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跳舞的老鼠

朱效文

在动物园的动物里，老鼠吉米是最自由的。因为动物园里没有老鼠馆，吉米不需要整天呆在一个地方，它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在动物园的动物里，老鼠吉米最有艺术气质。因为吉米会跳一种名叫鼠尾巴舞的舞蹈，它把孔雀羽毛拴在自己的长尾巴上，然后轻轻地甩动，甩出各种优美的线条与造型。它还会跳一种悬空舞，用长尾巴梢把自己高高地悬挂在木棍上，或者铁架上，然后用悬空的身体和四肢跳跃出各种美妙的舞姿。

老鼠吉米有点爱出风头。动物园里哪个馆的游客多，吉米就爱去哪个馆，比如熊猫馆、长颈鹿馆、大象馆……每当大熊猫捧着箭竹，憨态可掬地在地上打滚卖萌，引来游客一片掌声时，吉米就会窜进来，把长尾巴绕在馆顶的钢丝绳上，倒悬着身体跳上一段妙不可言的悬空舞。眨眼间，游客们的视线就全都离开了地上的熊猫，转向了空中飞舞的吉米，顿时掌声雷动。傻乎乎的大熊猫开始还以为这掌声依旧是给它的呢，等弄明白了是吉米在捣乱，气得一头钻进屋里哇哇地哭肿了眼睛。

老鼠吉米虽然自由，可是却享受不到别的动物可以享受的美食待遇。吉米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每当开饭时，吉米总喜欢去光顾那些动作笨拙的动物的房间，偷吃它们的美食。比如棕熊馆，只要饲养员把蜂蜜端到大棕熊跟前，吉米就会在第一时间窜进来，在大棕熊后脚跟肥厚的熊掌上轻轻咬上一口。等憨笨的棕熊费尽力气转过身来，吉米早就溜到前面，把蜂蜜罐子拖到小山洞里，稀里哗啦大吃一顿。等棕熊好不容易找到它的蜂蜜时，罐子里已经只剩下不到半罐子蜜了。

不过怪得很，虽然老鼠吉米经常惹别的动物生气，可动物园里的动物们却都很喜欢吉米，原因是吉米很乐意帮助遇到困难的动物。

比如有一回，一只陌生的黑颈鹤在动物园的围墙边拦住了吉米，请吉米带一封家信给黑熊朋朋。吉米说：“你懒，不会自己去送吗？”黑颈鹤说：“我不敢，怕饲养员以为我是从动物园里逃跑的，把我抓起来关禁闭。”吉米想想也对，就替黑颈鹤把信带给了朋朋。朋朋收到信就不吃饭了，每天的饭都是吉米代它吃的。因为信里头说，在遥远的大山里，朋朋的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中的妈妈很想念朋朋……

几天后，黑熊朋朋忽然从动物园里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这下可急坏了动物园的园长，园长侬伲赶紧请来了警察。可是警察也找不到朋朋。只听街上的人在传说：有个晚上有位大胖子雇了辆大卡车去远方的大城市；大胖子戴着大帽子、大口罩和大大的手套，还捧着一大罐子蜂蜜；大胖子不说一句话，一只老鼠替它刷卡付了车费；几天后车子还没到目的地，大胖子跑进大山边的大树林子里撒尿，就再也没有出来，大卡车只好回家了……

于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们也在悄悄地传说：是老鼠吉米帮助了朋朋，让它回家去看望病中的妈妈。说起这件事，所有的动物都很激动，都想了解故事的细节。只有吉米像没事一样，对动物们的传说不屑一顾：“哼，编什么故事呀？闲的！”

吉米的鼠尾巴舞和悬空舞跳得出色，时间长了，竟然也有了“粉丝”！一天傍晚，在侬伲园长办公室外的草地上，围坐起了几十个孩子，他们一边拍手，一边整齐地喊：“吉米，吉米，吉米……”

侬伲园长觉得很奇怪，走过去问：“你们找谁呀？这里只有侬伲，没有吉米！”

一个孩子回答说：“吉米是老鼠，你连这也不知道，太官僚主义了！”

