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圣主成吉思汗远去了八百年,早已神秘地化为了土壤,土壤把春天给了世世代代。在大野无垠的草原上,圣主留下的是蒙古男人不屈的性格。当眼泪像湖水那样将要溢出眼眶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会自动结冰。哭,一个蒙古男人怎么能哭呢?那无疑是懦弱的表现。你能流着眼泪在马背上披荆斩棘,一竿子套住烟尘中的野狼吗?你能泪眼蒙咙地穿过风霜雨雪,圈住四散的马群吗?生存的严酷,让蒙古男人的性子因为无奈而平和,但是那种一定要赢得胜利的勇气,却无时不从他们的沉默里冲出来。
我久久地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
我并没有因为很小就学会了骑马,去和大阿爸一起放牧七百匹的马群,也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七八岁就去放羊。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学校。他认为我的脑袋里有两只聪明伶俐的红狐狸,一只爬上了高高的羊草垛,试探着怎么能到天上去;另一只在甘珠尔庙会上,琢磨着汉商秤杆上翻过来五斤,翻过去一斤的铜星星。大阿爸可是蜿蜒几百里的乌尔逊河边上唯一去过海拉尔的牧民啊!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赶着苏联马车送笔贴士到衙门,看见衙门的黑大门上写着汉字,八大商号的门上也写着汉字。牧民家有了认识汉字的儿子,就知道为什么一张大牛皮,只能换来10斤小米了。他说10斤小米熬粥半个月就没有了,一头牛可要养过三个夏天才能出肉出皮子。
大阿爸把我送到了旗里的民族小学读书。第一堂课学蒙文,第二堂课学汉文。学算术的时候老师用汉语讲,学图画的时候老师用蒙语讲。除了图画课以外,我在别的课堂上总是想出去撒尿。其实我是害怕那个扎着粉色头绫子,说汉话蒙古调,说蒙古话汉人腔的班主任老师,一门心思想躲开她。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刚开学不久,她给全班讲《小学生守则》——见到老师要行礼。这个过程中间有人提问,在教室里见到老师也要行礼吗?我就站起用蒙古话说:“只要像黑瑙嗨那样坐着听老师的话就可以了……”当时班主任脸上就变了颜色,她低垂着上眼皮,像看待一堆尘土那样看着我说:“你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怎么能是一条黑狗呢!坐下坐下,学生守则上写着不许打人骂人,刚说完你就骂人。”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说:“我小阿爸说他感谢共产党让他有了蒙古包,说他以后对党就要像瑙嗨那样忠诚……我们家的瑙嗨很听话,它从不偷吃大额吉晾的肉干,从不向着客人的马汪汪叫,也不欺负小羊羔,它不是骂人也不是黑狗,它是好人……”可是周围一片嘲笑声,盖住了我的话。
我还没有搞懂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被同学们给孤立起来了。见到我走进教室,他们就会喊:“一二,瑙嗨,一二,瑙嗨……”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刚要坐下,就有人抽走了地上的凳子,把我摔得像四脚朝天的骆驼羔子。我不愿意和这样的同学在一起,每天想着一件事,大阿爸呀,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现在想来,我的小同学们不论蒙古族还是汉族,都不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那个扎粉头绫子的老师也只是一个为了参加革命工作学了蒙语,一天都没有在草原生活过的人。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实际上等于远在天边。他们不知道在我的背后,有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有一种视天下生灵为兄弟姐妹的观念。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学会博大精深的蒙语。
我在学校里度日如年,功课总是像跟不上群的羊那样落在最后面。老师让我向学习好的同学学习,我就一个劲儿地往人堆里凑合。说实话大家虽然爱起哄,真的没有因为我是一个牧区孩子欺负我。我跟他们学汉话,他们抢着告诉我,“稍”是请坐,“一乐”是过来,“巴达伊地”是吃饭。当然,我的同学也教给了我“操你×”“王八犊子”“滚鸡巴蛋”之类骂人的话,不过他们没有告诉我具体意思,我只知道那些话是在生气或者打仗的时候使用的。
二年级的时候,我的汉语学到了能拿大额吉捎来的奶食到小市场跟小摊上的汉族老头儿换东西的程度。开始一口袋奶干只能换五个阿拉伯蜜枣,后来学会讨价,终于换来了五支心仪已久的绿色铅笔。我把铅笔送给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作为回报,其中的一个同学把我带回了他姥姥家。他爸爸是在海拉尔工作的达拉嘎。他姥姥的手非常软,我站在他们家明亮的地板上,他姥姥伸出双手捧着我的脸蛋笑,又到窗外的院子里摘了一个半红半青的洋柿子给我吃。我第一次吃洋柿子,印象太甜美了。那时候呼伦贝尔种的洋柿子都是半熟的,因为无霜期只有九十多天。现在虽然能吃上通红通红的西红柿,但没有什么好滋味,都是营养液催红的。我的这个同学后来挺有出息,也在盟里当了达拉嘎,我在电视上见到过他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开会,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我估计他现在早退了。
旗里毕竟不是草原,学校毕竟不是我的家。圣主成吉思汗说过,我的子孙不能到城里居住。
我命里就是草原上的人。
三年大饥荒波及了遥远的呼伦贝尔,学校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早上的开花原麦馒头变成了麦麸子苞米面两掺窝头,奶茶变成了没有奶的黑茶汤。不久连窝窝头也没有了,三顿饭改成了两顿饭,顿顿都是榆树钱儿玉米面粥或者豆饼末粥。体育课取消了,饥饿的同学们也没有了滑雪爬犁、打雪仗的劲头,每天在一起琢磨溜出校门砸冰窟窿抓鱼,或者到山上套一只狍子、野兔什么的充饥。
快过年了,不知道是谁盯上了学校里那只饿得肋条一根一根凸出来的流浪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怎么能把狗肉吃到肚子里。我在一边听得难受死了,我想起家里的两只瑙嗨,眼泪就止不住了。我把大额吉给我缝在蒙古袍里面的钱拿出来,全都买了供销社卖的古巴糖,给那帮淘小子每人分一勺,求他们不要杀那只狗。
第二天他们一饿,又议论起杀狗的事,我已经没有钱去买古巴糖了。他们没有刀,说要不就用绳子勒,还说最省事的办法是把二踢脚插到狗屁眼里,把狗炸死。我听着听着一股火冲上脑壳,忽地站了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要跟你们摔跤!一个摔两个行不行?虽然我也饿得眼睛冒金星,可是我的胳膊到底是抱过牛犊子的胳膊,腿脚是蹬过马鞍子的腿脚,要说摔跤,我虽然脖子没有扎上彩绸,但是每年夏天在草原上和小伙伴比赛时,我也不是轻易服输的那头小骆驼。
