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
一
现在都尘埃落定了吧。我开始慢慢平静地正视它。云淡风清是一种太高的境界,于我,似乎永难抵达。在过去的那么多的时光里,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一直在那里,它让一个人的天空那么灰暗,那么卑微。即使是在片刻的欢愉里,那些长年郁结在内心深处的阴霾便迅速面目清晰地浮现开来——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不安的情绪就会再次笼罩着我。用抖索的手指去摸火机点烟,但依然无所适从。我开始流连赌坊,或者沉迷昏睡,为的是转移这无孔不入的侵扰。当我写下“耻”,可我发现,它既不代表羞耻,也不代表耻辱。它是一个动词,硕大地、持续地梗在人的心里,一直损害着你。“你怎么走不出来啊?你到底要怎样才能释怀?”面对这样的诘问,我只能沉默。我的睚眦必报,我的耿耿于怀说到底竟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难以言表是因为一语中的的失效。这让人无法直视的“耻”,如果一一剖开来给人看,那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无法痊愈的疾病。这个字牢牢地嵌在我的命里,深入骨血。我想起霍桑的《红字》,女主角佩戴的那代表通奸罪的耻辱红字具有明显的公共性,昭告天下,那是毁灭性的。而某种私密性的“耻”,对于无耻的人来说几乎是无效的。写作,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抛出只可意会的秘密,然后每个人就对号入座般地去解读这个秘密,最终把自己也保存在这个秘密里。尤其是“耻”。有一次在电视台做一个女性话题的聊天类节目,邀请的嘉宾都是优秀的女性,她们在职场、商场上风头正健,还有两个是本地名媛类的角色。而我,一个作家,居然忝列其间,跟一帮代表这个城市主流价值观的女性一起,探讨着关于女性的话题。毫不意外地,这些成功的女人在那里大谈特谈女性要如何自信、自立,如何保持人格独立,甚至还说起拥有财富和美貌远不及拥有丰富的内涵,内涵对一个女性来说何等重要,是的,内涵。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我对她们所说的一切并无异议,没错,非常正确啊,我认同。尽管这类话题的讨论不适合我,跟她们相比,我缺乏有效的经验去验证她们的说法。但方向上我依然认为这些是正确的。直到最后,有一位女性突然总结出这么一句话:女性唯有如此才会活得有尊严。前面那一堆正确的废话在我耳边滑过,不以为意。然而这一句,却一下子就刺中了我。原来,在这些女人那里,所谓尊严,居然是以自信、自立、独立人格以及高端的内涵来垫的底。我猛地抬起头,用荒凉的眼神打量着这群人,形同异类,我瞬间就意识到,我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当天听到“尊严”二字,这遥远而陌生的两个字,在我的世界里,它几乎从未闪现过。我仰望着她们的尊严标准,私底下慌张地搜索我在何时把它给弄丢了。
我前面提到的尘埃落定是指那些人和事已时过境迁。从事多年的媒体工作,我对书写即刻的、现场的题材感到厌倦与无奈,太多时候,仿佛是把一个未成熟的果子强行摘下了。经过这些年的沉淀,那些居无定所、落魄、一次次被命运驱逐的漂泊时光都已被我一寸一寸地埋藏,像宝藏一样地埋藏。历经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低谷,我的生命都会有新鲜的生长。当我再次面对我即将写到的“耻”,在我均匀的呼吸里,在我波澜不惊的语速里,我相信我已经具备了某种内心的硬度和厚度。比如现在,我可以很坦然地把衣服掀开,把身上多处丑陋的、可怖的伤疤露出来。我甚至可以一一道出每一道疤痕的由来。不,我不会声泪俱下的。哪怕说起这些又是一次可怕的亲历。这些斑斓的疤痕璀璨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早先那样的狰狞,随着时光的洗涤,那些凸起的青紫、猩红的筋状条疤已暗淡下去,成片成片的擦痕已由原先的浅褐慢慢融进在肤色里,只不过,那一道一道线状的擦痕居然比正常皮肤更加亮白,反而更加醒目了。我右边大腿外侧有一个茶杯口大的圆形的伤疤,摸起来有点糙,但看上去,真是熠熠生辉啊,它似乎在发着光,在滴溜溜地转动,这枚耀眼的徽章结实地刻在我的身体里,散发着呈堂证供般的真相气息。我的额头,手肘,腿,都或深或浅地有这种亮白的光芒,我披着长发,蓄着刘海,把额上的一条长长的横条纹伤疤盖住。写到这里,忽然一股新鲜的、浓烈的血腥味漫上来,萦绕在我的周遭,闭着眼睛,我看见了血,那么多的血,黏黏的,全身都是,这熟悉的梦境的血的深渊啊。我唯独记不起疼痛,我破败的身体,千疮百孔,可我记不起疼痛的感觉。它一定不是被时光冲淡而流逝了,相反,它被某种意志和力量吸走,向内,并转化成另一种东西。猛然间,我意识到,很多年了,我没有为此流过一滴眼泪。