侬伲园长说：“你们别喊了，本园没有老鼠馆！请大家把地址和电话留下来，等将来哪天有了老鼠馆，本园长一定通知你们！”

一个浓雾迷蒙的早晨，侬伲园长还没起床，就听见有人敲门。侬伲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看，门外空荡荡的，没人。“谁呀？吵得我没法睡觉！”侬伲很生气。

老鼠吉米从地上站起来，抬起头“吱吱”地叫：“是老鼠吉米！还动物园园长呢，连个动物也不认识。”

侬伲当然能听懂吉米的话，熟悉动物语言是动物园园长起码的本领。“你就是吉米？说吧，找我什么事？”侬伲低下头用鼠语问吉米。

“俺要向你提出抗议！请回答俺，俺是动物吗？”吉米大声地质问。

“你当然是动物。”侬伲回答。

“那为什么别的动物都有馆，偏偏俺老鼠就没有馆呢？”

“嗯……”侬伲有点结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俺代表全世界的老鼠，强烈要求动物园消除对老鼠的歧视，立即开设老鼠馆，一日三餐为老鼠提供美食！”吉米义正词严。

“这不可能！”侬伲断然拒绝了吉米的要求。因为他立刻想到，要是今天建了老鼠馆，明天苍蝇也来要求建苍蝇馆，后天蚂蚁也来要求建蚂蚁馆，那可怎么办？

老鼠吉米很生气。吉米一生气，就常常在深更半夜溜进侬伲园长的房间，趁侬伲园长睡着的时候，在他肥肥的耳垂上轻轻咬上一口，弄得侬伲园长经常在半夜里做噩梦。

老鼠吉米下决心自己为自己建一个馆。可建在哪儿呢？吉米想了又想。最后，它决定把自己的老鼠馆，建在侬伲园长的办公室里。

一天下午，动物园里突然沸腾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园长的办公室跑，尤其是小孩子。所有的人都在传说，动物园里新开了老鼠馆，馆址就在园长侬伲的办公室里，老鼠吉米正在那儿表演精妙绝伦的鼠尾巴舞呢！

侬伲园长的办公室外，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游客，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从打开的门窗往里看。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看见老鼠吉米的长尾巴上拴着一根长长的孔雀羽毛。吉米轻轻地甩动尾巴，甩出各种五彩缤纷的线条与造型。它忽而跳上侬伲的办公桌，忽而跃上侬伲座椅的靠背，忽而又纵身飞起，站到高高的玻璃吊灯上。于是整个办公室都成了它的舞台，于是办公室的门外窗外，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而在办公室门旁的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红色的大字：“老鼠馆”。

侬伲园长闻声赶来了。一看到这场景他气歪了脸，对着围观的游客大声喊：“这里是本园长的办公室，不是老鼠馆！”

可是游客们却说：“你是园长吗，冒牌的吧？你要是园长咋不知道这里是老鼠馆呢？你看这鼠尾巴舞跳得多好！你要真是园长，高兴都来不及呢！”

侬伲园长只好转身去撵吉米：“不许跳！想跳舞到外面去，别在这里捣乱！”

可是游客们不乐意了，一群孩子齐声喊：“保护小动物！不许欺负老鼠！我们要看鼠尾巴舞……”

侬伲园长没辙了，动物园的园长欺负小动物，传到外面去不成丑闻了吗？他只好偃旗息鼓，乖乖地退出办公室，挤在人堆里，和游客们一起看吉米表演。看着看着，他竟然也忍不住鼓起掌来，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跳得好，再来一个……”

几天后，老鼠吉米被侬伲园长领到了一个宽敞华丽的动物馆里。吉米问：“这是谁的馆呀？又新来动物了吗？”

侬伲嘿嘿笑着说：“这里是老鼠馆，本园长专门为你设立的，满意吗？”

吉米有点受宠若惊，虽说这馆是室内的，但玻璃透亮，宽敞明净，大小和猕猴馆、猩猩馆不相上下，足够吉米表演悬空舞的。

吉米问：“在这儿住，一日三餐谁管？”

侬伲拍着胸脯说：“一日三餐准时送到！顿顿美味佳肴！不过……”侬伲顿了顿又说，“你想要在这儿住，必须听从我的约法三章。”

