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你嘴里扔颗地雷

2014-10-29 11:44浦歌
山西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王龙大虎

浦歌

“狗日的,这次算是撞了狗屎运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一起在沟门口等奎叔,每过片刻,他们就站起来举目向沟外瞅瞅,他们只能见到沉稳陡峭的高大崖面,崖面下细细的小道,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传来,也没有任何别的影踪,甚至连一只飞过的鸟都没有。但他们知道奎叔马上就会来到他们的沟壑里,因为奎叔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让人传了话,告诉了他们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下午他们什么都没干,只是焦虑地在沟门口等奎叔,他们无比振奋,王大虎甚至为他们如此兴奋感到害羞。终于,奎叔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高大的崖面下,奎叔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清嗓子,并非常有力地将痰吐到路边的田地里,吐痰的声音在对面崖面上引起阵阵回音,奎叔脚下还传出鞋后跟擦地发出的有规律的沙沙声,这沙沙声刮擦得他们的心脏奇痒无比,大虎二虎三虎纷纷激动地叫奎叔:

“奎叔!”

“奎叔!”

“奎叔!”

奎叔慢慢绕过土崖,走到沟前的小路,最后上了沟门前的小坡,他们喜气洋洋地迎着了奎叔,脚趾溃烂的爷爷王荣也一步一拖地走过来,眉开眼笑地朝着奎叔频频点头。片刻之后,奎叔已经坐在他们的泥抹小屋前,抽上了王龙的劣质烟,在烟雾中眯起眼——奎叔这样眯眼说话,在大虎看来更有派头。

奎叔在省城的奇遇简直不可思议,他们张大嘴巴听完一遍,明白了事情的来历。但他们依然期待奎叔说,奎叔就颠来倒去说个没完。天已经黑了,他们一起吃饭,吃饭时他们继续听奎叔说。最后奎叔已经再也无法讲起事情的经过,因为实在已经说了太多。于是开始说他居住的那个小旅馆的主人,主人名字叫三毛,是干黑社会的。旅馆里各路人都有:“日他妈,那些人天天在那里赌博,一晚上一晚上地赌,像是一个地下赌馆。”他们为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而惊讶。但不知怎么,因为王龙问了句什么,奎叔再次讲起那个奇遇,而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地重听了一遍。

“呀!这饭钱咋办的?”王龙猛然想起这个细节。因为奎叔总共只带了王龙提供的八百元钱,而奎叔在省城就待了八天。

“饭钱,饭钱你能掏起?几千块钱呢!但咱也不能丢人呀,我正假装摸口袋(他们大笑),被律师同学拦住了——人家知道咱几斤几两——说,你干球甚,哪能轮上你掏钱,在省城地盘上,一分钱也不能让你出!咱就等着这句话,人家不说这句话,就是把咱四个口袋都掏空,也拿不出一百块钱(他们为此笑得几乎要窒息)……人家的话题咱一个农民插不进去,况且还要赶火车(他们又笑),我就先走了,剩下的,就让律师应付去吧……”

“你准备让大虎啥时去?”奎叔问。

“能行的话,过两天就去,咱趁热打铁赶紧去。”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大虎去华北日报社当记者的消息居然已经被远远地传开,而且村民也知道了奇遇的细节。那是奎叔在不同人的炕头上自豪地述说的,甚至包括王龙外村的亲戚都知道了这个喜讯,因为不断有人来到这个沟壑。从一大早起,大虎就惊讶地发现,不断有各种交通工具闪过那个土崖,来到他们的沟壑。有时是四轮,有时是三轮,有时是摩托车,有时是自行车。王龙带领全家不断去做这业务生疏的迎接宾客的工作,内心抑制着狂喜。而且,还有从邻村走来的人——那是大虎的两个老姑,她们已经多年没见,大虎已经完全忘了他还有两个老姑。她们的小脚在沟壑小路一寸多厚的粉尘中走,尘土像水一样漫进她们粽子般小小的鞋子。他们全家早就听说有“两个老太太”马上就来了,那是不同的来人预先在路上遇见了走在沟壑中的她们。于是他们全家早早就站在沟门口迎接着,她们小小的身影终于闪过高大的崖面,她们互相说着话,在沟门前拓宽的土路上仔细地走着。大虎二虎三虎高高地叫着:“老姑。”她们的脖子不时地左右晃一下——那是患了帕金森。“好呀哩,小伙子都这么大了!”个子高一点的老姑摸着大虎的肩膀,仔细而喜悦地看着大虎,一边微微地晃着头。

十多个自认为跟王龙关系不错的村民也提着用手绢包着的十颗鸡蛋,陆陆续续来到沟里。他们客气地零零散散地站着,不愿意坐在为数不多的凳子上。在王龙和他的儿子们因为一拨亲戚的到来,无暇顾及他们的某些时刻,他们在院子旁边找到落脚处,互相打趣,开粗鲁的玩笑,很响地往柿子树下吐着痰,不时地将目光投放在幸运的大虎身上。王龙的屠夫挚友林忠也来了,他自豪而霸气地坐在屋门前的缺腿凳子上,就像那是他法定的座位,他挥手叫大虎,郑重其事地教训大虎:“等你去了报社,好好整整这些狗日的村支书,好我的娃,别给这些孙子留情,看看他是怎样欺负你们全家的!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想尽办法要撕毁合同,要收回你们承包的沟!”桂龙媳妇来来回回激动地跟不同的人说话,用她那有点沙哑的嗓音讲述几年前她的梦:“所以我早就料到这么一天……你想想,我梦见,大中午的,王龙和叶好正拉着棺材在上坡,棺材,那就是当官和发财……这不,准准的。”

刚来的人瞅来瞅去,掩饰不住惊讶的表情:

“这沟里其实还不赖,像是个世外桃源。”