我轻松地把我的同学一个一个放在雪地上,终于激起了他们在饥肠辘辘的日子里闷了很久的怒火,不知谁喊了一句:“一二,瑙嗨!”他们全体冲过来包围了我。我们在雪地上打成一团,滚来滚去,最后我被死死地摁在雪地上,呛了一嘴雪。我两个胳膊一支,像马一样立起头,像狼一样张嘴就咬,我不使用眼睛,接触到了什么就咬什么,下死力气咬,最后我只知道嘴里很成,不知道咬了谁的什么地方。老师来了,大家忙站起来,我用袖子一擦嘴,袖口的白羔皮上一抹鲜红,那是我同学的血。
班主任找我谈话,说你为什么打人?我说比谢(蒙语,不是),是摔跤。她说,你为什么咬人?我说比谢,我嘴冻了——变成狼来了。她说,谁让你先动手?我说比谢,王八蛋你×的鸡巴蛋吃狗……她憋得眼睛上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一回身就往办公室跑——听啊,牧区来的学生太野了……其实我也不懂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没想谩骂老师,不过是一生气肚子里的汉话像出圈的羊那样乱糟糟地冲出来了。我想说的话其实很简单——是那些混蛋要杀狗吃。可是水已经倒在了雪地上,收不回来了。我知道惹祸了,在学校里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我看见那些同学正用舌头舔化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在宿舍里往外看我呢。我扎紧了腰带,戴上小狐狸皮的帽子,扛着行李,一步一个脚印踏着草场上的白雪,走出了学校的大门,从此放弃了大阿爸给我指的那条路。
我在旗里的大街上,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家在哪里?上百里的茫茫大雪原,每次都是大阿爸骑一匹马,牵一匹马来接我回家的。天渐渐暗了,我怎么回家?没出息的眼泪落在胸前,不一会儿就把袍子的华达呢面冻成了硬铁片。突然我的眼前一亮,哎呀,铁青色的马鬃上带银丝,那不是干部的马吗?正拴在小吃部的门前。我进小吃部一看,那个嘎查(蒙语,大队或村子)的干部正在和一个人吃饭。他看见我,就又要了一盘子土豆丝,让我把肚子先填饱,然后说,这匹马快,你行吗?我说,你忘了,那达慕比赛的时候我给大额吉赢得了一台手摇缝纫机。
我在寂静的夜里到了家。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大额吉老远就听到了马蹄声,她钩开了炉子里的牛粪火,从外面取回一个小奶坨子煮上茶,正在灯下边搓马鬃绳子边等着呢。我扑在大额吉身上一边抽泣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啥也说不清楚。
大阿爸第一次跟我发了脾气。他说:“你哭,你哭,你哭够了再说!”盖上大哈就睡下不理我了。
大额吉在我睡着前一直用雪搓着我冻伤的脸。这种情形在我的记忆里有过许多回,要不然我今天脑子前边的肯定是一张百孔千疮的脸。第二天,我把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说给大阿爸听,大阿爸一边听着一边叹气,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梦想破灭了。当我讲到自己一个人骑马,花了四个小时,在草原上蹚雪,抱着马脖子取暖回到了家的时候,大阿爸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每一条皱纹里都带着笑的人。
大阿爸和小阿爸在一个生产队放马,萨如拉姐姐在包里帮大额吉做饭,两家人在没有了小额吉之后,自然成了一家。
我们的蒙古包一年四季跟着马群走。马群就在我们艾里的南方,骑马走出二里路就到了。皑皑的白雪,铺在碧蓝的天底下,随着山峦的起伏呈现水一样的弧线。突然间,我惊呆了!难道是我突然走进了梦境?一片金黄的原野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白雪和蓝天中间。那原野上干草如织,从雪里钻出来,抖落掉一身的雪,又在风的摆动中掩盖住积雪,密密匝匝地站立着。雪深云际,秋天留下的冬牧草,造就出金黄色的风景,像云霞栖落,似秋光拂荡。马伫立在山峦上,放眼看去,我以为那是山坳里波涛抖动的湖,当我走到山下再仰望,又觉得有人在天空垂落下来一幅画。
大马群由十二个儿马子小群组成。此刻,一拨拨的儿马子携带着一团团热汗的白雾,正在金黄的草浪里摆动鬃尾,肆意漫游,一会儿追着草浪向西,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掉头向东,那一份飘逸舒展,竟如自在的鱼儿嬉戏在一片涌动的水里。所有的马都饱满健壮、毛皮油亮,它们不必为食物担忧,也不必为安全惶恐,仿佛极寒的天气是一种亘古的抚慰,或者一种安然的笼罩,它们身在其中,活得是那样气定神闲,那样吉祥如意。此情此景,让我这个刚刚从学校的樊篱中回了家的孩子觉得,正如我们大草原上牧民的生活——天下最美好的生活。
我的鼻子里充溢着冬牧草的芳香,陶醉在马汗醇熏的气息里。啊,这不就是我夜夜入梦的生活吗?辽阔的草原,高远的长生天,请把我拥入你博大的母体吧,请用你仁慈的目光注视我吧,请快快让我一试身手,用你的烈马,用你的白毛风,用你布满泥泞和冰凌的道路来磨炼我吧,把我锻造成一个无愧于圣主成吉思汗的儿孙吧,把我摔打成一个风雨无阻披荆斩棘的马拉沁(蒙语,牧马人)吧!可是大阿爸和小阿爸异口同声地禁止我套马,甚至在我提出驯服一匹坐骑马的时候,他们也不停地摇头。
真实的牧马生活,可不像电影和照片上显示的那样,蓝天下,白云边,绿野中,坐在马上,唱着长调,沐浴着阳光,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为什么草原上都敬重牧马人呢,因为牧马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当一个好的牧马人只有力气不行,还需要超强的勇气和智慧。为什么一问草原上的男孩子将来做什么,他肯定告诉你去放马,做最好的马拉沁,因为在他们的心中,牧马人就是英雄,就是光荣的意思。牧马人一年四季面对千百匹骏马,不仅要让马吃好草,喝好水,躲开风雨雷电,提防偷袭的恶狼,避免疾病伤痛,还要根据每一匹马的习性去养马、套马、吊马、驯马、繁育马。其中的讲究,说也说不完。别看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还曾经在赛马时拿过名次,其实平日备马的事情都是大阿爸替我做的。我身子轻,上了马一抖缰绳,那聪明的马就驮着我飞起来了,等到冲刺结束,大阿爸立刻就给满身大汗的马盖上了毛毯,牵走照料去了。我骑马,更多的是在游戏,我的马背生涯只能说是刚刚开始,不过我自己并不知道,竟不知深浅地以为自己已是个成手了。
