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时候,他正在担粪水灌菜,看上去还很悠闲、很心甘情愿的样子。他虽然是我爸爸,但我在心里早已不把他当爸爸。在现在的农村,像他这样年龄不大但很勤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院子里的大多数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而那些没有出门的人这时都坐在麻将桌上,不到天黑是决不会回家的,没有人会在地里灌菜,菜们几乎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来成长。但是我绝不会因此而喜欢他,这正如我也很勤快但是他也不喜欢我一样,他老骂我:“贱骨头”,说我不务正业,没有把心思用在读书上,反而下地干活兴高采烈地。这时候,我会很奇怪的想,他之所以不出去打工,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是为了在家里管教我,而是因为他的无能,没有人愿意用他,或者是他胆子太小,根本不敢出门。不然,大把的钞票不去挣,反而要在家里包别人丢下不种的土地,成天累死累活,周围几乎都修着清一色的两层砖混小楼,自己却还住着土坯墙的瓦房,这种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一周以前,我就下定决心,要和他斗下去。很奇怪,这一周他居然没找我茬儿,也就是说,我有完整的一周没尝过皮肉之苦。我怀疑这是他的怀柔诡计,如果有机会,我要试着挑衅他。但是今天我还是心虚。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他好像很专注地灌着粪水,我尽量贴着地角树边向屋里走。
我刚进到屋里,就听到了他的吼声。我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他满脸怒气,提着扁担向屋里走,走了几步,又将扁担扔了,双手叉腰,再次吼道:“二娃子,滚出来!”我的腿克制不住的发软。我想,该来的始终要来,他要是能三两下把我打死,就好了。
我走到他面前,站好,眼睛斜看着地面。他双手叉腰,一言不发地瞪着我,我没说话。啪、啪两声,我的脸开始火辣辣的痛,我开始想着我的丹田,一边告诉自己不能投降,以前挨了那么多打,不是也过来了么?不是投了降也一样挨打么?屁股、大腿都开始痛起来了,不去想它,好像也就麻木了。鼻尖突然一疼,一股黏乎乎的东西慢慢的流到了嘴唇上,咸咸的。我心里突然特别特别的冷,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我全身都麻木了。我也懒得去擦一擦流出来的鼻血,如果能就这么去死了,岂不更好?我平静的看着鼻血一滴一滴的掉在外衣上,又慢慢的向四周洇,我觉得很痛快,甚至想笑起来。我觉得他挺可怜的,除了打人也就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对付我。
脑子里空空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也就一会儿吧,我忽然听到妈妈的惊叫:“天啊!你要打死他!”“滚到一边去。你知不知道,这小杂种居然敢进游戏厅!”妈妈说:“老二,你怎么能这样呢!还不快给你爸认个错!”我抬起头看看妈,我看见她的眼角红红的,泪水已经在往下流了,姐姐站在远处,脸色苍白。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并不想去打游戏。我不喜欢玩游戏,但姚小锋坚决要请我,他说,就他妈你看得起我,你不歧视我。我说,我比你还受歧视呢。其实姚小锋就是成绩差,爱骗骗老师啊、家长什么的,但他人义气、对人也没什么坏心眼,不像那些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更何况老师啊、家长,你有时候不骗他也不行。我这么久又心烦,也没人理我——姐姐倒老劝我,但她一开口就是:“爸爸也是为我们好,只怪姐姐不争气,考不上重点高中,现在想读书也去不成,爸爸就指望你了,你要听话才是。”姐姐一边说还一边流泪。我也明白,作为父亲,他养育了我,但这是他的责任;他可能也非常关心我爱护我,但这些可能都被我身上的疼痛遮掩了,我常常能够感觉到的是责打给我带来的内心与肉体的颤栗。不错,他要求我认真读书也是对的,这是我的责任,但我决定放弃这个责任,我决定放弃,看他能够把我怎么样!不是姐姐劝我还好,她一劝我就有气,姐姐挺聪明挺用功的人,就因为没考上重点高中,就连普高也不让上,说是反正考不上大学,一个女孩子,有个初中毕业也就够了。他陈天书能说这话,凭啥像当父亲的?姐姐呢,也活像妈,没有一点反抗精神,只有偷偷去哭。让喜欢读书的人回家,强迫不喜欢读书的人上学,这是什么世道!我心里不舒服,就跟姚小锋进了游戏厅。只怨运气太差,我和姚小锋直接被两名同学从游戏厅揪到了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快气疯了,她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摘下又戴上,反复了七、八次。
班主任老师并不算很讨厌的人,不过是成天絮絮叨叨,宠着一些成绩好的同学,对差生呢,也不过骂骂咧咧,就算很气愤,巴掌扬起来也很少向下扇。对我这种人呢,鼓励啦、气恨啦、恨铁不成钢啦,都有。
我和姚小锋站在她面前,她把我看了又看,然后就从教室里叫了两个同学出来,我一看,脑子就大了,心也就横了:有一个就是和我一个大院子的。那么,另一个就应该是姚小锋家附近的。这俩走了不久,姚小锋就开始按着肚子,脸色好像很痛苦,老师瞟他一眼,没理他,又隔一会儿,姚小锋说:“老师,我想上厕所。”班主任盯了他半晌,就从教室里把班长付强叫出来,陪姚小锋去上厕所。付强是气急败坏地从厕所里跑出来的,他说:“周老师,姚小锋翻厕所边的围墙跑啦!”
