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疆看朋友

2014-10-30 19:47谢冕
江南诗 2014年5期
关键词:阿克苏伊犁巴格达

主持人语:

新疆正处于一个异常艰难的时期。这时候读到谢冕先生的《到新疆看朋友》倍感欣慰。我们看到了他的思念、牵挂和忧心,然而更多是发自内心的祝福:“我们迷恋这和平安详的生活,我们不愿有人破坏这和睦安宁的一切。”“亲爱的朋友们,新疆是你们的故乡,新疆也使我们对它充满了乡情。”诗意的言说、关切的口吻,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位我们尊敬的长者对边疆的热爱和他广博的胸怀。浙江诗人伊甸的《我的黑色时代》和《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是两篇写个人记忆的散文佳作。前者写工厂生活的压抑,劳动对人的异化,以及人无法突围“黑色车间”的绝望;后者通过疾病体验,写出了关于人生和死亡的思考。(沈苇)

到新疆看朋友,这是我日夜萦心的愿望。在中国所有的省份中,新疆是我去的次数最多、而且是去了还想去的地方。特别是今年,此时,现在,这种愿望一直强烈地冲撞着我,我要到新疆看望我的朋友。他们安好吗?他们开心吗?我想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也想念我。我要和他们一起吃香香的羊肉抓饭,吃烤得焦脆的烤包子,还要和他们彻夜痛饮伊犁大曲。对了,我没忘了要向陈柏中和沈苇他们爷仨“讨还”他们“欠”我的那一碗“欠了三代人”的羊杂碎汤![1]我还要找到那年一路陪我到南疆的尤鲁托孜·亚克亚,就是大家亲昵地叫她“星星”的那位新疆女子,我记得她优美的舞姿,我要向她表示我的怀念和谢意。

机会到了,束装即发,这次的目的地是伊犁。伊犁的朋友在等我。凌晨出发,乘机,转机,傍晚时分,到达伊宁。来到入住的“塞外明珠”,已是入夜时分。欢迎晚宴是当晚九点,北京入睡了,伊犁醒着,伊犁的夜晚依然悬挂着不知疲倦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大太阳。朋友来自四方,主人感到友情的温暖,露出笑容。举杯,歌舞,酒情醉意,一切照旧。我告诉朋友,我怀念新疆,怀念新疆的朋友。此行是一个会议,但私心却是访友。

记得是前几年,在阿克苏,中亚腹地的正午时分,阿克苏的太阳透明,如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我们的朋友是一位诗人,他的诗篇被谱成了歌曲,新疆的馕是月亮,是太阳,唱遍了天山南北。他放下了繁忙的公务来陪我们。此刻他的作品不是诗歌,而是比诗歌还要美丽生动的他的实验田——几百亩的矮杆大枣(他是学农业的,农业是他的本行),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长廊。成年的枣树也只有六、七十公分高,正在扬花。那枣园,望过去像是匍匐地面的棉花田。他邀请我们秋天来摘枣。我知道阿克苏和库尔勒的香梨很出名,现在是诗人的大枣了!想象着我们“俯身”摘枣的情景,仿佛已被盈袖的枣香蜜熏醉了。中午他陪我们喝酒,他的祝酒词是一首诗。我们在阿克苏访问了叶尔羌河边,听数十人合唱的多郎木卡姆,在热瓦普和艾捷克伴奏下和维吾尔族老爷子踏着鼓点共舞,他们长髯飘飘,极有韵致。

我们六月底离疆,回京不几天,《绿洲》的一位编辑就传来了充满血泪的短信,她亲历了乌鲁木齐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们的阿克苏诗人临危受命,放下了他的大枣实验田,也暂时地放下了他的诗歌,他奉调到了乌鲁木齐,做着与诗歌、与阿克苏大枣完全不同的工作。我不知道诗人在新岗位是否发现了新的诗意——也许是没有、也不会有的。现在他身负重任,日夜悬心,我等闲散之人,不忍打扰他。朋友告诉我,他很好,为了舒缓紧张心情,他每晚十一点后读书、写诗,一般不理公务。我托朋友向他寄言致意:又是枣花时节了,再过月余,诗人的红枣将挂满田头,到处点亮了红彤彤的小灯笼。如果诗人来了兴致,相邀在阿克苏葡萄长廊共饮一杯,我会欣然赴约的。我们相会,当然是弹响热瓦普,痛饮慕萨莱斯,在叶尔羌河边通宵达旦。

