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让蝴蝶停留三秒

2014-11-10 19:16吴越
书屋 2014年10期

吴越

大一开学,来自重庆的涂昕是我们班的班长。像所有西南出产的美女一样,她白净高挑,有一双泉水里捞出来似的、明闪闪的大眼睛。她的行为看上去很符合品学兼优的好班长标准,在宿舍楼道里见到时,总是肩背笔直,一把马尾在颈后跳跃,臂弯里夹着书。到了大二,通过从本部宿舍搬到南区宿舍这么一调换,我和涂昕成了隔壁的室友。一切都在朝夕相处中“拆穿”。端直的肩膀,没有错,但那是人前;臂弯里夹着三寸厚的书,也没错,那得看是什么书。晚上倦鸟归林,各洗各涮之际,404室会传出极为恐怖的笑声大合奏,我抱着脸盆探寻过去,只见隔壁女生好没仪容地笑得打跌,其中当然就有一手扶腰的涂昕,擦着眼泪的汤婷婷,即将从床上滚下来的彭薇。有时,在内力持久的笑声与笑声更迭之间,也就是换气的当口,会有谁紧张地说,啊呀,吵到大家了吧,好丢人啊,然后把门悄悄掩上。但是没有用,笑是有声波的,我能感觉到一波一波的震动“嘭嘭”地挤压着可怜的墙框,就好像一颗大心脏要从一罐冰镇可乐里蹦出。只好去敲门,讨厌死了,你们笑什么呢,快讲来给我听……那些年我们发过的疯如今都被不会说话的墙壁收藏。要怪就怪中文系,各路宛如竹林七贤般任诞恣肆的“怪蜀黍”教授们把从古至今的文学史讲成了解放人性的进行曲,世间从此少了若干“乖乖女”,多了不少“野丫头”。

我为什么要写一大段校园往事,那还是因为,《采绿》这本书透露出作者的“野性”超出了我自以为对涂昕这姑娘的了解。刚才讲了,中文系释放出了许多人的灵犀,但是这毕竟是在二十一世纪,实习,找工作,考研,负笈海外,该走的路还是一条条走过来。涂昕依然为自己钟情的文学和电影眉飞色舞,依然为“捍卫”世间的天真与“有情”而嗔喜怒怪,但她还是不费力气地做着一个好学生。本科毕业后考了本系研究生,顺利取得硕士学位后,先是在出版社工作了一段时间,而后做了一个让我很不满意的决定:回重庆。

我哇哇叫:“等着瞧,你去了还得回来。”

涂昕幽幽地:“亲戚帮我找了一个稳定工作,父母催我回去。”

那确实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差事,但,不适合涂昕。“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后,她向我描述最不可忍受的一点,是每天穿着全套火烈鸟一般的大红制服(当然是在舒适的空调冷气环境里)上班。“天,还要歪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小帽子”。

喜欢萧红、喜欢蒲宁的姑娘不会喜欢穿成火烈鸟的样子取悦他人。

在《采绿》的一章《九月采绿》里,涂昕这样写道:“多年后告别校园,回到家乡,去一家银行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困在密不透风的玻璃房子里,在狭隘局促又无休无止的人事纠葛、权益计算中艰难的呼吸。忙中偷闲时,隔着号称子弹都透不过的玻璃,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却总是只见高楼不见树木——这才开始强烈地想念起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欢乐的草木虫鱼的世界。”

误入尘网中。幸运的是,这姑娘还能“复得返自然”。每到周末,涂昕逃也似地离开市中心,在郊区的住所找到了自己的乐园。“这里偏僻,房价低廉,周边没有商圈,没有大超市,然而花草丰茂,鸟语虫鸣。园子里有树木繁茂的峡谷、一条活水湖,园子对面则是农田和野山。天气晴朗,就去农田和野山中寻觅‘仙踪。即便愁云惨淡之时,也可以在峡谷寻访新冒出来的野花,去湖边去看对岸的野绿……逼仄的工作环境让人心日趋狭隘,几欲闭合成一条小缝,全靠着周末两日的‘博物学漫游,把心胸一点点撬开”。