在广东十一年,我先后五次在大街上被抢劫,其中有两次被摩托车拖在地上十几米,这两次抢劫都发生在东莞。我身上的伤痕大部分皆来自于这两次摩托车飞车抢劫。我在一篇名叫《声嚣》的散文作品里写到了这种飞车抢劫,有些读者对我提出了质疑,认为这种经验是一种胡编乱造,我对他们说,请你们百度一下“东莞治安”这四个字就会明白的。也就是说,飞车抢劫不是某一个人的经验,在东莞,这是极其普遍的一种人生经历。尤其是女性。我身边非常多的女性遭遇过飞车抢劫,身体落下了跟我一样的伤痕,有的甚至更多。2004年,我在东莞一家大卖场做企划,办公室的六个女孩子几乎是轮流遭遇飞车抢劫,别的办公室也一样。擦伤,摔倒,流血,包包被抢,手机、现金、钥匙一并落入劫匪手中。我们合租在一起,有一个晚上,这帮年轻的女孩子居然在宿舍脱衣服比赛展示身上的伤疤,她们美丽的青春的身体,无辜的身体,都不同程度地刻上了这耻辱的伤疤,没有人为这一切买单,唯有肉身在默默承受,承受,然后再去遗忘。然而,在这场嬉闹中,在她们清泉般的咯咯咯的笑声中,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愤怒或者伤感,娱乐消解了一切,并在一种可怕的“蚀财消灾”的观念中获得了安慰。我的两次被抢都是发生在晚上相对偏僻的路段,那个瞬间时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然后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当路边的摩托车幽灵般地从暗处蹿出来,当魔爪探向我的肩膀,我头顶的天空一定被一只巨大的、罪恶的黑色翅膀所覆盖。一场捕猎正在上演。我清澈如水的魂灵与肉身,如同羔羊一般经历着这人世间的劫难。我的包包是斜挎的,一旦被拽起,就会连同我的身体。我被拖在地上,惨叫,刺痛,沙粒硌进我的肉体,我的裙子被磨破了,我的皮肤也被磨破了,一地的血,我在哭喊,却什么也听不见。终于,包包的带子突然断掉了,我被甩出几米远,滚到路边,额头撞到一块钢架的角铁上,我记不清楚过了多久,我是怎么爬起来的,非常可怕的是,我的血都快凝固了,它们混合着沙土,浸染在蓝色的裙子上居然是黑色的,这黑色的血让我害怕。大腿上有一块受伤的地方血肉模糊地跟裙子粘在一起,也凝固了,凝固成一块黑色的记忆。
我相信,我描述的这一切并不比别的人更悲惨。我的肉身并不比别人更高贵,在很多人看来,我似乎没有理由耿耿于怀。这是一种普遍的经验,它的残酷、它对人精神的损害以及我们对所处的环境的不满和愤怒都被消解。甚至是在一种娱乐的氛围中被消解。然而,我之所以难以释怀不是因为这种遭遇无法获得补偿,而是,在我的精神世界里,一个让女性的肉体无法有安全感的世界不该被轻易原谅。如果说到女性的尊严,满身疤印,满身伤痕的女性,她们的尊严在哪里呢?面对这个陌生的大词,那些成功的女性抛出了优雅的、高端的见解,而在我这里,我的底线却是她们的负数。我生活在她们的负极里,她们所谈论的那一切,我根本够不着。她们谈论着女性在职场、社会、家庭中的种种压力,种种困扰,声称精神的痛苦远远甚于肉体。而在我这里,我居然还在纠结于肉体之痛,如同动物般低级。当我此刻面对“耻”,我无意呈现这个世界上有着猖獗的飞车抢劫,无意控诉这人间之劫难,让我们无辜的肉身遭受流血疼痛的伤害,我更无意告诉世人,这个至今没有被我完全原谅的世界。这一切是显现的,甚至是,没有人以此为耻。然而我将要写到的“耻”,它来自于肉身之痛,成长之痛,来自于一个隐秘的世界。
二