我还要看望我的更加年轻的一位朋友,他祖籍湖州,大学是在金华读的,环太湖周边是江南锦绣之地,他是被越剧和吴侬软语浸泡起来成长的。但他选择了新疆,也许是为了爱情,也许是为了诗歌。须知江南和塞外是完全不同的地域,前者的娟秀和后者的粗犷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如今,他在新疆已生活了近三十年,蓄着和维吾尔大叔一般的长须,他已自认为是新疆人了。他知道那里生存条件的严酷,曾有诗句说,“一个古尔班通古特,一个塔克拉玛干,那里的荒凉让人走投无路”。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里的荒凉,他把最宝贵的青春留在了边疆。他很清醒:“故乡和他乡造成了我的分裂。但这种分裂并不可怕,有时还十分令人着迷”,“差异性构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这种差异性,新疆就不成为新疆了。”[2]他用青春丈量着这片土地的神奇和美丽,他发现了新疆的大美,雄浑而壮丽: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3]

我记得当初读到此诗受到的感动,他只用短短四行、三十多个字,写出了一个令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的特异的地区,那辽阔,那无边的寂静,中亚正午的太阳灼热如火,烘烤,炽烈,燃烧,他看到了一朵其大无比的玫瑰,玫瑰也在燃烧。惊人的新鲜,惊人的绮丽。据我推测,写此诗时他来新疆不会太久,但他对中亚风情的捕捉和概括却如神来之笔。那年我和他在叶尔羌河畔分手,之后无多时,乌鲁木齐有事发生。自此之后,诗人的诗中多了些忧郁和悲伤,我觉察到他内心的哀痛。在那年所写的一首诗中,他把这种心情表达得非常克制: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4]

此刻,我仿佛依然与他站在叶尔羌河岸,河水在眼前缓缓流动,远处,塔里木河在闪闪发光。再远处,就是浩瀚无边的塔里木盆地了。从那里向前望去,东边是巴楚,西边是库尔勒。我想起当年同游的另一位诗人朋友,清晨,一个诗人站在克孜尔木扎特河畔,他沐浴着千佛洞山岗初起的一抹阳光,他看见一棵躺在沙地上的胡杨,年轮枯朽了,这些烈日下的墓园。[5]在新疆生活久了,人们都有一份这土地赋予的坚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尽情地享受着这片土地的神奇和美丽,以及它特有的雄浑和坚忍。

从此刻我们站立的河岸向着远处的再远处,塔克拉玛干遮天蔽日,黄沙迷漫,无边无际。开阔,旷远,地平线伸向遥远的远方。我的思念也如这地平线一样的漫长而悠远。犹记那年在吐鲁番,在葡萄沟畔与我合影的维吾尔小女孩,她该长得像一朵花了!我还记得诗人林子在舞会上认识的的干女儿阿依古丽,她好吗?快乐吗?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林子的文章中感受到她的美丽和快乐,祝福阿依古丽,祝福吐鲁番小女孩。在我的想象中,你们一定摇曳着洒花的长裙,戴着你们的小花帽,穿着你们的高跟鞋,在泉水潺潺的葡萄架下无忧无虑地尽情歌舞!

思绪回到此刻的伊犁,这城市的美是如此难以言说。秀丽的伊犁河穿城而过,河谷地带穿天杨遮蔽了天空,这里是一片温湿的绿洲。我们去了那拉提,沿途是类似江南的河网,细流、浅滩、雪山,草地,青翠的山峰,火箭一般刺向天空的雪松。我们在草地上享受着那里的阳光和风,这里有着与瑞士的圣女峰毫不逊色的美景。在一个帐篷里,我们接受一对维吾尔母女热情的的款待。干果和馕,滚烫的奶茶,我们在地毯上盘腿而坐,享受着无拘束的民族友爱。女儿如花,短发,时尚装束,她在乌鲁木齐读高中,说着流利的汉语。她叫古丽米娅,她说她的目标是北京大学。青春的、美丽的古丽米娅,我祝你梦想成真!

