听出我的声才出来的。他说:啥事等不到天亮?匡三却一下子挤进去,说他是买药的。徐老板说:你是谁?匡三说:你卖药的认钱还是认人?就报了一堆药名。徐老板讨厌了匡三,说:病人没来,这药不能卖。匡三忽地变了脸,说他是给秦岭游击队买药的,你卖不卖?游击队几百号人就在这南山里住着,过不了三天要来清风驿呀!徐老板说:你别唬我,游击队被打散了,没了那么多人的。匡三说:信不信由你,这是给李得胜队长买的。徐老板说:你以为我认不得李得胜吗,以前他在清风驿时见我不笑不说话的。匡三说:那就好了,这药我不买了,你得亲自去给他看病了,你现在就跟我走!徐老板说:吃屎的倒把屙尿的缠上了!甭说我不去,就是去,我这一个眼睛摸黑能去?徐老板是从小就右眼失明,他指着右眼让匡三看。匡三说:独眼呀!便在怀里掏,掏出了一把刀。匡三还揣着刀,吓了我一跳,徐老板也打了个哆嗦,但匡三是用刀把他的草鞋带割断扔了,换上了炕边的一双新布鞋。那炕边还有一双鞋,是绣花鞋,匡三往炕上看了一下,半个炕上是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一堆被子里还睡有人,人一直没动弹。匡三说:你嫌是摸黑,就是大白天,你那右眼还不是黑的?!徐老板再没话说,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又到药铺,他装了半背篓草药跟着匡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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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三领了徐老板先去虎护寺见老黑,他是用绳一头绑在徐老板的手上,一头绑在自己的手上。三人连夜进的深山。李得胜喝了三天汤药胃疼止住了。徐老板临下山时,李得胜让老黑和徐老板拜把子,徐老板一走,老黑说:我就拜个独眼龙?李得胜说:我担心他举报。老黑说:他敢?!
徐老板果然没有举报,而且以采药为名,还进山又送了几次药。
徐老板多年以来都是出诊的次数少,也很少采药,都是坐在药铺里收购和制作,而近来常进山,涧子寨的保长就起了怀疑。他虽然没有引保安团过来审问,却三天两头到药铺来喝茶吃烟,什么都不说,临走把活捉李得胜和老黑的布告就贴在门上和墙上。这期间匡三来过一次,看了布告,有些不舒服,说:我也是游击队的小队长呀,没我的名字?!晚上翻院墙进了保长家,保长起来小便,一点煤油灯,中堂的柜盖上坐着匡三,吓了一跳,说:你是谁?匡三说:游击队的匡三!保长说:我不认识你。匡三说:你现在认!拿枪指着保长,把揣在怀里的一疙瘩布告扔过来,要保长吃进肚里。保长说这吃不下去。匡三让烧了纸灰吃!保长烧了半碗的灰,用水冲着喝了。匡三说:你要再敢去药铺门上贴布告,我就把你一保人从东往西全杀光!保长磕头作揖,保证再不生事,当下还给了二十块大洋。
这事发生不久,我到了别的地方去唱阴歌,从此再没去过涧子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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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子寨在官道边,保安团去皇甫街,或是从皇甫街回县城,都要在涧子寨歇息,而药铺又是秦岭游击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涧子寨的保长就两头为人。他会画画,儿子还在县城开了个画店,县保安团的人来了,当然就迎到家里,打开一坛酒,当场给画一个鹰,上边题写英雄二字。秦岭游击队的人来了,不到他家去,他一得知消息便提一坛酒,也送一张画,画的还是一个鹰,上边题写着:英雄。游击队的人每每喝了酒,画是不带走的,药铺里的墙上已挂了八张鹰画。