我的父亲陈天书到学校时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他的身体本来就结实强健,加上脸上肌肉的扭曲变形,显得十分的凶猛。我极力让内心的颤栗消失,让自己变得麻木。我用眼角的余光扫着他们。周老师就跟他说:“陈正恒这孩子呢,原来品行也还端正,只是学习不很努力,现在他居然和姚小锋混在一起,还去游戏厅,我可是三番五次强调,严禁学生进游戏厅。”一边说,周老师一边就把她的眼镜往上推一推。陈天书也不说话,上来就给我一耳光,然后一把抓住我肩膀,将我拖到教室门口,腿弯上就是一脚,将我踢跪在门边。班主任不动声色的看着我们,眼角里仿佛还有些笑意。
而现在,我明白,我的父亲陈天书是要和我算总帐。反正都是挨打,我又为什么还要认错呢?
两个小时之后,我跪在堂屋里正昏昏沉沉,身上的皮带痕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麻木。这时,有人拉了拉我。我使劲看了看,应该是姐姐,她满脸都是泪水。她说,起来吧,是妈让我喊你起来的。我脑子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我没有动。姐姐使劲来拉我,一边抽噎起来。姐姐拉我在脸盆里洗鼻血时,我一下子就又清醒了。
晚上躺在床上,全身都在疼,想起妈妈和姐姐的眼泪,心里全无一点主见。他总是不满意我,不满意我的成绩,不满意我的言谈举止。他总是能够找到打我的理由,我都怀疑自己是被捡回来的,或者连捡回来的都不如。我也承认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我不是在改吗?他干吗非得打我,而且又不把我打死,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一夜睡不着,又气又狠,又想不出什么办法,离家出走吧,好像又小了点,出去怎么谋生呢?四周黑黢黢的,眼前全是一团黑,但又像什么都能看见。瞪着眼到了半夜,四周死寂一片,我才从床上悄悄起来,拉亮了灯,找了一个小作业本,记下:
1月18日下午,因为和姚小锋进游戏厅,被他扇一耳光,踢一脚,在教室门口罚跪两小时;晚上罚跪两小时,又被用皮带抽打二十余下,并责令我与姚小锋绝交。
写完之后,楞了半天,下午那种心冷的感觉又上来了。我把记下的内容又读了一遍,将“他”改成了“父亲”。我的心里很平静,我要把它写明白,这些东西,以后一定会有用的。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句歌词:“我仿佛看见,一出悲剧正上演。”我想,他如果把我打死了,会不会难过?我的心有点痛。我忽然觉得该将记录中的“父亲”更改为“陈天书”,这样会更明白,更准确。他今天的暴怒,除了我打游戏,可能还因为我的沉默是对他的权威的一种挑战。他为什么就不想一想,我怎么会向他挑战,我为什么敢向他挑战,因为我也感到绝望。我将笔拍在本子上,感觉有点悲壮,有点幸灾乐祸,又想哭,又忍不住想笑。我将小本子藏好,再上床睡觉时,瞌睡一下就漫上来,淹没了我。
隔了一天,我才见到姚小锋来上学,我有点替他担心,不知老师会怎样收拾他。我觉得我们班主任真不愧是教语文的,她不打我们,但她借了他人的手,打得更狠,更理直气壮,太阴险了!不知她又会想出什么借刀杀人的主意来对付姚小锋。哪知他笑嘻嘻的对我说:“老师怎么会来收拾我呢,她是没事干差不多!我反正也不想读书,她敢打我,我就不来读书。我不来了,她还得来请我呢,不是有什么巩固率和教育的法律管着她吗?”我想一想也是。他又凑近我说:“嘿,我说你怎么那么笨,明知道你爸来要打你,怎么不跑呢?你看我,我爸从来不打我,我妈呢,又追不上我,我要是跑出去不回来,他们还得担心,你说这一跑有多好!”我说:“我跑什么?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除非是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你不知道陈天书有多狠,哪像你爸爸。其实他们只要能够给我一个比较宽松的读书环境就可以了,如果他们不是太在意我的成绩,也许我的成绩还会好些。但是不行,他不给,他要逼我,我怎么办?我只能和他斗!”姚小锋傻眼了:“你这么小的个儿,最多能打赢我,怎么能斗得过他?”我说:“没办法,斗力不行,就斗智。我相信,总有一天能斗过他!”姚小锋很同情地望我一眼,垂头丧气的说:“其实我还是想认真读书,就是读不进去。我也希望自己读书能够轻松一些,可是老师眼里只有分数。”我也有点伤心,但又有那么一点英雄的气概。“嘿!”姚小锋说,“你想想,这老师都有法律管着,不能打学生,总还有法律能管管当父母的吧?这么说吧,我在电视里看到过告状的,什么样的案子都有,学生状告父母的我虽然没看到,但应该有吧。”我一想,这倒也是,他陈天书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就去告他。