我在郊区长大,杂居在工人和农民交界的地方,小学和初中是在乡村的学校读完的。在我的印象里,不论是工人还是农民,都存在有严重家暴的家庭,虽然这两类家庭的表现有所不同。这种有家暴行为的家庭是公开的,生活在那一块的人全都知道。我得知“家暴”一词相当晚,那是我毕业后参加工作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这个词进入我的视野,我颇为不屑,第一反应居然是,打个老婆有这么严重吗?在我的家乡那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老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意思是,打老婆天经地义,别人管不着。啊,在我荒凉贫乏的少女时代,目睹过多少残忍粗野、懦弱无能且性情暴戾的男人啊,他们喝了酒发酒疯,或者在外面赌博输了钱、受了别人的气,甚至是扳腕输了丢了面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足以让他们回家把瘦弱的孩子他娘拎出来暴打一顿。有的时候,他们也打发育成熟、体态丰满的成年女儿,吊着打,边打边骂可怕的脏话。撕衣服,用脚踢,甩响亮的耳光,女人在地上翻滚,用破了喉咙的嗓子沙哑惨叫、求饶,我相信,她们的身上一定布满了伤痕,她们的泪水从一个一个的黑夜流到天亮。这一切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啊。孩子们都退缩在角落里,大的捂住小的,恐惧让他们不敢吭一声。这样的浑蛋后来都是被他们长大的儿子们收服的,几乎无一例外,长大的男孩用有力的双手擒住父亲的肩膀,或者用自己的身体去护着母亲。“你知道吗,最近父亲在打我的时候没有以前疼了,他只打了几下就停下来喘气,他开始老了……”这是我初中的一个男同学跟我说的,多少年之后,他侍奉病倒在床上的父亲,居然没有半点怨恨,以至于这样的老浑蛋还得以善终,而岁月也抚平了女人的伤痛,欢笑绽放在她们满是沟壑的脸上,儿孙绕膝,嬉闹于农家的小院里。那个时候,我们虽然在心里诅咒这些天杀的男人不得好死,但我们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施暴是犯法的。至于尊严,这个词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某种既定俗成的伦理维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我们朴素的善恶标准里,福报消解了恶报。
在漫长漫长的童年及少女时代,某种文明开始流进了我们所在的村庄,年轻人去外面谋生,带回新鲜的意识和文化。而我们去更远的城市读书,在那些文明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过男人公开暴打女人。人们都讲普通话,开口都带敬语,让你觉着,你存在,你很重要。我再回望故乡,那里的妇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她们的灵魂是纯银的质地,明亮,干净。身后是一堆鸡仔般的孩子,嗷嗷待食。她们勤劳、聪慧、隐忍,瘦弱的肩膀有强大的力量。与生俱来的善良品性,就像一团火,穷其一生地温热着她们的家和孩子们。令我不解的是,我们那里的男人很多都热衷于喝酒、赌钱、打老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打过母亲一回,我在门外听见碗被摔碎了,父亲的咆哮,母亲尖声战栗着哭泣,他应该操起了什么,在满地追打躲闪的母亲,怒吼、恐惧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我无法再听下去了,只得逃离,那可怕的声音太具有摧毁性了,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头顶响彻。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父母相爱更让他觉得幸福的了。我年幼的弟弟在屋子里目睹了这一切,他的哭声渗着血,都撕裂了,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喊出来,这哭声加重了这场灾难的悲剧性。我一路狂奔下了楼,跑出工厂宿舍楼,沿着煤屑路,一直跑到铁路边的一个湖边。我坐在湖岸上,直到月亮升起来。我为什么不敢推门而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母亲?我今后如何面对此次的逃离?啊,我的懦弱,多少年之后,我无数次地践行着,我如何地懦弱。那些长期目睹母亲被施暴的孩子们,他们是怎么长大的?那些长大后原谅了父亲暴行的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家暴事件,接受采访的女子向我展露了她们的累累伤痕,包括身体隐秘的部位及私处。原来在文明的城市,家暴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只不过,它们都隐藏在这些文明人的内心深处。它不再像我童年时代目睹的那样,公开地打,有明显的表演性,同时还附带有无耻的炫耀性。然而通过采访,我发现在这类事件中,有某种潜在的、微妙的复杂心理,这种心理的罪恶甚至消解了家暴本身。我想起张爱玲有句名言,大意是,一个女人再怎么优秀,一旦没有男人的爱,她就会被同性看轻。延伸来说,一个优秀的女人一旦暴露其弱势及不堪的一面,往往会被同性怜悯甚至是幸灾乐祸。
