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
我是在看世界杯的日子里想起并重读聂鲁达的。
那些日子,比赛大多安排在北京时间的子夜0点、4点(或3点)、6点。我本是想只看0点的一场就算了,没想比赛的第二天就打破了原定计划而看了一个通宵。
那是6月14日,0时,墨西哥对喀麦隆,看了。3点,是西班牙对荷兰,想想西班牙是上一届世界杯的冠军,就接着看看吧(不料西实在是大失水准,居然以1比5败了),我不是西班牙的球迷(或者准确地说我本不是什么球迷),虽有些感慨却也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本来准备就睡觉的,却又看到6点的一场比赛是智利对澳大利亚;智利的足球我是不了解的,但我知道智利有一个大诗人,叫聂鲁达。于是决定看看,于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找出了聂鲁达的诗集。
我是喜欢聂鲁达的。并且由此而对整个拉丁美洲文学以及作为卢西塔尼亚语的巴西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墨西哥的马里亚诺·阿苏埃拉(中译本有《在底层的人们》等)、奥克塔维奥·帕斯(中译本有《帕斯选集》等)、胡安·鲁尔福(中译本有《胡安·鲁尔福全集》等)、卡洛斯·富恩特斯(中译本有《最明净的地区》等);
阿根廷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中译本有《博尔赫斯全集》等)、胡利奥·科塔萨尔(中译本有《跳房子》《中奖彩票》《万火归一》等)、里卡多·吉拉尔德斯(中译本有《堂塞贡多·松布拉》等)、埃内斯托·萨瓦托(中译本有《暗沟》等)、何塞·埃尔南德斯(中译本有《马丁·菲耶罗》等);
哥伦比亚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中译本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何塞·欧斯塔西奥·里维拉(中译本有《旋涡》等);
乌拉圭的胡安·卡洛斯·奥内蒂(中译本有《请听清风倾诉》《造船厂》等)、奥拉西奥·基罗加(中译本有《基罗加作品选》《独粒钻石》等);
智利的何塞·多诺索(中译本有《污秽的夜鸟》等)、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中译本有《柔情》等);
厄瓜多尔的豪尔赫·伊卡萨(中译本有《养身地》等);
巴西的欧克里德斯·达·库尼亚(中译本有《腹地》等)、若阿金·马里亚·马查多·德·阿西斯(中译本有《幻灭三部曲》等)、若热·亚马多(中译本有《加布里埃拉》等)、若泽·德·阿伦卡尔(中译本有《伊拉塞玛》等)、贝尔纳多·吉马朗埃斯(中译本有《女奴伊佐拉》等);
……
——所幸的是,他们的国家都入围了2014巴西世界杯,而且除厄瓜多尔遗憾出局外,又全部晋级16强(而亚洲球队则在小组赛中即全军覆没)。当然,这是题外话,不说也罢。
还是说聂鲁达吧。
我之所以喜欢聂鲁达,原因可能过于简单,因为他是我在习诗之初,所读过的译诗最多的当代外国诗人。
我的中学时代,是中国文化的荒漠期,除了“毛选”、鲁迅的一些小册子、以及《朝霞》等少有的文学刊物,几乎再无可读;而在所学的教材中,不要说是外国诗歌,即使是中国诗歌也少之又少。我和诗,可能本是没有太多缘分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了大学,读了些诗,似有所爱;首先是中国的,当然也有外国的,而所能读到的外国诗除了一些“诗选”外,所译个人集子,大致也不外歌德、海涅、普希金等,直到1983年,我才读到了一册当代外国诗人的个人诗选,这就是《聂鲁达诗选》。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在聂鲁达逝世十周年时精心组织出版的。浅灰色的封面、聂鲁达的素描肖像及其签名占据上端五分之四的位置,右下角是五个金黄色的字“聂鲁达诗选”,以及附于其下的“邹绛 蔡其矫 等 译 四川人民出版社”字样……装帧素朴而又庄严;而内容亦是当年外国诗歌出版物所没有的景象:大32开,全书共476个页码(这在当时所出版的诗集中,算是较厚的了);而序言是中国当代诗界泰斗艾青写的,题为《往事·沉船·友谊——忆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
艾青在文中说:
据材料上说,聂鲁达1928年曾到过中国。
我最早认识他却是在1951年。那时,我们国家刚解放不久,还处于被封锁的孤独状态。我们多么需要支持啊。聂鲁达怀着对新生的中国的热爱的心情,作为世界和大的代表,和爱伦堡一起,到中国来向孙逸仙的遗孀宋庆龄颁发国际和平奖金(当时叫斯大林国际和平奖金)。我得到接待和陪同的任务。
我们相处有一周之久的时间。他对中国有着强烈的兴趣……
当然,我(或者准确地说是我们)对于聂鲁达的喜欢,并不只是因于艾青的介绍,而是因于聂鲁达自己的诗歌。那时候,我周围的习诗者几乎人手一册“聂诗选”,在一起的时候,三句话不到就会谈到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
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
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层之间,
秋天降临,树叶宛如坚挺的硬币,
来到此地而后又别离。
在春天和麦穗中间,
像在一只掉落在地上的手套里面,
那最深情的爱给予我们的,
仿佛一钩弯长的月亮。
——林一安、蔡其矫 译
翌年,我便又得到了另一部聂鲁达的诗集,叫《诗歌总集》,这部诗集无论是从包装还是从规模上,都要比《聂鲁达诗选》更为抢眼——全书厚达761页,译者为王央乐先生,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84年12月出版的。