一冬一春里,大阿爸给我换了好几匹老实听话的马,让我跟在他们的后面,每天在马群的边上绕圈圈,往一起归拢马。每当套马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套马杆,不时地将一匹匹桀骜不驯的烈马放倒在地,心里急得直痒痒。不过我也看出来门道了,套马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匹好坐骑。这马不一定高大,但一定要结实有劲,屁股要宽,四条腿要壮,腰条要长,最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反应机敏。我悄悄地相中了一匹新骟马,五岁多,棕色的毛中间,有一缕缕像麦芒一样雪亮的毛尖。它在马群里并不多么打眼,每天远远地躲着趾高气扬的儿马子,溜边儿吃草,喜欢独自睡觉,不合群。但是,下河凫水的时候它不像别的马那么傻,它不犯同样的错误,知道绕开昨天陷住它四蹄的稀泥滩。
大阿爸说,嗯,海骝马。
这匹马真不是善茬子。在大阿爸套住它,给它上了马绊子之后,它不叫唤,不撒野,“嘭”一声趴在地上不起来。别的马的反抗方式是尥蹶子,它的反抗方式是——你给我上鞍子,我的肚皮紧贴着地皮,让你无法伸手;你给我戴嚼子,我不张嘴。人到了它跟前,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害怕,反正它就是一动不动。
大阿爸说:“你要是一匹飞马,就用四蹄去追赶鸿雁的翅膀;你要是一只豆鼠子(草原鼠),你就钻到地洞里去吧,又何必一动不动呢?”就在大阿爸解开它腿上的马绊扣的那个瞬间,这匹海骝马像一只小鹿似的一闪身,打个滚儿站起来跑了,那个快,叫你耳朵听得到它那串鼓点般的蹄声,眼睛却跟不上它远去的身影。
我的倔强劲上来了。就是它了,我认定了。此后我每天放马的时候,时刻用眼睛扫着这匹马,一有空就到它身边转悠。它十分机警,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我一靠近,它就卧倒,我只好耐心等待。相持的时间长了,它才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抽个冷子突然扑上了它光溜溜的长腰,拼命抱住它的脖子。它一惊,忽地站了起来。我骣骑在它的身上,它笼头嚼子鞍子全没戴,我一点抓手都没有。眼看着它的耳朵焦躁地往后抿,脑袋使劲往下拱,尾巴紧紧地夹在两尻中间。我知道坏了,它肯要尥蹶子了。不等我细想,它一连三个蹶子屁股朝天,活拉拉把我从马头前抛了出去,我仰面朝天摔在草地上,眼前飞舞着一片红黄绿色,就跟死了一样,半天才睁开眼睛。幸亏河边的湿地柔软,我没有落下什么伤。
大阿爸和小阿爸说:“哎呀啊……能够记住你心跳的马才是你的,心急的时候不要啃骨头。”可是我的心实在是稳不住了,第二天我又来了这么一次。我心想,反正地皮是软的,我的脑袋不会磕在石头上,上一次错在我不知道抓住你的鬃毛,这一次我非制服了你不可。没承想,这一次海骝马不再那么激奋了,它站起来抖落几下身子,见我依然死死地抓着它的鬃毛,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了几步,左右抻脖子叫唤了几声,颠着小碎步跑了起来。我趴在它长长的脊背上,像一只草爬子那样扎了根,任由它载着我一会儿冲下山坡,一会儿跳过诺门罕之战留下的壕沟,就是不下来,我的汗水和它的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马肚子往下流。
或许这匹有灵性的马,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大阿爸和小阿爸按着驯马的套路,给它戴上了嚼子和笼头,备上了鞍子,为了保险,在它的肚带底下,又使用皮绳连住了两个马镫。它照样不听指挥,兀自前行,目标永远是牧草最茂盛的地方。特别是需要转弯的时候,你向东,它非得向西。大阿爸给我准备了两根小木棍子,转弯时在它的腮帮子一侧适度敲打,让它按照我的方向走,算是好了一些。
我就这样每天骑在海骝马上,想尽各种办法亲近它,驯服它。我的信心几乎就要像大额吉的骨头老纺锤,被磨得光光的了。直到有一天,两个阿爸教我练捡杆,我的海骝马,才算和我一起开了悟。捡杆是套马的基本功,骑手在马上,草地上左一个右一个丢着好多套马杆,骑手须左右扳着马身子倾斜,在行进中两脚死死钩住马镫,侧探下身子把那些地上的套马杆捡起来。海骝马一开始挺别劲,偏偏往反方向挣脖子。我已经知道马喜欢爱抚,就试着用手抚摸它的耳朵根子,推它的脸,它果然顺从了我的意志。一连好几次,顺利完成动作。我心里正夸着海骝马好样的,大阿爸喊住我,要我停下来。我停下,大阿爸捋了捋海骝马身上的汗水,就把没有下课的海骝马给放了。我当时挺奇怪,第二天再练的时候就明白了,嘿!那海骝马,别提多听话了,缰绳一示意,它立刻心领神会,身子倾斜到擦草尖的程度,我一口气捡起了地上所有的套马杆。
原来马终于明白了,只要按着主人的要求完成任务,下一步就是解放,就是自由。当然,这仅仅是海骝马英雄史诗的第一页,正是从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心心相印的日子开始了。
海骝马的天才,一天天显示出来,这哥们儿真是聪明又机灵。和我一起放马的马拉沁们看它平时大宽屁股撩搭撩搭颠着跑的架势,老是说它就像一个身材失衡的胖丫头在刻意地掩饰自己的不足,结果欲盖弥彰。我绝不允许有人嘲笑我的马,我说,快把你舌头尖上的刻薄话连同你的舌头一起给我咽回去!请到赛马的队列里看我的马,请到套马的烟尘中看我的马!
我的两腿轻轻一夹,看我的海骝马,立刻变成草上飞,但那不是一只黄羊子在草上飞,而是一头健壮的雄狮在草上飞!它木桩一样的四肢“刷”的一声前后拉成一条线,四个铮亮的大蹄子,在地面上弹琴一般轻轻一点,刹那间它的肚子擦着草尖飞掠而起,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赛马甩掉老远。我骑在它的身上,只听见马镫掠草的声音,丝毫感觉不到马蹄落地的颠簸。
套马的时候,海骝马立刻变成了我脑袋里聪明的红狐狸,仿佛和我长着同一双眼睛那样让我感到得心应手。面对四分五裂的马群,海骝马永远不会搞错,总是直奔我要套的那一匹而去,它一尥蹶子拉开架势,几个箭步就能追上前面的马,当离那马差不多一竿子远的时候,它自动减速,头顶着前面的马后腰,从侧面压着那马追,丝毫不给那马一丝喘息的机会,我看到那马倾斜到无法站直的时候,甩出套马杆,一套一个准儿。
我骑着可爱的海骝马,也像一匹骏马那样在草原上长成了马拉沁巴特尔。一根柳木的套马杆在我的手上,每天牵引着云块一般的马群,飘过山冈,泅过河流,追逐丰美的牧草,追逐生命的盛宴。我来了,大地瞬间泥土暄腾,花香四溢,霜雪飞旋,骏马走过的地方,是草籽在马蹄坑里发芽的地方,也是马拉沁留下传奇的地方。
在巴尔虎草原的夏营地,乌尔逊河犹如一条明亮的长蛇,在潮湿的草原上一闪一闪地流动。天气又闷又热,每个人的头上都像套着一个烟囱,黑黑的烟在缭绕翻腾——那是密集成团的小咬,一种细小却十分执着的蚊虫,它们的一生仅在于这一次疯狂的吸吮,你走哪里跟到你哪里,在草原上你无处可躲,只有忍,忍的结果常常是五官感染水肿,甚至全身中毒。天色渐暗,我怕狼出现的时候看不见,不敢用呢子大哈盖上脑袋,不时用手胡乱地轰赶着小咬。当我看见海骝马长长的尾巴在使劲甩动,灵机一动,赶紧往海骝马后面一蹲,它立刻就懂了我的意图。海骝马的尾巴就像好使的扇子,在我眼前扇动,小咬很快在马尾巴上化作一缕缕黑色黏液,我终于能睁开眼睛,揩去眼角上、耳朵里那一团团黢黑的蚊虫尸体。
突然,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脸上。
