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火车飞驰。窗外的风景也飞驰。黄的树。灰的电线杆。黑瓦。白墙。收割后的残留了绿意的稻田。蓝屋顶的旧厂房。色彩缤纷的街道。墨绿的水塘。纸团般的云浮在天边。唯独不见人。这是黄昏。圆圆的火红的太阳颤抖着,锡箔似的贴了车窗。夜的黑衣裳上的最后一粒红纽扣。顾零洲想到这个比喻时,又听到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催迫。是这阵子睡太晚了。他总是迟迟不愿睡去,生怕这一睡,这一天就没了。虽然从客观时间上看,这一天已经没了。但只要不睡,这一天仍旧是在着的。为此,他睡得越来越晚。忽然一天,他发现,躺下了也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听到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渐渐的,更严重了,只要安静下来,就会听到鼓声。一声,一声,催得紧迫。右手四个指头摁额头,大拇指按住太阳穴,缓缓揉着。那鼓声慢了,消了,他的内心却波动了。
永城火车站的广场很大,灯光浮油一样凝在地面。稠密的人群刚从闸口涌出,瞬间就被稀释得无踪无迹。顾零洲站在闸口外,目光掠过东一块西一块结了冰的广场,好一阵,才见一盏高高亮着的路灯下,转出一个人影来。他冲着人影笑了一下,快步走过去。
“打车走吧。”顾零洲接过她手中硕大的米色帆布挎包。沉甸甸的,每次都这样。
她朝他笑笑,眉眼弯成一条线。
“打车走吧?”
“听你的。”她抿了嘴,瞅着他,眼角露出一星潮湿的笑意。
出租车上,他们许久没说话。他和她中间,搁着她的挎包。她并着两腿,两手夹在膝盖间。牛仔裤的膝盖是破洞的。不冷吗?他想问,没问。她扭头望向车窗外。灯光和霓虹灯闪烁着,在她脸上闪过,一明一暗,忽明忽暗。看久了,就有些眩晕,觉得是,她的目光如流水,流转在明明暗暗的时间里。她转回头,又是眯着眼一笑。
“啊,不许你看!”她的声音低而柔,小孩子似的。
他呵呵一笑,仍看着她。
她两手交叉护在胸前,缩了身子。
“你看什么?”
“看你。”
“不要!”她蜷缩身子,低下脑袋,拖长了声音,眼睛眯缝着。
这是他熟悉的她的样子。她慢慢放下两手。瞥一眼他,似笑非笑,微微嘟起嘴,眼睛茫然地望向前方,抬起右手,伸出一个指头,抠进司机椅子后背上的一个小洞。他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她握住他的手。她又朝他瞥一眼,非笑似笑。他捏着她的手不放。“手怎么这么凉?”拉过她的手,贴在脸上。“凉!”她低低地喊了一声,想要缩回手。他不让,她便蜷了手。他把她小小的拳头摁在脸上。
“真不做爱了?”他压低声音说。
她瞅瞅前面。师傅开车,似乎没听他们说话。她点了点头。
“行吗?”她噘了噘嘴巴。
“行啊。”他叹息一声,握紧她的手。
车子停在一条步行街口上。宾馆就在街口。宾馆的照片是整条小街最亮的光。顾零洲拿出身份证,办理入住手续。服务员要登记她的身份证。他说,她只是来陪他吃饭的。服务员抬起眼看看她,她扭开头,不说话,一会儿,回头看到他在看她,她就笑一下,颧骨有点儿红。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手续一直没办好。她把挎包和外套搁柜台上,也不和他打招呼,晃荡着两条胳膊,往宾馆大堂里走。他看她的背影,淡绿色毛衣,淡蓝色裤子,米黄色雪地靴。忽地,就感到了心疼。又过了一会儿,手续还没办好,她却回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保安站在她身后。“她也要登记身份证的,不登记不行。”“她只是来跟我吃饭的。”“那她要跟你上去吗?跟你上去就要登记,这是规定。”保安盯着他。她朝他吐了吐舌头,从挎包乱糟糟的东西里翻出钱包,找到身份证递给服务员。
“易……什么?”