2005年,我在深圳做一本珠宝杂志,当时我把杂志交给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设计、编排。这家公司的老板杨蓉是一位漂亮的时尚女性,三十五六岁,有明媚的笑容,神采奕奕。她有时说错了某句话,或者是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居然会满脸通红,然后优雅地跟大家抱歉着。我们都羡慕她,美貌多金,有自己的事业,老公在珠宝界也是风云人物。因为我为她写过一个专访,她说在所有的关于她的采访中,我写的那篇最好。偶尔有分量较重的文字活,她也交给我做。时间久了,我们成了朋友,虽然在我看来,这女人虚荣、高调,有些许的做作,但这些都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大体上,她是个爽快的人,仗义,还有一副好心肠。在外面漂泊,艰难生存,我渴望朋友,渴望倾诉,并希望她能够接受我卑微的热情和最干净的善意。然而,见惯太多的冷漠,在利益互换的职场,没有人能看得上我贫乏、清可见底的筹码,除了真诚,剩下的仅只那点薄薄的才华。遇见杨蓉,我希望能跟她有不同寻常的交往,那只关乎心灵,关乎灵魂质量的交往。在很多种公开场合,我以得体的文采和可怜的知识储备常常为她打开场面,并及时把她的观点表达得更加完美。我非常识趣,谦卑地退在她身后,成全她的风头。有时在凌晨两三点,杨蓉会突然打电话来让我陪她去外面消夜,她开车来接我,我们去那种偏僻但又异常美味的小店,自带洋酒,每每喝上几杯。我隐约觉得她心事重重,但从未敢轻易开口去问,陪着她胡扯些关于人生的许多虚空话题。在那样的夜晚,我跟她文艺得一塌糊涂。
那年秋天,我们去上海参加国际珠宝展,杨蓉要求我跟她住酒店的同一间客房。晚宴很热闹,我们见到了来自全国珠宝界的名流,杨蓉的朋友甚多,她频频举杯,四处敬酒,娇笑连连。我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虚假的寒喧,没有底线的吹捧不绝于耳。再说,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认识的人不多,加上一路坐飞机过来,我也觉得很是疲惫,于是就先回房休息了。大概在午夜时分,杨蓉才回房。我起床开门,迎面扑来她一身的酒气。我把她扶进洗手间,她开始对着马桶呕吐。我站在她旁边,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希望她能吐得顺利一点。嘴里轻声地埋怨着,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我转身拿起水壶去烧开水,给她泡了杯热的普洱茶。才几分钟,我再进洗手间一看,杨蓉屈腿伏在地上了。我想把她拉起来,可她又滑溜了下去,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拉扯间,真丝衬衫被拉起,她洁白的后背,竟露出了可怕的斑斑伤痕,瘀青的块、长紫痕,片片红疹,触目惊心,像一种毒,在肉体上艳丽地盛开。我整个人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杨蓉自己翻身坐了起来,用手扯平衬衫,然后用她的醉眼凄然地看着我说,薇温(我的英文名字),我嫁了一个畜生……他以前不这样的,顶多脾气大一点,可是这几年他变得很怪,喝了酒之后,他就咬我,用烟头烫我,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床上撞,然后又发疯地亲吻这些伤口……她的语调平缓,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事的,你先睡吧。”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有点别扭起来,第二天晚上,她就住了另一间房。