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2014-11-03 16:03沈浩波
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平原故乡

沈浩波

1、死亡

一遍一遍重温死亡因为我爱

你活着时的生命

但新的死亡鲜嫩得像春天的韭菜

以至于我常常忘记

我到底是在重温死亡,还是在

迎接新的死亡?

死亡过于巨大,又过于渺小,我从来没有把握,不知能否写好关于死亡的任何一首诗。但我有着强烈的愿望去描述它。

我与死亡的相遇,有一个经典模式——“回到故乡,遭遇死亡”,死亡是我与故乡的某种约定,死亡也是我与故乡之间的桥梁。

我的故乡在长江北岸,苏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名叫沈家巷。每年清明,我回乡探亲祭祖。非常中国人的一种时间选择,在冥冥中注定了,是死者和死亡,将我和故乡连接得更紧密。

每年重温一次不断加厚的老的死亡,又忙于迎接崭新如春韭的死亡。

2006年,我和堂哥、堂姐、姐夫一起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完坟后,驱车从沈家巷去邻县如皋。短短30分钟的车程,看望了3个人。老年痴呆的外婆,把餐桌上的年糕当成了她终生热爱的纸牌,邀请我们一起打。我堂哥堂姐的姨妈,她的人生几乎背负了我们能想到的所有苦难,从自己家跨越马路到河边洗菜,都曾经被汽车撞飞过两次,没有人比她更能深刻地诠释“命苦”这个词。卧病在床的她,身上已经开始流脓,房间里一股恶臭。最后一个是我表哥,小时候特别调皮,经常被我父亲狂揍,长大后胆子肥,敢混敢闯敢乱来,先在无锡太湖当游艇司机,后来开了个公司造游艇,赚了一些钱。最有钱的时候,一副暴发户嘴脸,请我们一家吃饭,一瓶瓶茅台往桌上搬。他是在向我父亲证明他现在出息了,但父亲讨厌他的做派,酒桌上差点闹起口角。他正值盛年,却得了肝癌。我们坐在表哥家的客厅里,其实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我们表兄弟姐妹的最后一次见面。表哥显得安静淡泊,他一生中从未给我留下过这么安静的形象,人生的一切,当被迫放下时,也就放下了。送我们离去时,表哥站在门口,车开出去很远,回头看,他仍在引颈翘望。

第二年,消息陆续传来,前一年看望的3个人,全部过世了。我在另一首诗中写道,“油菜花每年都那么热烈,像掌声一样,欢迎新人入土”。

2010年,又是清明。我回到老家,院子里坐满了人,伯父伯母、姐姐姐夫。我喜欢我家的小院,小时候种下的桂花树已经枝繁叶茂,长到了两层楼的楼顶。我也喜欢跟家人在院子里聊各种家长里短,村子里的故事,亲戚们的消息。

正聊着,一辆宝马车停到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满面春风走进院子。该叫人叫人,该发烟发烟,叫完人发完烟,该规规矩矩坐着就规规矩矩坐着。他喊我哥,透着一股自来熟的意思。伯母介绍说,是红生表叔的儿子,我的表弟。我离开家乡时,他还小,1987年出生,23岁,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还特别能干,在泰兴和如皋都开了自己的公司。家里人都喜欢他,伯母忍不住一脸慈爱去摸他的头。我心里也为红生表叔高兴,他当漆匠,辛苦一辈子,竟生出这么个漂亮能干又懂事的儿子,也是福气。

表弟做人周到,听说我回家,特地来打声招呼,问我哪天走,说可以开车送我去常州机场。我走的时候,大姐夫安排他的朋友送我,路上我还有些后悔,觉得应该让我这位表弟送,我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回到北京,我又在我爸妈面前狠狠夸他。

一周后,噩耗传来,表弟开车开得太快,过一座桥时,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行人,车头强转,没刹住,冲到桥下,沉到河里,活活闷死在车里。救援的人把车拖上来,拉出尸体,只见双脚鲜血淋漓,露出了白骨,可以想象他拼命踹蹬车窗时的绝望。