“哦,易澐。”她两手扒住柜台,微笑着。“澐,就是水波回旋的意思。”服务员并不理会她。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侧脸看看他,脸上带着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捏了捏。
在电梯里,他问她:“哎,水波回旋……你老说这个,什么意思?”
“啊!”她轻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和羞涩,“没什么意思,我一紧张了就喜欢跟人那么说,没话找话。”
他无声地看着她笑,把她的身体扳过去,从后面抱住,下巴埋进她的颈窝。她缩了缩脑袋,乱发扎到他的脸,扭头对他笑。“冷!”他不理会,一动也不动。找到房间,进屋,两人各自放下东西,倒有一时无话。她去拉窗帘,厚厚的丝绒窗帘拉严实了,倏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还看得见我吗?”她在黑暗里小声说。他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小小的调皮,估摸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两步,猛地抱住她,往床上倒去。
“是不是有点儿不习惯?其实,这么久不见,也不会想,是吗?”
“见了就会想,是吗?”
他伸手去解她衣服。她笑着缩成一团,习惯性地两手交叉护在胸前。
“不要。你答应了的。”
“真不做爱?”
“就抱抱我,行吗?”她小声咕嚷,“我想抱抱你。”
他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
“我们没见面这阵子,你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你喜欢过吗?”他抬起脸看她,她的嘴唇,鼻子,眼睛,隐在黑暗里。
“有过一个,但也就是喜欢,我没告诉他,但他应该知道吧。”
“他怎么会知道?”
“有一次他开车送我,我中途下车了。他坐车里,让我上车,我把车门关了,隔着车窗,亲了他一下。他一定看见了,但他也没说什么。”
“那后来呢?”
“我觉得挺尴尬的,就再也没见他了。”
“你为什么中途下车呢?”
“就是不想吧。不过你可能不相信,那时候我想到的竟然是你,觉得对你不好。”
“我相信。”顾零洲把她抱紧一些。
“你会生气吗?知道我喜欢别人。”
“不会。我觉得听你这么说你喜欢过的人,挺美好的。是不是很不正常?”
“其实……”沉默了好一会儿,易澐幽幽地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很容易动心,也很容易遗忘。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你总这么说。”
楼下的步行街不时传来说话声。他们静静听着。那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世界。还有远方的汽车声也不时传来,那是另一些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世界。他们拥有的只是这小小的黑暗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张床,床上彼此的拥抱。
“有时候我想,我们从来就没拥有过对方,就连现在,也没拥有对方。现在很快就会过去。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暗自提醒自己,这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抱着你,我和你做爱,都是真的。可是很快就过去了,虚幻得不行……”顾零洲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和伤感了。
“我现在就是你的。”她伸出舌头,等待他亲她。
他没亲她,反倒愈加感伤了。
“有一次,我跟个女朋友吃饭,喝多了,特别想告诉她我们的事儿。总觉得,如果说出来了,就是真的了。谁都不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你说,会不会有人知道咱俩住一起?”
“要是有人去派出所查,肯定就知道了。”他笑。
“啊,你别吓我!”
“你那么害怕吗?”
“也不是害怕。就是,有时候觉得这样对他挺不好的。”稍许,她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说这话也够扯淡的,本来就已经对他不好了。”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不怪你。”她环抱住他的手紧了紧。
他去亲她的脖子,她往后仰着脑袋,笑出了声。
“还是不大习惯……可能,我们没喝酒吧?”
“那要出去喝酒吗?”