她似乎在回避我,而我在她面前无所适从,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万万没有想到,像她这样一个让人羡慕的成功女性居然有着这么不堪的秘密。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形同地狱,她跟一个魔鬼在一起。回深圳的几天后,一个傍晚,她打电话来说晚上请我去圆通寿司吃饭。我去了,刚进包间,看见她已经等候在那里。气氛有点怪,往日姐妹般的调侃嬉笑荡然无存,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笑,很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我表情讪讪地,生怕说错一句话,连问好都小心翼翼。杨蓉忽然拿出一个崭新的香奈儿的包包来,说一直想送给我一款香奈儿的包包,这是刚出的新款,我一定会喜欢的。我正要推辞,她看了一眼我背的无名包说,你也该拥有一个像样的包了。沉默,我埋头吃眼前的紫菜虾卷,这时,我听见杨蓉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她的家庭很幸福,先生一直对她很好,那天晚上,她说的酒话,希望我不要当真。我怔住了,同时瞬间明白过来,她想用这款香奈儿的包来封我的口。她非常后悔告诉我那个秘密。
可是,我从未有过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想法。当我看见她满身的伤痕,我痛恨的是那个变态的衣冠禽兽。我没有当面表露出这种情绪,是因为担心敏感的杨蓉觉得我在同情她。一事无成、处处卑微的我,没有资格去同情任何一个人。啊,杨蓉她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一身的伤痕啊,青的、紫的、红的都有,永远都不可能痊愈的伤痕。当看到那些斑斓得可怕的伤痕时,我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与伤感。那一刻起,我比任何时候都爱她,我觉得我已经无法向她准确地传达这一情感了。接着,杨蓉又跟我说起她跟他先生相识、相恋的浪漫往事。语气非常温柔,像是一个梦幻。我听着听着,觉得她只想让我相信,他的先生依然爱她,她还是过去那个让我们都羡慕的成功女性。太可怕了,家暴根本不重要,她扛得起,她唯独扛不起的是她千疮百孔的里子被外人知晓。好吧,你的逻辑是,只要面子有尊严,里子你不在乎。现在是,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跟杨蓉已是陌路,我觉得她已经清晰地把鸿沟画了出来,我们回不去了。
然而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三天之后,杨蓉突然打电话来质问我,是不是我在网络上散布她先生打她,要跟她离婚的消息?我大吃一惊,没等我开口,她在电话那边开始骂我,骂得很脏,难以启齿,完全没有任何交情可言。骂我穷酸、心机女、一心攀龙附凤、自己交友不慎也就算了,杨蓉竟然失控到骂我丑八怪、性冷淡、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上我等语。这还是我一直以为可以交心的、彼此只注重灵魂质量的杨蓉吗?还是长期以来她就是这么看我的?我一言不发,听她一气骂完,如果我中途挂断电话,她一定会发疯的。末了,我给她发了条短信,说她看错我了。我完全没有料到杨蓉遭受的折磨是因为我,而不是她那可怕的家暴。不论我是否泄露这个秘密,我的存在是个巨大的钉子,令她寝食难安。这是被害妄想症吗?不,这是不可遏制的恶念使她整个人走向了负数。紧接着,她彻底摧毁了我。
杨蓉的文化传播公司下面也有一家珠宝媒体。她本不指望这本杂志赚钱,而仅仅是作为一个平台存在去做各种文化推介活动。然而,她这本杂志做得早,在业内的知名度比我的大,而我才刚起步,不到一年。从资金、背景、资源各个方面来看,我不堪一击。我唯有创业的激情和初犊的拼劲。广告收入是我们生存的唯一来源,但我总有抢眼的专题策划,深度的对话专访,图片、排版时尚大气。这本年轻的杂志在深圳有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朝气与锐气,很多大的珠宝厂家开始注意我了。