大雨如注,气温骤降,那雨点比蚊虫更厉害,不由分说就荡走了我身上的全部热气。我们草原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太阳出来时如火灼人,阴云一到立刻把你冻得打哆嗦。我看看马群,一个个儿马子领着自己的妻妾儿女,簇拥成团,睡着了。黑暗中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那样站立着,纹丝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到雨水的侵扰。看看我的海骝马,发现它有点烦躁不安,心想可不能冻着它,就脱下呢子大哈搭在了它身上,它掉过身子,迎着雨的方向站立,为我挡住狂暴的雨滴。
小阿爸在下风口,我们两个人的马群有八百匹马。下夜时要不停打盘,打盘就是两个马拉沁骑马绕着马群画圈跑,阻止有马乱跑出群,也防范狼趁月黑头的时候,掏小马驹。
天上一道闪电,把静静的远山和熟睡的马群涂上一层幽幽的冷光,阴森的景象和逼人的寒冷让我毛骨悚然。我下夜的时候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的坏天气。闪电带来了雷,轰隆隆巨响,仿佛有一连串的炸弹击中了酣睡的马群,马群弹蹦起来,一匹匹马于惊悚中胡乱挥舞起前蹄,互相推搡冲撞着,发出心肺爆裂一般的嘶鸣,疯狂向四面狂奔,马炸群了!马炸群了!这是草原上最暴烈的情景,马蹄纷沓,咚咚咚擂动大地,要把地球击碎,万马嘶鸣,在天空久久颤动盘旋,雷声和暴雨,合成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我和我的马群像被抛到天上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完全由不得自己了。
马没有选择,没有方向,一拨一拨地跟上自己的儿马子,风驰电掣一般向前面冲去。马一向都是顺风跑,风雨从它的后身而来,把它们的马毛戗起来,于是它们越发跑得急。前面就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深黑色的达赉湖,马不会在惯性中急刹车,必定在疾驰中纷纷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只有冲到前面套住那些儿马子,让它原地卧倒,马群才会在它身边渐渐平静下来。
“抓儿马子啊……抓儿马子啊!”我和小阿爸飞身上马,虽然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还是拼命地吼着。喉咙撕裂,我顾不得吐出嘴里的鲜血,两个膝盖一叩马肚子,那海骝马一个蹶子拉开身体,几个大跳冲到了马群前面。
我向马群挥动着套马杆,此时套马杆显然无济于事,马群排山倒海而来,对面冲来的马头已经逼近我的胸膛,海骝马似乎一惊,我只感觉它脊梁一斜,我的身子不由往下一滑,就仰面落在了草地上。我眼前晃动着无数个马蹄,有的带着铁掌,有的像乌亮的铁砣……完了,年轻的马拉沁即将死于自己马群的乱蹄之下……来吧,来吧,愿长生天庇佑我的身体像博尔汗山的乌克力础鲁(蒙语,牛一样的石头)一样结实,让我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马拉沁……来吧……只听“咔”一声,一只大马蹄踏在我的左耳边,还好没有踏在我的脑袋上,接着又是“咔”一声,一只大马蹄踏在了我的右耳边。我的脑袋已经被这两只马蹄框住,一动不能动,紧接着咔咔的马蹄声和雨点一起愈演愈烈,在我的身边急速落下。
大额吉说过的话浮上了我的心头:“命大大不过天和地,我们的命就是一棵春来秋去的草啊……”我闭上眼睛,心里渐渐平静,任由长生天安排生死吧,去当春来秋去的草吧。咦?我没有麻木啊,为什么没有疼痛和撞击降临在我身上,甚至连雨水也不再抽打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观察了半天,终于明白了。
泪水和雨水一起淹没了不流泪的马拉沁。
是我的海骝马兄弟,它叉开四腿站立着,我正安全无恙地仰卧在它的肚皮底下!它的四个大腿和蹄子,变成了围住我的四根大柱子。迎面和侧面冲来的马群猛烈撞击着海骝马,它在趔趄中拼命稳住身子;马群从它的身上跳过,后蹄子挂住了它身上的鞍鞯,它一次次斜着脊背躲过去……它就这样忍受着,抵挡着一连串的撞击、撕咬、踢踏,像达赉湖边上成吉思汗的拴马桩那样牢牢地屹立着。如果不是它的保护,此刻的我早就成了铁蹄之下的一团肉泥,我的海骝马兄弟啊,是你救了我!
领头的儿马子还没有在惊悸中醒来,还在不停地乱踢乱咬。马群四散,一部分踏进了湿地,渐渐减速,还有几百匹马继续往山顶奔去。我和小阿爸开始分头追套儿马子。天黑,我看不清楚我的海骝马,只觉得它在我的胯下颤抖,我赶紧下马,摸摸马头,海骝马亲昵地跟我耸动耳朵;摸摸马鬃,上面是露珠样的汗水,我才放心上马。海骝马再一次英勇立功,它追赶上一匹匹儿马子,把它们弄得精疲力竭,然后给我一个出杆的机会……我和小阿爸终于制服了所有的儿马子,马群安静了下来。
天亮以后,我才看见,我的海骝马好像熬了一个冬天那样,疲惫不堪,肚子和腮明显塌下去不少。我绕着它细细一看,它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伤,右边眼角撕裂,右前膝盖肿起一个包,像是已经充血,毛皮上一道道血口子,血印子,我一按它的肋巴骨,它就往后躲,可能是肋骨骨折。你心疼死我了,我的海骝马兄弟啊,你就是这样带着一身的伤痛,为我追上了四匹儿马子。
集体的马群没有受到任何损失,草原上人人都知道了有一个骑海骝马的巴特尔。他们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我和我的海骝马不可分开的影子,每天和朝霞一起出现在草原上。他们四处传颂着马拉沁巴特尔和海骝马的故事,连没上学的小孩子都知道,巴特尔的眼睛长在了海骝马的脊背上,就是睡觉的时候也为它睁着一只眼睛。巴特尔的海骝马隔着一个山头就能闻到巴特尔的汗味儿,所以不用戴马绊子,永远不会丢;巴特尔秋天的时候会起早贪黑撸草籽,冬天的寒夜里他从暖烘烘的皮睡袋里钻出来给海骝马加料;一千匹马的马群里,最能跑的是巴特尔的海骝马,一万个人的人群里,最能干的就是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我在放马的小伙子们中的地位开始不一般了,聚会的时候,有人给骑海骝马的巴特尔割雪白如玉的羊胸口,喝酒的时候,当然由骑海骝马的巴特尔提第一杯。
后来,盟里要建一个饲养场,专门饲养一批好马,给领导们骑。那时候盟里的领导没有汽车,公家给他们每人准备两匹好马,作为下乡的交通工具。我被选中去海拉尔当马倌,真舍不得离开海骝马,我就和领导他们说海骝马的种种好处,一定要带上海骝马。领导他们没有同意,我只好把海骝马托付给小阿爸,每年秋天都回来给它撸草籽。海骝马还是那个脾气,不合群,除了小阿爸谁也使唤不动它,生产队在卖马的时候便把它卖到额尔古纳的农场去了。
人老了,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回忆伤心的往事,可是记忆是一种挡不住的东西,那一天的情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我去看海骝马的时候是三九天。我的海骝马啊,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被套在一架雪爬犁的前面,在额尔古纳河河道的明冰上拉着一车水吃力地走着。冰滑,你的四蹄吃不住劲,腿老是向外劈。车老板拿鞭子抽你,喊着“驾……驾……”吆喝着你。我的桀骜不驯的海骝马啊,我何曾这样对待过你!