他们来到小屋,参观两间屋里简陋的陈设:地上没有铺砖,踩得很瓷实的土地坑坑洼洼;小小的两米见方的炕,炕上铺着发潮的、露出大窟窿(下面是毛毡)的脏床单;土砖炉子敞着熏黑的螺旋状窟窿,靠近炉子的毛毡边角被烧黑;朝东的墙上竖着几根弯弯曲曲的粗木棍,糊着雪连纸当窗户,捅破的窗纸舌头一样垂下来;墙用草泥涂成;铁笼圈(蒸馍用的)垫着木板放在地上,敞着口,露出几个有绿霉点的大馒头。然后他们又低着头从门框下钻出来,抬眼看着外面的王龙说:

“生活是艰苦了点,可是你的孩子们都有出息,这就是人常说的寒门出贵子哩。”

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大虎不断听到“大虎在哪里”的问语,一个表弟找到他,拉他到沟门口,原来是一个陌生的孩子找大虎,大虎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个邮递员闷子的儿子,这个有着鼓泡鱼眼的孩子拿着一封信,到处找大虎。大虎紧张地看到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熟悉的字体使他意识到这是李文花的回信。他扭头看,没有,他的亲人都不在跟前,幸亏今天到处都是来祝贺的人,他们忙着接待不同的人,不然一定会被他们瞧见。他拿到这封信,迅速藏到口袋里,他没有机会偷看,他害怕他们看到他遭到拒绝——一个月前大学刚刚毕业回到家,因为父亲王龙无意间拿起他的毕业留言册,夸奖了其中一个女生,他出于炫耀说他跟她关系挺好,王龙就催逼他立刻写一封情书,“好娃咧,人家的父母早就等你这封信了!”事实上他总共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只有一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谈了杜拉斯和卡夫卡,谈了他们理想中的爱情会是怎样,他们忘了回家,谈了通宵。在王龙的高压下,大虎坐在沟壑的柿子树下用华丽的语言写了一封情书,他们全家欣赏了他的情书之后,王龙打发叶好隆重地送到村邮局。他在大学的追求对象是安忆,毕业时,安忆写了张纸条拒绝了他。他坐车回到村庄路口时,他的女老乡才把纸条转交给了他。他的父母兄弟不知道安忆,他从未提起过她。现在他已经藏了信,放到他准备带到省城去的黑包里,那里有他精心挑选的数十本大师的书籍。

个别亲戚和村民见到大虎,在王龙跟前教导大虎:

“出去灵活一点,勤快一点,要有眼色。领导都喜欢这样的人。”

大虎心虚地应答着,因为他有时会突然一阵担心,害怕他最终无法成为华北日报社的一员,因为他只是凭借奎叔的一个口信,而不是录取书那样的铁证。但他看到父亲王龙似乎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接受这样的祝贺,王龙不断地迎接嘉宾,变得温和而有礼貌,不断地向来人散发香烟,不断地安排大虎二虎三虎给来人倒茶。神婆大妈也非常活跃地参与到迎接客人的队伍中,她的幽默话语逗得人们发笑,村民也不断逗她。过了一会儿,大妈像是累了似的叹口气,走了过来,瞪着那双有趣的大眼走到他们跟前,看着正伸手发烟的王龙,叫王龙:

“王龙——”

原来她是要父亲王龙重新斟酌出行的日期:

“嗯哪,你们着急的,按说明天出行比较吉利,今天恰恰不太好。”

“咱从不信这一套,”父亲王龙笑着晃晃头,抬起右手果断地一挥手,像是在空中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咱不信它,咱不信它也就不会有任何说头!”

“王龙着急的,巴不得让大虎现在就坐到办公室里呢,哪能等到明天。”树下一个村民打趣王龙。

王龙满意地笑着,抖着腿,说:

“就是,夜长梦多。”

现在三虎替大虎提着黑包,他们一起跟着奎叔走到柿子树下的小路上,等王龙发动四轮——他们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去省城。大虎已经跟躺在床上的爷爷告了别,一个稍稍懂医的人说爷爷是糖尿病犯了,歇歇就好了。躺在床上的爷爷激动得又是点头又是挥手。他们听到了四轮发动了引擎的声音,四轮冒出烟来,烟雾在结了绿色柿子的枝丫上散开。大虎跟他们一一告别,大虎看到母亲叶好急匆匆走过来,看到母亲高大的颧骨,母亲的眼里明显地流露出难舍的目光。二虎和三虎笑眯眯看着他,他知道他们在祝福他。亲戚和村民纷纷走来,互相说着话,也有人看着大虎,大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盯着四轮,四轮现在停在小路上,他和奎叔爬上去,有人在后面推他的屁股,从未有人在他后面推过屁股,他几乎每天都上四轮,从未有一只善意的推他屁股的手。现在他感受到屁股后面的暖意,但他不知道那是谁,他害怕知道那是谁,那会让他感到难为情。他现在和奎叔站在车斗子里,他接过三虎递上来的黑包。他朝他们摆手,看到柿子树前一片挥动的手。

四轮从小坡上俯冲下去了,他看到二虎和三虎跟了上来,他们一直往沟门外的小坡下走,他的眼圈立刻有些红了。他知道他对不起这两个弟弟,他曾经厌烦他们,恼怒他们,而他们居然一点都没有嫌弃他,依然依依不舍地跟着他。他们总共摆了一两次手,他们只是跟着,跑两步,快走两步,他的母亲也急急地走,笨拙地错动两条腿走路。现在他狠心地抛弃了他们,而二虎和三虎将会每天跟着父亲王龙装沙拉沙,不是二虎就是三虎跟车,他们还要忙碌一个月,才能幸运地躲进学校。之后就只剩下王龙和叶好两个人,他们两个人装沙,王龙送沙,叶好跟车。叶好会坐在王龙侧面的钢铁护底板上,用手紧紧扶住驾驶座的椅背,而四轮发出腾腾腾的暴烈的声音,叶好也会在恐怖的S型大坡上踩车头、往轮子下垫石头——因为四轮拉着满车的沙子会突然喘息一声停下来,他们不得不重新启动……