她在黑暗中坐起。窗户没关好,窗帘被夜风撩开了缝隙,窄窄一条灯光射进来,照见她的脸。她侧脸朝他抿着嘴无声地笑笑,脸颊露出两个酒窝。
“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这么多年,我们看得最多的风景就是宾馆。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谈恋爱,可以做多少事儿啊。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起出门旅游,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找当地的朋友一块儿喝酒,还可以看电影什么的。可我们现在这样,好不容易见一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爱。”
“那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把她的脸扭过来,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薄薄的,凉凉的,残留着一丝丝甜涩的烟味儿。
这是第七个城市,他们一起到过的。都是小城,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到这些地方。每到一个城市,他们都会事先在网上查询一番,这城市有什么历史,什么故居,什么风景,但无一例外的,每次他们都只是待在宾馆里。这些城市以相同的面貌出现在他们的记忆中,只有身体的细节是不同的,温度,汗水,是时间里埋藏的秘密。这次怎么例外了?顾零洲有些不好的预感。在这次见面前,他们差不多已有一年不曾联系了。她不联系他,他也就不去联系她,就像他们不曾相识。
“我们走走吧。”易澐在地上蹦了一下。
他拉了她的手走。她的手很小,安静地窝在他手里。
街两边都是小店,幽幽地亮着灯光。街上的人不多。他们挨着路边走。路边的积雪黑乎乎的,煤灰堆似的。他不时要踩上一脚。她就笑笑地看他。这么一直走着,顾零洲内心里浮起一种恒久的感觉,仿佛他们可以像恋人那样,可以一直走下去。旁人会怎么看他们呢?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恋人或者夫妻吧?这世界上天知地知的秘密真是太多了。在别人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只能虚伪地活着。想到这个,顾零洲又捏了捏易澐的手。她的手总是那么冰,怎么都暖不过来似的。
“去哪儿呢?”
“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电影院在哪儿?”
“不知道。”
“那我们去哪儿?”
“就这么走走。”
“真绝望。”她忽然笑笑。
后来还是打车。虽说在郊区,打车到市中心,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城市不大,电影院倒是建得挺漂亮的。顾零洲拉着易澐的手下车,就如从车里拖下一袋行李。
“你为什么不让我从那边车门下车?”她眯着眼笑。
“不想放开你。”
“你很快就会烦的。”她歪一下头,笑了一下。
顾零洲没说话。两人看了排片表,时间最近的片子是刚上映的《一代宗师》。
“王家卫啊?”
“不喜欢?”
“怕闷……嗯,也不是。看他的片子挺难受的。”
“这是动作片嘛,应该挺热闹的。”
“那听你的。”她咬咬嘴唇,眯了眼看他。
看电影,他从来喜欢坐前面,觉得那样才不受干扰,才过瘾,这次却听了她的,坐最后一排。电影一开场,就是一段打戏。他们松一口气,都怀揣好了一颗看热闹的心。不料电影的走向很快就变了。还是王家卫的风格。那么多雪,湖水都冻住了,湖边的路上,宫二抱着父亲的遗像,从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顾零洲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又震一下。易澐捅了捅他的手臂。“你接吧,没准儿有事呢。”他掏出手机,略略侧着,不让她看到。是妻子。他犹豫着。“你接吧。”她又说,对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站起身,猫着腰,低了头一步一步往下走,拐出了放映厅。
“到了吗?”“冷不冷?”“吃了什么?”“想你了。”
总是这样的。
挂了电话,顾零洲去了卫生间,小便,洗手,竟有热水,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镜子里三十出头的男人盯着自己。他朝镜子呵了一口气,那人的眼前就模糊了,就看不到自己了。走到放映厅门口,停了脚步。易澐会不会走了?他迅速在心里把接下来的事预演了一遍:走进放映厅,看到最后面空落落的两把椅子,他摸了一下,还有她的体温,他想坐上面,最后还是坐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他会继续把电影看完。因为他知道,她真走了,就不会让他找到。
恍恍惚惚,顾零洲跨进真实的门洞,低了头,背对荧幕往台阶上走,一级一级。身后传来沉郁的男声,“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什么意思?
荧幕上的光闪动,他抬起头,猛然看见黑暗里,刹那的光罩住她。她正望着他,对了他笑。笑忽明忽暗。
他挨着她坐了,黑暗里捉住她的手。现在,是他的手凉了。她握住他的两只手,温暖稳稳地传给他。她侧了脸看他,闪烁的光亮闪烁在她的眼眸。
“刚才,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还挺难过的。”
他又捏捏她的手。他的手冰凉,她的手温热。
“不回来,不回来我能去哪儿呢?”