啊,那个时候,我刚刚而立之年,踌躇满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感觉肩上要生出翅膀,我的理想是,做最好最专业的珠宝杂志,以我的规划来看,要实现这个愿望起码还要三年。然而,杨蓉以极其低廉的价格甚至免费出售、抛送她的版面广告,她用这种不正当的竞争手段公开地挤对我,我只要两个月没有广告收入,杂志就会全面告急。隐约有谣言传出来,说我跟×××公司的总监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说我用肉体换取广告。我非常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缘由,但是,只要杂志能够撑下去,我就能顶住所有的毁谤与压力。然而,好几次我去客户那里采访,对方表现得都很怪异,都急于要避开我似的,仿佛我是个很脏的人。居然有一个小厂的老板一脸贱笑,眯着眼,无耻地说:薇温小姐,听说你是一个豪放的人,其实我也是……
很快,我接到一个函,工商局发过来的,大意是我的杂志申请的是DM广告刊号,而我却做成了一本集新闻、时尚娱乐为一体的综合媒体,涉嫌违规,勒令查封。这个时候,天才真正塌下来。这种做法本来就是打一个擦边球,市场上充斥着大量的这类杂志和报纸,只要不刊登色情暴力,不刊登虚假广告,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管的。我拿着那款崭新的香奈儿的包包,径直奔往杨蓉的办公室。
“你为什么不杀人灭口呢?”我把包包狠狠地朝她掷过去,水杯砸翻了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所以你要感谢我不杀之恩啊,薇温,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你让我非常痛苦,对,只有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才能解脱。”不到一个月,杨蓉脸色苍白得可怕,两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两只眼睛如同被烧成炎炎的大洞,这副模样,如同一副骷髅头的面上绷了一张白布。“薇温,你握着我整个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我快要疯了!”我再次想起,她的身上那些斑斓的伤痕,而我身上也是,一阵酸楚涌上胸口,百感交集,我无法恨她了。我们原本是一类人,而我却成为她面临遭受巨大耻辱的那个人。她的先生不是,她本人不是,这个操蛋的世界不是,唯独我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扔下了一句话:你真给我们女人丢脸,如果我是你,我会把里子那个真正让你蒙羞的奇耻大辱踩到脚下。
三
可是,我做到了把自己身上的那些奇耻大辱踩到脚下了吗?不,我太懦弱了,我只能捶着胸口,无力地捶着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我最终选择了逃离,回避。我跟杨蓉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不会恶意地去加害无辜的人,这是我能坚守的底线。然而,身在局中,谁不比谁更无辜呢?当我们的肉体受到伤害,而伤害我们的对象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无法撼动,那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我们就应该把它默认成一个既定的事实?并放弃抗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默认了它,让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背景?“小姐,你只提供了抢劫的时间和地点,你什么都没有看清,我们是很难抓到劫匪的……你呢,平时不要背包上街,晚上不要轻易独自出门,只要做好自我保护,是不会遭遇这种事情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去派出所报案,结果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前年,在一次由妇联主办的“今日巾帼”座谈会上,我见到了暌别多年的安妮太太。