就在这段时期,涂昕用“热带植物”这个ID,开始在豆瓣上写她的漫游日记,“开始起念要在心里建立一张自己家乡的‘博物学地图”。

我有幸在她写豆瓣日记的早期就应邀“参观”了这张地图的雏形。我仍然记得当初,当视线掠过一行行文字和一帧帧图片时,眼睛传感给心灵以激动,心灵又回涌给眼睛以喜悦,汩汩地漾动着。很难形容涂昕写的是什么,我很不恰当地概括为“写给所有美好生命的长篇情书”。当然,你可以从中看到几位散文大家的因袭——周作人、丰子恺、朱自清、沈从文、废名、梁遇春、萧红,以上无一例外是偏爱花鸟草鱼、坛坛罐罐的作家,而且都有种“自甘偏僻”的心性,在自己的园地里赞叹着在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趣味,从事着“无用”的“研究”。又可以读到梭罗在《野果》和《种子的信仰》里的科学与客观之美,科莱特在《花事》里独属于女性的诗意,以及高更的浓烈得不讲道理的生命喷涌,和齐白石的寓千形万变于寥寥几笔的旷省写意。涂昕的文字之澄净,状物之灵动,直感之遨远,摹色之精微,似乎来自与这些中西方艺术家的神交。

拿到这本书,又细读了一遍,感触更深的不再是语言与文体之美,而是文字中踊跃的生气。顽皮的,谐谑的,微笑的,永不失望的,对生命之真的向往,对生命之美的赞叹,是这份采绿日记的“涂昕”之处。你处处可以读到,触摸到,文字间漫溢开,流动着的那种甜蜜而微带辛辣的气味,就好像是黄昏时分弥满山间的“山气”。比如,她写蜀葵——“它们植株蹿得很高,依然站得很直,挺拔向上的模样让人心情振奋;粉红、洋红、大红、紫红、墨紫的大朵花夭夭艳艳、灼灼枝头,烧红了一处农庄;带点纸质感的花瓣在阳光下脉络清晰。这真是一种乡野气十足的花儿啊,那么灿烂又那么朴素,充满生之欢乐”。再比如,她写过路黄——“五月以来,真是走到哪里都可能路过这些黄花球球,在它的花季爬过对面那座野山,丝毫不会有寂寞的感觉——它们几乎是热热闹闹地陪伴你一路,让人甚感安慰。这种花喜欢群聚,同一枝上少则三两朵,多则十几朵脸碰脸一齐开放,姿态大方,毫不扭捏,是我欣赏的个性”,又再比如,在万木萧然的深冬,“大部分树失掉了叶子,也就失掉了柔软和弹性,顶着嶙峋的干枝在蓝天下全无表情地站着”,但是寻觅生机与色彩的涂昕不会失望,她看到了,“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到有些树上爬满了异叶地锦”,“它们的绿叶变得红彤彤的,遥遥望去,深色树干上点缀着一长溜大大小小的心形,它们把单调的落叶树调剂得活泛了,令周遭的空气少了几分冰冷坚硬,多了几分缠绵多情”。还需要举例吗?不用了吧,书中俯拾皆是。

最最动人的,是随着时间的流转,她从一年的3月写到了下一年的2月,从重庆写到了新加坡,又写到了南京,却从来不见“落花流水春去也”式的时感,不见“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乡愁,也不见“可是今年的花,已经不是去年那一朵了”的物哀,哪怕在遍地衰草与秃树的寂寞季节里,她还在满有胜算地迎望着新的春天,甚至一想到春天要来了就高兴得不行,因为,“春天的奥秘,是无穷无尽的,怎样也写不完”,“盼着再一次说出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春天真是好啊,好得没边儿了!”endprint