他们现在绕到土崖后面了,大虎看不到那个送别的队伍了。等他再次能瞅见时,他看到弟弟和母亲叶好已经走到土崖那里,他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

现在大虎离开了沟壑,四轮没有朝S型大坡那边走,而是走向村子,他们看到路上走动的村民,村民朝车斗子后面的奎叔点头,也仔细看即将去《华北日报》工作的大虎。风重新将大虎的头发吹起,吹成有风度的大背头。大虎站在车后,用手抓住横铁,四轮通过横铁震动他的肩膀,而下面的斗子震动他的双腿和肚腹,四轮走得很快,因为只是空车。

现在大虎看到了斑驳的田地,风吹着玉米叶子,吹动长得满满的棉花叶子,他看到田地里劳作的村民,他们正抬头看他,由于他们早就听说了他的喜讯,他们站立的姿势里有一个惊叹般的感觉,似乎在说,哟哟,这就是那个大虎,他这就动身了。大虎捕获了他们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这么一种胜利的快感,这些田地和村民似乎已经被他征服,这些玉米、棉花也正在庆贺他,它们喝醉酒一般在风中扭动枝叶。他看到了一向用轻视的态度对待他的王林乔,王林乔正在棉花地里抓虫子,此刻也看到了他,眼神里充满欢快和一丝嫉妒在看他:

“走呀?”

他笑着点点头。已经有好几个人这样问他,他暗自欣喜,他觉得这就是一种和解,他们不再对立,而是正在慢慢和解。他喜欢王林乔这种委婉和蔼的态度。

就在一个月前他刚刚毕业回家时,他灰溜溜地走过村庄,肩上扛着一蛇皮袋子书,一条胳膊拢着巨大的行李包,另一个肩膀还挎着沉甸甸、装满经典著作的黑包。走起路来颤悠悠的。那时,他害怕遇见自己村庄的人,他害怕他们看到自己的窘相,也厌恶这些人了解他的一切:父亲王龙常年穿一件蓝色或绿色的褴褛中山装。在夏天也不脱,后背浸湿、洇出一圈圈白色的盐碱印记。袖口开叉,条缕状垂下来,屁股上缝着脸盆大一块补丁。为了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王龙到处欠钱欠粮,甚至盐钱。他脾气暴躁,还被村民认为幼稚。他试图把三个孩子通通供上大学,而村里有史以来只出过两个大学生。他总是一意孤行,与村民有些格格不入。他病了十几年,在炕上捂着肚子翻滚、用脚捣墙,骂老婆做的面条硬,摔桌子蹬碗,把作业本掷在孩子脸上,责备他们上一天课连一页纸都没有写满。他便血、吐血,好几次差点送命。父亲四十一岁那年,因为胃出血将胃切除三分之二,之后才慢慢摆脱了胃病。父亲王龙贷款买了一辆破旧的十二马力的二手四轮拖拉机,从沟里拉沙卖钱。后来他干脆将全家搬到沟里,像野人一样住在那里,晚上点油灯。每天到村中挑水。

而此刻,王龙正笑眯眯地驾驶着四轮,就像兴高采烈的命运之神坐在驾驶座上,转动着方向盘。神态如此自若,动作如此潇洒。王龙虽然依旧穿着褴褛中山装,但衣服里已经透出华贵的、不能被忽略的色彩。大虎满意他眼前的一切,四轮腾腾腾的那种暴烈声音也让他满意,让他产生眩晕般的激动。再没有一种声音和震动能如此充盈他的胸怀。

四轮开上了木桥,轮子下面的方形木头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他看到了那条灰黑色、近于断流的河,现在只有几个不同形状的条带铺展在袒露沙滩的河道里。他重新看到那个无法亲自去沟壑里祝贺他的黑脸姐夫,黑脸姐夫咧开大嘴朝他笑,打招呼,他也满心欢喜地回应了这个笑容。现在他重新路过那个他曾经无数次经过的高大拱门,远远看到上面的几乎剥落的红色毛体字“农业学大寨”。他们上了大坡,很快来到那个三岔路口,大虎记得就是在那里,他展开安忆的纸条,那上面写着令他汗颜的话。他又看到那个落满尘土的破旧遮阳伞,看到那块石头。甚至看到同样一条狗,在眯着眼,伸着舌头,有机会就嗅嗅闻闻。大虎一瞬间激动起来,一股气已经充满了前胸,使得他几乎要爆炸。他想到,他将再也不用在沟壑里劳作了,他将住在省城,住在一个想象不到的房间里,有一个办公室,有他的领导,领导给他安排任务,而他拿着采访本就出发了,他采访不同的人,了解了不少人的疾苦,了解了许多他从未了解的事物,等他需要重新拿起笔写作时,他发现他有了大量的素材,他写出了巨著,引起了轰动。他正陶醉在想象中时,奎叔已经看到去马南市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提醒他们:

“来了!”

于是他们跟王龙再见,王龙重新上了四轮,转头开向那个高大拱门和大坡。

但是大虎一到火车站,就立刻发觉了自己的渺小,他闻到这里臭烘烘的味道,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流,这多少给他带来暗淡的心情。他再次质疑自己的身份,什么?就是眼前这个背着黑包,跟着一个黑脸农民的普普通通平脸男子,这个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人,居然是华北日报社的一个记者?他在咖啡色玻璃上看到自己的粗笨身影,看到自己毫无魅力的脸,那双运动鞋穿在他脚上居然突然失去了魅力。他看见许多市里的年轻男女都比他穿得时髦,他们散发着不同的气质,他们说的普通话像是用婉转的乐器奏出来似的,他们的肤色白皙,眼神灵活,潇洒自如。他们穿着皮鞋,而不是球鞋。而他买的却是球鞋,一个他自以为已经很奢华的有弹性的运动鞋。

他们没有买到坐票。尽管是站票,很长时间他们都无法站到车厢里去,只是被挤在门口的过道里。火车的绿色厕所门就在他们跟前,大虎正被牢牢地挤在绿门上。

在下一站,他们才挪到车厢里。站在车厢中间,等车厢过道稍稍宽松一点,奎叔就把他找到的一张废弃报纸展开,端坐在过道。大虎跟奎叔离开一点距离,害怕被人发现他们是一起的。他没想到火车依然很挤,他已经习惯了火车的挤,有一次他从窗户上爬进了火车,而那正是开学的高峰期。现在他们在那里熬时间,各自出着汗,奎叔不断需要给人让路,不停地把屁股挪来挪去。在黑岭站时,奎叔已经跟附近的几个人攀谈上了,他们认真听奎叔在那里说,他们都迷信奎叔。

“我的那个朋友,每年发几批白面就赚几十万,赚钱很容易,差价就明明白白写在那里,可人家就能发货,你的就不成……你们若想做这样的生意,可以找我,我一句话的事!”

