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兰英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进入暮年时期,时间愈少,愈感到珍贵。总希望一息尚存,就要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
—— 莫 耶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这首《延安颂》经作曲家郑律成谱曲后,至今仍传唱不衰,其词作者,就是从茶乡福建安溪走出的女作家莫耶。
乱世出英杰,乱世有奇情。大凡纷乱的大变革时代,亦是觉醒的华夏儿女激扬人生的大舞台。出身豪门,与特务沈醉奇异婚恋;投奔延安;创作出红色经典……品读莫耶的历史,令后人或击节赞赏、或感慨唏嘘,拍案惊奇。贺龙元帅说:“莫耶是我们一二○师出色的女作家。著名作家杜鹏程说:“莫耶的一生,就是一部小说。” 在这位红色才女的身后,还深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呢?
莫耶生于1918年2月6日。她自幼聪颖好学,10岁时与大哥赛诗,即景吟出:“春日景色新,行到山中亭,亭中真清朗,风吹野花馨。”是乡人公认的才女。
莫耶生活的时代,正经历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端、壮大、高潮和转型期,尽管她出生在一个封建气息浓厚的小乡村,仍沐浴着“五四”的新风成长。莫耶自小有主见,敢于挑战旧的习惯势力和思想观念。在父亲纳妾的时候,她曾在作文中直言斥责,数落父亲。 1932年,莫耶随父移居风景如画的厦门鼓浪屿,就读于著名华侨领袖黄奕住创办的慈勤女子中学。在校学习期间,她阅读了大量进步书刊,由此激发了她的写作热情。1933年,15岁的莫耶在《蓝天》杂志上发表了诗歌《无声的期望》,显示出她早熟的思想和对社会深沉的思考。从而在她尚且年幼的心里种下了向往革命与光明的种子。
莫耶的国文教师、中共地下党员陈海天,发现了她的写作才华和激进思想,便组织她和几个同学创办了《火星》旬刊,创刊号上发表莫耶的小说《黄包车夫》,向欺压穷苦人民的旧社会提出控诉。后来她父亲看到藏在自己家中的进步刊物后,极为震怒,与莫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1934年秋,16岁的莫耶在母亲和大哥的帮助下,离家出走到了上海。
莫耶到上海后,常与一些左翼作家接触,她深入工厂了解女工生活,写出一批宣传妇女解放的作品。
莫耶到上海后,即化名白云在《女子月刊》当校对、编辑和主编。出众的才华和俊俏的外表使她很容易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深受“五四”熏陶的她也敢于大胆追求幸福。1934年,白云和一个叫陈仓的年轻记者偶然邂逅。这个所谓“记者”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沈醉。白云热情奔放又活泼大方,是上海滩一位思想激进的美丽新女性。自从结识西装革履、潇洒俊逸的“记者”陈仓后,两人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不久他们便开始同居了。一年之后,白云为陈仓生了一个男孩。直到这时,彼此还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白云更没有想到,陈仓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特务。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白云投身抗战洪流,与戏剧家左明组建了“上海救亡演剧第五队”。她所在的“第五队”准备转至西北大后方进行抗日宣传并寻机前往延安。白云自然也想让陈仓随她一同前往,然而陈仓深知,眼下让他去延安,岂非自寻死路?基于对这份感情的珍惜,陈仓鼓起勇气告诉白云自己的秘密职业,但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并打消去延安的念头。但白云看得更远,她深知自己和陈仓之间是信仰和根本立场的分歧,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她毅然选择了分手,独自跟随“第五队”前往了延安。