这个念头一生,就像恶魔一样缠住了我。我并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我不会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想告陈天书,我想最好是能以这种做法吓吓他,能够改善一下我的生存空间。况且即使要告还得思考:凭什么告他才能达到目的,怎么告才最有效。而对这些,我一无所知。我把我所拥有的书都回顾了一下,凡是可能有关的书都翻了一遍,却毫无用处。我像没头苍蝇似的,失望让我痛苦不堪。姚小锋说:“你瓜的,这个时候你不晓得找老师?连资源的合理利用都不懂?”我傻眼了,这像姚小锋说的话?
我现在知道我和姚小锋在老师的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了,同时我也横下了一条心: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连我平时认为最和蔼最平等的政治科陈老师一看我们畏畏缩缩的样子,根本不等我们把话说完,都说:“你两个只要不去惹事生非,安安心心把你们初二的课程弄懂,就很不错了,还来研究什么法律!各人快回去做自己的作业。”我拉了姚小锋转身就走,什么老师,屁!最多走了有七八步远,就被学校杜主任叫住了:“姚小锋,你两个过来。”我们走过去,他黑着一张长脸,说:“都快上课了,你们还东跑西跑在跑什么!去把操场里的垃圾捡干净。”真是人一倒霉连喝凉水都塞牙缝。我站着没动,这回是姚小锋拉着我就走。离杜主任远了,他才跟我说:“你想惹他?我给你讲一件他的事。你知道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分来的那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老师吗?热天的时候,有一天,只有杜主任和她在一年级的办公室里,杜主任去摸她的光肩膀,她就瞪了杜主任几眼,后来怎么样,你知道吗?听说这学期给她弄了个什么试岗,原因是穿着打扮不符合教师身份。”我说:“你怎么会知道,你自己编的吧?”姚小锋说:“我编的?有人亲眼看见的,他们班好多同学都为老师抱不平,有人还从教师寝室背后往杜主任屋里倒过尿呢。”我说:“这事有你吧。”他说:“可惜不是我的老师,要是的话,我肯定这么干!”这话我相信。我说:“你的消息灵通呢,就像包打听。”姚小峰谦虚的说:“哪里哪里,处处留心皆学问啊!”处处留心皆学问?这样的话姚小锋也会说。姚小锋虽然成绩差,但他好像懂得不少。
过了几天,我又冤枉挨了一顿打。不过这事要怪我自己。我和姚小峰在陈老师那里碰了壁后,我也没怎么在意。我总觉得,这事得我自己想办法,得慢慢来,大不了过几年,等我长大了,能打得赢陈天书了,或者我敢跑出去不回来了,问题就好办了。可是姚小峰却贼心不死,有一天,他神秘地说:“我今天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发现有个司法所,很多老百姓告状就找他们,你也去试试?”我不同意,这种状告父母的事情,会不会被人嘲讽?最好我们低调一点。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有拗过姚小峰。我们见到了镇司法所的李所长,他的态度看起来很和蔼,对我们的事情也很热心。他仔细问了我的住处,陈天书的名字,连姚小峰的情况都问了。我当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在想,他看起来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让我们过几天再去。哪知道隔了两天我就被陈天书饱打了一顿,陈天书叫嚣说:“老子就懂法律,老子也不怕法律,老子教育自己的儿子,就是违了法,我也不怕,不是有那么多判了都没法执行吗?”我后来才想起来,原来陈天书和李所长是高中同学,怪不得看起来面熟。唉,还是我们太幼稚,太冒失。我告诉自己,一切只能靠自己。大人靠不住,连执法的人也可能靠不住。
姚小锋很愧疚,他搔了半天脑袋说:“怎样告倒你爸,让他不敢再打你,这些东西书上应该有,我去过新华书店,那里什么书都有。我们可以自己从书上找。”我想了想,说:“行,我们偷偷去。”