那些人纷纷问奎叔要电话号码,奎叔哪有电话号码,只见奎叔说:你直接找我就行了,我就在某县某镇某村,大名王奎云。他们都掏出纸和笔记了下来。

大虎看到窗外已经是黑夜了,车上的人不见减少,而且还不断有上来的。大虎什么都不想,仅仅听着火车轧铁轨的声音,看着眼前晃动的马尾巴头发、脖颈、某个人的衣领、某个人胳膊上的刺青。他看到一些人上来,一些人下去,但很少有座位空出来。后来一个肥胖的女人上来,拖拉着巨大的行李,她看了看行李架,行李架已经爆满,她大大咧咧把行李放在过道,看到跟前一个暂时空出来的座位,就一屁股坐在上面。

很快那个座位上的妇女来了,端着热水杯。

“大姐,这是我的座位。”

肥胖女人丝毫不为所动,而是从旁边的行李里拿出几个红色的小册子,说:

“给你一个,你是有福的。别说座位不座位的,谁坐就是谁的,我坐你的座位你就是有福的。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许多人都哈哈大笑,肥胖女人把小册子发给身边的人,人人都好奇地伸手要。那是一个红色封皮的简陋册子,封面上印有黑色的十字架。

座位上的一个男人使劲挤肥胖女人,试图把女人挤下去,一边说:

“真不要脸,这是我老婆的座位。”

但肥胖女人丝毫无法撼动,肥胖女人只是回过头来指着这个丈夫的头,自觉好笑地说了一句:

“你也是有福的,上帝会保佑你。”

他们跟肥胖女人吵架,甚至将肥胖女人的行李移走,但肥胖女人不为所动,依然嘻嘻哈哈,逗得乘客们大笑。

肥胖女人说:“上帝耶稣在天上看你们呢,我不怨你们,我赐你们福。”

他们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信徒,大虎和奎叔下车时,肥胖女人依然安然不动坐在那里,两个巨大的乳房在宽大得过分的背心里混合成一体,鼓鼓囊囊地垂在汹涌出来的肚子上。

“只有你相信了上帝,你才不是盲目的。”她面朝前面的乘客说,并说给正跟她推推搡搡的那对夫妻:“我给你们说,谁要惹了我,我就会把他的嘴掰开,往里面扔一颗地雷。”

他们听见身后传来疯狂的笑声。大虎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奇怪的信徒,他决定把这个写进他的某本书里。

大虎在混乱的人群中仔细观察,这就是省城,他从未到过省城,他看到头顶大大的三个字:××站。他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跟着奎叔离开了出站口,外面完全是深夜了,他们行走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大虎看到了庞大的高楼群和绚丽的霓虹,那是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很快,他们穿过广场对面车辆来往行驶的柏油路。他紧紧跟着奎叔,奎叔依然用那种一步一步、胸有成竹的样子在走,甚至无视他们身旁不断鸣叫的车辆。他们不停地走,拐到一个稍稍僻静的街道上去,然后又走进一个稍小、两侧满是商铺的巷道,路上还有踩烂的剩菜叶子,路旁的下水道里泛起阵阵腐臭的剩饭味,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尿骚味。之后,他们走进一个又一个黑乎乎的胡同,此刻,胡同里是这么安静,跟刚才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一个胡同比一个胡同暗,一个胡同又比一个胡同窄小,最后,他们站在胡同的尽头,一个再也无法前行的门挡住了他们。他听见奎叔不断叫:

“三毛!三毛!”

他们在一个年轻小伙子引领下进了门,这个院子是如此狭窄,只有一线天空露出来,两边是三层简陋的楼房,他们还需要上一个晃晃悠悠的铁楼梯,踏上去的每一脚都发出响亮的声音,引起楼梯整体的震动和回音。他们进了屋子,屋子里放着脏兮兮的两张床,床单发灰,中间有人形的印迹,靠窗桌子上一个小小的、荧屏只有一本杂志那么大的电视。大虎从未想到是这样一个旅馆。他甚至无法为他崭新的衣服找一个可以放置的干净地方。

大虎怀着某种惊讶躺下来,然后在第二天早早就醒来,时刻留意奎叔的动静,奎叔将他的半个秃顶顶在黑乎乎的枕头上,睡得正香。而他耐心等着奎叔醒来,等待奎叔领着自己出发去华北日报社,以摆脱这个如此龌龊和卑微的地方。但没有,奎叔洗漱完毕,出门前很有风度地朝他动动手掌上并排的四个手指,示意他不要跟随他,要他耐心地坐下来,他只好把黑包放下,坐在旅馆等奎叔。奎叔一个人出去了,奎叔将陈旧的鸭舌帽压在半秃的头上,仔细地正了正,然后一步一步走下晃晃荡荡的铁楼梯(楼梯台阶甚至放不下他的一只脚),整个旅馆顿时响起有条不紊、有回音的当当声。