到了第二年四月,桃花开得白生生的,李得胜右手伤好后,成了鸡爪子,连筷子都握不住,他练习用左手打枪,但胃病又犯了,再熬汤药喝已不济事,吃啥吐啥,人瘦得失了形。老黑陪着在药铺多住了些日子。在十六日那天晌午,涧子寨一户人家生孙子,徐老板让那个寡妇去讨要孩子的胎盘,说把胎盘烘干研粉让李得胜喝,或许能补补元气。寡妇去了,人家不给,认为孩子的胎衣要埋在树下了孩子就会像树一样长得旺。老黑一听,提着枪出去了,不一会儿拿回来了胎盘。徐老板说:你咋能要到的?老黑说:只要能治病,就是孩子没生出来,都要从他娘的肚子里要胎盘的!徐老板洗了胎盘切碎,把瓦在炭火上烧红,再把胎盘碎块放上去烘干。正烘干着,保安团要来涧子寨,保长忙派人来报信,让李得胜和老黑快跑。可李得胜已经走不动了,老黑要背着李得胜从坡后钻到沟里去,李得胜说:咱到他家去,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老黑就背了李得胜去了保长家,保长说了声爷呀,只好让他们藏在中堂的夹墙里。老黑没想到中堂的墙是夹层,里边有洋元,丝绸,还有大烟膏子,就对保长说:向你借钱的时候你哭穷哩,竟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保长一脸尴尬,说:你看上啥你拿啥。李得胜说:这些我们一样都不要,你让老娘也进来看管着,你就放心了。保长明白李得胜的意思,说:这你还不信我吗?把老娘叫来也待在夹墙。几个人藏好,保长就去官道上迎接保安团的人,取了酒坛,又铺了画案,画案就在中堂,开始画鹰。天并不热,保长汗流满面,保安团长说:你咋出这多汗?保长说:穿得厚,穿得厚了。当下脱了外套,留下紧身褂,还说:穷汗富油,我啥时能像你满脸油光光的那就活成人了!
躲过了一劫,只说李得胜命大,没想二十二日又吐了血,人就昏过去,竟再叫不醒。后半夜远处传来几声叫,徐老板问老黑:是不是猫头鹰在叫唤?寡妇说:是猫头鹰在叫唤。徐老板说:坏了坏了,人不行了。老黑还哭了一句:闭嘴!李得胜就咯儿咽了一口气,真的死了。老黑抓住徐老板就打,徐老板说:你不打我,咱看咋样处理后事呀!老黑去喝了一瓢浆水,才冷静下来。
没有棺材,又不能设灵堂,李得胜被连夜埋在了寡妇家的蓖麻地里,也没有隆坟堆。埋过了,仍担心被人发现,就把整块蓖麻地都翻了一遍,不显得新动了一块土。天亮的时候刚刚翻完地,邻村的一个人起得早拾粪,过来问:咋把蓖麻铲了?寡妇说:种苜蓿呀,起来这么早就拾粪呀?拾粪人说:起来早不一定能拾到粪么,啥时候粪让我一个人拾就好了!蓖麻长得好好的怎么就铲了种苜蓿?寡妇说:种苜蓿好么,你要这粪由你一个人拾,那你当县长么!拾粪人嘿嘿地笑,说:地全翻了,你家没有牛吗?老黑不耐烦了,说:去吧去吧,关你屁事,淡话这多?!拾粪人说:徐老板我认识,应该来帮忙的,你是谁?老黑吼了一声:滚!吓得拾粪人赶忙走了。
就是老黑这一声吼,惹下了大祸。拾粪人是个光棍,平日里见了寡妇就爱搭讪,他耳闻寡妇和徐老板相好,心里就恨徐老板,也耳闻游击队李得胜到药铺买药看过病,还盼着让保安团知道了来收拾徐老板。他不认识老黑,受了老黑呵斥,窝了一肚子火,回到他村后,村口牌楼上贴着布告,顺便瞅了一眼,上面的字不认得,照片上的人却有几分像刚才吼他的黑脸,就把这话说给了村里一个财东。这财东头一天刚从清风驿回来,知道镇保安队正在清风驿扒了三海家的一院房子,又挖了三海家的祖坟,就立马跑去报告了保安队,保安队又以最快速度扑来,让拾粪人领了到寡妇家去查问。寡妇经不住拷打,说了原委,保安队就围住了药铺。
埋葬了李得胜,老黑和徐老板在药铺里收拾了李得胜的遗物,准备着吃了饭就离开。饭端上桌了,多放一双筷子,才说:队长,你吃,你吃过了我吃。门前土场上就来了一群保安,叭叭叭一阵放枪。老黑带了徐老板从后门就跑。徐老板眼睛不好,路上被石头绊倒了几次,说:老黑,你害了我!老黑返身来拉,左腿被子弹打中,老黑说:你才害我哩!最终还是逃脱了,逃到清风驿北边的一个村子外的砖瓦窑里。