此后几年,每次回家,都会问问红生表叔的近况。我能想象,这打击对表叔有多大,表叔的母亲也因此含恨去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掌中的明珠,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一个这么棒的孩子,为何又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收走?是像我表叔这样一个普通的乡村漆匠不配拥有这么完美的儿子吗?这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听说,几年前有算命先生推过表弟的八字,说他活不过20岁。这样的事实让我不得不相信命运,相信有些死亡,在出生的一瞬就已注定。我一直想为我表弟写一首诗,但没写出来。

北京太大,与太大的北京相比,个人的生命显得渺小,死亡稀释在巨大的城市中,激不起波浪;沈家巷太小,每一起死亡都显得巨大,一次次回到家乡,一次次重温已经死去的死亡,迎接新的死亡。故乡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他们的死亡像一道道刻痕,划在我的心上,形成了一条坚硬的死亡锁链,牢牢地将我的灵魂钉在那片土地上。

死亡也会进化。小时候经历的死亡事件,大部分是农村妇女的自杀,喝农药或者上吊。住在我家前面那一户的女人,是上吊死的;我隔壁家的女人,是喝农药死的,她的大儿子在新疆打工,二儿子在云南,参与贩毒,被判了无期徒刑。她的坟墓就在屋前,站在我家门口,向东一看,就看到她的坟墓。2000年,我曾写过一首诗,叫《我们那里的生死问题》,写的就是她们。

很快,主流的死亡方式就发生了变化。随着化工厂的兴盛,河流被污染,癌症成了村民们的梦魇。青壮年的乡亲,一个个倒下,即使知道是因河水污染而死,又能怎样?这本就是无从申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事。村里有一家人,兄弟三个,分三年死光,都是癌症。在中国的大地上,有无数癌症村,我的家乡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化工厂被城市驱赶,来到农村,短短二十几年,中国的农村死了多少人哪!住在城市里的人无法理解这种切肤之痛,但有过乡村经历的,谁的心里没有这种死亡之痛。

死亡不断进化,紧跟着社会发展的脚步。现在最流行的死亡方式是车祸,开摩托车和开汽车,开着车去死。挣钱挣得太快,内心在飘,汽车在飞驰,摩托车风驰电掣,砰一声,就去了乌有之乡。今年回家,住在我家屋后的老四,刚刚死在路上。

老的死亡,新的死亡

渐渐被忘记,慢慢退场的死亡

仿佛已经死了的死亡

崭新得如同新生儿的死亡

死亡有着

死亡本身所拥有的生命

总有死亡强壮得

像一头愤怒的牛犊

对诗人来说,有故乡是一件幸福的事。无论行走多远,诗歌之心飞翔到哪里,始终记得来处,始终会将目光,投向故乡的土地和人,投向那些在时光中渐渐难以辨识的情感。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风筝的另一头,竟是层层叠叠的死亡。

北京是我的家,沈家巷是我的故乡,一个极巨大,一个太渺小。在我渺小的故乡,死亡像巨人之手,摁住我扶摇的心,不让我飞得太远。让我时不时飞回,停下来,回到那片被死亡浸染的土地,回到死亡布满阴影的内心,用死亡之重,洗刷生命之轻浮,刷新正变得越来越陈旧的情感。

关于故乡,我写过很多诗,回头看时,震惊于它们中的大部分,竟都有死亡的痕迹:

我的心是一座加高的坟墓

晴朗的日子我开着除草机

把坟上的杂草一点点削平

光洁的心脏晶莹如红玉

有时我会想念南方的雨水

骷髅在雨水冲刷中睁开温暖的眼睛

——《蝴蝶》

2、平原

你在大山里翻过几百个山坡走60里山路去

上小学时

我在平原上练习眺望

你在漆黑的雨后泥泞的山路上踉跄着回家时

我在平原上练习眺望

很多年以后

你在大城市里夜夜买欢希望从妓女身上找到

爱情时

我依然在内心的平原上练习眺望

所以我从来没有你的空洞和迷茫

这是我2007年写的一首诗,名叫《我们聊起童年》,写给出生于陕北的诗人西风野渡。我们彼此聊起完全不一样的童年,他在陕北高原,每天步行60里山路去上学,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如同他也无法想象我的被地平线包围的生活。