大虎怀着忐忑和惊诧不断审视他所处的环境,他富有雄心、装有大师书籍的黑包正放在窄小的脏床上,靠着薄薄的、满是污迹的板壁。板壁上到处是蚊子的血污,几个蚊子还保持着临死时的模样,翘着细长的腿,血迹黑红,花样迭出,墙上甚至还有发黄的鼻涕印痕,地上是奎叔清早刚吐的圆圆的黄色痰迹,他赶紧用脚底擦了。他还注意到头顶上有一只疾跑骤停的蟑螂,有时会在墙角处划过一道闪电,急速钻进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缝隙,露出黑色的半个身子。他还观察对面房间一个抽烟的丑陋妇女,她正敞着睡衣站在窗前,不断吐出烟雾(他私下里揣测她的身份)。楼下响起奎叔在沟壑里向王龙吹嘘过的赌博之声,那是一阵一阵哗啦哗啦洗麻将的声音。

直到接近中午,奎叔才回来,奎叔带回来的信息是他们就在旅馆等着就行。等大人物们来看他们?大虎觉得奎叔未免过于张扬和自信,怎么能让这几位权贵人士来旅馆看他们,踏上晃晃悠悠的窄小楼梯、进到满是污迹的小小房间来看他们?那个人事厅主任、那个律师林泉、那个《华北日报》的总编、那个市公安局局长?他们会屈尊看他们?大虎为他们所处的旅馆的寒碜而羞愧,并为地位显赫的人即将躬身到这寒酸旅馆而感到惊慌。

第三天,奎叔依然告诉他,他们还需要等。但他们没有死等。他们走出去,在大街上走,走了很远。中午的时候他们饿了,但发现已经走出去太远,无法马上回去,而他们只有在旅馆附近的饭店才能吃到三块钱一碗的面。大虎跟着奎叔,一步一步走,奎叔从不走快,那是一种骄傲的步伐。他们路过写有“优惠!十五元一斤大虾!”的街边饭店。他们朝火车站走,只有找到火车站,他们才能重新找到那个胡同尽头的三毛旅馆。他们走了一条一条大街,大虎觉得他们就像走在孤寂的海底,无人关注他们,他们也不关注别人,大街上的人跟各类海底生物一样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回到胡同的时候,大虎看了他的电子表,已经三点三十分,他们来到那个可以吃到三块钱一碗面的饭店,成功地走到了它跟前,但饭店已经关门了。

第四天,奎叔再次出去了,让大虎等。大虎在脑中想象奎叔遭遇的那些贵人——奎叔巧遇的律师同学,律师同学介绍的市公安局郑局长,以及律师的挚友——华北日报社总编、人事厅办公室主任。在沟壑里,奎叔一遍一遍给他们全家讲过这个奇遇:奎叔如何因为找不见人事厅的那个同学而郁闷,他在广场附近乱哄哄的地摊上正在闲逛,这时,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不停地打量他,他嫌这个家伙看他:“你这人有意思,看我干嘛!”他这样质问。结果,这个男人摘了墨镜。“看看我是谁?”个子高高的,白白一张脸,大眼睛——咱可认识他是老球(他们全家哈哈大笑)。“你不是在西河镇中学读过书?”“是呀!”“你不是奎云?”“狗日的,咱这才看出来——这不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李南生吗?”这家伙,混得真鸡巴好,现在成了省城最有名的律师。于是这个律师同学向他介绍了同样是高中同学的市公安局郑局长,局长怎样让司机接送他,而他怎样第一次坐在警车里,交警怎样向他敬礼。之后,他的律师同学怎样设饭局,并在饭桌上巧妙地向《华北日报》总编推荐了大虎,总编满腹狐疑地质疑他们的推荐,而奎叔怎样说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样搞笑的话,并一劳永逸地打动了总编。“好呀哩,这报社威风得怕人哩,门口有站岗的,里面放着一排排小车,大虎去了可是没算屈才……”

就在这时,大虎看到电视里正好出来一个穿警服的人,下面的字显示此人就是市公安局局长,姓氏并不是奎叔说的“郑”。接着,记者连续采访几个副局长,副局长也不是那个姓氏。大虎觉得有些蹊跷和怪异。他有些惶惑地走出小小的旅馆房间,他不知道奎叔去了哪里,他关了房门,热切地希望找到奎叔。似乎一见到奎叔那副沉稳有力的面孔,他就会获得一种安全感。

他走出旅馆小小的院门,在只有一米多窄的巷子里走出来,路越走越宽,等他已经汇入大街时,他觉得找到奎叔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又拐到另一条更宽的大街上,向奎叔所说的广场走去,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广场。在路边,形形色色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写有“性”字灯箱的性用品店让他羞于观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类似的商店。很快,一个“免费观看美人鱼表演”的广告牌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大汉突然走过来拉他进去:“看吧看吧,是真正的非洲美人鱼,又不收钱!”他果然看到了美人鱼,一个十一二岁女孩的腰部插进鱼形硬纸筒,花纹是用毛笔涂上去的。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他又被拉进一个臭烘烘的“免费教魔术”的大房间,那里已经挤满了一二十个人,他前面是一个满脸褶皱的憨厚老农,他想退出去,但已经晚了。“我们看看新来的小伙子有没有诚意!……只要有诚意,我决不收一分钱。我让你看看什么是诚意——喂,这个中年男人,你身上有多少钱能告诉我吗?多少?一百五?你把它拿到前台来,我暂时替你保存。我会不会还你?我只要了解到你的诚意,立马归还。……这个刚才拿出三百元的,你拿去吧,一看你就是实诚人……小伙子,我问你,你身上装了多少钱能告告我吗?”

所有人都回头看大虎,大虎假装摸摸没装钱的那个口袋,然后回答说,他忘了带钱包。

“这个小伙子不老实!”

其余的人哄堂大笑,大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老实,他红着脸,努力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我现在就回去拿,一会儿就来。”

“举起你的手!我就能看到你的诚意。”

大虎举起了他的双手,一个人走了过来,像是要掏他的口袋,大虎立刻紧张起来,但这个人只是玩笑般伸了伸手,“你们瞧,小伙子是个大骗子,你放心,我们不会搜你口袋……不过,你得把手腕上的表放下,我们一起等你拿钱包回来还你——快点啊,我们可一直等着你呢,我们什么都不干地等着呢!”