他从家里骑了自行车出来,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骑了三十几里路闯进了县城。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县城了,陈天书是决不会带我去的,他恨不得我一天吃住都在课本上,上厕所最好带本书。我妈要带我去,但陈天书要给她脸色看,我就偏不去。县城越来越漂亮,不要说店铺里面的东西令人羡慕,连街道两边的树也有很多是我没有见过的。我看得眼花缭乱的,连方向也弄不清楚了。漂亮的汽车在街上尖声鸣叫,四处乱窜,吓得我们的心在胸腔里乱跳。走在街道上我自惭形秽,我和姚小锋这两个乡巴佬,身上还没有街道干净。我跟在姚小锋的屁股后面乱窜,糊里糊涂就进了新华书店,然而,刚松了一口气的我又只有叹气了,这里堆满了法律书籍,可是我一本也买不起。我学着其他人的模样找了一本书翻看起来,里面的字有些我不认识,很多句子的意思一时半会很难弄明白,可是我没有时间呆在里边看,家里还有个陈天书在守望着。况且虽然有许多人在看书,但那个三十多岁把自己化得有点丑的女店员一直盯着我们,我有些脸红,我的手是有些脏,我想女店员一定是怕我们弄脏了书或者是怕我们偷书。姚小锋在里面从容不迫的遛来遛去,我悄悄的去拉他走,出门的时候,女店员很不屑的看了我们一眼,那时候,我就觉得她长得简直丑极了。
出了门,我们就傻了,停在街边的自行车不见了!我们像两个疯子,前后左右的转了十几圈,所有的侥幸心理都没有了。我们又急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差没有号啕大哭,街上穿得漂漂亮亮的城里人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一边漠然而鄙夷地扫我们一眼。
星期二晚上,我在笔记本里记下:
“下午5点过,姚小锋母亲来访,陈天书赔她自行车款八十元,我因此被辱骂、挨两耳光,又被强迫趴在长凳上,挨桉树条抽屁股23下,留下血痕若干条,然后罚跪一小时。
“又:一、晚饭时,陈天书又责骂,并将一碗面摔到墙角。二、姐姐真像个可怜的小动物,陈天书发怒时,她不但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怯意,还要静悄悄的流泪。她在和妈妈商量,过了年也要到南方去打工,挣钱回来修新房子。可是,她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坚强,会不会在外面受欺侮。我很担心。”
写完之后,我看了看,觉得不满意,把写姐姐的文字划掉,这样写显得我很幼稚很软弱。可是,划来划去,上面的字还是能辨认,我把这页撕掉,重新整理了一次。
现在,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我的笔记本拿出来翻翻,内容一天一天的增多,我的心也越来越冷,我知道,随着日记的一页页被翻过,我和陈天书之间的鸿沟已经永远无法填补了。但同时,我看着这厚厚的一叠笔记,我好像有一种成就感,我觉得自己掌握着某种证据,自信心突然就增强了,真是奇怪。
我开始成天冥思苦想:陈天书的弱点在哪里,我该怎样来对付他?我像个真正的疯子,班主任已经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桌坐,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老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其实,有一个道理我一直都明白,但是我一直不愿意正视,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信心:真正要对付陈天书,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出来书,找个好工作,多挣钱,然后不理他。但是,我成绩好了陈天书不就高兴了吗?那个只知道宠着好成绩的班主任周老师不就又多了炫耀的本钱?更何况要学习好不是说行就行的。我想,我就是要告陈天书,也只能依靠我自己,但我现在连法律的条文也读不明白,就是拿书给我,我读不懂,又怎么靠自己去打官司呢?因此,我下了个决心,就算从零开始,我也要弄懂那些法律条文,告翻陈天书。我给自己订了个简单的计划:先要弄懂每一个汉字的意思,再训练自己说话的条理性和抓对方漏洞的能力。至于法律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等我真正能读懂了,再想办法弄书。