这砖瓦窑早已废弃了,窑旁边的地里才出了土豆苗,两人藏了一天,又饥又渴,老黑出去刨土豆苗下的土豆,那些土豆是切开了拌着草木灰和鸡粪,加上已生出了苗,就成了蔫瘪,他们擦了擦灰土和鸡粪还是吃了。但老黑在刨土豆时在地垄上拐了一下,受伤的左腿就彻底折了,骨头茬子都露出来。徐老板把衣服撕了条儿给老黑扎腿,老黑嘴里叼着柴棍儿,把柴棍儿都咬断了,说:这是啥村?徐老板说:卧黑沟村。老黑说:咋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徐老板突然叫苦:坏了坏了,你叫老黑,这犯地名了!老黑说:呸呸呸,你就会说霉话!徐老板再没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天一黑,徐老板对老黑说骨头折了这得寻找块木板和绳子把腿固定起来,就叮咛老黑不要走动,就静静待在窑里,他就出去了。徐老板一走,便再没回来。
老黑在窑里待着,天明还没见徐老板回来,就趴在窑的砖缝朝外看,又看了一天,眉毛在砖墙上都磨掉了,只见前边的大路上时不时有保安队的人经过。再熬到了天黑,他硬是拖着腿爬出来,爬到村口,那里生了一堆大火,四五个保安在那里守着,他又爬进一个麦草垛里等待时机。村里的鸡开始叫二遍了,听见一片吵闹,扒开麦草看时,是保安在盘查一个妇女。妇女披头散发,挺着个大肚子,大声叫:我要过去,我是驿街上的,我要过去!保安就是不让她过,来了另一个保安,说:这是个疯子,半个月前我在鸡洼村见过,让过去吧。那些保安说:疯子了还怀孕,怀的是谁的种?妇女说:怀的是游击队老黑的种!立即那些人就问:你是老黑什么人?妇女说:老黑是我男人!老黑听了吓了一跳,心想她是四凤?定眼看时,就是四凤。仍不相信,揉了眼再看,真真正正的四凤啊!疯了,疯得没个人样了,两年多没见,四凤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老黑把头埋下去,眼泪长流,不愿意看到四凤。但四凤仍在叫:老黑是我男人!我男人也有枪哩!保安听出她在说疯话了,嘎嘎笑,一个说:这疯子一定是被谁强奸了。一个说:别人能奸,咱也就奸么!而另一个便走到四凤跟前,说:是吗,让我看看老黑的种!哗啦把四凤的袄儿撕开。老黑是这时从麦草垛里扑出来,扑出来竟然站得挺挺的,举枪就打。第一枪打倒了撕袄的,第二枪打倒了那个说要强奸的,第三枪他打的是四凤,他不愿意四凤再活在这世上,第四枪还要打火堆边的瘦高个,瘦高个先开枪把老黑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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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药铺里没有抓到老黑,保安队恼羞成怒,拉了寡妇去挖李得胜的尸体,寡妇已吓糊涂了,一大片新翻过土的蓖麻地,她说不清埋在哪儿。保安队让保长召集全村人,拿镢头从地的东头齐齐往西头挖, 挖出了李得胜,就在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为了证实李得胜是他们击毙的,保安队让寡妇回去捉鸡,捉了鸡来扭断脖子,偏让寡妇把鸡血往枪眼上涂,寡妇说:你别恨我,你别恨我!一头栽下去人就没气了。
李得胜的尸体被运到县城,头割下来,悬挂在城门楼上。刮了两天大风,尘土黑天灰地,第三天李得胜的头不见了。到处流传,说李得胜的头是秦岭游击队的残部抢了去,也有说是飞来两只老鹰,一嘴叼着一只耳朵抬着去了。这些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城门楼上有三处被砸坏,碎砖块还在那里,也有老鹰屙下的稀粪,白花花的像石灰水一样在城墙上淋着三尺长一道。
不久,正阳镇公所就押解来了老黑。老黑的双腿全断了,走不成路,被蘸了水的麻绳五花大绑,用杠子抬着。沿途的村庄,保长们都敲锣让村民去看,就有财东家放鞭炮,往老黑的脸上唾,浓痰糊了老黑的眼。原先那个保安队姓严的,家在清风驿东十里铺,他爹得知要押解老黑从村口过,早早就在路边摆了儿子的灵牌,等老黑抬过来,就对着灵牌喊:儿呀,你看看,他老黑也有今天!然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不笑了,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耳孔里往出流血。
