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强
从电影演员到红都主妇,从“文革”旗手到政治局委员,江青在权力的河流里浮沉不定,她的精神动荡不安,她的个性反复无常。这一切,江青的身边人已经记忆了数十年……
“直——”
杨银禄瞪大了眼睛,嘴里模仿着干瘪的铃声,食指向上一划,意思是说,听到江青打铃,紧张得连气息都快从头发尖喷出去了。
那时候钓鱼台11号楼里到处都是铃,活动室有,会客室有,厕所卧室全都有。一声是叫秘书,两声是叫护士,三声就是叫警卫员。
“直——”
两声。杨银禄松了一口气,该护士紧张了。
第三声没响。
“我的笔掉地下了”,你得捡起来给她;又打铃,“我裁纸刀找不着了”,你得给她找;再打铃,“我出汗了”,赶紧帮她换内衣……护士来回折腾,几乎没吃过一顿安生饭。因为长期情绪紧张,护士周淑英和赵柳恩经常头痛、恶心呕吐,口袋里时刻备着止痛药。赵柳恩刚进钓鱼台的时候100来斤,很快瘦成了80斤。
在那个摇手触禁的院落,再怎么小心谨慎,总还是免不了处分,乃至监禁劳改的命运。1973年6月,杨银禄和警卫员周金铭以“现行反革命”被赶出钓鱼台,随即下放到江西五七学校劳动锻炼。许多年以后,杨银禄想起那铃声心里还腾腾地跳,“太害怕了,没人逃得了的噩梦。”
高级脑力劳动者
杨银禄坐着汪东兴的红旗轿车进了钓鱼台,那是1967年10月。3个月以后,他才正面见到江青。
他听到铃响,硬挺了脖子走进办公室。江青仰坐在沙发上,腿脚搭在软垫上,无精打采地看着文件,说:“你就是杨银禄同志吧?来了一段时间了吧?”
问答了几句,江青抬起头瞪着他,道:“你不能站着跟我说话,头不能高过我的头,我坐着,你应该蹲下来,这点规矩他们没有告诉过你?”杨银禄没听说过,只得蹲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时间长了腿发麻,就单腿跪着,再不行双腿跪,双腿也不行了,屁股就坐在脚上。“没尊严,能怎么办呢?后来也习惯了。”
护士周淑英当年20岁出头,常在电影、电视和报刊上见到江青:一身绿军装,戴着璜琅镜,手举红宝书微笑点头,一副毛主席的学生和亲密战友的模样!然而,当她怀着革命热情和对领袖的崇敬走进钓鱼台时,却发现里头和外头大不一样。
江青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作息,每天下午1点左右起床,护士们早早跑到室外大树底下,观察树梢、记录温度,“直、直”两声铃响,全楼人就都忙起来了。护士进了卧室,先把紫色丝绒窗帘掀开一个缝,留一层白色绸纱帘,透着亮,但不能有刺眼的强光。随后,例行公事地问候一句:“江青同志晚上睡得好吗?”如果她睡得好,大家一整天都好过些。起床时江青不肯用力坐起,怕伤心脏,她抬了手,勾住护士脖子,护士搂着肩一用力,赶紧给她把睡衣披上系好,身后放上大鸭绒靠垫,递上一杯浓浓的龙井,端上切成小块、用热水温过的印度苹果,还有美国的麦片粥。最后汇报风向、风力和气温,这跟睡眠质量一样影响江青同志的情绪。
江青准备下床时,从里到外的衣服,包括贴身短裤都由护士按次序穿好拉平。穿快了,“你动作粗野,搞得我紧张出汗”,表明对江青同志没有温柔的感情;穿慢了,“你故意磨磨蹭蹭,使我着急出汗”,这好比是用软刀子杀人。当所有工序精准无误地完成,江青同志就要去处理国家大事了。
1967年正是她在政治上搅动风云的时候。她的正式身份是“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说起来连中央委员都不是,却能参加政治局扩大会议。她还在两万人的欢呼声里领了“无产阶级文艺革命伟大旗手”的头衔,搅得人仰马翻、斯文扫地。在她的主导和参与下,王光美被当作美国特务投入了监狱,老帅彭德怀被打倒,陈毅等老干部的抗争被定性为“二月逆流”……
用江青的话说,她在“防修反修的第一线冲锋陷阵”,享受生活服务自是理所当然,“为我服务就是为党服务,不好好为我服务,就是对党未尽到责任,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对我不忠就是对党不忠,对我的态度问题,不仅仅是个认识问题,而且是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她自诩为“高级脑力劳动者”,因此不该被生活琐事烦扰,如果饭吃多了打嗝,她会一边剔牙一边责怪,“怎么不提醒我呢?我想着事呢”。
“混帐”“滚”,是江青挂在嘴边的骂人话,在去人民大会堂的车上,她常常一路责骂,“你这混帐东西,走之前为什么不提醒我上厕所?闹得我现在这么紧张,都出汗啦!”当她发怒说“滚”时,工作人员要是真走开,“我说叫你滚你就滚啦?!”