大虎耳边轰然响起笑声,他的口袋里装了整整一百元,他权衡了一番,放弃了那块从马南市买的电子表,灰溜溜地从后门逃走了,身后传来他们各式各样的嬉笑声。

大虎已经没有心思再朝广场走,他要慢慢走回旅馆。现在已经接近正午,他也忘了要找奎叔的初衷,他害怕奎叔问他手表去了哪里。他心思恍惚地朝前走,拐过喧闹的站前大街。他觉得头顶炽热的太阳正驱赶他和他身后的影子。一辆辆身躯庞大的公共汽车碾过他眼前坑坑洼洼的街道,一些打工者摊开行李就睡在街边,行李散发着汗腥和尿骚味,尘土浑然不觉地落在他们身上。他穿过街道,正要走进那条他稍稍熟悉、又脏又臭的市场巷道,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坐在街边电杆下面的一块石头上,茫然地瞪着眼,微微张开嘴。那居然就是奎叔。他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奎叔,以及奎叔身边的十几口浓痰。电杆上贴着风吹雨淋过的“淋病”“鼻炎”等等广告,电杆下部发黄的印迹说明有人往这里撒过尿。大虎以为奎叔正跟那些贵人在一起,或者正在寻找贵人的路上呢。原来他只是跟他吐的痰相伴在一起。

大虎心虚地叫了声奎叔,奎叔猛然醒悟过来,说:

“你出来干甚?”

大虎窘迫地站在那里,突然间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奎叔:

“奎叔……为何不直接去找华北日报社的总编?”

只见奎叔坐在隐隐散发出尿骚味的石头上,像吃了什么发苦的果子一样皱着眉头,出乎意料地对大虎说:

“这狗日的,我还真找过这个总编……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总编,进去没说几句话,就被人骂出来啦……好呀哩!那张嘴真会骂,骂得你简直回不上一句话,鸡巴专科生就想进《华北日报》!”

大虎突然大脑发懵,一时不明白奎叔在说什么,很长时间无法理解听来的信息。直到这时,奎叔才向大虎打开天窗说亮话,奎叔告诉大虎,让大虎去《华北日报》,他找的并不是总编,而是胡同对面一个卖服装的,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他就是用那个电话每天给王龙汇报。一天,也就是王龙训斥了他之后的那天,他跟服装店的老板说起大虎二虎三虎,说起正在找工作的有文才的大虎,那个卖服装的男人听到他的情况,说认识一个《华北日报》的,能让大虎去那里实习一段时间。

“这不就把你带来了,可这怂去南方进货去了,咱得等一等。”

大虎羞愧地看着奎叔,脸色发烫。他再次为他近几日的表现困窘起来,他为那个狂热的喜庆的晚上而羞愧,为那个轰轰烈烈的送别而羞愧,他怎么能如此大胆地说他去了《华北日报》?而他的父母兄弟正在家里笑得合不拢嘴。王龙也不用担心沟壑被王金合收回去了,不用担心被村民小瞧了,他们唯一需要的是埋头拉沙。而大虎现在才明白:并没有那个戴墨镜的著名律师,更没有那句逗他们笑了无数遍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只是在那里实习,而不是上班当一个记者,那里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王龙已经盘算着下个月大虎也许就会领到工资。尽管就是在报社实习,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服装店老板也还没有回来,那个人何时回来他们也无法知道,能否真能把他安排到报社实习也难以了解。而奎叔除了路费只带了五百元钱,那是给大虎一个月的零花钱,因为他们都认为一个月后多多少少就会有工资。《华北日报》的工资到底有多少,他们还探讨了很久。他们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奎叔说了大话,编造了一个神奇的活生生的谎言,而他们轻易地就相信了奎叔,因为奎叔那副沉稳的派头,因为奎叔长着一双能在空中看到真理的眼睛。他们无法不相信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因为他们就相信,那没办法不让你相信。

而奎叔却毫不担忧:

“……先出来,走一步算一步,以后再想办法不迟,你不出来,哪有办法?”

他们已经花了二百块钱,他们无法再等,奎叔记了服装店的电话,交给大虎:“过两天你给服装店打电话吧,店主一回来你就去找他。”

然后他们结了三毛旅店的账,奎叔跟三毛套近乎,问能不能少算十六块钱的零头,三毛冷冷地看着奎叔,骂奎叔:

“你鸡巴没见过个钱,八块钱一张床,你在哪里见过这么便宜的?鸡巴,走,走,走!”

他们走出胡同,走出一个又一个胡同,越走越宽,最后来到大街上,大虎觉得他的脚步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脚踩在地面,甚至感觉不到他正在走路。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奎叔指给他看:

“那就是华北日报社!”

大虎转头看《华北日报》的大门,门上挂着“华北日报社”以及其他几个白底黑字的招牌,并没有警卫在站岗,只有一个为停靠自行车收费的老太太。他看到侧面土黄色的六层旧楼,那就是所谓的《华北日报》,他没想到华北日报社居然只是在这么破旧的六层楼上。大虎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在心中体会着难以形容的震颤。大虎觉得他突然被这个省城抛弃了。他想起那个喝骂奎叔的总编,一种刺痒的羞愧令他停下脚步,他不知不觉站住了,如同一个惊叹号一样汗颜地立在那里。

他突然记起肥胖女人的那句话:“我给你们说:谁要惹了我,我就会掰开他的嘴,往里面扔一颗地雷。”他觉得他嘴里就被放了地雷。上帝怎么会让那样一个肥胖女人成为如此奇怪的教徒,这是一个荒唐可笑的事情,而他自己的处境也让他震惊。现在,他知道他将无法回去,也许他将永远不回到那个沟壑,他无法像奎叔那样编造一个真实得简直无法不让人相信的故事。

