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仇

魏东侠

一

王胖子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每天给他烙（lào）韭菜馅饼，包韭菜馅饺子，他便很配合地每天放奇臭无比的屁。我和他同桌，有时鼻子实在受不了就捂一下。王胖子大约觉得丢了面子，恨在心里，便在桌上画“三八线”。那可真是“三八线”，他从不在中间画，永远是我三他八的面积。听说他奶奶非常不讲理，曾为了孙子拿着一根棍子追我同学三四里地，所以我总是忍着。

一次课间，我看见王胖子正用脚使劲踩志强掉在地上的小人书。等王胖子踩累了，上厕所了，我才赶紧拾起来，可惜小人书的封面都让他踩烂了。我正掸土，志强一头撞进来说：“你，你把我小人书弄坏了，你赔！”我急忙分辩道：“不是我。”志强情绪有点失控：“我就这么一本小人书，我告老师去。”我吓坏了，我们家特别穷，平时就怕惹上乱子。王胖子从厕所回来看到这一幕后说：“叫她赔，我都看见她踩了。”我气坏了，大声叫道：“有种干坏事，就有种承认。”王胖子没种，只是抬脚踢向我：“别诬陷好人！”最终我还是赔了志强一本小人书。书钱也好说，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后，让我砍一个月的草，刷两个月的锅。

四年级我是在外村上的，也就是王胖子他们村。回家路上我们常常要经过一个大水塘。水塘里结着厚厚的冰，我们便有了天然的溜冰场。有一天，王胖子也来凑热闹，他把书包一扔就滑上了，像一个快乐的陀螺。我们正看得入神，忽然王胖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几个同行的小伙伴都哈哈大笑，王胖子直喊救命。我不计前嫌去扶他，费了好大劲儿，也拉不起他来。谁知王胖子趁我扶他的空，一把将我拉倒，我摔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一骨碌爬起来说：“你真是笨得让人难受，这样的把戏也信。”

四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一封情书。不是别人写给我的，而是有人模仿着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其他人的。后桌捅我后背递给我时，我听到全班在窃（qiè）窃私语。情书很短：哥，我爱你，萍。那一笔烂字瞒别人行，可瞒不了我。是王胖子，这个无耻的混蛋！王胖子终于在我的虎视眈（dān）眈中坐不住了，不自在地一笑说：“写给我的直接给我不好吗，还在全班炫耀什么？”我气得一时想不到说什么，旁边看热闹的男生便起哄：“胖嫂在哪里呀胖嫂在哪里？胖嫂就在我们教室里……”全班爆笑。我脸憋得通红，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继而大吼道：“你混蛋，王胖子，我再也不理你了！”

“不理”是四年级的孩子心里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看到我认真了，彻底和王胖子闹僵了，同学们这才收起玩闹之色。班长首先走过来对我小声说：“对不起，青萍。”说完还悄悄碰了一下旁边的王胖子，希望他能借此机会说一声对不起，但王胖子显然没有这个习惯。

有几个要好的女生下了课也来安慰我，说王胖子也欺负过她们，劝我别跟这种人较劲。

不！这次我忍无可忍！

班长叹息一声说：“那只好抽仇了。”我死活不同意抽仇，可笑的是，王胖子也不同意。

二

第二天，王胖子没来上学。

第三天，王胖子没来上学。

第四天……一直过了一周左右，老师宣布：“王胖子要退学了，一会儿来收拾东西，你们帮帮他。”

跟王胖子一个村的王蛋子说：“王胖子父母早亡，村里就他奶奶一个亲人，最近又没了。唉，他可能要去远处姑姑那里。”

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我心情有些低落。想了半天，我找到班长说：“我想抽仇。”

班长理解地说：“你放心，王胖子一直欺负你，我知道这事儿，我一定会先让这小子给你道歉的。”

我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抽仇”时，如果中间人向着某一方，就会在他想抽那根道歉的小棍时，使劲一捏，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急忙抽另一根，这样道歉的人就一定是对方了。

王胖子最后一次来到学校，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垂头丧气地默然听课。下课时，老师说：“王胖子，你再坚持上半天吧，放了学到我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说。”

三

终于下课了，“抽仇”的时间到了。

王胖子这次没有拒绝。班长讲好，谁抽到短的谁就先道歉，问我和王胖子是否同意。我和王胖子都郑重地点了头。

班长胸有成竹地说：“青萍，你先抽。”

我没客气，上去就拉住一根不放，班长暗中使劲，我便换另一根，班长痛快地撒了手。

班长说：“王胖子，你的那根短，你先道歉！”

我说：“量了才知道。”

班长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一量，我的短了很多。我立刻跑到王胖子面前，响亮地跟他说：“王胖子，对不起。”

按照惯例，王胖子应该说：“没关系。”

但他分明说不出话来了。他失神地看着班长，埋怨道：“老班长，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真不地道！”

难道王胖子和班长也有什么约定？只见班长傻在了原地，直嘟囔：“不对呀，怎么会这样呢？”

忽然他们俩全明白了，那么细小的棍，太容易被我折断了。两个小男子汉一对视，瞬间都流下泪来。

王胖子一改往日的痞（pǐ）子样，哭着对我说：“谢谢，青萍，我错了。”

我也哽咽着：“王胖子，我早就原谅你了。你本性不坏，以后到哪，上不上学都别变坏。”

同学们都掉泪了，都说，王胖子，别忘了我们。

放学后，我们尾随着王胖子来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外，守在门口偷听。

老师说：“王胖子，临走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呢，你知道吗？”

王胖子紧张地说：“不知道。”

我们就在门外猜是什么事，是不是王胖子还欠学校钱。

老师说：“你想想，你经常欺负谁来着？”

王胖子小声说：“青萍。”

“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了。”

我们在门外一头雾水：老师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儿的？

老师叹息一声说：“王胖子呀王胖子……唉，抽仇吧，老师当中间人，抽完仇咱再走，这样你心里好受些，青萍也好受些。”

我听见王胖子“哇”地一声哭了。我强忍着，强忍着，却已经泪流满面。

（选自《品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