王世贞的姨太太已经改嫁了县城泰裕粮庄的陆掌柜,生下的儿子再没姓王而姓了陆,陆掌柜和县长是姑表亲,她得知老黑被抓后也来到正阳镇公所,要求能剜了老黑的心祭奠王世贞。
这一天,镇公所大院里设了王世贞的灵桌,摆上了猪头牛头,姨太太烧纸洒酒,老黑就被拖了出来。天上的太阳正红,像油盆子一样,老黑仰头看了,觉得有些热,说:来点雨就好!果然一颗雨就落下来,也就是一颗,黄豆大的,在老黑的额颅上溅了。新任的镇党部书记姓林,早年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和李得胜还是同学,王世贞当镇党部书记一闲下来要端个水烟锅子吸,他不吸烟,爱玩弄折扇,倒像是戏台上的秀才。现在林书记审问老黑了,手上的折扇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起,他是第一次见到老黑,说:哈真个是黑!老黑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蝗虫把天遮黑了。姓林的说:传说中你能上天入地的呀,怎么就把你给抓住了?老黑说:我犯了地名,不该到卧黑沟村。姓林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在卧黑沟村没有击毙你吗?老黑说:是你要当面感谢我吧。姓林的说:我要感谢你?老黑说:我不杀了王世贞,你当不上党部书记呀!姓林的把打开的折扇哗地收了,说:那你为什么要杀王世贞?老黑说:我需要枪。姓林的说:你活着就为了枪?!老黑说:我就是一杆枪!王世贞的姨太太就叫道:老黑,你个没良心的贼,你谁杀不了你杀你的恩人?!老黑说:我今天就把命还给他。姓林的说:是得把命还他,不但你还,你儿也得还。就让保安把四凤抬了出来。四凤已经死了,脚手被拉扯后,用刀要剖肚子。老黑说:把她脸盖上。四凤的眼睛还睁着,剖肚子的保安就把四凤的袄割下一片,盖住了脸。孩子被挑出来了,是个男孩,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老黑说:那不是我儿,使劲剁!姓林的把折扇拍在桌子上了,说:你怎么个还命?老黑说:我是子弹打在王世贞的眉心的,你也往我眉心打,你要是打偏了,我笑话你!姓林的又是笑了,说:我可不会打枪。几个保安就扛来一页门扇,把老黑压在了门扇上,开始拿四颗铁打的长钉子钉起手和脚。老黑没有喊叫,瞪着眼睛看砸钉的人,左手的长钉砸了两下砸进去了,右手的长钉砸了四下还没砸好,老黑说:你能干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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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相继死去,秦岭游击队的领导只剩下雷布,雷布宣布游击队暂时解散,而他带了三个人发誓要杀了正阳镇党部书记和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他们化装成看客,到正阳镇的关帝庙里烧了香,就去了镇公所的那条街上。镇公所门前原是一排子杨树,杨树已经砍伐了,据说是镇公所里常常闹鬼,还能听到鬼在拍手,后来发现是杨树叶子在夜风中老响,就把杨树全伐了。门口又新增了一道岗哨,谁也不能靠近,连给镇公所伙房里买菜的,出入都得登记和搜身。雷布他们四人无法偷袭,曾想过在镇公所对门的街上寻户人家,挖条地道钻过去,寻了几户人家,没人让他们租住,甚至还被一户人家认出了雷布,雷布他们赶紧撤出了正阳镇,而镇公所从此也做了防备,在院子里埋了一口瓮,瓮里灌上水,派人日夜观察瓮里水的动静。雷布他们在南山的苟树洼村待了三天,日夜在哭,头发就都白了。镇保安队继续在追捕他们,一度是见了白头发的都抓。
