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鲁金 (Alexander Lukin)
西方领导人早在1991年苏联解体后不久就在开始考虑如何将俄罗斯拉入自己一伙。尽管华盛顿及其在欧洲的朋友从来也没有将莫斯科当成过真正的盟友,但是他们认为俄罗斯的基本内政外交政策目标与自己一致,一定会在国内逐步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和在对外事务中采取自由主义的方针。这条道路自然会是崎岖不平的。不过华盛顿和布鲁塞尔认为,莫斯科之所以会采取与自己不同的政治立场是由于俄罗斯人古怪的民族特性,他们缺乏民主经验。至于莫斯科在前南斯拉夫、伊拉克和伊朗问题上与他们不一致,他们则解释为俄罗斯在西方影响下度过的时间还不够长。这样一种思考方式反映的是西方在后苏联时代对俄罗斯的那种共同看法。
当前正在发生的乌克兰危机终于结束了西方的这种幻想。俄罗斯断然拒绝接受西方的规则吞并了克里米亚,并在这个过程中一再击碎西方国家关于它的动机所做出的种种破绽百出的预测。现在,美国和欧洲的官员需要重新思考一下俄罗斯的外交政策的新路数,只要他们希望解决乌克兰危机和防止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他们就应该设身处地站在莫斯科的角度想一想。
缘起
按照俄罗斯的看法,乌克兰危机是冷战种下的种子的直接后果。苏联解体后,西方基本上可以有两种选择方式:要么花大力气将俄罗斯彻底融入西方体制;要么将它的势力范围肢解,使之消失。主张第一种选择方式的人中包括有美国外交官乔治·凯南和俄罗斯的自由派,他们警告说,选择第二种方式就意味着开启了一条反俄进程,这只会招来莫斯科的敌意,而成果却不大,也许可以赢得一些小国使它们最终彻底倒向西方。俄罗斯对于它受到包围这样一种战略态势,或迟或早,终归会做出反应。
这样的警告在当时却被忽视了,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和乔治·W·布什选择了第二种方式。德国统一后西方领导人曾经向戈尔巴乔夫做出承诺,其中最主要的是他们承诺北约不会东扩。然而美国及其盟国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他们一直在设法要得到在冷战时期由于受到苏联抵抗而未能得到的东西。他们一再使北约东扩,增加了12个新成员国,其中就包括了前苏联的一部分。同时,他们还试图使俄罗斯相信,外国军队驻扎到它的边界附近,进驻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和罗马尼亚,并不会威胁到它的安全。这期间欧盟也在不断扩张,增加了16个新成员国。
俄罗斯领导人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们曾以为双方会加强合作,彼此尊重对方的利益,互相做出妥协。俄罗斯人认为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虽然绝不可能放弃国家的利益,俄罗斯已经表明它愿意做出牺牲而融入到由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之中。可是,西方领导人好话说尽,却不见实际行动。相反,西方国家领导人的头脑中仍然是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那种零和思维方式:他们以为他们赢得了冷战。
苏联解体后的这些前苏联国家如果选择了另一条不同于今天的道路,对于西方来说结果是否会更好,这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克林顿和布什选择的进程反而使俄罗斯人希望莫斯科拒绝融入西方体制,希望俄罗斯在这个新的多极世界中能够成为另一个独立的、具有竞争力的权力中心。
今天,西方仍然在继续离间着同俄罗斯毗邻的那些国家。摩尔多瓦和格鲁吉亚的领土已经分裂,而乌克兰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遭到肢解。这些国家的核心地带存在着不同文化的隔阂和冲突,它们的领导人只有尽力设法同时兼顾到向往欧洲的民众的利益和希望同俄罗斯保持传统联系的民众的情感才能够维持国家的统一。西方国家偏袒支持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的亲西方民族主义分子,结果在这些国家造成了对讲俄语的居民的压迫,俄罗斯对此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即使在苏联解体已经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爱沙尼亚人口中超过6%,拉脱维亚人口中超过12%——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俄罗斯族,仍然享受不到完整的公民权利和应有的特殊照顾。