这之后,陈仓仍对白云念念不忘。1938年底,陈仓被派往远离前线的湖南临澧特训班当教官,他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启事,寻找白云的下落。恰好被白云的好友赵清阁无意看到,于是辗转告知了白云。他们之间毕竟是有过一段真挚的感情,白云很快和陈仓取得联系,两人开始通信。但此举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因为当时延安正在排查敌特,戴笠也反复告诫部下不得与延安亲友通信。不料,特训班副主任、陈仓的姐夫余乐醒发现了此事,立即严厉制止。加之陈仓在信中多次提及希望白云离开延安重续旧情均遭拒绝,两人不久便中断书信往来。他们的那个孩子长大后,进入了国民党航空学校。在大陆解放前夕,孩子则随学校一同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
1937年10月,白云随抗日救亡演剧第五队到达延安,从此翻开了人生履历中新的一页。当时投奔延安的爱国青年多以改名来表“新”表革命,她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鲁迅小说《铸剑》中那柄锋利的宝剑名“莫邪”的谐音莫耶。
抗日救亡演剧第五队是当时沦陷区及大后方第一个到达延安的文艺团体。毛泽东主席和党中央的其他领导同志亲自接见并宴请了全体队员。莫耶和队长左明被安排与毛泽同桌吃饭。毛泽东在饭桌上说:“现在延安的文艺家多了,是不是办一所学校啊?” 中央其他领导都表示赞成。毛泽东接着说:“那就叫鲁迅艺术学院吧。”不久,莫耶和全队人员由洛甫(即张闻天)介绍,进入了抗日军政大学第三期学习,莫耶担任了救亡室文娱委员。
1938年春天,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成立了。莫耶从抗大调到鲁艺学习。校址就设在延安北门外大砭沟的半山坡上。她的宿舍在半山坡的窑洞里。莫耶每次走出窑洞眺望,首先进入眼帘的就是那迎面耸立的巍巍宝塔。她经常想,什么时候爬上宝塔山,偎依在宝塔旁,摸一摸宝塔的砖石啊。终于有一天,她独自涉过延水河,顺着盘桓的山径,来到宝塔跟前,绕了一圈又一圈,浏览山下潺潺的延河,望着庄严雄伟的古城,听着延安城中远远传来的歌声,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尽兴而归。
延河更是与她们朝夕相处。早晨,她们列队到河边,在延河的沙滩上做艺术体操,在沙滩上发音练唱。到了夏天,鲁艺的女同学们还到延河里练习游泳。她们喜爱延河水的清澈见底,双手按石踢起晶亮的水花,欢声笑语荡漾在延河两岸。每天晚饭后,除了城里礼堂演出或看演出外,她们就成群结队漫步延河边,低吟浅唱。每逢明月东升,延河晶莹闪亮,更是充满诗情画意……
就这样,歌声伴随着莫耶她们成长。延水也就像她们一样,总有唱不完的歌。莫耶心里常想,什么时候能唱出激动心弦的歌,唱出自己写的赞颂延安的歌啊?
一天下午,延安城里开大会,散会后,鲁艺的同学们出了北城门,爬上校舍的半山坡。莫耶和几个同学站在土坪上,望着从城里出来的一队队抗大的同学和战友,听着他们的歌声和口号,莫耶想,遍地歌声是延安一大特点。这动人的场面,使她心潮汹涌,热血奔腾。这时,音乐系的朝鲜同学郑律成正站在她身边,看出了她激动的心情,就对她说:“给我写个歌词吧!”郑律成的要求,点燃了莫耶孕育已久的激情。
莫耶虽然熟悉福建家乡的青山绿水,欣赏过第二家乡厦门鼓浪屿的海滨风光,但她觉得都比不上延安。这沐浴在革命光辉之中的景象,激动着她的心灵,激起她的无限情思,创作的波涛在她心中涌动,酝酿已久的诗句在她脑中翻腾。她抓住这一刹那的灵感,抽笔将满腔激情倾泻在一个小本上,写好了歌词,莫耶又写上题目——《歌唱延安》: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奔腾。千万颗青年的心,埋藏着对敌人的仇恨,在山野田间长长的行列,结成了坚固的阵线。看!群众已抬起了头,看!群众已扬起了手。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心,发出了对敌人的怒吼。士兵瞄准了枪口,准备和敌人搏斗。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城墙,筑成坚固的抗战的阵线。你的名字将万古流芳,在历史上灿烂辉煌!不久后,在延安礼堂举行的一次晚会上,第一个节目就是《歌唱延安》,由郑律成和女歌唱家唐荣枚男女声合唱。莫耶怀着激动和紧张的心情,想听听观众特别是毛主席和中央首长们的反应。唱完后,毛主席高兴地鼓起掌,中央首长和群众也热烈地鼓起了掌。不久,鲁艺秘书长魏克多同志拿来一张铅印的歌篇交给了莫耶,歌名已改为《延安颂》。中宣部的同志问对题目有什么意见。莫耶高兴得跳起来连声说:“题目改得好!叫《延安颂》好!”