他们似乎都觉得没多少地方可去,就都在黑暗里沉默着。
叶问一个人慢慢老去,电影结束了,人渐渐散去,灯亮了。打扫的阿姨进来了,一眼一眼瞅他们。他们都不动。像是真没地方可去了。他拉拉她,她看他一眼,笑笑,没动。音乐又持续了一会儿,停了。天地顿时安静下来。他们真是没地方可去了。
外面的世界,下雪了。
一家吃羊羯子的小店。红色霓虹店名,红色桌布红色椅套,广阔的大堂,却只剩两个服务员相对吃饭。他们拍拍衣服上的雪花,拣最里面的角落面对面坐了。两人都不提刚才在电影院被人驱赶的事儿,一时无话。他拆了一套餐具,放到她面前,又拆了一套餐具,放到自己面前。黄酒很快上来了,是金色年华。这酒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喝的,从那以后,易澐就喜欢上了这种很甜的酒。他给她倒上,又给自己倒上。
“还能喝吗?上次你说你身体不好,究竟怎么不好了?”
“那是我喝多了吓你的。我挺好的。还是能喝一点儿的。但我们这次不要喝多,好吗?”易澐微微噘了嘴,眯了眼看他。
“那我们慢慢喝。你少喝点儿。”
两人碰了一下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
“其实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平时也不大喝酒。就是跟你在一起时想喝。”
“我平时也很少醉,就是跟你在一起时老醉。”
他们看着对方,眼里满是笑意。
“记得有一次在浦东,你喝多了,我们一块儿回去的路上,你老说我们身边有个人。还有一次在济南,你喝多了就问我,是不是从来没爱过你。”
“想不起来了。”
“你都不记得了。”
就都有些沮丧,都低了头吃东西。
各自喝完两瓶黄酒,顾零洲再要酒,被易澐挡住了。顾零洲感觉脑袋晕晕的,知道自己微醺了,这时候反倒控制不住自己了,完全忘了说过的话,执意再让服务员上酒。最终,服务员又上了一瓶黄酒。顾零洲把自己酒杯倒满,给易澐倒了半杯。大大喝了一口,易澐没喝,只盯着他看,忽地,把自己的小半杯酒推到他面前,抓过他的酒杯,大大喝了一口。他笑笑,端了她的酒杯,也大大喝了一口。
顾零洲想起几年前在天津的一个夜晚。那次他们也是有将近一年没见面了,本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吧,不料又见到。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约了一帮自己的朋友,他也约了一帮自己的朋友。快要出门了,她又说,还以为你只想跟我见面。他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就跟那一大帮朋友说,晚上的饭局取消了。快到约定的饭店,他才告诉她人都不来了。她回短信说,你神经病啊?他没回短信。忽然间,就觉得这茫茫人海的天津,有那么点儿凉意。那时候是秋天,他抬头看天,看不见一颗星。到了,看她坐在一个角落,弯着腰,两手夹两腿间,盯着桌上一个杯子发呆。他问她,你的朋友呢?她说,谁知道你会把你的朋友支走啊,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也把他们支走了。两人都有些尴尬。他问,杯子里是酒吗?她说,白开水。后来,她还是叫了个朋友来,一个温和安静的男人。那晚,喝的是白酒。不知不觉,她就醉了。顾零洲和那男人都没意识到,她就在去卫生间时摔倒在了地上。重新入座,她抓过顾零洲的酒杯就往嘴里倒。那男人有点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
“你还记得在天津那晚吗?你也这么老抢我的酒喝。”
“我喝多啦……”她歪了一下脑袋,笑眯眯地大着舌头,“什么也想不起来啦……”
“你也记不得了。”
“顾零洲,你干吗要这么跟我比啊?”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店外走。
他慌忙结账,追出门去。雪停了,路沿积了白白一层。左右看看,右手边三十多米外,路灯光下,她风摆杨柳般往前跑。他急急追上去,一面喊她的名字。她没听见似的,仍摇摇晃晃往前跑去。路上几乎没人了。她的雪地靴踩在积雪上,吱吱响。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两手推他,浓烈的酒气喷到他身上。
“我不跟你回去,我不想跟你做爱!”