他们不能参加全国大选投票,不能进入俄语学校,甚至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接触不到俄语媒体。欧盟尽管一再强调它境外的人权,对于这些国家内部公然违反基本人权的状况却视而不见。所以,当乌克兰出现人权危机,而克里米亚面临北约部队的威胁时,——俄罗斯对于这个地区抱有特殊的感情,而这个地区的大多数居民也认为自己是俄罗斯人,莫斯科的判断是这里的少数民族已经再也无处可去。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既是满足当地大多数居民的愿望,也是对北约想要把俄罗斯海军逐出黑海企图的一种回应。
西方领导人没有料到莫斯科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被吓得大吃一惊。在3月底,北约盟军欧洲最高司令菲利普·布里德拉夫将军不无惊讶地说,俄罗斯的行动“不像一個合作伙伴,简直像一个敌人”。要知道,北约自它成立之日起采取的就一直是敌对行动,而且在冷战结束后也无丝毫改变,因此莫斯科兼并克里米亚的行动是应该可以料到的。它被西方围剿,那么它最终做出反应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在此背景下,弗拉基米尔·普京政府便只能把西方对乌克兰局势的抗议活动解释为极度的伪善。事实上,除此以外克里姆林宫也很难有别的想法。欧盟近期对乌克兰右翼团体的所谓批评就是一个典型的伪善例子。在3月间,欧盟外交政策负责人凯瑟琳·阿什顿谴责了乌克兰的极右翼组织同盟,一个好战的民族主义团体,说他们不该企图强占基辅的国会大厦。但是就在几个月前,当这个极右翼组织同盟走上街头推翻乌克兰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政府时,欧盟却给予了他们有力的支持。
西方当然不会停止他们的伪善表演。华盛顿经常指责俄罗斯破坏了乌克兰边界的神圣不可侵犯性,然而美国和它的盟国自己却在破坏领土完整的原则。在2010年,海牙国际法庭判决科索沃2008年单方面宣布独立不违反国际法,而支持那项判决的正好是西方而不是俄罗斯。
尽管西方采用了双重标准,莫斯科还是提出了好些解决乌克兰危机的建议,例如建议在这个国家建立一个同时考虑到东部和南部地区利益的联合政府,在这个国家实行联邦制,赋予俄语以官方地位,等等。可是西方的政治理论家们似乎根本就不愿意考虑这一类建议。既然要同俄罗斯合作共事,就不能一味地反对它,这就是说,西方必须承认,不属于西方的人也有能力分清对于其他社会什么是好和什么是坏。
碰撞
鉴于俄罗斯与美国和欧洲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两者处理问题的不同方式在乌克兰发生碰撞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乌克兰这个边界国家长期以来就一直处在东西方的拉锯战中不知如何是好。争执最初是由乌克兰的两个对立的政治派别引起的,其中一派主张与欧盟签署联合协议,另一派则要求加入由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组成的关税同盟。
西方领导人坚持认为,俄罗斯在这个地区搞的各种一体化努力不怀好意,其目的是要复兴苏联,想要打造一个新体制来代替西方的制度。美国和欧洲的大多数官员都认为,让乌克兰加入欧盟对于莫斯科的这类计划将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就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把亚努科维奇决定暂时推迟签署加入欧盟的协议看成是俄罗斯进行反击所取得的一个胜利。
不幸的是,西方领导人完全误解了欧亚一体化的想法。无论俄罗斯还是其他任何一个希望加入一种欧亚体制的国家都不曾希望恢复苏联或者公然对抗西方。它们不过是认为,在一个多极化的世界,自由国家有权在它们之间建立起各种独立的联合体。事实上,许多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的统治精英一直就有要在他们的国家之间保持或者重建某种形式的联合机构的想法。例如,早在1991年他们就创建了独立国家联合体。在15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中,只有少数几个国家,主要是波罗的海国家,它们才以苏联解体作为契机永久性地割断了与前联盟的一切联系,转而加入了西方的经济和政治同盟。