大虎走过华北日报社,他们继续往前走,奎叔要给大虎找一个租住的地方,因为只有租住才省钱。他们一直往前走,走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并不断走进迷宫般的巷道,进入一个个写有“租房”俩字的房门,打问空房间的价格。他们问的房子租金总是每个月就好几百元,而他们的钱远远不够。他们继续走,朝着奎叔偶然选定的一个方向,不断前行。他们身边的高楼和花哨招牌越来越少,前面的柏油路开始显露出破旧的迹象,路面上扬起更多的尘土。大虎担心他们马上就要走出这个城市。最后,大虎果然发现他们已经来到省城最边缘的地带,那是一个村落——一个高大的门洞上写着“围村”,那果真是一个村落,他们已经看到村边一片一片的田地,以及田地远处有梯田的土岭。

无论如何,看到一片一片的田地让大虎备感惊讶。大虎身边是慢悠悠走动的鸡和在巷道游荡的猪,瘦瘦的黑狗像茫然失措的流浪者一样在其中穿梭。这熟悉的农村风貌使得大虎觉得又回到了令他尴尬的老家。幸亏这些村民有着陌生的、鼻音很重的方言口音,这些声音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令他费解的词语。如果他仔细看,他会觉得这些鸡和猪的模样也有所不同,它们不是他惯常所见的品种,猪的嘴巴又尖又长而不是又圆又扁;鸡的腿脚很长,屁股高高翘起;就连那些狗都有所不同,耳朵没有被剪成三角,而是高高竖立在头上。这些细节都不断提醒他,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这里,连房东都难以相信他们的空房子居然能被租出。奎叔带领背着黑包的大虎来到这里时,他们像看走江湖的人一样怀着某种期待和探究。最后他们终于明白,这一对奇怪的组合是要在这里租房,在这里租房是因为再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便宜。

这地方是多么陌生,这是个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大眼睛的女房东(让他联想起神婆大妈)每个月只问他们收六十元,房间仅有一个用木板搭起的床。奎叔走进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带喉音的奎叔每说一句话,房间就嗡嗡响一阵,充满奎叔的回音。奎叔静静地侧目注视过神灵之后,答应将这里租下。大虎终于可以放下他沉甸甸的黑色皮包。大虎放下包,站直了身子,松开衣领,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穿着新衣站在陌生地方的奇异感觉:牛仔裤那种放松和紧张,皮带金属扣的闪耀,新球鞋跃跃欲试的弹跳感,新衣服甚至带给他轻微的优越感(他们绝不会知道他穿褴褛中山装的父亲王龙,也不知道他们在沟壑的尴尬处境)。他还极力避免自己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乱当中,他觉得自己时时有恍惚和出神的倾向。奎叔在他耳边说着话,他再次觉得老家方言难听而没有起伏,干巴巴的。“他说的是嘎——甚?”村民互相用唱戏一样有调子的方言打问奎叔说的话,他们自豪地运用着方言,巷子周围到处能听见这有韵律的方言发音。

最后,奎叔跟村民告别。村民照旧像看奇异物种一样看着奎叔,看着奎叔脏兮兮的鸭舌帽、过于黝黑的脸、会朝一边斜视神灵的眼睛,以及破旧军用球鞋等等一起构成的异象。大虎执意要送奎叔,他想摆脱这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氛围。奎叔和他沿着有自然水槽的巷道缓坡往下走,大虎跟着奎叔,那些人则在远处看着他们这奇怪的一对,直到他们拐过弯,走过一片废弃的戏台院子,走到一个突然变宽的大道上。大虎和奎叔看到了那个写有“围村”的门洞。门洞下满是黑沉沉的积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边上走,随后钻出门洞,奎叔开始不断摆手让他回。

“回吧!”奎叔说,用他有富有磁性的声音说。

城市和火车站还在很远的地方,即使大虎想去送,奎叔也不敢让他去,害怕大虎找不回来,那样的话,大虎也就再没有地方可去。大虎看到奎叔在太阳下走上满是灰尘的柏油路,看到奎叔一步一步从容的步伐,看到奎叔走得是如此沉稳。奎叔舍不得坐公交,他们总是走路。他们就是走着来的,怎么愿意坐车走!大虎看着奎叔,直到奎叔的身影在灰尘和车辆的边缘消失。大虎心中的一根丝线突然断了,他就剩下自己了。他走路就是他走路,没有人再指挥他,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跟随了。现在,大虎还不愿意回租住的地方去,回去他将面对陌生的村民和陌生的方言,面对那个陌生的中年妇女——那个具有一双皱缩的惊奇大眼的妇女,不管她看着什么,都是那副有些惊讶和欣喜的神态,她说的完全是难懂的城市方言,而不是普通话。大虎走来走去,稍稍离开那个门洞远点,再远点,最后他上了另一条街,走了很远,在不同的门面店那里站过,那儿全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人留意他,他也并不需要他们留意。黄昏的时候,他才有些慌乱,他怕找不回去。他费了很大的劲在破旧的大柏油路上徘徊、察看。他后背已经吓出了冷汗。最后,他终于看到那个写着“围村”的门洞,门洞下面是来往车辆碾出的坑,污水填满了那个坑,他路过的时候非常紧张,害怕有车会过去,把他仅有的一身新衣服溅上污泥。他返回头看那个门洞,这令他想起家乡写有“农业学大寨”的高大拱门。他继续走,发现他几乎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马上就要走出整个村子,他已经看到了大片野地,他怎么还没有看到他租住的房屋?是的,他看到了,他租住的小屋子就在村子最边缘处,只是他当时没有过分注意罢了。他又看到那个眼睛很大的房东,正因为眼睛很大,眼白也很多,使她显得多少有些异样。而她是如此陌生,大虎明明知道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但他还需要在脑中费劲记,如果不是他重新见到这个女人,他早就忘了她真实的模样。他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眼前所有陌生的事物。

“什么?你没有行李?没有被褥?”惊奇大眼惊讶地说,“我们只租房子,不提供被子!被子都是住户自己提供!”

大虎羞愧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黑——他没有被褥!老黑,这个年轻人没有拿被子!”