“为什么不想跟我做爱了啊?”他嬉笑着,声音里故意透出一种轻薄,扳过她的脸,嘴唇压上她的嘴唇。他想,他能耍流氓的年月也不多了。
她不说话,扭开头,但终究躲不开,嘴唇还是被他噙住了。他们咬在了一起。她身子往下缩,坐在了雪上,他抱着她蹲下了,伸出一只脚,想要垫她屁股底下。她展开嘴巴,把舌头伸进他嘴里,那是凉凉的小小的火焰。他们就以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马路边的雪上接吻。路灯光照着,偶尔有人走过,看他们一眼,什么也不说。
黑暗里,他慢慢地尝到一股甜腥。
“你咬疼我了。”她挪开嘴巴。
“你醉了吗?”他松开她。
“我没醉。就是有点儿难过。见面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不想你,可是喝多了分开,好想你。可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就是想到你比我丈夫好,未来也会比他好,就觉得不能离开他。你想我吗?……不想……喝多了,别管我说的。”她呵呵笑了两声。
“你喝多了。我们回去吧。”他拽她起来。
“不想回去,你陪我走走好吗?”她蹲着,两只手捧住脑袋,脑袋直摇晃。
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手拉手走着。顾零洲看他们脚下。两个影子,忽短忽长,忽长忽短。是一个人从小孩到老年,又从老年到小孩。顾零洲想,这一短一长,就是一生一世了。他被这个很文艺腔调的想法弄得很有点感伤,想要和她说说,却固执地没开口,像是怕打破了这寂静,又像是太疲倦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走着走着,酒劲愈发上来了,两人走得腾云驾雾般,不时的,谁的脚下就一滑,因为相携着,都没摔倒。糊里糊涂的,他们似乎是离开了最繁华的市中心,围着一座并不高的小山走,小山上依稀可见假山和亭子。他提议到山上的亭子里坐坐,她没反对。但小山围了一圈铁栏杆,他们走啊走,终于找到大门,却上了锁。原来是座小公园。他们仰脸往山顶的亭子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顾零洲想,若年轻十岁,不,只要五岁,怎么也会拉着她翻铁栏进去吧。
顾零洲也不说回宾馆的话了,大概是没能上山,心有不甘吧,拉了易澐继续往前走。刚刚有了个目的,现在又没目的了。见到那片冰封的湖面,他们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看到一圈路灯围绕着一大片墨黑,顾零洲拉了易澐,快跑几步,横穿了山脚的公路,跑到灯下一看,果然是个湖,全冻住了。“看这石碑!”
被灯光稀释的黑暗中,石碑上的名字渐渐显现在他们眼睛里,他们都为之一惊。
“倚云湖……这是你的名字啊!”顾零洲拍拍她蓄着短发的脑袋。
“啊,真是!”易澐细声叫着,扭回头来,脸上的笑转瞬即逝,眉头皱了一下,“可是,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啊。你说,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这么巧,不是很好吗?”