其余国家经过若干曲折终于在独联体究竟应该发挥什么作用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有一些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一直在谋求建立新的联合形式,例如欧亚经济共同体,其成员国有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和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于2008年暂停了其成员国身份)。其他一些国家,如格鲁吉亚、土库曼斯坦和乌克兰,它们的统治精英则是把独联体当作和平脱离俄罗斯的一种主要手段,从而可以将以前由单一的统一国家所掌握的政权和权威分散开来。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人,至少一部分官员和普通民众中的主要部分,全都希望与俄罗斯和其他前苏联国家保持密切联系。例如,在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各少数族群对于多数族群中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感到了恐惧,他们希望俄罗斯能够帮助维护他们的权利。在其他国家,如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其中很大一部分居民都与俄罗斯保持着经济、文化甚至家族的联系,他们无法想象被人完全切断这种联系。
不过,长期以来经济困难一直阻碍着实现真正的一体化。虽然掌权后的普京坚信苏联解体是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然而他竭尽全力,花了十年时间才使俄罗斯积累起足够推进一体化的经济和政治实力。直到2010年,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才搞成了一个关税同盟,这是后苏联国家之间朝向实现有实质意义的经济合作切实迈出的第一步。这个同盟建立起一个免除了关税和其他经济限制的自由贸易区,其成员国在与同盟外部国家的贸易往来中使用同样的税率和相同的监管规则。亚美尼亚、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打算加入该同盟,目前正在进行相应的谈判。
除了经济上互惠,欧亚一体化还进行了安全合作。同北约一样,由亚美尼亚、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和塔吉克斯坦等国组成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要求它的签约国在任何一个成员国遭到袭击时都有义务出手相助。许多欧亚国家都很看重这个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特殊价值,他们的领导人知道,尽管其他许多国家和组织都做出了保证,但是在真正受到宗教极端分子或恐怖分子的威胁时,只有俄罗斯及其盟友才会出手相救。
上帝不让分裂
随着经济合作的成功,如今关税同盟国家的政治精英们正在酝酿成立一个欧亚政治同盟。正如普京2011年发表在俄罗斯《消息报》上的文章所写,莫斯科希望通过这个新的同盟组织不仅能够与俄罗斯现在的对手欧盟结为伙伴关系,同时也希望能够与其他地区组织如东南亚国家联盟和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组织结为伙伴。普京写道,这将有助于各成员国“确定他们自己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并“在决策、制定规则和塑造未来等方面真正发挥作用。”不过,这样一个同盟要产生影响,它就必须能够主动地随形势自然而然地变化。此外,若要通过新的同盟把后苏联一体化推进到一个新的层次,那么就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成立这样一个同盟所追求的更深层次的价值理念是什么。如果说欧洲各国是因为主张民主、人权和经济合作这些价值理念才联合在一起,那么,欧亚同盟也一定要有它自己所追求的理想。