对面四间房屋里没有回应,于是中年妇女进去了,大虎听见她跟一个声音沉闷的人商量,不久她搬来一床旧被子。

“你先盖着,你赶紧让家里送被子过来,我们只是先借给你!”

而大虎发现,他还不能写信要被子(他想起两个老姑为他做的鸳鸯被子),因为他还无法填写单位的地址,他也不能把地址写成这个“围村”,这无疑让人生疑。

现在大虎坐在床上,床上是这套散发出奇怪味道的旧被褥,上面是黄黑色的纵横条纹,但黄色已经变成灰色,被子上还有一块补丁。这里多么陌生,这个小屋是陌生的,窗户是陌生的,气味是陌生的。它只有这么小,但它却干净平展,是用水泥抹过的,不像他家的土屋只是用麦秸和泥抹就。小屋有一个大窗户,后墙有一个监狱一样小而高的窗户。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瓷盆,他可以接水洗脸。瓷盆搁在墙角,孤孤单单搁在墙角。此外别无他物。

床上还放着大虎装了二三十本书的黑包,大虎现在终于有机会打开它了,大虎拉开拉锁,大虎听到格外响亮的拉锁声,大虎这才发现小屋是如此安静,几乎是岑寂。大虎细细聆听,听到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嗡嗡声,似乎是远处城市的各种声音形成的模糊回音,就像把铁盆放在耳边一样。大虎想起他给五爷爷打墓的时候,有一会儿,大虎一个人待在墓穴底部,他就听到了这种嗡嗡声,那声音似乎是从村庄里发出来的,是一个稀薄的回音。或者是他的耳朵自己发出的声音,而他平时因为总有声音而留意不到。他拍拍黑包上的土,居然听到了拍土的回音。这是因为小屋空空的四壁,空空的四壁容易有震动和回音。

大虎拿出他的书,他看到他熟悉的书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几天他都没有打开黑包,他只是买了一份《华北日报》,不断琢磨各种新闻文体的写法,现在他知道不用琢磨了,他仅仅是实习,有的是时间来琢磨。他现在可以看他的书,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小说,而是一本《浮生六记》,他原先以为他即将像作者沈复一样有一个安逸的生活,他要制造一个诗意的生活氛围,他要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也可以记录他妻子的一举一动。他想象那很可能就是他的李文花。但他从未想到,他会是像现在这样,只是住在这个租住的房子里,除了奎叔之外,无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跟世界只有一个小小的联系。他仅仅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当中。

现在他看到了他的大师们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他借给安忆,安忆给他做了精美的书皮——他想起了安忆,想起他说过每年给她写一封信,而他如今几乎都忘了她),还有《卡夫卡小说集》、《红楼梦》、《百年孤独》……他翻开他特意带来的黑皮《圣经》,现在他需要它的安慰。但他发现他读不进去任何书,他只是翻着这些书。突然,《圣经》里嚓一声掉出一个白色的物品,那是什么?那是一封信,他早就忘了那里有一封信,是他藏在那里的。他愣住了,他想起他藏信的时候,沟壑里是多么热闹,他们是多么欢快。大虎几乎为此而战栗。

大虎现在撕开信封,撕开信封的声音是多么大,他几乎认为全世界都听到了他撕开信封的声音。一封短短的信被他取了出来,他咽口唾沫,他听见了咽唾沫的声音。他打开信封,看到那个他不太熟悉的字体:

大虎!

你还好吗?

我在传说中的大山里,我居住的地方就是大山,我们只有十几户,那里有一个喇叭,有一天,喇叭叫嚣起来,乱喊我的名字,人们说那是拖欠了大队的东西才会叫,才会乱叫,我就是通过喇叭听到了我的存在,我存在着,是喇叭在呼喊我。我嬉皮笑脸地准备去接受再教育,谁能知道喇叭是在喊信,那是你的来信,没有人相信那是一封信,很少有信到这山里来……

大虎带着震惊看完,他原先一直以为李文花至少住在一个温馨的有四个房间的院子,怎么会是在一座大山里?大虎从未爬过任何山,他们那里全部是厚厚的黄土丘陵,丘陵上连拳头大的石头都没有,他家的沙场里也只有小小的鹅卵石。而李文花所待的地方是一座真正的大山,大虎想象不来,想象不来只有十几户的村庄是怎样的村庄,它们怎样远远地分开、散落在大山里,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而那个喇叭是怎样的喇叭。李文花也没有回应他提出的地球是个操场的话,就他现在的处境来看,那句话看来就像是个笑话。大虎半张着嘴,再看一遍,他又看了一遍,他合上信件,叠好,放进了信封,可是他又想起什么,还想拿出来看看,以便发现什么他尚未看到的信息。于是大虎又重新抽取出来信,大虎打开信,继续看,看里面的重点,他仔仔细细地翻看。他简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把信拿在手中,然后终于放下了信,将信摊放在眼前的黑色《圣经》上。他吸了一下鼻子,发现有一颗眼泪很久以来已经在鼻尖颤动了,现在啪一声滴在房东提供的旧被子上。

而旧被子的布面已经发黄,陈年的灰尘像油脂一样吸附在上面,已经难以很快地吸收水分,泪水一点一点洇开,渗入被子,形成深灰的一小片印迹,这时又有一滴眼泪稍稍靠上一点滴了上去,很快,他发现洇湿的水迹在前一个印迹上面慢慢展开,像深色手掌一样展开,后来他猛然发现,这印迹的轮廓隐隐约约就像他家的沟壑。

泪滴和泪滴的印迹隐隐引起他的一阵慌乱,他觉得他就像微弱的心跳,羞耻地藏身在一个地方——一个如此岑寂、如此陌生、毗邻田野的小小房间,就像他当初一个人坐在五爷爷的墓穴里,耳朵里充满奇怪而细小的嗡嗡声。他仔细体察着这声音,感觉那就像整个宇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微小噪音,这声音轻轻地,微微地,落在他孤单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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