我不禁在想,这种蓬勃明亮的情感,这种冰雪压不服的小簇野火般的乐观,这种永不沾染暮气的容易“惊奇”的天性,是从哪里来的呢?仅仅来自于青春年少,来自于性格通达,来自于广泛阅读?应该还有一部分来自遗传吧。某一章,涂昕写到广玉兰,好像无意间记录道,自己的父亲曾说,他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广玉兰那么硕大那么丰厚的花朵,吓了一跳,“荷花开到树上来了”——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为着,在广玉兰的花朵面前,父女之间抹平了年龄和身份差别,都是喜滋滋的小孩子。其实这“遗传”根植得很深,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祖辈,我们祖祖辈辈,都曾经如我们一般惊奇与欢喜,都具备惊呼一声“荷花开到树上来了”的天才式抒情,所以我们才有《诗经》里那些充满植物香气的四季物候的篇章。只是千百年后,“文明”过头的中国人有时太功利地去“热爱”一些事物,又习惯于把“热爱”的事物扭曲或者剪裁为自己需要的模样。中国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公务”:或者是不去接近自然,或者是一去接近自然,就感叹“自身的渺小,造物的神奇”,以及“人生如寄”等等,又或者换一副“敢把日月换新天”的声调,外强中干地要做自然的主人。和上述那些不是太自大就是太自卑的对应关系相比,我从涂昕的文字中读出的却是她把自己作为身在自然当中而又与自然对话的“对等物”。这种“对等”并非在体量上或能量上可以形成对峙,而是双方在灵性上可以对话,在精神上可以互相映照和抚慰,是“同为天地所生,同沐日月光华”的生灵之间的相遇,既可以是与一只朝生暮死的孑孓,又可以是与一株见证了千年岁月的古樟。说到底,这是一种蕴藏、散落在民间的爱的教育,涂昕把它们一一拾起,放在自己的花布裙兜里漫游。

我“读到”的涂昕已经不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我认识的那个姑娘。跟着她漫游的脚步,我看见的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姿,时而憩留在水边,时而跌入一片苍翠的灌木丛中去,时而追着蝴蝶疯跑,时而痴守变幻的天光。她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水仙女,那是泰坦神俄刻阿诺斯和泰西丝的三千个女儿,她们每一个都代表着某条小溪、河流、水潭、湖泊或者大海,甚至是地下的水体。又想起《诗经·宛丘》里写到的巫女舞蹈家,在巫祀之风炽盛的陈国,一个女子头戴着羽毛,击打着鼓点,赤足走在大道上,舞之蹈之,充满野性的美。她似乎在追随着神灵,表达着神灵的意图,但却充分张扬了生命之于人的热烈,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为之动容。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涂昕的这种“魔力”,不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我曾经问她,为了什么缘故,那么多只斑斓的蝴蝶,翩然而又敏感的美丽精灵们,能够为她的镜头停留三秒?

“因为我有魔术啊。”她笑嘻嘻地答。

我不死心,过几天又问。

“你是认真问的?夜路走多了就会撞到鬼啊,同理嘛!”她大大咧咧地说。

这什么比方!

最后终于透露了一点点。“你天天在野地晃悠,遇到的几率就大啊,随时准备着相机啊。要迅速而且轻手轻脚,屏住呼吸”。

这大概就是能让蝴蝶停留三秒的终极秘密了,也是《采绿》的终极秘密。我们都曾有过用挖空的半个西瓜招引金龟子的童年,有过为小桥流水和暮霭晨岚悠然忘我的时刻,我们曾为公园里挂在树上的铭牌而大声念出来,九重葛、女贞、小叶黄杨,或许也有不少人曾为着《边城》而在电脑上百度“虎耳草”,或者在走过一片被无数羽状叶片分隔的晴空时对旁边的朋友说,看,这就是张贤亮在《绿化树》里写过的绿化树,又叫马缨花,还叫合欢。但真是少而又少的人会去对照古今中外的植物图谱,去看博物学的书和纪录片,会“天天在野地里晃悠,随时准备着相机”,会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工笔画一般,写下这些篇什,收摄些许自然的灵光,将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挽留在纸页间。

顺便说一下,在这博物学漫游的一年间,涂昕最终还是辞职,扔了那顶小红帽,继续求学南京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这姑娘的“野性”,最终挣脱了束缚,张手张脚地跑了起来,跑出了她自己的路。

这本《采绿》的出版,与她取得博士学位几乎在同时,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礼物,具有三重的意义:既是涂昕送给自己的纪念,也是大自然给予它的“对谈者”的馈赠,还是出版者对读者的一种情意。它意味着,在城市里,我们仍然可以拥有某种自然属性;在贫乏与困守中,我们仍然可以追求一些丰富和淳真;在雾霾和粉尘遮蔽的天空下,我们还可以感受一座野山,一条活水湖,一些与上古世界、与地理的发现、与文明的细节相关的事物,它们并没有完全消失,并且愿意为你停留三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