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我每天都在享受一些小小的发现、小小的乐趣。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时代的改变,还是自己的心境异迁,那些庞大的理想、那些高蹈的激情,确确实实在我的生活里逐步淡出。我不会再花那么多时间,坐在书桌前擘划一套“从芥子以至于须弥”,囊括一切世间真理的哲学;不会再花那么多时间,忍受弥漫不散的浓烟(奇怪,革命家几乎都是大烟枪),和朋友彻夜雄辩,设计出这个社会未来二十年应该要走的道路;甚至也不会再花那么多时间,埋首在充满长年尘埃的图书馆里(奇怪,我有兴趣整理的资料书籍永远铺满灰尘),勉强自己在杂乱的文学作品中理出一条系统脉络来。
理想与激情崩落成为生活间细碎、繁琐的喜怒哀乐心绪。真正的享受,不再是向未来求取,而是当下的领受。生命的主调,从未来导向,开始调整回现实导向了。
这并不表示说我开始倾向于接受现实,我只是更平心静气地看待现实。以前,当把自己认真地看作一个改革者时,在时间的向度上,现实是最没有价值的。我们对现实不耐烦,我们痛批现实,因为对现实的不满与怨恨,我们转向历史过去吸收悲情的动力,我们又在心中构想一幅幅未来的远景。我们的心思在旧时光中翻找从未让我们有机会记得的记忆,我们热切等待新而不同的未来赶快到来。在过去与未来间,就是现实被忽略了,说得更严重些,我们唾弃现实。
唾弃现实真正的结果是让我们失去经营现实的能力与耐心。现实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在生活上,我们变得粗心大意,我们甚至变得冷酷无情。因为对我们不喜欢、唾弃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悉心照顾、多情呵护。
一言以蔽之,我们其实都相当不可爱。所以,这些理想派、改革派的朋友,都很犀利、很英雄、很吸引人,可是都很不可爱。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不可爱吗?恐怕也不见得罢,我们只是在优游于过去与未来的异态时空中,逃避这个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
问题在:理想主义是不是正因为我们的不可爱,而失去了它的吸引力?我不只一次痛苦地强迫自己承认:我不是真的能够愉快地和拥有相同改革理念的人相处。很多时候,我必须寻找一些在理念上完全不同的人,才真正能得到亲近的友谊。他们的想法我不同意,不能同意,可是他们对待人时所表现出来的慷慨与体贴,却让我不能不动心。
这就是我最近一些日子来的反省。我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现实补课”,一点一点重新发现现实的意义,并因为这种发现而感动着。
人文、人本精神,没有像我们原先想的那么容易,并不是我们要追求人文、人本,人文、人本就在那里。人文、人本落实下来,是在琐碎的经历里尊重别人,进而了解欣赏别人不同的价值,我们没有如此的训练基础。如何处理现实,而不被现实挫折、不被现实淹没,需要比学习高深哲学更高的智慧。换句话说,能够记诵康德“以人为目的”的论证,远比真正在与人交往互动中获得乐趣,简单得太多。
现实不会是完美的,我们必须学习在不完美中发现美,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以完美作标准来唾弃不完美。这才是尊重现实前提下的改革动力来源。这样的态度才不会让我们在改革的路上变成一个惹人讨厌的偏执狂。
正午的阳光刚好,我开车在台湾的高速公路上,惊异地发现:路经的城市乡镇里,杂乱无章的各色建筑,竟然都顶着一式一样会发光的金属圆顶水塔。或高或低的水塔随车行前扑后退,形成有趣的韵律。杂乱无章是现实,子弹般到处冒窜的水塔则是一种庶民式的、不经意的美。美在特殊的时间、地点涌现眼前,只要有奇妙的阳光,加上保有一颗对现实细致领受的心,就能享受。
(摘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