在理智上,工作人员也许能理解江青,她四次赴苏联治病,被诊断出神经官能症、植物性神经衰弱,怕风、怕光、怕声、怕冷怕热。单说冷热一项,冬天室温21.5℃,夏天26℃,差半度也不行,而且感觉随着情绪走,“温度计不能说明问题,我的感觉才能说明问题。”往往弄得身边人无所适从,点着香烟查风源,或者深夜赶蛐蛐、轰鸟砍树的事,秘书护士们没少干。晚上睡觉前,脱衣脱袜的程序照例要来一遍。洗完澡,江青坐在特制的马桶椅子上解手,一旦大便干燥,护士便给她吃药片、香蕉。如果没能很快起效,江青就紧闭双唇一副怒容,护士只好用手指慢慢往外抠,慢了挨骂,快了不舒服也挨骂。小便更折腾,江青小便时不出力,只待自然流出,往往一坐两三个小时,护士等急了也不敢催,就用小水壶往痰盂里滴水,引尿。有时不管用,江青同志就伴着轻柔的水声,坐在马桶上打着鼾睡着了。
“你们看,我就是江青”
江青偶尔会跟人谈起早年的日子,说在延安的窑洞里照顾主席生活、协助主席作战,后来还演绎出“我指挥了战争”这类版本。能肯定的是,那时候她还不像后来这般养尊处优。
1938年11月,江青和毛泽东在凤凰山的窑洞里摆了一桌酒席,算是宣布俩人的关系。在这之前,张闻天等人激烈地反对过。
初入毛泽东的窑洞,江青收敛了大上海的罗曼蒂克,本本分分地照顾领袖的衣食起居,完全是主妇模样。那时的延安,邓颖超、康克清称得上是资深革命家,江青只是一个小媳妇,她极少言语,见谁都点头微笑。1942年整风,江青几番求情也逃不掉“人人过关”,甚至因为主席夫人的身份成了众矢之的。endprint
后来革命节节胜利,江青也跟着转战西柏坡,住进北京城。1953年秋天,毛泽东的卫士李银桥再见江青时,她已经“变得有些娇了”,越来越习惯按电铃叫卫士,“似乎使唤人是一种身份和新生活的证明”。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江青借着“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的身份,终于获得了实权。那一刻,她所能想到的第一件要紧事,是抄家。1967年2月,一伙“红袖章”闯进王莹、谢和赓、汪敬先等人家中,大肆查抄,有关蓝苹的历史材料装了整整一麻袋,送进了钓鱼台11号楼。谁能想到,30年前的电影演员蓝苹竟成了今天的“文革”旗手呢。
杨银禄记得那一天,江青让他找个大瓦盆放在水房里,命令工作人员一律不得进入。她独自守着一大堆发黄的旧报过刊,逐一烧毁。半个小时后,江青从水房里蹒跚出来,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混着黑渍流下来。杨银禄从未见过那么狼狈的江青。
烧毁了不怎么清白的个人历史,她终于可以安心地享有权力了。周淑英说,随着权力渐长,尤其是1969年当选政治局委员后,江青变得日益骄横跋扈。
1970年5月的一天,江青不顾人多拥挤,提出到颐和园欣赏牡丹。工作人员希望避开正门从东南角的旁门进入,江青立刻换了怒容,“人不多我还不来呢,你们这些人太不理解我了!”