对于世界,我有一种“积极的虚无”。之所以说“虚无”,因为我并不信任真理和彼岸,也就自然会拒绝宗教的救赎。但我的“虚无”是积极的,诗歌给予了我自救的能力,我灵魂中有生而为人的本身的力量。这力量从何而来,是否与“眺望”有关?我不知道。在这首诗中我似乎给出了明确的回答,但这更像是一个诗人浪漫的自我想象。可是这“眺望”的力量,一定隐藏在我灵魂的某处。在我的童年,那么多次站在田野上的,无望地眺望,这样的记忆,已经定格在我的内心。所以时至今日,我才“依然在内心的平原练习眺望”吗?我不信任真理和彼岸,但我心中有远方,我知道山高水长之美,知道人世浩瀚之美,知道飞翔之美,知道自由之美,知道敬畏,知道悲伤。

前不久,在湖北潜江参加一个诗歌活动,诗人沉河出了一个题目,让大家讨论,叫“平原的诗意”。沉河生长于江汉平原,他感觉到了“平原”与他自身的关系,希望找到并且说清楚这种关系。这个题目对我有很大感触,我也是一个平原动物,从一个平原迁移到另一个平原,从苏北平原到华北平原。我曾在很多关于故乡的诗歌中写到了“平原”这个意象或者触摸到了一点“平原”的灵魂。我的诗集《命令我沉默》中,选入的我写作最早的一首诗,名叫《苏北》,写于1998年——我写诗的最初时光——那时我就已经开始不那么自觉地试图触及“平原”的内心了。在2008年开始写作的长诗《蝴蝶》里,好几次提及了平原:

那堆白骨是真实的,那堆白骨支撑过的身体曾经

是真实的,那身体历经的岁月,岁月中的枪火

枪火中空洞的眼神是真实的。疯狂和荒谬,饿殍遍野的

平原是真实的,每一次活下来的微笑和最后的

不得不的,死亡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

父亲的瘦弱、狂躁和悲哀是真实的——因此我是真实的

看着那两个缓慢的,在苏北平原上挪动的黑点

看着那已死的灵魂和被拘役的灵魂,行走在满地白骨的巨大囚笼之中,我突然感到紧张和不安

他们向哪里走?要走到何时?

如果他们永远走在这片巨大的漆黑之中,那么我为何在此?

沉河的题目提醒了我,让我重新回顾出现在我诗歌中的“平原”。平原静静地躺在我的诗歌中,从1998年的《苏北》,到2007年的《我们聊起童年》,到2008年的《蝴蝶》,我从来没有刻意回到看望和寻找我的平原,从来没有去正视平原在我身体和灵魂中到底发生着怎样的作用,但它却是我心灵的背景,我的写作,似乎始终是在它过于宽阔的额头上进行,如同我的生活。

这令我想起了我所喜欢的,与我同为泰州籍的小说家毕飞宇,他有一个长篇小说,名字就叫《平原》。对于“平原”,毕飞宇一定早就有了深刻的文学自觉,《平原》这部小说,正是自身灵魂的平原,与身体生长的平原之间,进行的一场相互瞩望和对话。我早年在读这部小说时,对于其中所描述的一切,尤其是人物身上的性格、行为模式、命运感,都有某种亲切的认同,我觉得毕飞宇写出了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平原。