你似乎已经听懂了车老板的意思,在人家的鞭子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踟蹰着。突然你好像闻到了我的气味,开始停住脚步,左右寻找着,我赶紧躲到一棵白桦树后面,我是怕你看见我一兴奋滑劈了腿,那就毁了,谁会养着一匹没有用的马呀。片刻,我探出头去看你,没想到正遇上你寻觅我的目光!出乎我的意料,你一动没动,我想象中的打鼻响,耸耳朵、尥蹶子撒欢儿都没有出现,你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接着,又在车老板的鞭子下往前走。
车老板说你现在是打杂的马,拉车、拉磨、拉爬犁、犁地,当坐骑,啥都干。你已经成为一个饱经沧桑,磨平了脾气的老马。我摩挲着你的毛皮,看到肚带的位置上,是一道道磨秃了毛的条痕,旁边长着白发似的糙毛。说明即使在歇工的时候,也没有人给你卸下鞍子,或者一天到晚你都没有歇息的时间,他们把你当作一台破旧的机器任意驱使着。
我把亲手给你做的鞍子送给了车老板,让他使用这个鞍子骑着你走路。你戴惯了我做的鞍子,会舒服一些。我掏出了身上准备捎给萨如拉姐姐过年用的工资,送给车老板。我说别让我的海骝马太遭罪,到了它干不动活儿的时候,不要卖它,就解开马绊,卸了笼头,让它想去哪里去哪里吧,它知道草原上哪里有收容它骨骸的地方。
车老板要了鞍子,说什么也不要钱。他说:“你看你这小蒙古,这是干什么,牲口不就是干活吃肉的嘛……再说公家的牲口,我说了也不算啊……”
我扭身走了出去,我实在不想听这样的话。
海骝马就放在院子里,我给它解开马绊,它就眷恋地跟在我的后面走。我停住脚步拍拍它的脖颈,它鼻子似乎有些打鼻响儿的意思,发出慢吞吞的出气声,显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气势。围着我的身子转圈的习惯,它还没有忘记,只见它蹲下身子,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是我怎么能忍心骑上它瘦骨嶙峋的脊背呢。
当我们俩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它就不继续走了,站在门里,两眼呆呆地看我。我想起以前只要它看见我挥手,就立刻颠颠地跑到我身边,便冲它挥挥手,谁知道它不仅没有过来,竟然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又突然返到原处继续呆呆地看我。我走回去牵着它的缰绳,它也不动,看来它是被彻底驯服了,知道这大门口是不能出去的,它的心里已经没有大门以外的广阔草原了。
那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元月二十一日,大寒,眼看就要过大年了。
虽然那一天早已像所有过去了的日子那样远去了,我的海骝马啊,因为你那呆呆的眼神,我永远记住了那一天。
你做的鞍子会说话
一个人抱着一副破裂的鞍子,走进鞍具社的工房。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稚气的年轻牧人,他进门的脚步,使老式的俄罗斯木刻楞工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或许因为他的马正等待一次雷电般的远行,他的脸上也呈现出急迫而渴望的神情。我看看他手里托着的鞍子,那鞍子已经不具形状。由于鞍鞒上有一道刀劈般的裂缝,顺延过鞍座的大半,因此鞍鞒前沿上的錾花莲枝银镶边,几乎从鞍鞒木头上脱落下来,像一只赢弱而华美的手,正吃力地拽着向两边离去的木块。鞍子上镶嵌的红绿玛瑙,在银子边的衬托下依然抢眼。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华而不实的物件,应该出自一个稀松平常的匠人之手。他挑选木头的眼力不行,锛子功夫不到家,造成鞍子基座薄厚不均。
我的话脱口而出——这是哪个板凳师傅做的活呀?可惜了银子!这样的烂鞍子哪值得让我们修理?年轻牧人一时间张口结舌,端着鞍子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手背给一个大牛虻狠狠叮了一口,一看,手上的痛处由一个红点,渐渐变成一个紫红色的小坑。师傅在远处一脸严厉,我的脚边有一个闪光的小铆钉。
我赶紧把说了半句的话收回肚子里。那个大个子骑手放下手里的旧鞍子,请我师傅重新给他做一个好桦木的鞍座。师傅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中的旧鞍子,并亲自把这个年轻人送到门外雕花的窗檐下。
师傅就是这样一个过于讲究礼仪的蒙古族人。他回来,坐在我的凳子边上,把我手里的白钢錾花模子扶直,在紫铜片上,不慌不忙地砸下去,每一锤子都不偏不倚,干净利落,刹那间草叶水纹的图案从模子底下流出来,栩栩欲飞。他放手,我去砸,流水般的图案,随即四分五裂,七扭八歪。
师傅的眼睛落在活计上,师傅的话落在我一辈子的记忆里。
师傅说的是——你少说话,你做的鞍子会说话。
呼伦贝尔草原使用马鞍子的人们习惯在我师傅的名字前加一个老字——做马鞍子的师傅老础鲁。当时我的师傅五十出头,还不能算是一个老人,但是生命经验已然炉火纯青。
起初我并不懂得,师傅这话其实是对我说的他自己,他的一辈子隐于自己所做的鞍子后面。而他做的鞍子从遥远的民国到现在,一直在草原的岁月里说话。那些鞍子的语言无比神奇,有的时候像鹰击长空远走高飞;有的时候像蝴蝶和水鸟翅膀上的风那样慢条斯理;更多的时候像一个远方的寓言,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里变幻。如果你是呼伦贝尔的牧人,如果你拥有一架出自老础鲁之手的马鞍,不管是一副以上好黑桦木为架座,以金银珠宝为配饰的鞍子;还是一副取材于大兴安岭普普通通的松木,朴素无华,甚至连一些大红的油漆都不曾涂抹,仅仅镶嵌一条紫铜为装饰的鞍子,当你一旦坐在这个鞍子上,都会听到一种声音,从你插在马镫里的两脚弥漫而上,直至你的胸腔和大脑。不论你置身于烟尘喧嚣的万马阵中,还是走马于静谧的月夜,你都会听到,那声音变成了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支撑着你,辅助着你……你自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身轻如云,意气风发,永不气馁。
老础鲁做的马鞍子,挑选最轻的木头,使用柔韧的竹子鞍条,以马鬃皮条做连线,不上任何铁件螺丝,具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弹性,是驾驭风霜雨雪的鞍子,是哪怕棱角磨尽,筋骨毕露,依然能够在骏马脊背上一往无前的鞍子。
远近闻名的马鞍大师傅老础鲁做的鞍子,一年年在岁月里说话,说云卷云舒,说春暖花开,说天边即在眼前,说冻土流铁风驰电掣,就这样成为草原牧人苦苦寻觅,宁可牵出头名的骏马去换的鞍子;就这样成为游牧之家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鞍子;就是这样成为日日夜夜奉献在圣主成吉思汗像下令人赞叹的鞍子。在骏马飞驰的时代,茫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梦想一副我师傅老础鲁制作的鞍子。