记得我刚得到此书,便是去目录页寻找《马楚·比楚高峰》,然而没有;再悉心查阅译诗,才知道王先生对于这首翻译的题名为《马克丘·毕克丘之巅》——
从空间到空间,好像在一张空洞的网里,
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来了又离开。
秋天来临,树叶舒展似钱币,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赐予我们,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
由此我才得悉,其实我们读译诗时,可能要紧的是感觉,一如我觉见《马克丘·毕克丘之巅》并不如《马楚·比楚高峰》这个标题更好,但是从所译的诗句而言,我还是更为欣赏王译的——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爱,还能不能产生诗人,但我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因为爱才走入诗坛的。
所以我在聂鲁达的诗里,可能读懂的也就只一个字,也就是“爱”。
后来我就着手搜集他的所有汉译本(也就是说不只是诗,还有散文及回忆录等),想来也是十分可观——几乎可以说是收全了——我现在拥有的有(按中译本出版年月排列):
《聂鲁达诗文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版;
《聂鲁达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版;
《聂鲁达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版;
《诗与颂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版;
《聂鲁达抒情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版;
《聂鲁达爱情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版;
《我曾历尽沧桑——聂鲁达回忆录》:漓江出版社1992 版;
《聂鲁达抒情诗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版;
《聂鲁达自传》:东方出版中心1993版;
《回首话沧桑——聂鲁达回忆录》:知识出版社1993版;
《聂鲁达诗集:一百首爱的十四行》:漓江出版社1999版;
《聂鲁达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版;
《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版;
《聂鲁达集》:花城出版社2008版;
……
当然还有他的《情诗·哀诗·赞诗》,这是他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诗作,漓江出版社将其收入“获诺贝尔文学奖丛书”并于1992年出版,当时的定价是9.75元,我买的时候已经是二百多元,而现在最低价亦不下于二百元,最高价达八百多元。
还有聂鲁达的《漫歌》。是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的一种,出版于1995年,原价也就几元钱吧,现在最低的价格也在百元以上,最高的亦七百八十元。
因而这些书都是我拥有并读了的。
因而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富有的——我有这么多藏书——却又因于这些书已放不下而甚感纠结。
但不管怎么说吧,我还是喜欢聂鲁达的。
早年时,是喜欢他的《马楚·比楚高峰》,而随着年龄大了,则是更喜欢他的《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据说,他是以这一组诗而步入智利诗坛并成名的,我一直没有去考究此事,因为我觉得成名不成名是无所谓的,但那些诗确实是优秀的诗歌。
有朋友说,这些诗翻译较好的是台湾李宗荣译本,后来我找来读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歌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藉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彷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再后来,我就得到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的由李宗荣译、红胶囊图的中英文对照译本《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我甚是喜欢,阅读再三。然而这本书最大的毛病就是装订太差了,第一次购得并读过,书页尽散;又买了一本,没读几次,又散架了……我想这只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印刷质量有关,与聂鲁达诗歌的质地无关。
我是喜欢聂鲁达并在诗歌创作中受过其深刻影响的。
旷野悲歌
——宋旭诗集《大地之上》序
我认识宋旭,是在认识“山西北野”之后。早些年,便在报刊或网络上读到山西北野的诗,非常喜欢,但却不知道他家居何处,本名叫甚。我知道山西北野即宋旭,是在2011年,在省作协诗歌委员会主办的第一届诗歌研讨班上。