当我在骡马古道的寺坪镇为人唱阴歌时,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在集市上转悠,正探头看旁边有人在捏面人,一个挑着缯箩担子的人过来,挑子前头是一垒大大小小的箩,挑子后是一捆缯箩的竹篾子,我也没在意,还给他让了让道儿,他经过我身边时却踩了一下我的脚,气得我说:把你脚垫疼了吧?!那人低声说:到前边树下说话。我定眼一看,是雷布。我没敢吱声,先去了前边桥头的树下,后来他来了,我说:你咋还敢乱跑?他说:我是死了没埋的人。我们互问了一些情况,雷布请求我为三海李得胜老黑唱一回阴歌,说他们死得那样惨,尸体不全,没有入土,现在仍是孤魂野鬼,难道就不能让他们再托生吗?我说凭你这份义气,我就应该唱,但唱阴歌要在丧事场面上唱,那我该在哪儿为他们唱呀?!雷布就说他要用木头刻出三海、李得胜和老黑的头,然后挖个墓一块儿安葬了唱,墓就挖在他老家那儿的竺山那儿吧。我说要刻也给四凤刻一个头,并应承等他一切都弄好了,到清风驿找德发店的伙计秃子,秃子知道我的行踪会及时通知我的。
但是,雷布再没有找过我,我甚至去了一趟清风驿还问过秃子,秃子也说没见过雷布。而倒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月明星稀,远近都没了人,我在山坳里找了四块石头,石头上分别写了三海、李得胜、老黑和四凤的名字,挖坑埋了,然后就坐在那里唱。先唱的是《开四面》,再唱的《敬五方》,开的是东西南北大门,敬的是金木水火土宝藏,以使亡魂入地府上天堂各路都有迎驾的神灵。再后来唱《悔恨歌》:腊月里来女儿探娘,探了一年都是忙,蒸上十双馍,称上二斤糖,大娃慢慢吃,小娃挎背上,来到爹娘大门上,手扒门框往里望,油漆棺材当堂放,叫了一声爹,哭了一声娘,一年到头想爹娘,爹娘临了没有看上。唱着唱着,我感觉到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来了不吭声的豹子,也来了野猪,蹲在那里不动,还来了长尾巴的狐狸和穿了花衣服的蛇。它们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也不停唱,没有逃跑。唱完了,我起身要走,它们也起身各自分散,山坳里就刮开了风,草丛里开着拳大的白花,一瞬间,在风里全飞了,像一群鸽子。
后来,我打听了,那花名字就叫鸽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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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四人进不了镇公所,就去了镇党部书记的老家程家堡,挖他的祖坟。挖开祖坟,里边盘着一条蛇,坟里有蛇那是预示着后辈人能升官,他们把那蛇斩了,又把一堆骨殖掏出来用脚踩,还泼了一盆子狗血。至于王世贞原来的姨太太,打听到住在县城甘露巷,蹲了几天巷口没碰到,四月八日过庙会,她去庙会上买香粉,雷布走过去叫了声:陆太太。那女的应了一句,还没转过身来,一条麻袋就从头上套下去,被扛着跑了。扛到倒流河边,四个人商量着怎么个处死,那时他们已没有了几颗子弹,还舍不得用,想拿木棒乱砸还是系一块石头沉到深潭去。却又好奇这女人到底是啥模样,能让王世贞娶了又能让陆掌柜娶?解开了麻袋,一个说:果然长得好!一个说:脸长得好心肠毒哩!这女人问了是谁,知道来的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就没再求饶,也没哭,说:让我涂脂抹粉了再杀。这话倒提醒了雷布,便哼哼哼地笑着,拿刀在她脸上写字,鼻梁以上写了个老字,鼻梁以下写了个黑字,脸就皮开肉绽,血水长流,然后拉了另外三人扬长而去。那三人不解,说:不杀她了?!雷布说:让她去活吧!
