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星辰
去年11月下旬,上海音乐媒体人吴申收到一封短信,这封短信是杭州一所艺术院校的音乐老师发给他的,短信中写道:
今天下午,杭州某区中小学器乐比赛在少年宫举行,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有个现象值得您关注:小学组的水平高于中学组!中学组选手太多,很多选手没有如期完成演奏,还有大把的错音,甚至把自己晾在台上。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两三年后当他们要参加高考时,发现自己考一本无指望,就想回头来报考艺术院校。我们招的就是这些本来不爱音乐,但不得已把音乐当出路的人,这是我们这些年培养不出好学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天才”可能被“痛苦”扼杀
据音乐界人士估计,现在全国学钢琴的孩子大约有四五千万人,“钢琴热”在中国热得发烫。钢琴是全世界公认最难学的乐器,有的人从三四岁开始学,学个二三十年,往往还一事无成。要用这些时间学外文,起码精通一门外语了。
但在中国,让孩子学琴成为很多富裕家庭显示自己成功的方式,这导致许多孩子被迫学习音乐,无论他们喜欢与否,而有些工薪阶层也拼命让孩子学钢琴。
家住上海卢湾区的贝儿今年十一岁,椭圆的脸蛋上总是带着笑容,非常可爱。贝儿妈妈是职业主妇,爸爸是高级白领,他们在上海算富裕家庭。
贝儿三岁时,幼儿园老师发现这孩子特别喜欢钢琴,下课后,别的孩子跑出去玩了,老师在教室弹练习曲,贝儿还在门口听,回家就缠着妈妈买钢琴。幼儿园门口天天有钢琴培训班的人在发传单,贝儿的妈妈程女士观察了半年,看到贝儿对钢琴的热情仍然不减,决定给她买架钢琴,并且报了培训班,每天送贝儿去学半小时琴,上完课贝儿还不走,看别人练琴,再待半个小时。六岁时,贝儿考过三级,老师说你可以每天练一个小时了。
后来贝儿不想学了,因为不管学习再忙,她每天都得练三至五个小时,只要两天不练,老师都能听出来,并且批评她。
程女士对记者说:“我们花几万元买的钢琴也不能扔掉呀。”从这时起,就是家长逼着贝儿学琴了。有时,贝儿实在状态不好,妈妈就带她去上海周遭旅游一圈,条件是“早起你要先练会儿琴”。到考八级前,因为曲谱越来越大,贝儿手小够不着键盘,老师就让她停了半年。
在上海,正在学钢琴并且参加考级的孩子大约有一百万人左右,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都是被家长逼着在学。孩子们一开始把钢琴当玩具,但很快后悔了,每天枯燥的练习让他们苦不堪言。
“练钢琴,从头到尾都喜欢的孩子不多。”程女士对记者说,“贝儿那么喜欢钢琴的孩子都放弃了。钢琴老师爱给孩子们讲郎朗成功的例子,贝儿也曾经对郎朗崇拜得不得了,但现在有几个孩子还崇拜郎朗?郎朗父亲打他那么狠,我们有哪个父母下得去这个手?”
现在贝儿很少再摸钢琴。有时家里来了小朋友,贝儿高兴了也会弹弹,不过弹的都是“小儿科”。
顾先生是山东人,从小热爱音乐,曾在上海音乐学院进修,后回老家开了一家钢琴学校。因为自己在音乐事业上“壮志未酬”,遂把希望寄托到儿子乐乐身上。乐乐两岁多就开始在父亲的学校练钢琴,每天都要练一个多小时,因为谱子越来越长,乐乐才三岁多就架上了眼镜。
顾先生每周五都要带他去上海上课,周末再回山东,一节课好几百元,顾先生在所不惜。
今年夏天,上海的老师说这孩子天赋不太够,建议家长不要再花冤枉钱了。顾先生听了黯然失神,回来后,乐乐练琴时弹错一个音,顾先生一巴掌就打在他脸上,一会儿小脸就肿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去过上海。
中国的家长们极少期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贝多芬(这也不是仅凭期望就能达到的事),但无数望子成龙的家长,把国内某个在父亲逼迫下苦练成名的钢琴家作为榜样,很多孩子简直把他看成了神,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位钢琴家的文化水平并不高。
“他不是全面发展。你可以学他的刻苦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你学数学、学美术也可以学好。”吴申说,“对于孩子的素质教育,强调全面发展永远是对的,但我们通常把素质教育狭隘理解了,好像只要会弹琴就是素质教育了,但马友友是人类学学士,我们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才吗?”