“害怕,不想太巧。”
“你想太多了。我们到湖边走走吧。”
易澐不想去,还是被顾零洲拉下去了。下了十多级石阶,才走到湖面。顾零洲探出一只脚试了试,绷绷响,冻结实了。因是南方人,顾零洲小时候见到冰的机会极少。见到冻得如此结实的冰湖,挺兴奋的。惴惴地踩上湖面,冰层笃实,足以让人信任。他停了一下,回头看看易澐。易澐站在湖边的最后一级石阶,伸长了手拉住他的手。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回去吧……”
“我们往湖里走走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冰湖呢。”
“我害怕,不想进去。”
“怕什么啊?冻得很结实啊。”
顾零洲被一种孩子气的兴奋鼓动着,最后,拨开了易澐的手,往冰湖里走去。想到正走在水面上,就有种奇异的美妙感。易澐这样的北方人是不能理解的吧。上一次在冰湖上走,是四年前了,那时候,易澐在北大读在职硕士,他去看她,他们在未名湖上走。黄昏了,还有人在湖面滑冰,湖边的柳树还没掉光叶子。如果那时候他们下决心在一起,总能在一起的吧?他想到这些,身体里兴奋的血液渐渐就冷了。没有她在身边,他每走一步都得很小心。湖面广阔,沉浸在黑暗里。他一步一步往湖心走,也往更深的黑暗里走。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如果他们早一些做出改变。他们谁都不敢。现在是太迟了。顾零洲。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易澐在喊他。他回头看。台阶上立着的路灯投下一团光。有灯就有人。他想起电影里那句台词。光亮的一边是易澐,一边是一棵树。也是柳树,黄叶也还零散地挂着。
“还记得电影里这情节吗?宫二抱着她父亲的遗像,在冰湖边走。她这一辈子就是从那时改变的。”他似乎说出口了,脑子里才想起这情节。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不要说这个。你回来好吗?”
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
“宫二还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对我们的事儿,你后悔过吗?我真是后悔死了。”他大声喊。一步一步倒着走,心中漫溢哀伤。这哀伤犹如泛着泡沫的黑啤,一股一股往嗓子眼儿冒,压都压不住。
“快别说了,你快回来吧!”
他不说话了,转了身看湖对面。也许三五公里外,也许十来公里外,一大片灯火静静地亮着。那是湖对面的城市吧。那么多人在那儿,有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世界。他和她拥有的,只是这一片冰冷的黑暗的湖面。他的哀伤翻腾着,他的身体簌簌颤抖。他下意识地一步一步朝湖心走。这时候,脚下一动,一声隐约的坼裂声撕开黑暗的肌肉。他一惊,立住,稍歇,又往前迈了一步。嘎……寂静里,冰湖坼裂的声音如此明晰,如此不容置疑。他呆立着,不知如何进退。
“顾零洲!你快回来!你干什么啊?!”
他回转头,看看她,她嵌在昏暗的一束光里。这束光离他已然太远了。
又后退了一步,他的嘴角诡异地挂着一丝笑。
冰湖坼裂声持续传来。
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心里瞬间生出沉重的庄严感。再看看周遭的黑暗,黑暗似乎放出光亮来了。
“顾零洲,求求你了!你回来吧,好吗?”易澐的声音远远传来,一艘小舟奋力穿过黑暗的滔天巨浪。真是徒劳。他没有回答,没有犹豫,又朝后跨了一步。“啊!……”一声惊叫。这不是易澐的声音,几乎不再是人的声音。他远远地看到易澐的身子矮了下去。他停住脚步。嘎……嘎……坼裂声持续着。他摸了摸额头,一手冰凉的汗。酒一下子完全醒了。他得回去!立即回去!强烈的求生欲望猛然攫住了他。他完全不明白内心这巨大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他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易澐这边挪。近了,更近了,他的心突突跳,盯紧了易澐身上那束光。这是一束救赎的光,他要抓住它。
他是如此懦弱,如此怕死!
幸亏他没掉下去啊,他后怕得要命!
易澐扑到他身上,两只手狠狠地捶他,掐他。他抱紧她。
“顾零洲!你干吗吓我?”