报了仇,雷布四人一时不知下来该怎么办,先是决定把枪埋了,改名换姓到大深山给财东家当长工去,但心里总是不甘,闹腾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不再当农民,到头来还是去种庄稼?把枪埋了后又把枪刨出来哭。其中一个就提出既然拿枪拿惯了,也干不了别的活,那索性投奔周百华去。周百华是岭宁县竹林镇的大财东,仗着其舅是省城西北军的一个旅长,他在家有自己的武装,越发展越大,岭宁县保安团拿他没办法,便默许着他独霸一方。周百华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势力大后,却兔子不吃窝边草,待家乡人友善,修路筑桥,开设粥棚,还办了学校,免费让学生读书,号称自治。竹林镇家家户户家里没挂蒋中正的像,贴着他的像。李得胜在多年前,曾去过竹林镇让周百华加入秦岭游击队,甚至提出游击队扩大后,周百华做司令,他做政委。但周百华没同意。此后他们再没往来,也互不侵犯。当一人提出投奔周百华,另外两人反对,说当年是让周百华参加游击队的,而现在咱去投奔他?!可是,不投奔周百华又难以生存,他们就没了主意,雷布说: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让天断吧。掏出一枚银元,以正面为去竹林镇,以反面为去当长工,往空中一掷,银元落地是正面。雷布说:是去竹林镇?一次不算数,咱三掷二胜吧。又掷了一次,是正面,再掷了一次,还是正面。四个人去了竹林镇。
去竹林镇,还不知周百华肯不肯接纳,四个人也做了准备,如果周百华要消灭他们,见机行事,与他拼打。可是,竹林镇的防守把消息通报了周百华,周百华来见他们时头上缠了一条白纱。雷布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二先生有重孝在身?周百华说:我是给李得胜老黑他们致哀啊!就这一句话,雷布落了泪,把枪交给了周百华,另外三人也把枪放在桌上。周百华说:当兵的人怎么不随身带枪呢?拿上,都拿上!领了他们就在镇街上转,转到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个石碑,四四方方,高达三丈,周百华念碑上的字:自闭桃源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念毕,说:我虽有武装,但我见不得打打杀杀,治镇如治家,仁德为上。你们如肯愿意,就去经管林场吧。
匡三没有跟随雷布,当后来得知雷布他们挖了姓林的祖坟,毁了王世贞姨太太面容,也去找过雷布,但没有找到,就独自去报复告密的拾粪人和那个儿子当保安的财东。县党部奖给了拾粪人和财东各十块大洋,财东的儿子领了赏回到了镇保安队,拾粪人背着大洋返回时,在清风驿的二道梁上被一个土匪抢了褡裢,又把他推到梁下摔死了。匡三没有在拾粪人身上出恶气,便打听到财东家,半夜里翻院墙进去,正好财东的老婆上厕所,一刀捅死在蹲坑里,进了上房,东厢屋炕上睡熟着财东,照着肚子把刀扎下去,竟扎透了,刀一时拔不出来。西厢屋睡的是儿媳,听见动静,端了铁灯台过来问有事吗,匡三夺过灯台就往她头上砸,只一下就砸死了。此后,逃往三台县,恢复了老行当,流浪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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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七月十五日夜里竺山上又落陨石,这一次不是流星雨,是掉下来一块笸篮大的石头,把地砸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人人都说这是天裂了,要出大事呀,谁也不敢去捡,其实是谁也捡不了。那大坑后来下雨聚水,里边生了龟和蛇,有两户人家的儿媳寻短见,跳进去再没捞出来。到了十月,共产党的二十五军从湖北进入秦岭,计划北上延安,国民党的西北军也就开进秦岭围截追堵,双方展开了长达三年七个月的拉锯战。
二十五军一来,雷布四人便脱离了周百华,又寻找到了匡三和那些失散的同伙,重组秦岭游击队。二十五军曾在十里峡遭西北军堵住了峡的前后口,游击队带领从一条沟里成功转移,二十五军就给了游击队一批武器。有了这批武器,游击队发展壮大队伍,人数比李得胜时期多了一倍。但是,二十五军在一次战斗中,命令游击队袭击敌军的后勤车队,游击队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去。后来又让给筹集粮食,明明筹集到了一百石粮,却只给二十五军运去了三十石,其余的七十石藏在一个山洞,竟然被保安团发现又一把火全烧了。二十五军的首长很生气,派一位姓邓的任游击队政委。姓邓的来后以肃清异己分子名义,处决了八名游击队的人,其中就有雷布最早带领的那三个人。雷布和姓邓的意见不和,时常争吵。二十五军和西北军又打了一仗,命令游击队去东山垭阻击敌人的增援,敌军来增援的是三个团和两个县的保安,游击队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撤出了姓邓的等五个人,其余全部战死,包括雷布。匡三是在仗打到第三天早上,雷布让他去二十五军军部送信,等他再返回东山垭,仗已经结束了。