作为一个鞍具大师,我的师傅老础鲁,以自己手中日益完美的活计为心灵的出口,终日沉默寡言,似乎为了恪守某种遥远的秘密,紧紧地关闭了自己的嘴巴。虽然惜语如金,他却并不冷若冰霜,他的笑容就像夕阳的影子一样时刻走在他的脚步之前。任何一个人接触我的师傅,首先会感受到他眼睛之中的敦厚和蔼。因此,手艺好的老础鲁,人缘也好。
你瞧,每天我们的工房打开窗板,门庭若市的景象就开始了。因此必须有一个徒弟停下手里的活计,专门负责给那些赶来定制鞍子、梢皮、鞍鞯,打制金银器皿的顾客以及专门来闲坐打发时间的老顾客们熬奶茶。四面八方而来的马匹,快要挤倒了门前那个老毛子房东留下的拴马桩,不时发出互相撕咬的声音;停用多年的俄罗斯大别列什克(俄语,壁炉)装满了成罐的黄油、西米单(俄语,稀奶油)、奶干,还有产自额尔古纳国有农场的黑面和米嘎达(俄语,一种俄式野果酱面包),新杀下的羊大腿,干爽的狗鱼坯子,肥硕的木耳和蘑菇,那都是顾客们为表达他们的敬意特意送给师傅的。
师傅笑眯眯地坐在马扎上做活儿,眼前放着一只银包黑桦木碗,徒弟们要不时给他添茶。他是一个奶茶不离嘴的人,虽爱吃羊肉,可每次只能啃一根二岁子羊的肋条,因此师傅不胖,没有往下坠的大肚子。有人说他这一点不像草地人,他显得有点急,兀自抬高了嗓子说:“你在马扎上坐一天试试,你能吃进去个甚?”师傅爱吃助消化的酸奶干,不时抓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半天。师傅跟前的案子上,总摆着一大盘切成小块的黑面玫瑰青红丝月饼和白玉般的奶豆腐,用以招待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那个年代,没人能够如此阔绰大方。
由于手里有活计,每当有人进屋的时候,师傅即使不能一一起身相迎,也总是腾出右手,抚着左前胸,低头行礼,随即像歌手唱到了“美丽草原我的家”时那样张开双臂,把迎接客人的礼仪姿势做得很开很大,示意客人落座于西侧,享用茶点。天天如此,一丝不苟,不论老少,一视同仁。
我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夸张。日子一长,也就渐渐习惯了。我心想这大概是蒙古国的规矩,师傅毕竟是从蒙古国回来的工匠。1945年,苏联红军和蒙古红军,越过哈拉哈河,把侵占呼伦贝尔草原的日本军队打败,草原上的牧民为了渴望已久的丰美水草纷纷往西迁徙,师傅却肩背全套制鞍工具,从西边往东奔。当他徒步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了呼伦贝尔草原的时候,已是衣衫褴褛,瘦得像灾年的野马。
师傅孤身独居,白天领着徒弟们做活,晚上紧闭门窗休息。他对自己的身世总是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妻子和孩子。我们则一句不问,据说师傅的家人早已亡故蒙古国,师傅心里装的是一个灌满苦水的达赉湖。
我干活的位置在西窗下的砧子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重复着极其单调机械的基本功练习,手眼并用,使用锛子斧凿马鞍的木头底座,“咔、咔、咔”,一下、两下、三下,不偏不倚,轻重有致,锛子如手指般自如,木头像奶豆腐般柔软听话。对于我这个惯于信马由缰、纵酒放歌的小马倌来说,这无异于囚于桎梏。不过,我毕竟是跟随过金达拉嘎的人,懂得坚持的意义,不像别的师兄弟,玩心过盛,屁股老是坐不住马扎,眼睛总是能看见窗外那些扎着五彩横条围脖,戴着红缨帽子的布里亚特姑娘,还能发现她们的皮肤跟精面馒头一样洁白。我脑袋里的两只红狐狸此时排上了用场,分秒必争地用功实习。技艺如甘霖,一点一滴地被我吸入了身心。
师傅对我另眼相待,每当一架新鞍子完活儿,他都命我和他一起给马备鞍子。刚刚脱颖而出的鞍子,圆润玲珑,坐落在马背上,如亲吻一般体贴。马的鬃毛犹如被清风吹过,顺从地往两边倒下,又弹立起来,不停地摩挲着那昂然挺拔的鞍鞒。银质的梢皮扣和翡翠色的玛瑙嵌珠,在阳光下活色生香,光芒四射。这时候,师傅伸出拳头,探入鞍座底下,体会鞍底与马背之间的空隙,而后满意地点点头,命我上马。我两脚踩住马镫,站起来,再坐下,接着一抖缰绳,随着马儿耸动的脊背,享受着鞍子的舒适,冲过起伏的原野,然后带着一心的喜悦,把意气风发的全鞍马,交到顾客的手里。
骑手的心情,来自骏马的脚步,骏马的悟性,始于贴心的鞍子。有了贴心的鞍子,骑手的喜悦会变成照亮前程的明灯,脚下的道路会越走越敞亮。我暗自盼望着,有一天我也成为把喜悦送给辽阔草原的鞍具大师傅。
正当我煞下心来,投入地学技术的时候,“文革”的阴云变成惊雷,铺天盖地而来。窗外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每天喊着火药味浓烈的口号,“破四旧,立四新”“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文攻武卫”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来做鞍子的牧民神色惶恐地告诉我们,三百年的甘珠尔庙被红卫兵点燃的大火烧成断壁残垣,草地的白音家统统被洗劫一空,“红卫兵”小将,在海拉尔剧院前,撒了汽油,烧了好几天“四旧”,包括西藏活佛来呼伦贝尔使用过的银碗,女人们出嫁时穿的带绣花马蹄袖的蒙古袍,成车的书刊画报,还有錾着回龙纹、嘎日迪(蒙语,镇压成精爬行动物的神)和火神图案的铜钵、铜桶,都被投入了烈火。
一辆大卡车乱哄哄地从街上开过,我往外一看,正好碰上了那个被五花大绑押在卡车上的“苏修特务”的目光,心里一阵哆嗦。那个人我们全都认识,就是西头道街停用的喇嘛台(民间的称呼,其实是一个小东正教教堂)看房子的老头儿,他受移居澳大利亚的白俄罗斯房东委托看守房屋,夏天在小教堂的院子里,给开白花的山丁子树浇水,秋天把雕花窗子上的玻璃擦得透亮,在两层玻璃中间装上锯末子和五颜六色的纸屑,一年年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小老头。
这时只听师傅“哎呀”一声,我回头看见,他的锛子刃上一抹血色,原来是碰破了自己的拇指。师傅是一个从不惊慌忙乱的人,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几个师兄弟身上并不奇怪,发生在师傅身上那是要出大事的兆头。
我捡起那把老锛子。
师傅甩甩手,他的血在翻卷的木刨花上殷红成斑,犹如雪中红梅。师傅用一块刨花包上手指,紧紧地攥住,血和慌乱方渐渐平定下来。师傅将一把细细的木锉指给我,这意味着我的木雕活已经基本过关,就此开始另一种漫长的练习。一把锉、一块柔软的鹿皮,在满是毛茬的木雕上长征二万五千里,我手中粗糙的木雕变成了一块块圆润的玉。
在师傅的眼里,做鞍具是干一辈子学一辈子的行当,不仅在于你学到了哪些手拿把掐的技术,更在于你对这个行当的深刻理解,在于你的心里是不是有奔腾万里的骏马,在于你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鞍韂之上的民族,在于你有没有一种对这块土地深深依恋的情感。师傅没有高谈阔论过这些超然于技术之上的制鞍之道,但是我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学徒生活中,领悟了师傅亲手缔造的这种语言之外的意境。
意境属于有精神生活的人,精神空间就是人生的意境。我师傅的秘密就是他的精神空间,他用尽大半生恪守着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