“我想走到倚云湖心……想走到你心里。”他随口说了句特别煽情的话。
“我以为你要死了……”
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一阵紧一阵颤抖,他也禁不住颤抖。她的手冰凉,她的脸冰凉,她的眼睛也冰凉。他的冰凉也是同样的。他颤抖着,用自己的同样的冰冷,吻了她的手,吻了她的脸,又吻了她的眼睛。她慢慢安静下来了,猛地,全身抽了一下。
“我想抽根烟。”她翻找口袋,找到了烟,又找到打火机。
他拿过打火机,给她点上。
她的手哆哆嗦嗦的,红红的烟头也哆哆嗦嗦的,刚抽了两口,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悄无声息的,滑过她的异常白皙的脸。无数次,他看到她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他愧疚得不行,拈过她手里的烟,也猛抽了两口。
“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要死了!”她抽泣着。
她关掉宾馆屋里所有的灯。绝对的、温柔的、安全的黑暗里,他们忽然生出一丝陌生,怯生生的,似乎谁都不敢去碰触。“我看不见你了。”她细声说。他伸出手,捉住她的两只手,把她拉近自己,脸凑上去,差点儿咬到她刚好探出的舌头。两具肉体的温度和力度,渐渐的,将黑暗的时间熬成浓稠的粥,拉长了又拉长,细若琴弦,甜如蜜汁,给人一种永恒的错觉。
“你的痣,还在。”他的声音石头似的坠入黑暗深处。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脖颈的正中间。那是她这辈子都看不到的地方。那是一颗微微凸起的痣。他的指头抚摸着它,它的形状、温度,让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星星。
“只有你在意它。”她的声音气泡一般从黑暗的幽深处浮起。
喘息缓缓平息下去后,他们相拥着,认真地听楼下小街的声音。夜深了,步行街上的烧烤摊开始营业,烟火气十足。
“听见吗?小女孩儿跟她妈要一块钱。”
“她有六七岁吧?听声音都知道,她长得多漂亮。”
“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欸,听见那男人说什么吗?”
“一个只会夸女人漂亮的男的,肯定不会跟这女的长久。”
“都是假的,还不如那老人乞讨的声音真实。”
“我们也不真实。”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叹气。他欲言又止。她也不说话。楼下的声音时而混成一片,时而清晰可辨。他们沉浸在别人的热闹里,拥在怀里的对方的身体反倒一点一点冷了,最后,连拥抱的姿势都僵硬了。
易澐提议一起去洗澡,这是从未有过的。往常,易澐都不让他跟进浴室。推开浴室门,揿亮顶灯,才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碎石贴面鱼缸。他冲洗了一下浴缸,把水调热,开始放水。他们站在一边,搂着彼此的腰,却不贴近。易澐比顾零洲矮小半个头,他低下眼,就看到她留着短发的蓬松的脑袋。她低头看他的脚,好一会儿,仰起脸来,对他绽出一个笑。“看什么?”她嘟了一下嘴,从有点儿单薄的嘴唇间吐露出小小的舌尖。他低下头,飞快地吻了她一下。她仍仰着脸,脸上波动着稚气的微笑。“你看什么?”他一直不说话。哗啦啦啦,哗啦啦啦。水声热湿,朦胧,在他们之间上升。他没戴眼镜,他看不清她了。
顾零洲先仰面躺浴缸里,头枕着边上,易澐躺他怀里。水面不断攀升,水温也不断攀升。他们一动也不动。像两具尸体。他想象了一下,如果刚才和她一起掉冰湖里会怎样。
“你知道吗?我有个女朋友,想这么自杀来着。”易澐对他笑了一下,抓过他一只手。“她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割腕,水很快被染红了,她吓坏了,跳起来就打了急救电话。但医生赶到时,她已经自己止住血,在伤口贴好创可贴了。手腕只是割破一点点……嗯,就是这样。嗯,好像一点儿不好笑。”易澐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想死吗?”沉默了一会儿,顾零洲说。
“不想。”易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为什么?怕疼?”