听当地人讲,雷布牺牲在东山垭左边沟里的一棵白皮松下,他往前冲的时候中了弹,子弹从身后打的,当时倒下去就死了。匡三大哭了一场,只得再去了二十五军。在二十五军找到了姓邓的,询问雷布的死为什么是子弹从身后打中的,这子弹是谁打的?姓邓的说,谁打的我怎么说得清,战场上的子弹长眼睛吗?匡三随后被编入二十五军,第二年部队终于到达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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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正阳镇为秦岭游击队修建了烈士陵园,每一个墓里都埋一个木头刻的人,并写着名字。刻木人时,匡三亲自来指导,因为只有他知道游击队先后有多少人,每个人又都长着什么模样。那时的匡三已住在州城,州城改为秦岭专署所在地后,他是秦岭军分区司令。整个秦岭市,有两个人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在政府里任事,一个是竹林镇的周百华做了岭宁县的副县长,一个就是涧子寨药铺徐老板做了山阴县副县长,左眼还是瞎的,戴了眼罩,人称独眼县长。
独眼县长活了七十七岁。活着的时候夏天里四个兜的中山装,冬天里还是四个兜的中山装,外面披一件九曲羊羔毛做的黑布大衣,到中小学里去做报告,讲当年秦岭游击队的英勇故事。
今天学南次三山系。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南次三山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又东五百里,曰发爽之山,无草木,多水,多白猿。汎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又东四百里,至于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多怪鸟,凯风自是出。又东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无水,其下多蝮虫。又东五百里,曰阳夹之山,无草木,多水。又东五百里,曰灌湘之山,上多木,无草;多怪鸟,无兽。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黑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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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问的?
问:凯风是什么风?
答:南风。
问:条风呢?
答:东北风。
问:血玉是什么?
答:这里的血指染的意思,动词。
问:泿水中的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为什么食这样的动物,人就不患痈肿,又可以治疗痔疮?
答:换一种思维角度,那就是,上古人食了虎蛟之后,身上再不痈肿,还愈了痔疮,上古人就总结了,哦,这虎蛟声如鸳鸯;哦,鸳鸯一雄一雌,出双入对;哦,雄雌合二为一可以治疗气血不通的病呀!于是,就慢慢形成了观察自然的方法,比如阴阳,黑白,男女,水火,软硬,上下,前后。再延伸,中医药里也就有了象形说,如吃红颜色的食物可以补血,吃黑颜色的食物可以滋肾,核桃仁健脑,驴鞭壮阳。
问:名字是别人叫的,许多飞禽走兽怎么就自呼其号呢?
答:那是人以它们的叫声命其名,反过来又以为它们自呼其号。前边我已经讲过,任何动物都要发自己的声以示存在,如果真的自呼其号了,那就是在自怨,在控诉,在发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幸。人不也是这样吗?
问:德义礼仁信是封建社会的规范呀,怎么那时候凤凰“五采而文”?
答:这有两种可能吧,一是汉语为象形文字,那时凤凰身上有这采文,而这种鸟一出现常常是天下安宁,人就以这采文定下了社会规范。二是后人在转抄《山海经》时增加进去的,这种事情中国人善于干,比如刘邦称帝时不是流传他睡熟之后就是一条龙吗?陈胜揭竿而起时不也是在鱼腹里装上他要成王的字条吗?
问:这一山系记载了金银铜铁,记载了牛马羊鸡,记载了米和酒,还记载了战争和劳役,这证明了人已经在那时在耕种,纺织,饲养,冶炼,医疗,那么,这些技能又是怎么来的?
答:是神的传授。
问:真有神吗?
答:《史记》里说黄帝“淳化鸟兽虫蛾”,说伏羲“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秦岭里也有老鼠咬开了天,黄牛辟开了地。黄帝就是神,伏羲就是神,老鼠和牛也都是神。神或许是人中的先知先觉,他高高能站山顶,又深深能行谷底,参天赞地,育物亲民。或许就是火水既济,阴阳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影响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种自然能量。
问:现在还有神吗?