她四十好几了吧,保养得真好,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想来生活如意,事事顺心吧。这几年,她跟她老公经营的几处大型商业地产出租得真不错,购物中心、休闲娱乐城、小吃一条街,当年略显偏僻的物业天天都在绞尽脑汁寻求出租,可几年过去后,那地方竟成了那个镇区的商业中心,如今是寸土寸金了。安妮太太染着金发,大卷儿,风情妩媚;穿着黑色修身的职业西装,里面是柠檬黄的蕾丝抹胸,长裤,细跟儿尖头的高跟鞋。她假装没有看见我,我可是结结实实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人生无常啊,有些人总是阴魂不散。亲爱的安妮太太,今天晚上你会不会做噩梦呢?这个女人现在是本地大作家了,当年她离开东莞去了深圳,然后辗转去了广州,还在佛山待了好一阵子,最后她居然折回东莞,还人模狗样地混进这么高端的巾帼座谈会与你诗意邂逅。
依然是那个2004年,那家大型的卖场,我一企划部经理整天埋头撰写各类企划案,策划各类招商活动,从制订到执行,每周加班,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总是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眼皮一翻就是一个点子,有了好的想法兴奋得要命,仿佛吸引那些大牌入驻进来,我能捡个大便宜似的。生活上,我非常简单,从不化妆,一年四季穿着工服,在办公室叫外卖,加班晚了就睡在办公室沙发上,还经常跟清洁工阿姨这类人一起去超市抢打折的换季商品。由于所有的稿最后要安妮太太定了,签了字才能执行,应该说,在公司除了财务,我是跟安妮太太打交道最多的人。安妮太太对我不修边幅很是不满,她说工服是公司对外接待或者窗口岗位的姑娘才穿的,我可以穿得个性化一点儿,应该要化点淡妆,要使用香水。她这个话,我们全公司的女孩子都清楚,安妮太太在代理一种叫作玫琳凯的化妆品,其营销模式类似于安利,直销式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营销模式一直没有让我从传销的印象中纠正过来,所以,她的玫琳凯,我连一支小唇膏都没有买。每当我身上桂林米粉那刺鼻的酸笋味儿让她难受的时候,她就念经一般向我兜售她的玫琳凯。我身上有一种很硬的东西,让她不自在。这一点,我感受到了。
那一年快要到中秋节了,公司要策划一台晚会,活动是我策划的,所有的东西基本准备停当,我跟安妮太太去选购礼品,因为晚会有抽奖活动。我记得那天下午三点钟的光景,我跟她步行去公司附近的银行取钱,银行很近,她也就没有开车。当时她挎着一只铰链的小皮包,刚好垂在她腰与臀衔接的部位,大红的,非常醒目。我陪她取了钱,从银行走出来,刚拐了一个路口,斜对面就望见公司办公楼。这时一辆摩托车从她旁边骑过,那摩托车到近处才加的速,突突突,突突突,在身边急促而过,非常突然。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年轻男子拽住安妮太太的包,她被拽倒了,那摩托车把她拖在地上,一路往前急奔,很本能的,我狂追不放。她的鞋很快就被蹭掉了,膝盖在地上摩擦了好几米,一定剐破了皮,流了血,衬衫被掀起,她在挣扎,在喊叫:“放开我,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我看见她雪白的腰腹露出来,包包的带子太结实了,没有拽断,摩托车后座的人一把抓起娇小的安妮太太,一路往前方急驰,我追不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董事长夫人安妮太太消失在眼前。她那绝望的“救命啊——”一直在我耳边响彻。刚才那一幕不正是我曾经历过的吗?为什么看着他人历经此劫,我竟本能地把拖在地上的那个人幻想成了自己,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被摩托车拖走的,不正是我自己吗?我再一次血淋淋地经历了这可怕的猎杀。