故乡对于一个作家或诗人所发挥的作用,不仅仅来自情感,也包括地貌、气候等种种,这是文学的常识,毋庸赘述。对我来说,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站在平原上眺望远方,我的文学模式始终是眺望式的,我希望一直向远方去,所以我的文学也是一次次的内心别离的历史,向远处进发,向高处飞翔的历史,向自由的不可知处探索的历史。在《蝴蝶》中,我试图写作“我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事实上,我无法准确回答“向何处去?”,但在诗中,“我从平原来”却是一个清晰不过的事实,这个事实,直到现在才被我自己准确地发现。我从平原来,无论我如何眺望,也依然是站在“内心的平原”上。我从平原来,从平原上祖祖辈辈的生存中来,从平原的尸骨中来,从一代又一代的记忆中来,从向无尽处眺望的孤独中来。

童年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六七岁的幼童,站在田野里,向东看,是地平线,向西看,是地平线,向南看,是地平线,向北看,是地平线,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他感受着那种辽阔,又觉得荒凉,四条地平线像是真实存在的,画地为牢,将他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中。他像一个小小的囚徒,感到单调、乏味,有着强烈的不甘,他梦想走出地平线,但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地平线外还是地平线。

这样的场景构成了一个平原上长大的孩子的内心主题,如同我童年和少年时一次次的眺望,反复的,无尽的,无望的眺望,这场景在我成年后,来到华北平原高楼林立的森林中后,依然常常浮现在眼前。那样的眺望,对于我的文学和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很难明言,但好像大致知道了一些——它始终在推动着我,不停地在我灵魂中发酵。

3、乡村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

——韩东《温柔的部分》

韩东的这句诗,常常盘旋在我的唇齿上和心灵中。其中埋藏的情感,恰好也是我的,能轻易抵达我的心灵。

多年以来,我在中国诗歌界的形象与“温柔”无缘。但基于本能的深刻自恋,我自己了解我那些“温柔的部分”。也愿意将它想象为:是由寂寞的乡村生活带给我的。韩东有过的“寂寞的乡村生活”,和我一样,也是在苏北农村,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属于平原的寂寞和温柔。

我的乡村生活时间也不长,7岁之前,生活在一个名为沈家巷的村庄,后来就随母亲迁居到她所任教的学校大院。短暂的乡村生活,却带给了我深刻的依恋,和至今的回望。苏北平原是我精神上的父亲,寂寞的乡村生活是孕育我精神的子宫。每次重返故乡,都有一种重返母腹的幸福和茫然。

我的性格中始终有一种桀骜的反抗。我们那里的孩子,高中毕业考大学,大部分都会考到家乡附近的城市,扬州、苏州、南京、上海,但我始终有一种坚定的远走高飞的信念,考到了北京。这既是一种对生育我的父母的远离和反叛,但更多的,也许对在平原上无望的眺望的那种反抗——对苏北平原的反抗,“弑父”式的反抗,一个囚徒对地平线所形成的牢笼的反抗。只是没有想到,结果却是从一个平原抵达了另一个平原。

而我对“乡村生活”的反叛则又是另一轨迹,最初只是一种离开子宫独自生长的本能,继而在我开始了诗歌写作之后,逐渐变成了一种文化和文明的自觉,我希望写出具备现代性人格的诗歌。中国人直到现在,依然将大部分心灵沉睡在巨大而幽深的农业文明的子宫中,拒绝睁开面向现代文明的眼睛。因此我讨厌在文学中对乡村的过于唯美的书写,我一直对中国的很多著名小说家有一种深刻的鄙视——他们几乎只会写乡村,离开这具子宫,就什么都不是。这种缺乏现代精神的文学在我看来甚至是一种伪文学。

乡村生活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的性格,也塑造了我的某些文学天赋。但我不希望我的心灵在某种虚幻甚至是虚伪的乡村温暖中沉睡,文学,尤其是诗歌,当有更激烈,更尖锐,更现代的精神,现代文学因此更应该具备都市意识。大部分80年代之前出生的中国诗人、作家都有过一定程度的乡村经验——因此能否获得写作的现代性是一个很大的问号。我不喜欢那些带有乡村抒情特点的江南才子式的诗人,也不喜欢那种乡绅式的试图在诗歌中恢复古中国农业文明荣光的诗人。

