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求
郑振铎与《红楼梦》
◎林如求
郑振铎是我国现代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又是著名作家、学者、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艺术史家,也是国内外闻名的收藏家,训诂家。他一生的贡献是多方位的,而对《红楼梦》研究的贡献也很值得一谈。
郑振铎一生嗜好买书、藏书。他收藏有一册古本《石头记》,后来定名为《郑振铎藏残本红楼梦》,简称“郑藏本”,是现存12种《红楼梦》早期抄本中的一种,十分珍贵。郑藏本原来的回数不详,仅残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回两回,共31页,木刻乌丝栏抄写,白皮纸,质地细腻,薄似蝉翼。两回回首分别顶格写有“石头记第二十三回”、“石头记第二十四回”字样,但在预先印好的抄写纸的中缝却印有“红楼梦”的书名。这种“石头记”与“红楼梦”两个书名混用,表明底本形成期与此书的抄录期的时间间隔较长,书名的称呼在这一时期已发生变化。从字体看,两回抄手不同。从抄写的款式看,每面8行、每行24字,在12个早期抄本中,它与“舒序本”相同。第二十三回回目首联缺2字,回目双行并列,只有“庚辰本”、“列藏本”和它一致。郑藏本虽仅存两回,但很有研究价值。它是—个白文本,没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其正文属脂评本系统。对校别本,它与“梦稿本”有较多的共同异文。抄本的人物名字与它本有若干相异处,如贾蔷作贾义,贾芹之母周氏作袁氏,花儿匠方椿作方春,秋纹作秋雯,檀云作红檀。茗烟与焙茗的用法也特别,其它抄本在二十三回前称宝玉的随身小厮为茗烟,第二十四回起便改名为焙茗了,而郑藏本统称焙茗。第二十三回结尾处,没有黛玉听《牡丹亭》曲子的那段描述,比“庚辰本”少了271字,这样正文便与回目“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失去关合。第二十四回回末无红玉改名小红的原因和身世遭遇的内容,梦见贾芸还帕的一段描述也与其它早期抄本有异,文字显得较为简短。
郑振铎曾把此书借给俞平伯阅读。1954年1月俞平伯在《读红楼梦随笔》中曾提及:“近承郑西谛(振铎)兄惠借此本,即记所见,”“质之西谛,以为如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12月在北京影印出版郑藏本时,即以俞平伯的这篇随笔作为代序,题为《旧抄红楼梦残本两回》。序中,俞平伯分四点叙说郑藏本与其它抄本的不同后,概括了此书的版本意义:
从上面说的来看,这飘零的残叶,只賸了薄薄
的一本,短短的两回,却有它鲜明的异彩。它是另一式的抄本,可能从作者某一个稿本辗转传抄出来的,非但跟刻本不同,就跟一般的脂评本系统也不相同(甲辰本虽不题脂评,实际上也是的)。这是此本最特别之点。书既零落,原来有多少章回当然不知道,却不妨武断为八十回本。再者,书名石头记,又称红楼梦,这也是旧抄本的普通格式。书无题记,年代也不能确知,其原底必在一七九一年程伟元拓印本以前,也似乎不成问题了。
郑藏本现存国家图书馆。在第二十三回回目下原有“皙庵”白文图章,朱色浅淡;郑振铎收藏后,又钤上“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图章;藏北京图书馆后,复钤上“北京图书馆藏”图章。
《红楼梦》古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是早期抄本中批语最多、面貌最完整的版本,被红学界称为“三真本”之一,极其珍贵。它的归藏也浸透了郑振铎的心血。此书原出北城旗人家中,徐星署于1933年初于北京东城隆福寺地摊以8块银币购得,格外珍视。1949年5月5日,经过郑振铎先生的介绍,燕京大学图书馆折价黄金二两购自徐氏后人之手,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1982年,由冯其庸教授主持校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本《红楼梦》,其底本即是根据这个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已出三版,印29次,总印数达五十多万册,是国内现今最权威的红楼梦通行本。李一氓先生说:“对于郑先生,我以为他是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诚如所言,郑振铎的心血中有书,书中也有他的心血。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郑振铎的代表作之一,但只写到明代为止,没有涉及《红楼梦》一书。郑振铎也没有写过《红楼梦》的专题文章,但他研究过《红楼梦》却是无疑的,所以他对《红楼梦》的版本别具只眼。他不满意当时一统天下的程乙本,而推崇程甲本。方继孝先生曾说,2004年,他曾用一册民国初年外国人以长江三峡为背景拍摄的老照片,换了郑振铎、司马文森、杜鹏程等人写给当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王任叔先生的信札数封,其中有一封郑振铎的钢笔信。信中说:
《红楼梦》的通行本,自应以高鹗的一百二十回本为主。此本有“程甲本”、“程乙本”两种,以后各本,均从“程甲本”出。敝意,最好以“程甲本”为祖本,而校以“程乙本”、“道光本”等,有异同处,均仿《水浒全传》,注在每回之后。