有些政治思想家想到了到历史中去寻找这样一种欧亚同盟的意识形态基础。歐亚代表一大块特定的地域或人类居住地,这样一种概念最早出现在俄罗斯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中间,他们于20世纪20年代从共产主义的俄罗斯移民到了西欧。同他们之前的那些俄罗斯斯拉夫文化崇拜者一样,他们在鼓吹欧亚主义时也会谈到俄罗斯文化的特点及其与欧洲社会的差异。不过,这两批人关注的目标有所不同。早先的斯拉夫文化崇拜者看重的是斯拉夫的统一,喜欢把欧洲的个人主义和俄罗斯农民的集体主义拿来进行对比;而欧亚主义者则喜欢将俄罗斯人与中亚大草原上讲土耳其语系的人即“都兰族人”联系在一起。按照欧亚主义者的说法,都兰族文化多半起源于古代波斯,具有自己独特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其实就是专制主义。这些欧亚主义者一般说来也承认个人的首创精神,但是其中许多人却不赞成西方国家过分强调市场原则而忽视国家的作用,而且非常看重他们自己地区中传统宗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所起的积极作用。
尽管这些古老的思想今天被欧亚主义者重新推崇似乎有人为宣传的成分,但是却不应该以为建立欧亚同盟的计划毫无来由。许多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文化和价值观与西方流行的理念确实不同。世俗自由主义及其不承认传统宗教来自神谕的绝对价值在西欧和美国或许能够蔓延开来,但是在前苏联的那些加盟共和国中,所有的主要宗教东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和佛教却全都在迅速复苏。这些不同宗教之间尽管存在着重大差别,但是它们全都拒绝西方的自由放任和道德上的相对主义。这些宗教定下这样的戒律并不是出于现实的理由,而是认为有这些想法就是罪恶,因为它们未经神权批准,或者是被神权明文禁止的。
这些后苏联国家的大多数民众对于西方人认为他们观念落后和保守是极不服气的,他们的那些越来越受到人们欢迎和影响不断增大的宗教领袖们也有同感。毕竟,关于什么是进步,人们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有人认为一个人生存的意义就是為了得到更多的政治自由和物质财富,那么可以说西方社会正在进步。但是,如果像一位传统基督徒所信奉的那样,认为基督降临才是人类最重要的发展,那么物质财富就远不是看起来那么重要了,因为人生转瞬即逝,经受磨难会使人得到永生,而物质财富则会阻挡这个进程。在遵循宗教传统的人看来,安乐死、同性恋和《新约》一再谴责的其他行为绝不是代表进步,而是一种回到异教徒时代的衰退。从这个角度看,西方社会何止是不完美,简直就是罪恶的渊薮。
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摩尔多瓦的绝大多数东正教徒持有的都是这种信念,住在中亚的许多人也是如此。正是这样一些信念推动了掌权的领导人去推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实现一体化。他们还协助普京在欧亚大陆成功地建立起一个独立的权力中心。在此过程中,西方的干预不过是促使这个权力中心变得更加巩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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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的局势仍然十分紧张,它很可能会像摩尔多瓦那样最终被一分为二。美国已经认识到,俄罗斯呼吁对话,其用意不过是借机提出一大堆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而已。在俄罗斯,持续的冲突已经使得民族主义和专制主义两方面的活动都变得越来越活跃。专制主义分子近来表现得尤其活跃,就好像只有他们才是能够保护俄罗斯利益的唯一力量。这种对抗如果持续升级而得不到控制的话,甚至有可能随时爆发战争。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美国及其盟友改变自己的立场,从一种与俄罗斯对抗的关系转变到与之保持一种建设性交往的关系。
毕竟,乌克兰危机在今天仍然还存在着通过外交途径加以解决的可能性。甚至在冷战时期,莫斯科和西方也曾经就奥地利和芬兰的中立地位达成过一致。双方在两国的中立地位问题上达成谅解不仅没有破坏这两个国家的民主制度或者说它们亲欧洲的总体倾向,而且事实证明,中立地位给这两个国家的经济和国际声誉都带来了好处。芬兰成为中立国肯定不是出于偶然,它与西方国家和苏联的联系都十分紧密,在芬兰召开会议签署的《赫尔辛基协定》对于缓和冷战紧张形势曾经发挥过很大的作用。解决乌克兰危机可以采用同样的办法。冲突各方可以坐下来签署一个国际协议,既保证乌克兰的中立地位,也保证该国讲俄语的居民能够得到保护。若不如此,后果会非常严重:乌克兰有可能被彻底肢解,而俄罗斯和西方则会被拖入又一场没完没了的对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