伊犁有看不尽的美景,我们在那拉提一座非常大的休闲园和和哈萨克、维吾尔等各族市民一起度过周末。赛马,歌舞,丰盛的晚餐。我们迷恋这和平安详的生活,我们不愿有人破坏这和睦安宁的一切。随后的行程是霍尔果斯明亮的阳光,赛里木碧蓝的湖水,是可克达拉缠绵温柔的草原之夜,是悠远肃穆的惠远古城,是气壮山河的锡伯族大远征。更让人意外的是,伊犁有着可与普罗旺斯媲美的薰衣草场,无边的薰衣草一径向着国境线延伸。浸满花香的边界,紫色的象征着友谊和爱情的边界,这是花香装饰的和平安宁的、远离了猜疑和敌意的边界。

我们的聚会是美丽的,为此我要真诚地感谢诗人亚楠和《伊犁晚报》的同仁,是他们的友情把我们灌醉,是他们的爱心使我们一路充满了欢乐而忘记忧愁。记得离别的夜晚,我们唱歌,我们拥抱,我们不忍别离。亲爱的朋友们,新疆是你们的故乡,新疆也使我们对它充满了乡情。记得在离别的前夜,我给“塞外明珠”酒店题写临别留言“塞外江南有乡情”,指的就是此时的心境。我祝福我们共有的家园永远充满友情,永远充满信任与互敬,永远传唱着那婉转绵长的爱情之歌。我想念新疆,我想念我的新疆各族的朋友。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的离别是暂时的,我还要回来看望你们。我期待着和你们一起吃羊肉抓饭——当然,我也不曾忘记我日思夜想的那一碗杂碎汤!

临了,我还要告诉你们,我最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一个维吾尔族的小伙,他的名字是麦麦提敏·阿卜力孜。他在镇江上学,放暑假了,他已回和田看望母亲,他带去了我对他家人的祝福。麦麦提敏是九零后,小小的年纪,用汉文写了许多诗,出过诗集,也把维文的诗翻译成汉文。麦麦提敏聪颖、沉稳、多思、有才华。他写的诗让我感动,为他的淡淡的忧郁,为他的深沉的孤独。[6]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的诗是那样地让我感动,那里装着他的善良和友爱,为母亲,为大地,为心灵,为人类。我要引用他的《巴格达的星星》与你们共享,我要说的是,这样的诗,这里所展示的博大的爱心和襟怀,是我们更多的年长的诗人们所未曾、或未能写出的——

母亲

巴格达的星星在闪光

巴格达星星的闪光

在遥远的底格里斯河水上反射,微弱

母亲

那是曾被血液染红的河流

那是烈火曾燃烧的过的河流

那是星星曾发现自己的河流

那是流过婴儿、母亲的尸体的河流

那是深沉的河流,那是痛苦的河流

——河里,流的是泪水,是巴格达的 泪水

母亲

巴格达星星微弱的闪光

在深沉的、痛苦的河水上反射

这位年轻的歌者,我的可爱的维吾尔小兄弟,他在诗的最后代表巴格达的星星祈望:“停息吧,人类,放下武器,不要再流血了。没有战争,你们会更幸福;没有战争,我会更明亮。”这是巴格达的星星在祈祷,其实是这位年轻诗人的心在为那片被战争凌辱的土地祈祷。麦麦提敏,我对你的怀念你听到了吗?我对你的妈妈和家人的祝福你带到了吗?回到北京,我得知你已被通过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我为你高兴,向着遥远而亲切的南疆为你祝贺。

我要到新疆看望我的朋友,看望我的藏在心中的老朋友、也包括远在和田的新结识的小朋友——麦麦提敏·阿不力孜。

2014年7月26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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