音乐是民族精神的反映
目前,虽然国内的中小学普遍开设有音乐课,但学校只教给孩子们常识性的东西:唱国歌、跳集体舞等。对想让孩子学琴的家长来说,孩子只学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只能让孩子上钢琴培训班,但国内的音乐师资力量严重缺乏,并没有能力去教这么多学音乐的孩子。
在国内九大音乐院校中,上海音乐学院是最早建立的高等音乐院校。孩子只要考进了“上音”,就等于未来的饭碗有了保证。上音的本科生在外面教琴赚钱的很多,他们教一个小时收费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研究生教琴的收入就更高些,上海其他高校艺术系学生的教琴收入略低于这个数字。这是一个庞大的师资队伍,但也难免良莠不齐。
吴申说他亲眼看到一个学生学了九年钢琴,家长领着来弹给他听。“我听了简直晕掉了,他弹得错误百出!孩子的父母渴望我表扬他,但我在孩子面前不敢说话,孩子是无辜的呀。我让孩子出去一会儿,孩子出去后,我说我个人觉得孩子的琴学到今天,赶紧别学了。家长问我为什么?我说你找的老师是一个蠢才!那个老师九年内一直在骗孩子,他是什么人?他们告诉我这个老师的名字,说他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我让家长给他打电话,我接过电话问,你是中央音乐学院哪一届的学生?他说他是进修生。我问你跟谁进修的?他说我是旁听生。他一点点把真相说出来,家长的脸色也一点点变了……这件事让我惊心!这九年,就是这样一个老师在教孩子,花钱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孩子到今天这个程度,以后也彻底没戏了。”
在河南、山东、四川这样的人口大省(也是琴童大省),师资缺乏的问题更严重。上海学音乐的大学生不可能去河南当老师,他情愿在上海“漂”着,所以河南只能用当地师资,有的中专毕业生也教琴,还有的是中学音乐老师出来兼职。程女士有位河南亲戚,女儿十年前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母亲辞职来上海租房陪读。女儿中学毕业后又去欧洲留学,两年前学成回国,父母希望她能回老家工作,但她在郑州转了一圈,发现在这里教琴的收入很不理想:一节课收三百元家长嫌贵,而且河南家长重视老师的资历,她才二十多岁,虽说留洋回来,但家长对她不放心;如果一节课只收一百到两百元,她又觉得自己亏了,就又跑回上海教琴了。
吴申说他有一个学生,被招揽到贵州当音乐老师——上海音乐学院本科毕业,立即就进大学当老师,在上海本地是根本没有可能性的。但这位老师去贵州半年,马上意识到一个最大的问题:他的知识更新太慢了,不够用,因此每两三个月,他就会自费来上海音乐学院重新学习。
国内音乐学院招生,普遍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有些学音乐的大学生平时不读书、不看报,有的连国歌的词曲作者是谁都不知道,某些研究生的论文写得惨不忍睹。前不久吴申还遇到了一件怪事:山东某大学一位教音乐的讲师要评副教授,打电话请他代写一篇论文,允诺三十万元报酬,被吴申拒绝了。“可想而知,像他这样的老师,教音乐的水平会有多高?”吴申说。
琴声是灵魂的表达,是人性的自然流露。中国人始终没有解决内心和谐问题,所有的和谐都是表面的。音乐是民族精神的反映,一个民族的精神状态如何,音乐是重要的标志之一。但如果从家长到老师,到整个国内的音乐教育氛围,都陷入了急功近利的怪圈,孩子学音乐就变成了一场“大演出”。近年来,整个社会的浮躁情绪更如病毒一般传染了音乐界和教育界,家长把自己的焦虑传递给了孩子们,而琴童学琴的方式又加剧了他们的不安,那么和谐自在的内心世界又从何而来?
(作者系《南风窗》记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