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但游人们只顾说笑留影,没人注意到江青的到来。杨银禄发现,她的表情明显地失落了起来。走到长廊,江青突然止步,然后俯身笑嘻嘻地逗弄小孩:“小朋友,你几岁了?你认识我吗?我是江青。”说着伸手去摸孩子的脸蛋。孩子的母亲木木的,抱起宝宝就要走。
“我是江青,你们没有听说过江青的名字吗?!”她怕不够,又补充道,“你们看,我,就是江青。”
“对对对,是江青同志。”
“同志们好!我今天是和广大的革命群众同游同乐来了,祝你们精神愉快!”江青笑着,声音有些颤抖。人群中有人向她致敬,她回以“同志们好,同志们好”,总算得偿所愿。
有段时间,江青喜欢上了养狗。怕小狗对她疏远,“小黄”的名字只准她一个人叫,喂食也只准她亲自喂。有一晚江青回来太迟,小狗饿极了,循着气味找到狗食吃个精光。江青把所有人叫到楼门厅,围成一圈,秘书、护士、警卫,个个莫名其妙。江青抱着狗,抛到中间,原来她要破案!狗奔向谁谁就是喂狗的元凶。
连着试了两次,小狗都跑回江青怀里。试验不成,她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对当天值班的赵柳恩说:“喂狗的就是你!”当即下令把赵柳恩送到半壁店的农场去。护士们渐渐发现,当江青陶醉在权力感中,所有身体的疾患就顷刻消失。在海南和青岛疗养,她乘坐海军舰艇,大喊着指挥:“全速前进!”那一刻,她一点都没出汗,也不怕风了;平时不许周围人走路发出摩擦声,但在会见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时,震耳欲聋的“向江青同志学习”,只会令她愈加兴奋、精神焕发。
“我们家剩的人不多了”
1969年当上政治局委员以后,江青和接班人林彪发现了彼此的价值,甚至发现了共同的病症——都怕风、怕光、怕声响,爱出虚汗。之后的两年零九个月里,他们请安问好的电话超过470次,平均每两天就有一个,直到1971年9月,“躲在黑暗角落里加紧策划新的反革命阴谋”的林彪跑了。
江青同志变得精神不振,没有食欲,话也少了,成天唉声叹气,“我总感到我快死了,好像明天就会大祸临头”。她跟杨银禄讲述噩梦,“有一天晚上梦见死有余辜的阴谋家、野心家林彪,他那被烧焦的尸体,在大漠中站起来了,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两只眼睛闪着蓝光,他一边走一边操着湖北口音说:‘我们都变成了烧死鬼,你怎么还没有死呀?”
惶恐持续两个月之后,江青毫无征兆地把周淑英送到江西进贤,在五七学校里劳动改造。不久又将其押回北京,关在昏暗的小间里。自始至终,周淑英对自己的罪行一无所知。
来审问的公安部副部长提出两个问题:1969年6月,你随江青到上海,某天早晨你在江青卧室开了几扇窗帘?1970年,在庐山党的九届二中全会期间,林彪的住处在哪?
1969年6月那天早晨,周淑英按惯例顺手拉开一扇窗帘,恰好两个哨兵巡逻经过,江青犯了疑。两年后,江青认定周淑英和哨兵串通好,准备在拉开窗帘时射杀她;1970年,在庐山,周淑英趁休息时间到江青住地200米外的小卖部,买了牙膏和一块的确良。两年后,那成了她给林彪通风报信的证据——江青想要通过栽赃陷害撇清与林彪的关系。
惶恐的日子直到1972年才结束,那年5月,中共中央公布了一份毛泽东写给江青的信函,当中说:
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他们为自己的阶级本性所决定,非跳出来不可。我的朋友(指林彪)的讲话,中央催着要发,我准备同意发下去,他是专讲政变问题的。这个问题,像他这样讲法过去还没有过。他的一些提法,我总感觉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被他们追上梁山的,看来不同意他们不行了。在重大问题上,违心地同意别人,在我一生还是第一次。
5年前的一封信,用预言似的话语证明了伟大领袖惊人的政治智慧,他早已“看穿”了林彪,同时也“告诉”人们:毛主席信赖江青。
但在事实上,从“文革”一开始,毛泽东和江青就已经完全分居,成了名符其实的“政治夫妻”。杨银禄记得,到了1969年,毛泽东就不再圈阅江青送去的参阅材料,有的甚至原封退回,直至后来江青想要见毛泽东一面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江青和毛主席彼此到底有没有感情?几十年后相聚,秘书和护士们仍在争论这个话题,“主席去世的时候,江青哭了吗?”他们问。“我们去送行的人都哭了,但没看到江青怎么掉泪。”有人回答。
