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成功

2014-11-07 23:16刘一达
新天地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爷子东北妹妹

刘一达

像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家。

不幸的人,父母已远走,满怀的爱无处投递;幸运的人,父母健在,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在 “情感”版组推出“我的父亲母亲”名人专栏,邀请各领域名家、名人,以他们饱蘸激情的笔触,书写感人至深的父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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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就是成功。”这是我们家老爷子最爱念叨的一句话。

20年前,他说这话时,才70多岁。那当儿,他的大学同学,已经在国内美术界扬名立腕儿的几个大画家还健在。他跟吴冠中是同学,是1945年在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的,至今,还收藏着盖着校长潘天寿大印的毕业证书。

20年后,这些名家已经先后离世,他却依然活着,而且每天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活得有滋有味儿。尽管,跟那些出了名的老同学相比,他默默无闻,就是一草根儿,但他还活着。

“活着就是成功。”我们家老爷子似乎在用自己生命的年轮告诉人们:世界上什么最美好?俩字:活着!

“人别跳着脚去够东西,不是你的,你永远得不到。”

我们家老爷子是1958年被打成“右派”的,两年以后被判的刑,发配到东北。那年,我6岁,妹妹两岁。家塌了,人还得活着,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回到了我姥姥家。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吃的穿的用的十分紧缺,我妈又没正式工作,怎么养活我和我妹妹成了问题。

我有时琢磨:“活着”,俩字好写,不好过呀!但中国人似乎想得开,还有一句话等着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活着不易,那咱就赖活着吧。我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为了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带大,她当过建筑工地的小工,当过保姆,当过幼儿园阿姨,当过小学校的勤杂工。

这些苦脏累的活儿,对我妈来说,简直是脱胎换骨的磨砺。要知道,我姥爷是前清秀才,在老家是有上百间房、几十顷地的大地主,到北京后,又买了一套两进的四合院,家底厚实,专心藏书,是京城有名的藏书家。我妈哥儿仨,就她一个女孩儿,在家里正经是金枝玉叶,有老妈子伺候着的千金小姐。想不到,命运使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成了伺候人的老妈子。

我妈比我爸小十多岁。我爸属蛇,我妈属虎。他俩结婚之前,算命先生说:俩人“八字”不合,龙虎相斗,犯相。媒人为了促成这门婚事,巧舌如簧两边说,特意让我爸瞒了一岁,变成了属马的。可饶是这样,也没改变他俩“犯相”的命运。

我爸发配到东北之前,跟我妈商量:他已然“右派”了,这辈子可能就交代在北大荒了,但不论怎么样,别让两个孩子受影响,于是俩人办了离婚手续。

离了婚,我妈成了自由身。那当儿,她才三十出头,长得又漂亮,劝她改嫁,给她说亲的人接连不断。有些亲戚朋友也是善意,瞅她寡妇失业的带着俩孩子,生活太艰难了。但我妈生怕找主儿嫁人后,我和我妹妹受委屈,甭管别人怎么劝,死活不动心。

我妈带着我和我妹,生活这么不容易,我爸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牵挂,但他当时的处境,自顾都不暇,哪有能力顾及我们娘儿仨?其实,这一点,我妈也能体会到。因为,我小的时候,很少能听见我妈抱怨我爸。有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离婚的缘故,但细想也不完全是,我妈千难万难,一直没改嫁,似乎证明她心里还有我爸。而且还能理解我爸。

我爸毕竟比我妈大十多岁,而且他比我妈有学问,他好像能把住我妈的脉,对我妈一直非常自信。跟我妈一样,他也一直没再婚。他晚年跟我说过心里话:这辈子,除了我妈,他没沾过第二个女人。

我爸刑满后,一直想回北京,但我妈不点头,他不敢贸然行动。直到我和妹妹都成家单过,我妈才答应我爸回北京看看。那时,我爸已经“奔七”了,我妈面临着两种选择,一个是她跟我爸破镜重圆,老两口安度晚年。另一个是她跟她二哥一起过。我的二舅一辈子没结过婚,从天津退休后,一直跟我姥姥和我妈生活。我姥姥去世后,就一直跟着我妈。