“这有啥难的？你说吧。”

“一、遵守本动物园规章制度，不得违反。二、未得到本园长批准，不得离开老鼠馆。三、必须随身佩戴白金项圈。”侬伲园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小金属圈。

对吉米来说，能住上和别的动物一样的馆，能一日三餐享受美食，别说是约法三章，就是约法十章它也愿意接受。于是侬伲园长把白金项圈戴在了吉米的脖子上，然后咔嗒一声，锁上馆门，走了。

住上了老鼠馆的吉米，日子过得就像蜜糖一样。每天除了给人山人海的游客表演悬空舞和鼠尾巴舞，博得惊天动地的掌声外，就是享受侬伲园长提供的餐餐美食。可是时间一长，吉米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每天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哪儿也不能去，吉米觉得有点闷，有点打不起精神来。从前多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现在，大铁门上总是挂着一把铜锁，大玻璃墙连一条头发丝大小的缝隙都没有。窗户虽然开着，但窗户上装着细密的铁丝网，洞眼最多能爬过一只蚂蚁。吉米觉得这老鼠馆简直就像是一间牢房。

当然什么都别想难住吉米，吉米真的要出去，完全可以在墙角打个洞，或者沿着地下的排水管道钻出去，谁叫吉米是老鼠呢？不过吉米有点担心，它担心的是“约法三章”。万一被侬伲园长发现，撤了老鼠馆，吉米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一天夜里，吉米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一头钻进了下水道。吉米在漆黑的下水道里爬呀爬呀，爬了好长时间，才从另一头钻了出来。重获自由的吉米睁眼一看，哇，不得了，身旁趴着几头斑斓猛虎！吉米一不小心，闯进了老虎馆。

吉米吓破了胆，转身想溜，可是来不及了，它的长尾巴被一只老虎爪子紧紧地摁住了，动弹不得。身后，几只老虎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它呢！

吉米问：“你们干吗？要……要吃俺吗？”

老虎说话了：“谁……谁吃你了？你这点肉，还不够我填牙缝的。告诉我，你认识老鼠吉米吗？”

“认识，不……不用认识，俺就是吉米。”

“你就是吉米？”趴在地上的老虎哗地一下全都站起来了，眼睛里闪着光，“你要真是吉米，那就跳一段悬空舞给我们看看。”

吉米没想到，老虎中竟然也有它的粉丝。于是吱溜一下上了馆顶，将长尾巴梢绕在铁丝网上，倒垂下身子，精神抖擞地跳起了悬空舞。

老虎们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忽然吉米发出一声尖叫，从馆顶上一个跟头猛跌了下来。“不好了，有人用刀割俺的脖子！你们快告诉他，老鼠肉不好吃的！”吉米惨兮兮地喊。

老虎们走近一看，恍然大悟，指着吉米脖子上的白金项圈说：“笨蛋，没有人割你的脖子，是这项圈上的电波在扎你呢！侬伲园长发现你逃跑了，就会按动遥控电钮，让项圈带上电，扎痛你的脖子。从前，我们刚住进来的时候，也戴过这玩意儿。”

吉米这才明白，侬伲园长的约法三章，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只漂亮的项圈，既是侬伲园长的眼睛，也是侬伲园长惩罚它的刑具。它只好乖乖地一头钻进下水道，重新返回了老鼠馆。

动物园里的游客比从前多了好几倍，他们都是来看吉米表演的。侬伲园长很满意。可是吉米不满意，吉米的舞蹈越跳越软绵无力，常常游客们围着老鼠馆苦苦等上半个小时，吉米才勉强出场，跳上个三五分钟，就又躲进里屋休息去了。任凭游客们喊破嗓子“吉米，出来！吉米，出来”也毫无动静。但有一个例外，假如有几十个孩子异口同声喊：“吉米吉米我爱你，胜过老鼠爱大米……”吉米准会一跃而出，打起精神为孩子们跳上一段精彩的鼠尾巴舞。