诞生在巍巍宝塔山下、滔滔延河之滨的《延安颂》,带着无数革命者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从延水河畔,宝塔山下传唱到抗日前线和全中国,塑造了革命圣地延安的光辉象征。莫耶也因此在延安红极一时,声名远扬。
1938年冬,莫耶响应八路军120师师长贺龙同志提出的“拿起文艺武器为革命战争服务”的号召,加入了鲁艺组织的实习队,与作家沙汀、何其芳等跟随贺龙奔赴华北抗日前线,并担任120师政治部战斗剧社教员,后任剧社创作组组长。她不仅从事创作,还参与编印前线刊物——《战斗文艺》。同年,她代表部队文艺工作者加入晋绥边区文联,被推选为常务理事。在文联成立大会上,贺龙赞扬说:“莫耶是我们120师出色的女作家。”
在战地,莫耶跟随部队长途作战,以高度的革命热情和卓越的工作成绩赢得了赞誉。她与别人合作并独自创作了一大批话剧、歌剧、歌词、舞蹈等作品。剧社演出的服装,多由她剪裁缝制,有时她还登台演出。在战争环境里,她口袋里总是装着笔记本,随时随地采访、记录。在抗日根据地的困难时期,她常常是一茶缸开水、一把炒豆充饥。有时在集体讨论后,连夜写出一个小戏,第二天就排练演出。1944年春,莫耶调至晋绥军区政治部《战斗报》当编辑、记者。她自告奋勇担负起两个版面的编辑任务,经常深入前线部队,写了大量的战地通讯和战斗故事。她住的土窑洞,经常灯光彻夜不熄,而白天照常工作或劳动。1948年秋,莫耶随《战斗报》调回延安,1949年春随第一野战军进军大西北。
1950年,莫耶任西北军区《人民军队报》主编,后任总编辑。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的考验,这一年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她与李克农同志的外甥,《人民军队报》社长方唯若同志结婚。
1941年,延安出现了写暴露文学作品的倾向。莫耶从生活经历中选取了典型素材,创作了短篇小说《丽萍的烦恼》。因作品抨击了党内的封建习气和干部队伍中的不正之风,莫耶因此犯了大忌,小说最后被定为反党的重大政治事件。她的文艺思想、她的家庭,乃至社会关系都受到了调查。过去她与陈仓(沈醉)有过那段婚恋经历,后来莫耶到了延安,陈仓的书信也追到了延安。但此事莫耶本人并不知道,因为信都被上边扣住了。组织上因此也对她产生过怀疑,这也是她在整风、“三查”中不断遭到审查的一个重要原因。此事直至“文革”中有人贴大字报揭发后,莫耶才如梦初醒,得知自己一生屡屡受挫的真正缘故。
所以几十年来,《延安颂》虽然继续在人们中间传唱,但很长一段时期,没有词作者名字,莫耶逐渐被人们淡忘了。所有这些,并未影响这位女战士的革命意志。
1955年,莫耶转业到《甘肃日报》社任副总编辑。1956年,在“反对官僚主义,改进工作作风”运动中,经省领导同意,莫耶在《甘肃日报》上发表文章并配发社论,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受到读者赞扬。1957年“反右”时,与这篇文章有关的人被错划为右派。莫耶也成为这起案件的主要人员,受到批判和降级处分。
1962年,在莫耶临时主持《甘肃日报》社工作时,因1956年发表的那篇文章的新账和《丽萍的烦恼》的历史旧账,又受到批判。“文革”中,因怀疑莫耶在上海加入过特务组织,故有人找到沈醉核实,沈醉据实否认,但他并未谈及二人关系。莫耶又被打成“走资派”和“反革命分子”,受到更加严酷的批斗。
1979年,笼罩莫耶身上的历史冤案得到彻底平反。莫耶出任甘肃省文联副主席,一心倾注在文学创作上,相继创作出电影剧本、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编辑出版了自选集和回忆毛主席、彭德怀、贺龙、关向应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文章。她在《自序》中写道:“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进入暮年时期,时间愈少,愈感到珍贵。总希望一息尚存,就要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她虽一生坎坷,但那不屈不挠的顽强作风和创作实践,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为真理而斗争的坚定信念。
1986年5月7日,莫耶喃喃地吟唱着《延安颂》走完68年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