“是因为还有欲望。”
顾零洲等着她说点儿什么,一只手托住她的乳房。
“有一次,他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特别想做爱,被折磨得不行。在那之前,我就买了按摩棒,一次没用过,觉得用那东西特别让人心酸。就把它塞到了书架的最高处。那天我没忍住,垫了把椅子,把它拿下来了。后来,当然,我高潮了。可你知道怎么了吗?那东西坏了,它一直在我身体里,一直震啊震啊。怎么也停不下。我又高潮了一次。恐慌远远胜过快感。我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有个朋友曾和我说,他最盼望的,就是老婆出差,他好在家里自慰。”顾零洲笑了一下。也许这时候他不该笑的,但他还是笑了。
“我不喜欢自慰,觉得特别孤独。”
“忽然想起看过的一个微电影。一个女孩用可远程控制的按摩棒自慰,远程控制的按钮放到了微博上。很多男人都盯着这红色按钮,点啊点,那按摩棒就一直震,那女孩儿高潮了,后来就不动了。床单上都是血。女孩儿死了。”他抹了一把脸,脸上不知道是水,还是热气蒸出的汗。
“可就算知道会死,还是会有欲望。真有点儿绝望。”
他又抹了一把脸,脸上都是水。
重新躺床上,他的欲望又腾腾地上来了。他翻身把她压下面,一只手环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抓住她的乳房。她却推开他。亲了亲他,“亲爱的,不想你这么累。我亲亲你好吗?”她让他仰面躺着,她的身子朝下缩,嘴唇在他腿间游走。痒,朦朦胧胧,又异常清晰,被她的触动激发,迅速地蔓延。他无法具体感知她的嘴唇,只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温暖。他伸出手去,在那温暖的地方,碰到她的柔软的薄薄的唇,还有他下面那玩意儿。她的唇包裹着他那玩意儿,所有的温柔、孤独、欲望和绝望,包裹着他那玩意儿。他小腹的肌肉一阵一阵痉挛,他的手抓住她的短发,他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无处安放的欲望啊,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把她从水底拽上来一般,拽到自己身下。
“想不到你这么好……早知道,以前就不该让你喝酒了。”
“你喊我老公吧。”
“……”
“喊我老公吧。”
“老公。”
“老公。”
“老公。”
“老婆……”
后来,他抱着她时,她说:“你抹脸上的水那会儿,觉得你特别累。”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做了一次。他有点儿力不从心了。重复了几十次那个动作,他忽地抽离她的身体,趴在她身上,头埋在她的颈窝。他们谁也不说话。他想着昨晚的一个梦。破碎了,想不起具体细节了。但那梦里有她。他很少很少梦到她。这梦里有她。他想不起多少了。只记得在梦里很着急,有种想要飞但飞不起来的沉重感。有人在后面追,他和她起飞太慢了,他们才离地一点点儿,他们就要被人抓到了。
“再搞我两下吧。”她说。
他抱住她,下面那玩意儿再没能硬起来。
在宾馆见面,每次都是他先离开。她光着身子,露出个脑袋看他离开。但只要他离开不多久,她就会告诉她,她已经走了。他们第一次做爱后,就一直这样。这次有些不同,他们是一起走的。到了火车站,她先走。他一直看着她离开,她回头看了两次,每次都对他笑笑,后来没再回头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进了车门,门关上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等她发短信过来。每次都这样。分开后她总会发短信过来的。我走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果然,她要这么说。我就是想,在生孩子前和你再做一次爱。他说我知道的。我们做爱,把零售变成了批发。他说是啊。过一会儿。还是有点担心,最后做爱没射进去是吗?他说没有。你每次都担心这个。她说,你和我做爱都不戴套,你就不怕我有病吗?我从来没担心过这个。——他没告诉她,上一次和她做爱后,他差点儿怀疑自己染上性病,下面痒得厉害,吃了好多药才好。她说,是我不好。我相信你。但真的不会让我怀孕对吗?你能再告诉我一次吗?他说不会。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就是谈个恋爱。他说别老说这样的话行吗?那不说了,她说,那我就说我不爱你了。一点也不爱你。之前也没很爱你,就这样。
他一个人上了火车。
火车飞驰,光影也飞驰。树。电线杆。瓦。墙。收割后的稻田。旧厂房。街道。水塘。云浮在天边。但没有人。黄昏了。太阳那么红,颤动着。他莫名地又听到了鼓声——他本想跟她说说这鼓声的,竟然忘了,以后恐怕是再没机会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不知不觉的,他竟在这鼓声里睡着了。
直到梦见掉进湖里,他才醒来。早坐过站了。晕晕地走出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他站在众人间,不知道何去何从。好一阵子,他搞不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儿,不会有任何人在任何角落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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