但我的写作当然不可能真的切断乡村的脐带,恰恰相反,我仍然在不断飞回,不断重新审视。我不想去为逐渐逝去的乡村中国再唱一曲挽歌,已经有无数人在唱了,不多我一个。我关注的是,埋葬在其中的人的命运。我无法不去感受那些生命的疼痛——几乎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回望一次,疼痛一次。

我的成长过程,正好是中国乡村社会坍塌的过程。我目睹着乡村生活的改变,也目睹着其中人性的变迁。只有亲历者才知道,这几代人在其中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生命的和人性的。正是这惨痛的代价,被时代逼迫着的牺牲,让我一次次试图在诗歌中描述。但当我描述时,我已仅是一个旁观者,我已不在其中,但我确实曾经是乡村生活的一分子,他们的疼痛,因此就能确切地发生在我身上。对于最伟大的作家而言,“我”即人类,我不敢说我拥有这么伟大的情怀,但,“我”即在都市烈日下砌墙的瓦匠,“我”即来我城市的家为我刷墙的民工,“我”即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自己孤独生长,孤独上学的儿童,“我”即喝着有毒的河水,全身溃烂而死的族人。

时代加诸在中国的变化迅捷得如同翻书,如同翻脸。昨天还在大场上,整个生产队的村民聚集在一起剥玉米,我在其中奔跑,钻进扶桑树林摘桑葚,满嘴乌红,转眼已包产到户;昨天我还在自家的水田,看着母亲戴着漂亮的遮阳帽插秧苗,转眼已没人种地;昨天还是清澈的小河,菖蒲开花,青蛙跳跃,田螺睡在河泥里,转眼就漂满死鱼,变成了索要人命的恶水;昨天我还和伙伴们在田地里奔跑追逐,转眼就全都离开乡村,去遥远的地方,在建筑工地上,缝纫机旁,三轮车上,轰鸣的厂房奔命;昨天还很热闹,上房揭瓦的娃娃,担粪挑水的男人,家长里短的婆娘,走家串户的匠人,转眼就空空荡荡,老人如狱卒般看守着空空的岁月;昨天大家还都很贫穷,转眼就全都有钱了,各种各样挣钱的办法,令人目不暇接;昨天地还荒着,没人愿意种田,转眼种田就变得特别简单,机器和化肥双管齐下,所有的禾苗都长得茁壮;昨天还在我眼前微笑的人,转眼就排着队似的去往死亡的乌有之乡。

我目睹过乡村的贫穷,也目睹过乡村的热烈;我目睹过乡村的荒凉,也目睹过乡村的富裕——那些熟悉的人影,在我眼前不断闪烁变化,有时我觉得我认识他们,有时又觉得陌生至极。研究历史的人,研究经济的人,研究社会的人,对此可能只会一笔带过——这不过是中国乡村向城镇化转变的过程。但我看到的,是代价和牺牲。牺牲的不仅仅是人命,还有人性。

今年清明,我又一次回到老家。老家的人真的是越来越有钱了。搞建筑的有钱了,搞装修的也有钱了,跑销售的有钱了,开赌场的也有钱了,当官的当然有钱了,跟着官员后面搞点小生意做做的也有钱了。可能因为大家都有钱了,所以我回家受到了很多同学朋友亲戚过于热情的接待,一开始,我特别为他们高兴,我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幸福的新世界。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我从北京回来,身上揣了一包常抽的玉溪烟,20多块钱一包,但在老家5天,愣是没好意思掏出来过,在所有的宴席上,没有人会掏出价格低于软中华的烟,最差也是软中华,喝酒全是梦之蓝,这是白酒新贵洋河大曲里面最贵的一个品牌,顿顿饭吃河豚,一桌七八人,或者十几人,每人面前一盆河豚;喝完酒必须进浴室或者歌厅,浴室里当然有妓女,歌厅里当然有小姐。我看到了一个奢靡至极的民间社会。巨大的虚荣和仪式化了的吃喝赌嫖。一切浑然天成,仿佛本该如此,仿佛人生来就该如此。

这30多年,人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是什么?