为什么郑振铎不赞同用程乙本而主张用程甲本为祖本进行校勘呢?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很不简单。众所周知,曹雪芹写出红楼梦后,三四十年间一直是以抄本的形式在亲友间传阅,原名《石头记》,带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被称为脂评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伟元“竭力搜罗”,又与高鹗合作,“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定名为《绣像红楼梦》,由萃文书屋以木活字排印出版,史称“程高本”,初版被胡适称为“程甲本”。第二年,即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程伟元、高鹗又出版程甲本的修订本,即“程乙本”。在《红楼梦》的版本史上,程甲本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的抄本“甲辰本”《红楼梦》比较接近。对比石头记更早的抄本,甲辰本与程甲本都已经删削得很厉害了,但仍属脂评本系统。而程乙本就不同了,它对《红楼梦》的改篡已经严重到令人不堪的地步。随便举个例子:第六回,贾蓉向凤姐借玻璃坑屏、临走时凤姐又把他叫回的那段,程甲本是:“贾蓉忙转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程乙本删改了18个字:“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你先去罢……’”对贾蓉和凤姐的暧昧情态,程甲本含蓄得耐人寻味,程乙本却直白而拙劣,其高下可见一斑。程乙本改得更多的是将文言词尽量改为白话或俗语,如把“若、与、亦、此、口、何、如何、如此、葳蕤……”分别改为“要、给、也、这、嘴、为什么、怎么、这么着、委琐……”说是“通俗”了,却实在不敢恭维。程乙本又增加了许多“儿”字,随处“儿化”,其意是要使京味更突出,但画蛇添足,绝对不可取。汪原放先生于1927年曾将程乙本与程甲本对勘后,将两者的异文作了统计:程乙本较之程甲本改动(包括增与改)21506字,其中前八十回改动15537字。这就使小说文本偏离原来的脂评本越来越远,相信曹雪芹如果在世,非要上法庭控告不可。不过,程乙本出现后,原先影响并不大,后来出的《红楼梦》印本基本上都是根据程甲本翻印翻刻的,以致形成了程甲本的一统天下。137年后的1927年,胡适将自己珍藏的程乙本推荐给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元放,汪元放便将程甲本与程乙本仔细对勘,加上新式标点,予以出版。胡适还为该书写了《重印乾隆壬子本
〈红楼梦〉序》,大力加以推荐,从此程乙本便取而代之,人们读的都是程乙本。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由冯其庸教授等校注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出版后,才彻底打破了程乙本的一统天下。所以我常对人说,如果你是1982年以前读的《红楼梦》,都要重读。也就是读程乙本以外的《红楼梦》。当时,郑振铎为什么不选其它更早的版本而选程甲本为祖本呢?一是由于早期古抄本大多不完整,最多只有八十回,程甲本有高续后四十回,故比早期古抄本又显得完整,有利于传播。二是因为程甲本虽然不如更早的古抄本更加接近曹雪芹的原著,但比程乙本要好得多了。所以,从文本返璞归真的角度而言,郑振铎的眼光不能不说要比红学嗜宿胡适高出一筹。
郑振铎对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研究《红楼梦》曾助过一臂之力。1953年2月,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创建的第一个文学研究专业机构——文学研究所成立,郑振铎被任命为所长。郑振铎亲自点将,聘请俞平伯担任古代文学组研究员,并建议他继续研究《红楼梦》,整理新校本,并给他配备助手,提供资料,还把自己收藏的一套程甲本《红楼梦》送给俞平伯。俞平伯在20年代出版的《红楼梦辨》是和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齐名的“新红学”代表作。1953年3月,俞平伯在《新建设》上发表《〈红楼梦〉简论》一文,受到李希凡、蓝翎的批评。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写了著名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开头就说:“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权威作家的观点第一次认真的开火……”矛头直指俞平伯。从此开始,毛泽东又领导发动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广泛批判。郑振铎对这场批判运动,颇感意外。俞平伯是他的老友,是他亲自请到文学所工作的;进所后,又是他请俞平伯继续研究《红楼梦》的。俞平伯如果有错误,自己也有责任。他顶着重重政治压力,没写批判文章。接着全国掀起批判“胡适反动思想”高潮。郑振铎仍没写批判文章,只静观其变。在他和副所长何其芳的保护下,俞平伯整理《红楼梦》的工作得以继续。1956年,所里评级时,虽有人反对,仍旧评俞平伯为一级研究员。1958年2月,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得到海内外的高度评价。当时胡适在台湾看到此书,盛赞它为“第一善本”。因此,说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成果有郑振铎的一份功劳绝非溢美之辞。
此外,还有一段佳话值得一提:为了《红楼梦》,郑振铎曾经输掉一桌酒席。那是1926年的一天下午,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对郑振铎说,茅盾能背诵《红楼梦》,郑振铎不信。章锡琛当场提出愿以一桌酒席为赌,请钱君匋作证人。郑振铎欣然同意。于是开明书店设酒席一桌,就座的有茅盾、郑振铎、章锡琛、舒同、夏丏尊、徐调孚、钱君匋等人。酒至半酣,章锡琛说:“吃清酒乏味,请雁冰兄助兴。”沈雁冰酒兴正浓,便说:“好啊,以何助兴?”章锡琛说:“听说你会背诵《红楼梦》,来一段怎么样?”沈雁冰表示同意。于是郑振铎拿过书来点回目,沈雁冰随点随背,一口气竟背了半个多小时,一字不差。同席者无不为他的惊人记忆力所倾倒。其实,自清代乾隆开始,就有人把抄写《红楼梦》当作日课,熟读的人更不在少数。茅盾生活的那个时期,人们也是把《红楼梦》当成写作教科书,天天研习。茅盾背《红楼梦》也是在熟读的基础上背的,他为写作而精研《红楼梦》,当然是天才的做法和明智的选择,他能整本背下来自无可怀疑。郑振铎输掉一桌酒席,让我们领略了《红楼梦》审美活动的一幕奇观,值,太值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