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郁 编辑|赵立
我们都是时代的人质
文|思郁 编辑|赵立
同性意识的觉醒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在灰色和黑暗的岁月里寻找一丝希望的微光。当她们走出监狱,恢复正常生活,也就意味着这个乌托邦的瞬间崩塌。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我认识的一些异性朋友,虽然都有男友,但似乎并不反感同性相爱。但是与大多数西方的女同不一样,她们身上的女同经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青春期模糊的性意识。她们性启蒙的主要导师是比她们年长的朋友和闺蜜,这种初期的性经验带给她们懵懂的爱恋意识,而且这种最早的同性意识,随着生活的正规化,交上男友后,逐渐淡化。借用波伏娃的那句名言,不但女人是被男性社会塑造的,就连女同也是被扭曲的环境塑造的。
在我们的正统文学中,同性恋叙事暗流涌动,却从未现形。尤其是面对更为强大的红色革命叙事,女性的弱势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它不仅表现在女性的性征在革命的狂欢声中被悄无声息地抹去,还表现在女性只能成为男人观看和爱慕的对象,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取向。所以我不难明白章诒和很直白地打破这种禁忌,直接宣称《邹氏女》是在书写狱中的女同。西方文学中总有一股激昂的女同叙事,很多女性作家有意识地运用女同身份作为反抗的方式。她们的写作,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觉的性革命,通过身份的归属,寻找同类,梳理概念,归纳情感,异化性别,改写童话……总而言之,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唤醒自己的性别意识,寻找女性自我的身份认同。
但是相对于西方女性主义的自觉,中国女性的同性意识大都是被迫觉醒。最为吊诡的是,还是在政治的高压之下,在红色革命叙事的消耗之中,在一个所有男人缺席的环境里,当女人无法从男人那里得到拯救的希望,女人只能依靠女人获得自我拯救。
《邹氏女》
作者:章诒和
类别:小说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7月
当然,如果单纯从小说技巧来看,这本书结构很差,人物不完整,角色不分明,叙事牵强不连贯,就连张雨荷、苏润葭、姜其丹、黄君树等人物名字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琼瑶味道。但是作为一部描写“文革”改造中的女同的作品,还是彰显了章诒和对那段历史的特殊审美需求。这几天鲁迅文学奖正吵得厉害,有鲁奖评委针对阿来作品得零票给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你是一个好的虚构小说作家,不见得能写好一部非虚构作品。这个评语反过来送给章诒和倒是很合适,她能够写好非虚构的回忆散文,不见得能够驾驭好一部虚构的小说。这好像是很多女性作家的通病,她可以写好一个细节和片段,可以写很多漂亮的句子,但过于自恋的书写限制了她掌控全局的能力,她无法驾驭整部小说的创作。《邹氏女》的很多细节有历史回忆录的味道,但是她无法将小说人物的设置和角色的分担区分开来,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像一个人,没有属于自己的个性。所以这部小说唯一的价值在于,它彰显出了一个后革命的禁欲时代里被压抑的女性群体像。
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被革命胜利抛弃的女人,在一个禁绝的时代环境里,在互相依靠中背叛,在屈辱中苟延残喘,在煎熬中苦苦挣扎。女人的性欲不但没有被这个高压的时代阉割,反而在绝望的时候成为互相支撑的力量。同性意识的觉醒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在灰色和黑暗的岁月里寻找一丝希望的微光。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觉醒看作一个暂时的女性乌托邦,一个幻想的女性共同体。很显然,如果脱离了这个残酷的时代语境,当她们走出监狱,恢复正常生活,也就意味着这个乌托邦的瞬间崩塌。同性意识只能在这种被隔绝的环境中形成,无法形成正常时代的话语力量,开篇张雨荷被释放后的生活描述就是最好的证明。
撇开《邹氏女》那些瑕疵不谈,章诒和在细节的营造上,尤其是那些投射了自身情感的角色的描述上,仍是笔力不俗。比如张雨荷吃饭的几个章节都写出了一种不动声色的惊骇,大概只有经历过饥荒年代的人才懂得这种荒诞的饥饿感。还有张雨荷去县城购物,突然闻到了对面女人身上凡士林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告别了尘世,结束了灵魂,除了牢狱之苦,更多还是源于她所熟悉生活的死亡,“如美食、如饮茶、如读诗、如听戏,以及少女的对爱情的幻想”。邹开远去世前的一番思索亦是如此,“人生中最残酷的事,根本不是什么青春老去,芳华凋零,而是面对偌大纷繁世界,自己成了赤手空拳的俯首就擒者,其无助无力,与幼儿无异。”
与其说这是虚构的人物和故事,倒不如说寄托了作者自身的情感想象,通过几个女人的故事哀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的沦陷,通过女人之间的隐忍与背叛诉说大时代里小人物的无力感。大革命的洪流中,没有人可以安然脱身,悄然离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是时代的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