杨银禄回忆录中的一处细节,似乎更能说明他们晚年关系的实质:1975年,毛远新担任毛泽东的联络员,有次江青找他帮忙登记保险柜里的秘密文件,毛远新觉得烦,跑掉了,是毛泽东劝说他,“你帮帮她的忙吧,我们家剩的人不多了。”endprint
看电影
江青爱看电影,爱得不得了,出远门也要带上十几部。她总在晚饭后约上同住钓鱼台的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一起看,后来还加上了王洪文,或者叫来电影导演、摄影师、著名演员。硕大的礼堂,有时五六人,有时只有江青一个。
她热爱三四十年代的国外影片,《乱世佳人》《孤星血泪》《魂断蓝桥》《鸳梦重温》《翠堤春晓》《巴黎圣母院》《罗马假日》《悲惨世界》等,《红菱艳》更是百看不厌。有时她自己点片名,工作人员要熟悉,随点随播。如果听不清、记错,或者影响了江青的情绪,那就犯了大错误。
1968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江青看了电影《格雷的画像》。故事改编自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讲述道林·格雷的一个神秘朋友替他画了一张像,画中有他的灵魂,格雷会因此青春永驻,所有岁月的沧桑和少年的罪恶都由画像承担,每做一件坏事,画像就变得丑陋一些,格雷没有克制,18年后画像已经奇丑无比。影片最后一幕里,格雷在惊恐中拿刀扎向画像,自己也随之死亡。
江青深夜里看完这部电影,吃了好几次安眠药都无法入睡,她不断打铃,把护士、秘书、警卫通通叫到卧室,抱着头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疯狂地叫喊:“你们让我看了这么坏的电影!弄得我不能入睡,你们起到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作用!”
护士们回忆说,江青反复观看的电影还有《冷酷的心》《女人比男人更凶残》。大多数时候,江青欣赏电影的角度很专业,看色彩、镜头、灯光和演技,《红菱艳》里男主角攥紧拳头打玻璃那段,她很是喜欢。
在中共九大之前,江青叫姚文元、张春桥、王洪文看电影,三人接到通知都不敢违抗,每场必到。九大之后,姚文元、张春桥成了政治局委员,王洪文甚至在十大时当上了政治局常委。而在十大上,江青不仅常委梦破灭,连政治局里的排名也大步后退。
江青不再派人“通知”姚文元等人,而是“请”,未了还加上一句,“不想看也不要勉强”。即便如此,他们也时常借故推脱。
1973年6月11日晚上,江青就用这样的方式,派杨银禄去请“他们三位”,看的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结果三位都回答说,看过了,今晚有事不去了。那天晚上江青情绪不好,看到一半就气冲冲地到9号楼找姚文元、张春桥。“今晚的电影你们看过了没有?”张春桥张嘴就说:“我没有看过。”
江青权力失落的恼怒,立刻全都发泄在了杨银禄身上,他被打成谎报军情、挑拨关系的现行反革命,几番折腾,一个多月后被毛泽东派往江西劳动锻炼,算是保护了起来。他长达5年半的红墙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几十年后,得知杨银禄要写回忆录,有人送他一个书名:和魔鬼打交道。杨银禄说,这也不对,江青是人,不是魔鬼。在《庭院深深钓鱼台》里,他对江青帮妻子调动工作表示了感激,还记录了江青关心陈景润和程砚秋遗孀的故事。
尾 声
江青的最后一任保健护士马晓先记得,毛泽东去世后,江青把寄给她的成千上万封吊唁信分作两摞:写“政治局委员江青收”的放一摞,写“毛泽东夫人江青收”的放另一摞。她对写“毛泽东夫人”的有意见——“他们拿我当夫人看待,我并不是靠着主席吃饭的,当然主席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靠死人活着”。这让马晓先觉得,江青对自己高估了。
1976年10月,“四人帮”受到隔离审查,江青被关进了地下室,马晓先负责看管。监狱的条件大不如前,窝头米饭、硬板床,也没有了她曾经夜夜不能离的安眠药。刚开始,江青整夜不睡,三个月后合着衣服就呼呼地睡去了。
马晓先有时候想,环境真是改造人啊。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