我妈权衡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她二哥。这样,我爸就只好又孤单单地回东北了。走的时候,我送他到火车站。看到他孤独的身影,心里难免有些酸楚。他却心平似水,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终身难忘:“人别跳着脚去够东西。不是你的,你永远得不到。”

“我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得到什么,而是失去什么。”

我妈去世的前两年,放不下心中对我爸的牵挂。那年冬天,北京连下了几场大雪,天气突然冷起来,我妈想起在东北冰天雪地孤单生活的我爸,让我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回北京过冬。我爸在北京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这“温暖”是我妈对他的爱。我看到他脸上,有了从未见过的笑容。

但好景不长,开春以后,我妈却莫名其妙地对我爸反感起来,时不时对我爸发脾气,对他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抽烟,吐痰等等,也看着不顺眼了。我揣摩到她对我爸的心烦,跟我二舅的存在有一定的关系。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爸的平反问题。

我爸被学校打成“右派”,而且还附加“流氓坏分子”等罪名儿,完全是政治迫害。如果照一般人,早在刑满释放的时候,便找原单位要求平反昭雪了。但我爸觉得罪已然受了,平反不平反无所谓,所以平反落实政策的事儿,他一直没办。我妈为此,难免不跟他着急生气,觉得他的脑子太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着想。我妈考虑的是,他的问题原单位不解决,将来养老和医保,自然会增加我和我妹的负担。

我爸则一切听天由命,他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经淡然了,永远是一种与世无争的神态。他对我说:“我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得到什么,而是失去什么。人在获取什么的时候,实际上也在失去什么。何况,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活着。”

那年5月,我爸不得不离开北京,又回到东北他自己的小窝 。他已经八十多了,但身子骨儿还很硬朗,拎着很重的行李,像小伙子似的。我送他到火车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人只要把什么事儿都看明白,就不会有烦恼了。走道儿摔个大跟头,头破血流的,倒霉吧?可你想到五脏六腑、脑袋瓜子没碰着,不就觉得万幸了吗?人只要喘气儿,比什么都重要。”他的话越来越少了,但每句话都耐人寻味。

“活着就是成功”,这就是我爸的爱情故事

我爸回东北的第二年,我妈患结肠癌去世。我妈走后的这年秋天,我把我爸接回了北京。那时,我爸已经“奔九”了。

他没有所谓的长寿秘诀。可能是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太多了,空怀艺技,却无所作为,老天爷同情他,有意让他增寿吧。他基本不运动,也不懂养生,平时就是家常便饭,以素为主,偶尔吃顿肉菜。95岁以前,他抽的是劣质烟,喝的是低档酒,后来都戒了。他说实在抽不动,喝不动了。

我爸回北京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他我妈已经去世,家里人约定好,跟他说我妈到我妹家住去了。很长时间,他都信以为真。想我妈的时候,就看看她的照片儿。有一次,我悄然进了他的房间,见他一边擦着镜框,一边看着镜框里我妈的照片儿,在抽泣着喃喃自语。我忍不住一阵心酸: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已经跟我妈天各一方了吗?

逢年过节,家人聚会的时候,我们家老爷子总要问我妈怎么不来?人们便告诉他我妈岁数大了,腿脚不利落,明年再说吧。一晃儿,七八个明年过去了,他还在等我妈,依然在聚会的时候问我妈。

凭我的直觉,我爸早就知道我妈不在了。他问我妈来不来,只是他冥冥之中的一个念想,一种期望。所以,有时我想,他的那句“活着就是成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妈。为了他们60多年的爱情。他在人间等着我妈,而我妈却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在我妈的墓碑上,已经刻上了我爸的名字。

“活着就是成功”,也许这就是我爸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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