吉米瘦了，饭量也小了；饲养员送来的大米饭、油条和奶油巧克力，吉米总是吃一半剩一半。白天，吉米变得特别爱睡觉，整天迷迷糊糊的，仿佛永远也睡不醒。但一到夜里，吉米的两只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一点儿也不想睡了。吉米想出去玩。

深更半夜的时候，吉米仍然会从老鼠馆里溜出去。但它不是去跳舞，而是去树丛里散个步，去草丛里打个滚，然后顺着烟囱管，吱溜一下窜进侬伲园长的房间，在熟睡的侬伲园长的耳垂上轻轻咬上一口，随即撒腿而去，飞也似的逃回老鼠馆。每次外出，前后不超过十分钟。这样，就算侬伲醒来发现了，也不会割它的脖子，因为它早已经趴在老鼠馆里，呼呼地假睡了。

一个月色明净的夜晚，整个动物园像被涂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银光，空气清爽得没有一丝杂质，安静得能听见动物的呼吸。这种时候吉米不可能不出去走走。吉米去河边看了看月亮的倒影，去围墙边找了找常来送信的黑颈鹤，去草丛里闻了闻野百合的馨香，最后又来到了侬伲园长的卧室里。

奇怪，侬伲园长为什么不睡在暖和的床上，却趴在冰凉的地上？奇怪，吉米在侬伲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刚撒腿要走，却突然发现，平时侬伲园长在和它的牙齿亲密接触的时候，总会微微地扭动一下身体，嘴巴里会发出含混的呻吟；可今天，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死了吗？吉米赶紧在他的鼻孔外试了试，有呼吸，活着呢，那他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吉米想给医院打电话，却不知道电话号码。吉米想，救人要紧，什么约法三章，见鬼去吧！

吉米撒腿飞奔，但不是回老鼠馆，而是跑出了动物园，跑向远处的医院。

快跑，要是跑慢了，侬伲园长就没命了！吉米回想起来，只有一回，它在被一只大猫追赶时，才用这样的速度疯狂地奔跑过。

月光下的街道很美，但吉米顾不上欣赏美景；街道两旁的花园里，飘散着玫瑰的芳香，但吉米顾不上停下来闻一闻。吉米一心只想着，要快一点赶到医院，快一点请医生去救侬伲。吉米疯狂地奔跑！

终于赶到医院了。吉米用它好不容易才学会的一点点人类语言，告诉值班护士：“俺是动物园的老鼠吉米，侬伲园长生病快不行了，你们快去救救他吧！”

但护士小姐不相信，护士小姐说：“你骗人！老鼠吉米会跳舞，你会吗？”

吉米只好问护士小姐借了一条真丝围巾，绕在尾巴上表演了一段鼠尾巴舞。护士小姐看得正入迷呢，舞蹈戛然而止。吉米说：“不能再跳了，再跳侬伲园长就要死了！”

但护士小姐还是不相信，护士小姐说：“听说吉米最恨园长了，每晚都要在园长的肥耳朵上咬一口。你既然是吉米，为什么要救他？”

吉米被这问题难住了，想了好几秒钟，才憋红着脸大声说：“因为侬伲园长……他……也是动物！”

侬伲园长是动物？护士小姐想了又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这才给动物园派去了救护车。

几天后，动物园的管理员们去医院看望侬伲园长，把吉米也带上了。病床上的侬伲一见到吉米，忙着又是道谢又是表扬，还说要重重奖赏吉米。奖什么呢？奖一千千克大米？都说老鼠爱大米，可是吉米却连连摇头。奖一百桶芝麻油，奖一百罐蜂蜜？吉米还是摇头。奖十万块钱，奖一千克黄金？吉米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侬伲园长笑着说：“我知道，有一样东西你肯定喜欢，我决定把它奖给你！”

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呀摸呀，摸出来一把黄灿灿的铜钥匙：“这是老鼠馆的钥匙，你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吉米想要的就是这个。“园长你太好了！”吉米说，“以后，我再也不咬你的耳朵了！”

“不过，我要用它交换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侬伲园长说。

“换啥东西？小气！”吉米有点儿不痛快。

侬伲指了指吉米脖子上的白金项圈：“换这个，你愿意吗？”

“哦……愿意！太愿意了！”吉米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属于动物的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