被奉献被牺牲的是什么?

我的乡亲们是在怎样的道路上通往死亡的?

他们走在怎样一条路上?

旧的尊严被践踏之后,生命是靠什么再次恢复活力的?

人性在其中发生着怎样吱嘎作响的变迁?

诗人不是负责给出答案的人,但诗人可以为此写作,我一次次地回望,在每一个疼痛的瞬间写作。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曾轻狂地妄图割去黏糊糊的连接在我身上的乡村生活的脐带,彻底逃离子宫,隔离母体,向更大的世界飞去。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那是属于我的乡村,属于我的故乡,过去属于我,现在仍然属于我,它的疼痛包含着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强烈的现代性。太现代了,现代得你无法描述其荒谬与虚无。

4、北京

这是我命定的城市

肉体在此生根

灵魂在此开花

你给我以仇恨

我掷你以诗篇

你赐予我恩赏

我呈你以诗篇

我认得清你

你却不认得我

我终究不是你的我

你却注定是我的你

——《我的北京》

肉体在此生根,灵魂在此开花,因此北京,是我的北京。

沈家巷是我的故乡,泰兴市分界乡是我的故乡;江苏省泰兴市是我的故乡,北京是我的家。

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爱这城市,哪怕雾霾如毒雾,高速路如停车场,哪怕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饥饿得像狗一样每天练习冲刺——目标是同一根名为成功的骨头,哪怕警察猛于虎,官员多如云。

我从柔软的南方来,因此我爱这北方的强硬,它重新塑造了我。我从多雨的江淮来,因此我爱这华北的干燥,它令我的心灵不至于潮湿发霉。我从苏北的乡村来,因此我爱这大城的汹涌,我爱这汹涌中的险滩暗礁,我爱人心的好和坏,我爱那些无奈、悲伤、愤怒和绝望。

我喜欢坚硬,如同喜欢柔软。我喜欢丈量柔软与坚硬之间的距离。去年,我在第三次去了台北之后,写过一首诗名叫《冬天,从台北到北京》,其中有这样几句:

北京有一种马草裹尸的硬

得了天下后

刀口仍在滴血的硬

台北有一种

国破山河在的软

北京的冬天郎心似铁

适合翻脸、离婚、破产、杀人

我在坚硬的城市怀念柔软,城墙再硬,摧不毁我心中的柔软;但我早已形成了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坚硬,这是与生俱来的,但也要感谢北京这个城市不会像雨水缠绵的南方那样,容易把一个诗人的内心泡得过于松软,乃至因松软而轻浮。

在北京当一个诗人,必须有一颗可以跟这个城市较量一下硬度的心。必须跟它较量,如果还想保有属于诗人的尊严,如果你不想被世故征服,被污泥浊水裹挟,被时代潮流冲进下水道,被欲望将自己烤成火鸡。我在《我的北京》一诗中所写道的,“我终究不是你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能容许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各种狂欢中失去我自己。城市是城市,我是我,即使你是我所居住的家园,我也能数出你遍布全身的丑陋疤痕。

这个城市像一个庞大的机器恐龙,每走一步都是对大地的踩踏,更何况他现在还抽筋似的旋转,脱轨火车般在狂奔——咦,我这到底是在说北京还是在说我整个的祖国?但,在北京活着的人,可能会更有置身其中的强烈感受,这是一座权力狂欢的大城,金钱狂欢的大城,权力和金钱,像两根超级大棒,驱赶人们如驱赶驴马,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朝向更残酷的虚无冲锋。它像一座深渊,埋葬无数青春。

它既是一点点,但又是飞快地,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1995年,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坐在北京师范大学迎接新生的校车上,看着窗外的建筑,有了一个特别清晰的印象——这是一座灰色的城市。直到今天,只要想起这个城市,首先跳出来的还是这个印象,2002年,我写了一首名为《炉灰之城》的诗:

大风总有一天会刮过来的

刮过城市

刮过灰蒙蒙的广场和街巷

像一条巨大的蹲在人们头顶上的

灰色的狼

伸出它那长满倒刺的舌头

“唰”的一下

就噬去屋顶、塔尖

和人们的头盖骨

在风中哆嗦着赶路的人们

这才发现了异样

他们把手探往脑后

从脑壳中摸出

一把黑色的炉灰

1997年的某一天,我站在北太平庄的人行过街天桥上,往下看车流滚滚,一下子被这幕景象吸引住了,一辆车又一辆车,它们是机器,它们就像真正的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既无表情,又无情感地漂流着,仿佛会一直这么漂流下去,无始无终,但那些坐在车里的人呢?他们的生命和情感呢?那一瞬,我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恐怖之感,我知道我正置身其中,我也正在如此漂流,我将向何处去?“我”在哪里?我怎么觉得“我”在一个血盆大口中,在一个茫茫的黑洞中。

大学毕业后,各种沉浮起落,我像所有向往成功的年轻人一样奋斗,接触到了这个城市的无数根不同的神经,金钱的,权力的,高层的,底层的,腐朽的,年轻的,我几乎洞悉了这个巨大名利场的一切秘密,但它的旋转还是太快了,比加速度还要加速度,像我这个才30多岁的人,都觉得如果想跟上这个时代,是一件气喘吁吁的事情。这个城市,随时在抛下所有跟不上它旋转速度的人。这个城市汽车增加的速度有多快,人心改变的速度就有多快,吞噬的速度就有多快。好在我是一个诗人,有足够的内心硬度,坚定的信念让我不至于被吞噬,我怀抱谨慎如同怀抱骄傲,与它的旋转保持着距离,我牢牢地盯着它,盯着它的旋转,盯着它的疲惫,盯着它的色厉内荏——我要写出它。2006年,我写出了长诗《河流》:

焦虑的河流沸腾起来,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

喇叭在鸣叫,鞭子抽打着狂喊

硝烟弥漫在一片汪洋之中,

战争、枪炮、狂飙突进的战士、挣扎沉浮的头颅

人类仅存的河流,正漫过我们的躯壳奔向未来

是谁还在吟诵着那句圣人之词——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是对我1997年那次站在过街天桥上灵魂出窍的凝望的回应吗?从1997年到2006年,10年,我看着一条河。

故乡在逝去,家园在疯狂地旋转。

我因何成为今日之我?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从2008年到2009年,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出了长诗《蝴蝶》,就是想提出并回答这个问题。其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是否仍然有一个诗人

躲藏在身体的灰烬中

虽然因疲惫而陈旧

却依然充满勇气

我不知道《蝴蝶》是否真的能够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也许我还将一直这么问下去,并且一直回答下去。《蝴蝶》这首诗,是我第一次将我的乡村经验与北京经验融合在一起,它是柔软的,又是坚硬的,蝴蝶在飞翔,飞回了它的乡村母体,飞回了尸骨深深的平原,飞在城市的上空,像一只乌鸦那样飞:

像一只黑色的乌鸦

突然腾空而起

惊醒钢铁般的暮色

搅乱了

光明与黑暗的边界

它将飞回

那在高高的树上

胡乱搭建的

冰冷祖国吗?

何谓祖国,在这里,也许是故乡的意思,也许是子宫的意思,也许是母体的意思,也许是家园的意思,也许它们在一起,就构成我的祖国,谁知道呢?我心中自有我有作为一个诗人的祖国,它辽阔而悲伤。

责任编辑 谷禾

猜你喜欢
平原故乡
那一片平原
故乡的牵挂
江淮平原第一关——古云梯关探秘
走在故乡
坐上这趟车去“云的南方、花的故乡”
The Land of Nod
平原的草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浪起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