师傅原名张玉石,是来自山西的汉人,年轻时跟他的师傅流落库伦(现在的乌兰巴托),靠做鞍子为生。一九四五年,他闻知蒙古红军要和苏联红军一起进攻呼伦贝尔,就想到如果现在不回中国,蒙古独立以后,恐怕就要永远流落异国了。他进入呼伦贝尔草原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濒临死亡。一个巴尔虎牧马人,把他放在骆驼的胸脯子下面暖和了一天,给他灌了半碗刚挤出来的热乎马奶,他才睁开眼睛。他看到那个牧民的鞍子已经破旧,就在蒙古包里给他的救命恩人做了一个鞍子,结果接二连三有牧人来找他做鞍子。等到他做好了人们要的鞍子,才知道日本鬼子走了,中国人和中国人又打了起来,只好在海拉尔开了个鞍具铺,等待时机回山西。
师傅终于等到了新中国成立,人民当家做主。西大街皮匠老王却捎来了他老家捎来的口信,不让他回去,说是他回去了很可能被当成反革命镇压,家人也难免受到牵连。他觉得还是留在呼伦贝尔为妥,牧民朝他要的只是一个结实好使的鞍子,给予他的却是无法报答的恩情。从此埋头干活,三缄其口,刻意让自己成为一个蒙古族人。即使去一趟医院,他也要穿戴得和参加婚礼一样,除了藏蓝色的蒙古袍,橘色的腰带子,还要把带象牙筷子的蒙古刀挂在大襟下,把玻璃种玛瑙的鼻烟壶揣在胸前;无论天气多么炎热,在敬酒的时候他要特别地戴上帽子;在街上遇到了老人,不论是不是认识,他都要庄重地请安。他整天奶茶不离手,讲一口流利的蒙语,除了我这个脑袋里有两个红狐狸的小马倌,没有人能在他的举止行为中发现一丝汉人味道。
鞍具制作这一行,涉及金、银、铜、铁、木、皮、竹、漆八种原料,八行手艺,必须样样深入,融会贯通,可谓学无止境。除了师傅,没有谁敢揽全鞍子的活计。万马群中,没有一模一样的两匹马,牧人对鞍子的要求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要布里亚特样式,有的人要巴尔虎样式,有的人要求把前清祖上留下来的鞍子整修一新,有的人要全皮镂花的小孩鞍子,有的人要雕花镶玉石的公主鞍子,我们每做一个鞍子,都会遇到新的手工课题。虽然我们这些徒弟已经晋了二级或者三级技工,但是谁都不敢说学会了,出徒了这种话。
每一副鞍子做好以后,师傅都要在壁炉上摆放个十来天才交货。这十来天中,他早上起来不喝茶,只是站在壁炉前看这些鞍子,看来看去,就发话了,有的要补漆,有的要重新找平鞍座,有的换鞍韂皮,有的甚至重凿拱券。当然我做的鞍子每次都是顺利过关的,我是一个骑过马的人,我比别人更上心。
师傅要是上西大街皮匠老王家喝酒去了,不论是谁,也不许把做好的鞍子交给顾客。我们出品的鞍子,都要经过师傅亲手备鞍子检验,这一关不是顾客要求的,是师傅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他说,从你拿起第一块原木的时候,就要想着这个鞍子到了马背上是啥样的,不亲眼看见鞍子上了马背,不算完活儿。
新巴尔虎左旗的牧民来取鞍子,师傅不在。我去皮革厂上料回来,知道一个新来的师弟收了钱,就让牧民把新鞍子拿走了。我骑上马就往草原上追,走了二十多里,尽管我看那副已经在牧民的马背上了的鞍子,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是把那个牧民请了回来,由师傅亲自验了鞍子之后,才把鞍马放回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师傅留下我。他亲自关了窗板,到风斗里,启开封存了一个冬春的木桶,取出新鲜的冻羊肉,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手把肉,还烫上一壶小烧。我们师徒二人第一次如此亲热地促膝而坐。我以为一次语重心长的教诲即将开始,便在心里寻找答谢师傅的言辞。我平日记着师傅的嘱咐,给自己的舌头戴着马绊,每一句话出口前,总是先在心里打磨许多遍,从不信口开河。不过,我到底是一个跟过金达拉嘎的人,一旦我想明白的时候,开口就有成群的骆驼跑出来。我想今天或许可以与师傅好好说说心里话。
可是师傅依然不多说话,他默默给自己斟满酒,敬了天地,又在我的额头上涂了一滴,双手把盏举过头,一饮而尽。这时候我看到了师傅眼睛里水汪汪的光亮。
师傅从壁炉里拽出一只铁皮箱子,在我面前打开盖。师傅从蒙古国带回来的老工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其中两个锛子和一个锤子换了新木把,还有几十个花纹各异的钢錾子,不知道为什么,特意放在一个师傅用粗柳条编的十分精致的小篮子中。
师傅说话了,说的竟然是汉话:“就凭你的手艺,在草原早就饿不死了,前几天追鞍子的事,我冷眼看着呢,像个大师傅的样子!你呀,出徒了,满师了。我这辈子就攒下这点东西,从此就是你的了,你现在就带着这些东西,赶夜路回草地吧!”
我一头雾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傅说:“大徒弟啊,师傅托付你两件事,一是回到草原,你千万躲着不要回来,听到我出了甚事情也不要回来,要回来就等到我死的时候回来送送我,让别人看着,我的膝下也有个后。别烧纸,别悲声,让西大街皮匠老王的婆娘,给我搓一屉窝窝,让我带走。”
师傅突然改说汉语,突然使用了许多海拉尔人陌生的词汇,让我想起一件事——师傅平日跟西大街皮匠老王交好,爱吃老王老婆做的莜面窝窝,没想到他说的汉话里也有一股莜面的味道。
说到这里,师傅哭得泣不成声,慢慢地自己又忍了回去。
师傅拿起那个小柳条篮子,用食指勾出了一根粗柳条让我看,原来那提篮中每一根粗柳条中间都夹着一根铅笔芯般的金线,难怪这个小筐的分量有些重。师傅说:“别看现在金子不值钱,留着还是有用的。我要是不在了,你看革命形势的情况,用在草地人身上救灾解难吧。”
一切都在师傅的预料中。抄家的时候,造反派到师傅家,推倒了壁炉,挑开了天棚,扒了火炕,把地窖挖了好几个来回,没有找到发报机,也没有找到变天账,证明不了师傅是他们所说的蒙古特务,他们只好给师傅挂了一块“亲蒙分子”的牌子押送到了公安局。正赶上有草地的几个牧民来找师傅,他们的马背上备着师傅做的鞍子。他们眼看着师傅挨斗,也没有办法和造反派辩论,就骑着马尾随游斗师傅的造反派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对造反派说,你们没有证据,我们不能拘留这个人。造反派只好把师傅押送回家。于是,师傅被牧民的马队带回到了草原,在蒙古包里过了几个月安静日子。
在“打一场歼灭‘内人党及其变种组织的人民战争”期间,师傅安于一隅的生活又一次被冲击。当时草原上的人,甚至牛马骆驼和瑙嗨都上了“内人党”黑名单,一个从蒙古国回来的“蒙古族人”,注定在劫难逃,没有人能保护师傅了。
师傅被揪出来,抓进了“群专”的小号,每天遭受“喷气式”(低头掰胳膊)、“焖土豆”(火烤)等严刑拷打。造反派逼他在一张他的老顾客名单上签字,承认是他发展了这些人加入了“内人党”,师傅一直拒绝签字,几次被打得昏死过去。