在我看来,所有被拖在地上的人是平等的。甚至跟猪狗一样是平等的。就像在癌症面前一样,所有生命是平等的。啊,我有幸跟冷艳高贵的安妮太太站在同等级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公司办公室那么多的女孩子都有过被抢经历,我们都有幸跟自命不凡,骨子里瞧不起我们的安妮太太站在了同等级别上。我不应该高兴吗?对,摩托车应该去抢有钱人才对啊,可是有钱人都有车,很少步行,所以摩托车只能抢我们这些步行的弱女子。很突然地,我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快意,公司大部分员工都不喜欢安妮太太,这抠门儿刻薄的坏女人,向员工兜售化妆品,公司福利少得可怜,报销很不痛快,请假压了又压。我们早就怨声载道了。然而很快的,我就从这邪门儿的幸灾乐祸中醒了过来,我吓坏了:安妮太太被劫走了。脑子一片混乱,我是不是应该给董事长打个电话呢?还是报警?我慢慢镇定下来,给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凯恩打了个电话,公司是家族式管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是安妮太太的妹妹。电话那边传来冷静得要命的声音,不许报警,不许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好了,没你什么事了。
几天之后,那是多么可怕的几天啊!我每天都心神不定,恍恍惚惚,总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救命,我看着镜子里的脸,双颊凹下去了,眼睛陷成一个窝。头发蓬乱,嘴唇起皮。整个人非常憔悴。人力资源部经理请我去她办公室一趟。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笼罩着我,在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涯里,这种感觉既熟悉又可怕,它再一次将我席卷。果然,这位凌厉的凯恩小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语气说,你被公司解雇了,明天就不用上班了。
很奇怪的是,我忐忑不安的心居然像石头一般落了地,非常利落。那一瞬间,我如释重负。仅仅解雇我而已,没有别的麻烦?这个结果我太乐意接受了。是啊,我怎么可以继续待在公司呢,那高贵的安妮太太以后如何面对我?我是她耻辱的目击者,见证者,我本人也成了她耻辱的一部分。她,在喊救命,在求饶,在魂飞魄散,被两个男子劫走,露出了雪白的腰腹,还有她的大腿,她被匪徒劫到无人的地方,美丽的安妮太太,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呢?公司有一个人目睹了这个过程,董事长太太仅仅只是解雇了她,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恩赐吗?我害怕节外生枝,当天晚上就急忙卷铺盖走人了。这个走更像是逃走,坐在逃往广州的大巴上,我开始汹涌地流泪,我看看自己瘦弱的身体,就一把骨头,小小的脏器,这个备受摧残的肉身被命运驱逐,亡命天涯。然而,我清楚的是,正是这一次一次地逃离,我的生命慢慢走向强大。我从未想过去劳动部门维权,从未讨要属于我的公道。除了一身的伤痕,我活得好好儿的,这就足够了。
四
有人跟我说,你现在是作家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啊,你应该把这些不堪的经历隐藏起来。可是,我因何而写作呢,是为了作家这个名号吗?我太了解拥有光鲜名号的那种人了,难道我最终也要去做一个让我终生唾弃的人吗?不,尽管我的底线比大多数人要低,但我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看不见肉身之耻,是因为它在我的身体里从未离开过,我不太在意是否有尊严,芸芸众生里,太多的人比我更苦难。有一天,我猛然发现,这世上好像没有东西能够再伤害到我了,我低至肉身,伏在地上,惯于穿越人生的低谷,但我始终清晰什么是真正的耻。当我开始写这篇文章,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一群人热切地注视,我们忽然有了相同节奏的呼吸,每一个词攥着力量,发着光,太多的人是沉默的。如果我看到任何一个人遭遇肉体的伤害,我会不自觉地产生幻象,会瞬间置换成受苦的那个人,然后看见自己再一次遭受肉体之痛。巨大的耻嵌进身体,那些斑斓的伤痕暗自妖娆,它隐隐作痛,可我依然向宝藏那样珍藏,我真实地存在过,我跟很多人一起,有过共同的命运,在那一瞬间,我们平等,像疾病那样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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