诗人兴会,自是热闹,头天晚餐,大家就都喝高了,一块去唱歌。宋旭的歌唱,有些美声;而且他歌唱时,绝不垂首弯腰,笔挺挺地站着,一只手拿着麦克风,一只手则自然地放在肚脐眼上,头颅高高地昂起。他的歌唱音质纯厚,如他的诗。
2012年中秋,中国网络诗歌年会在并举行,他来了,带来他打印成册的诗集《大地之上》,约我为序。我慨然受命。我喜欢他的诗——
将那棺木抬起
里面躺着的不是你 是你的思想
你的躯体 已一层一层脱在来时的路上
将那哀乐奏起
哭出来的不是眼泪 是烧心的火苗
泪腺已成干枯的河床 流向天空的
不再是婴儿般的梦想
让你领着我们上路吧
你认得那个地方 你用数十年心血筑起的殿堂
里面正亮着灯火
智者 别抓着那些恶之花不放
你的灵魂已稻草般披在我的身上
——波德莱尔《窗户》
宋旭将这首诗放在首篇,我本以为只是一种偶然,但是再三读过他的诗后。才明白其实这是极有深意的:这既可以看作是宋旭的一个自我交代,亦可以认定是理解宋旭诗歌的第一把钥匙。
波德莱尔是早年读过的。坦白地说,对我触动不大,以致一时想不起《窗户》是怎么写的。于是找出他所有的译本从头翻起,在《巴黎的忧郁》中再次和它相见——
一位从打开的窗户向里看的人,决不如一位只看关闭着窗户的人所看到的事情多。一扇被腊烛照亮的窗户,是最深邃,最神秘,最丰富,最阴郁,最刺眼的。人们在阳光下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如在一块玻璃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有趣、更引人。在这个黑洞洞的或是光亮的窗洞里,生命在生长、梦想、受难。
越过那些浪峰似的房顶,我瞥见一个可怜的老媪,早已枯瘦、干瘪,一直忙于什么事务,终不出屋。于是,根据她的面容、衣着、举动甚至于她最微妙的细节,我为这老妇人编造了历史,更恰当地说是她的传奇。有时,我一边哭泣,一边把故事讲给自己听。
……
也许你们会对我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可是,如果它帮助我懂得,帮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并知道自己怎样存在的话,我自身之外的真实又有什么意义呢?(亚丁译)
我正是从《窗户》的“老媪”中,找到了阅读宋旭诗歌的第二把钥匙(不,这个表述不准确,应该是首要的、或者初始的钥匙)。
那就是“母亲”——
是南河沿,一排沙柳被风吹着
是圪垯梁,几簇砦茉花
忽明忽暗地 开着
是一只秋虫
掀翻了时间的败叶
是满河夕光
兑入了几捧暮色
是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舔了舔嘴唇上的寂寞
是二○○五年五月的日落
母亲咳出最后一滴血
是二○○九年八月的月光
母亲缝好的一件衣裳
如霜般 披在我的身上
——《怀念》
宋旭是严谨的,每一首诗都写得十分精心,很少重复,但在这两首中,却同时用了“披在我的身上”作结,我想绝对不是偶然,这是诗的宿命,或者是宋旭诗歌的隐秘的内核:母亲的骨肉亲情与波德莱尔的“忧郁”,构成其诗歌创作的两极,情感的和理性的,天生的和使命的。
宋旭曾说:“作为一种创作文本,诗歌的意义在于让灵魂于现实生活的迷宫中寻找一个出口,并沿着心灵的指引诗意地栖居,这是一个艰难的精神翔落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地用词语意义覆盖生活乃至生命意义的过程”;“诗歌,就是让你脚下的这块土地,说出她的欢乐和忧伤!”
于是他就行走在北方的旷野上,聆听,抒写,以至“穿越隐忍的山谷 / 将手中的灯盏置于群山之上” (《站在乌云下》)。
他想燃亮这苍茫的时空,写下一首首关于时空的悲歌——
——这是春天,是春天里的麦田,是《麦田里的孩子》:
孩子,在你到来之前
我也用同样的小手 握过那个春天
整整一个下午 我把自己
站成了一棵麦苗 身后
是旷寥的岁月
孩子,你的忧郁也是我的伤感
这块麦田 南风来过 流霞来过
还有向晚的麻雀 为了看到最后的自己
我跟随着这片麦子 绿了又黄 黄了又绿
——这是秋天,是《一个秋天的黄昏》:
鸽子的翅膀缩进雨里,它的啁鸣
临窗而立。七十里外的跑马梁
我的野菊花谢了
十五朵野菊花
从初一到十五 一朵一朵地谢了
多少年了 从第一片落叶到最后一片落叶
从第一片雪花到最后一片雪花
我爱上了这重复的凋零。如同爱上
童年的秋千 摇啊摇 摇啊摇
——这是《暮色中的李二口长城》:
穿过倾圮的豁口 我看到时光
打开了五百年纵深
四十六里黄土要回到岩石的内心
——这是深秋里的一株“矢车菊”:
这样的季节,众多的植物身怀绝症
唯有你,端坐于大风之上
努力打开体内命定的疆域
这是我平生唯一的艳遇
走过这片山林 我的这把骨头
就将在秋风中渐渐老去
——《深秋 探望一株矢车菊》
当然还有大东沟、苍头河、雁门关、大峪口、广武古城、西口古道……有沟壑纵横、一望无际的北方旷野,尤其是魂牵梦绕的“大南梁”——
黄土垒砌的家门 黄土铺就的大路
慈祥的阳光跌落在青草之上
一声轻唤 长在大南梁最疼最疼的地方
——《清明》
走过大南梁 我的脚步很轻很轻
再轻 也会把这块土地踩疼
走过大南梁 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孤独
一片旷野憋在胸口 抽了三十年也没有
抽出
——《在大南梁》
宋旭的诗是执着的,孤傲的,悲悯的,磊落的,广漠的,沉郁的……它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存在,并知道自己怎样存在”,让我们在这个贫乏的时代里,仰望星空,悲天悯人;让我们在这片皇天厚土之上,诗意地栖居。
我想起了他两首写到“葵花”的诗,就以其中的两句诗作为这篇小序的结语吧:
我看到葵花临终时的景象
就想起一生 错怪了许多流水
——《春天就要过去》
钟声。绽放于料峭的黎明
朦胧的山峦 清晰而阔大的原野
在葵花的梦中 等待新的命名
——《黎明的献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