答:神仍在。或许是人太空虚太恐惧,需要由内心投射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就是神,给人以力量。还有,你不觉得科技也是神吗?比如过去把能观天象知风雨的人觉得神,把能千里眼的觉得神,把能顺风耳的觉得神,而现在科技不全都解决了吗?
问:哦,那我能……会神吗?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身上,聚精会神。你知道“精气神”这个词吗,没有精,气就冒了,没有了精和气,神也就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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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宁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气,神散去,才成了那么个烂村子。
不知先人是咋样想的,作为县城,偏偏建在倒流河的北岸上,而且只有三个城门,东西北都有了,就是没南门。东西城门相距得又特别短,经常有人在东城门洞风吹落了帽子,紧撵慢撵,帽子就吹到了西城门洞。民国三十三年,县长站在城南岸,看着河水就在脚下,削直的岸崖上斜着往空中长了三棵柏树,感叹本县百年里没出过一个能去省城读书的人,可能就是没有南城门的缘故吧。于是,组织人在河对面的山梁上开了一个豁口,假做了南城门。但豁口开了三年,不仅仍没有去省城读书的人,而县长的头还被割走了。
县长的头是被秦岭游击队割走的。那一天露明开始飘雪,雪在地上有一鸡爪子厚了,老黑领人进了城,城东北角上空腾起了青烟,像蘑菇一样,大家都说游击队把娘娘庙烧了。其实游击队并没有放火,他们打死了驻守在娘娘庙里的十八个保安夺去二十三杆枪,就走了,那腾起的青烟是庙院子突然轰隆隆响,水井里冒出了一股气。游击队走后,人们就到县政府去看究竟,县长还在他的办公桌后坐得端端正正,头没了。这时天上不再下雪,下冰雹。
秦岭的山势不一样,各处的草木禽兽和人也不一样,山阴县的山深树高大,多豹子、熊和羚牛,人也骨架魁实,岭宁县属川道,树小又没走兽,偶尔见只豺或狼,就都是飞禽,城里更是栖聚了大量的麻雀。麻雀实在是太多了,整天碎着嘴叽叽喳喳,街道上那些辣汤肥肠摊前,吃喝的人就得防着麻雀粪冷丁从空中掉下来。他们全是些小鼻子小眼,就是爱吃肥肠。人喜欢吃动物肠子,豺也喜欢吃动物肠子,它们进了城,会把爪子从牛呀驴呀羊的屁股挖进去,将肠子掏走,经常是天明后主人发现了死去的家畜,呼天抢地:哎咳咳,这
那一场冰雹下了两顿饭时,鸡蛋大拳头大的冰疙瘩铺成一地,城里所有房屋的瓦都碎了,城东门到西门之间的榆树槐树枝叶全光,麻雀死的到处都是,北城门外还死了一只豺。王财东家的一个长工在后坡放羊,一时没处躲,把一只羊的腿抓住盖在身上,羊头被砸开。白河也正是这一天离家出走的,他是吃过了三碗辣汤肥肠,褡裢里装着媳妇给他烙的盘缠,三个三指厚的大锅盔,经过爹的坟前,他没有停,他恨爹吸大烟膏子把家吸败了,只剩下三亩地,才撇下妻儿,还有一个弟弟,自己要出门混名堂。他说:我不给你磕头!话刚出口,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他把三个大锅盔顶在头上,才躲过了一劫。
县长被割了头,这在秦岭五百年历史上都没有的事,省政府觉得岭宁城原本就小,偏僻的地方又如此险恶,便把县城移迁到了方镇。而不到几年,这里的店铺撤离,居民外流,城墙也坍垮了一半,败落成一个村子,这村子也就叫老城村。
老城村没有了专卖辣汤肥肠的摊位,但村里人还是爱吃着肥肠,家家都有做辣汤肥肠的火锅子。麻雀似乎比以前还多,街巷里总是一群麻雀在跳跃,人一走近去,哄的就起飞了,像一片灰布飘在空中,人一走过,灰布又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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