呼伦贝尔管“群专”的工宣队,是山西大同煤矿来的,都说山西话。一次审问师傅的时候,师傅一走神,也顺着那个工宣队员说了几句山西话,工宣队就问师傅你怎么好像山西人,你不是蒙古人吧?问的时候,那个工宣队脸上的表情随即温和了一些。当时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师傅要用山西话和他套套老乡,或许能少遭受一些折磨。但是师傅没说,坚持自己是从蒙古国回来的巴尔虎人,只是在蒙古国跟山西的师傅学过银子活儿,老婆孩子都死在蒙古国了,因为爱国才从西往东逃,终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改革开放以后,鞍具社转制,师傅的徒弟们有的改行了,有的单干了。我跟师傅说,你愿意跟谁就跟谁,你的徒弟哪一个都会对你好的。他选择了跟我。我说你眼神不好了,就别做活儿了,他说,行,我就给你看着店。可是他闲不住,老是想把过去想做没做成的复古鞍子做出来,在砧子跟前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说,你得站起来活动活动,他说,没事儿我吃得少。
毕竟年龄不饶人,师傅的眼睛快速老化,即使戴着眼镜,也分不出錾子底下山字纹和云字纹的花样了;那一双闭着眼睛也能在皮子上把牡丹荷花缝得栩栩如生的手,开始颤抖了,右手拿着的缝针,不往皮子的花样子上去,却往左手上扎。师傅只好长长地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两只手蘸了凡士林,放在皮围裙上互相搓着,搓着搓着,突然说:“大徒弟,你把那嘎喇油拿来我使使。”
我说:“师傅啊,现在上哪去找嘎喇油啊,多少年没有卖的了。”
师傅说:“啊……”又蘸了点凡士林,继续搓自己的一双手。他大概觉得不听话的手是冷了,搓搓就能好使些。后来师傅就不做活了,我让儿子带着他到公园里老人多的地方坐坐,他不去。我干活儿,他就在旁边坐着,像一块石头那样不动声色。我知道他的眼睛肯定是看不清我怎么做活了,但是他的心能听明白我手中的锛子声,能听到我做的鞍子正在草原上走。
就在我和师傅似乎都忘了山西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儿子来信了,说是很快来看师傅。师傅焦急地跟我说:“这可闹大了,都知道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蒙古老头,突然间冒出个汉人儿子来,可不敢,可不敢……”
我和师傅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决定一点不隐瞒,当年的事情该说就说。师傅说户口就不要改了,都当了大半辈子蒙古人了,反正上头也没有高堂父母了,今后就随自己的心思过吧。
果真到了那一天,师傅的儿子带着孙子来了,孙子的胸前戴着一个老银子的锁,凹痕处已经被氧化成了黑色,是当年师傅离开山西的时候做的。银锁是师傅的妻子临死的时候留给孙子的,说认识这个银锁的人就是你爷爷。
师傅手捧着孙子的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像我们事先想的那样,闹得如开锅的奶茶那样沸沸腾腾。草地老乡正在刚分到手的草场上忙着养羊赚钱,把马卸了鞍子放在草库伦里圈着,不经常做鞍子修鞍子,很少和我们见面。原来的老顾客早已四散,鞍具店聚不了从前那么旺的人气了。来做鞍子的人,大都是把鞍子当旅游纪念品的人。我请师傅家的哥哥和侄子吃饭的时候,就连我的师兄弟们也没有来全,已经没有人为一个老马鞍师傅的身世秘密震惊了。
师傅被儿子接回山西,住了几个月又被儿子送回来了。师傅走时我媳妇跑了一天,给他买的对襟羊毛衫,涤卡中山装,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师傅已经不适应故乡的生活。
师傅家的哥哥竟然当着我的面就斥责师傅,说:“大,你真是个老糊涂,呼伦贝尔冰天雪地,水都带膻味儿,有啥好的,你非要回来?”我听着很生气,差一点一抡胳膊,把他撂在雪地里。一想,他毕竟是师傅的儿子,跟我就像同一个父亲的儿子差不多,我要揍他,给师傅丢脸,也给蒙古人族丢脸。于是,领着他到草地上淘换了两个牛鞭,又托人帮他买了卧铺车票,把他打发走了。
师傅从山西回来的那年夏天,叨咕了两次,要到草地去骑骑马。我明白,师傅是想最后看看自己做的鞍子,看看草原。可那些曾经在草原上追风赶月的鞍子,如今都在哪里呢?我把几个师兄弟召集到一起,给他们开了个会,提前做了一番准备。在师傅八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借了一台212吉普车,陪着师傅到了草原。
十匹骏马,一律皮毛如雪,个个气宇轩昂,在师傅下车的那一刻,从高高的地平线上飘过来,到师傅跟前并排站稳,好不威武雄壮!师傅高兴坏了,不由容光焕发,笑声朗朗。他挨个抚摸着当年自己亲手制作的鞍子,久久不肯撒手。只见师傅在一匹矮马的里手,抬腿飞身,不等我们伸手扶助,已经安坐于马鞍之上。八十八岁高龄的师傅,那一份从容利索,不是亲眼看到,真是难以相信。
师傅在回来的路上,显得十分兴奋,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说:“鸿雁飞得再高,影子还在地上,骏马不能离开草原,好马一定要佩好鞍,你不能只看脚底下的露水,要往远看,赶紧收几个徒弟吧,晚了咱们的手艺可就荒了……”
我一连看了几个徒弟,他们都是被阿布额吉硬逼着来的,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最终都没有坚持下来。好歹剩下一个芒来,他也是牧民的孩子,初中毕业,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做活儿有个钻劲儿,一年多就学了个半拉架子。师傅看着他偷偷跟我说:“大徒弟啊,你师傅明天死都不怕了……”
我精明一世的师傅健健康康,头脑清楚地活到九十三岁。他每天两碗奶茶一小把酸奶干,吃喝到走的那一天。是我领着师弟们给他送的终。他的寿衣是他自己二十年前就到民族服装厂定做的——羔子皮里蓝缎子面沿金边的马蹄袖蒙古袍,橘红色留香绉腰带,外套一件小牛皮坎肩,脚上是高勒绣花软牛皮马靴。
师傅最后几年没提起莜面窝窝的事儿。他的老友西大街的皮匠老王和他的婆娘都去世十来年了,我让儿子到街上的山西莜面馆叫了一屉窝窝供在了师傅的灵前。
我按着师傅的遗愿,在他的灵位上写的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阿拉腾础鲁”,师傅家的哥哥不太高兴,我就说那把师傅的汉名“张玉石”也写上吧。他说,对了,对了,我大他愿意做蒙古人就做吧,我们张家的家谱上总不能冒出来个外姓人吧。
师傅长眠在风吹草低的达赉湖畔。我继续在这个越来越看重金钱的世界上做着马鞍子。我的大徒弟芒来到底还是不干了,他后来搞旅游挣了钱,有的时候还给我介绍个买鞍子、打银子酒盅的顾客。无论到什么时候,我的心是不会变的,我不能对不起师傅,对不起金达拉嘎。
我花心血做了十几个少年马鞍子,一个个送到民族小学校。我担心的是,将来的蒙古孩子都不会骑马,不认识什么是马鞍子了,所以一定让孩子们看看、用用这种和自己的民族一起留下辉煌记忆的东西。学校的校长、老师对我特别热情,给我戴上了红领巾,说将来要给学生开民族文化课,专门请我去讲讲马鞍子,还非要留我吃饭。我说我不能喝酒了,得把身体保护好,还有不少学校要鞍子,我得赶着做呢。
一段时间以后,他们也没有来找我。我想看看我送的鞍子,在学校是不是派上了用处,就悄悄去看了看。
学校的陈列室里静悄悄的,我做的马鞍子被罩上了透明的塑料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展台上。
不知为啥,我又一次想起师傅说的话——你少说话,你做的鞍子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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