今后这件事会发展到什么田地,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说干就干,我不放过每一本书。我充分利用我的位置优势,老师在上面讲课,我根本不管他讲什么,摆一本教材在面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它,想它是什么意思,不清楚的,我就查字典,然后把每一句话连起来弄清楚它的意思。至于那个老师还没有对我死心,批评也好,鼓励也好,我只把他的话记下来,用做自己的阅读材料,细细加以分析,再在心里反驳他若干次。我再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去玩别的,我是一个真正的怪物,连姚小峰也觉得和我呆着无聊,早已离我远去。久而久之,我居然乐此不疲。偶然听老师讲一两句课,我觉得其实很简单,有时候,还觉得老师在胡说八道。
有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那天,周老师突然把我找去,和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她说,许多老师向她反映,说我埋头学习,成绩进步很快,她鼓励我再接再厉,不要辜负老师和父母对我的一片期望。我吓了一跳。我回顾了一下最近的一次考试,我的总分好像上升到了全班居中的位次。我觉得不舒服,我不会忘记她借陈天书之手打我的事实。她把我调到最后一桌时我就知道,她早已将我放弃了,因为我几乎是全班最矮的学生,而最后一排坐的全是老师不管的学生,只要你不干扰其他人学习,老师可以一直不看你一眼。现在,我的成绩看起来有希望了,她又来假惺惺的关心我,肯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要把成绩考好,这不是我的本意,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让周老师这样自私的人高兴呢?
自从周老师找我谈话后,我的位置又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忽然发现姚小锋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想,在姚小锋看来,我这样孤零零的活着,谁也不理睬,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同他的结盟,变成了一个连他也无法理解的怪物。我为什么要归属于哪个阵营呢,我就是我,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和谁套交情、拉关系。
冬天很快又来临了,因为已经是初三了,老师和家长都盯得很紧,而我耽迷于我自己的秘密中,常常和风雨花鸟对话,根本就不在乎一切。有时给姐姐写一封信,不疼不痒说些闲话。自从过年后姐姐出去打工,也快一年了,她从来不说自己累不累、苦不苦,总是牵挂我、担心我,害得我也不敢给她说真话,我生怕她因为心软,将我说给她的话间接传到了陈天书耳里,而且说给她听了,也只会增加她的痛苦。其实我很想她,我觉得她是个弱者,她在外面肯定又苦又累,受了委屈只有晚上躲在宿舍里偷偷哭。可是我又怕知道她在外面的辛苦和委屈,我不敢知道她在流泪。想起这些我就更难受,就恨我们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就更想姐姐。因为很想她,也就把我自己给暴露了。
那天半期考试,语文试卷发下来,我一看,考题十分简单。因为成天阅读教材,时间一长,书上的内容几乎我都读得明明白白,有时不自觉的就要听老师讲课,脑子竟是空前的空灵,几乎没有我做不了的数理化题,连英语的语法,我都弄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去记单词,但是为了弄清语法,不自觉的就记了些单词,比较客观的说,就是英语的实际水平,我也在班上的中上。更重要的是,我一旦明白我的成绩的真实状况之后,我就找到了一种对付陈天书的方法:你不是要我考出好成绩吗?我能考好,但我就是不考好,我要气死你。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因为无意收获的这份成绩,让我自信心增强不少,我研制了一套气坏陈天书和老师的策略。我故意乱做,将成绩始终维持在中下水平。
那天我拿到卷子后,略为思索了一下,就开始答题。选择题一般来说我是计划错一多半,这个我很有把握。而做阅读分析题是一个锻炼自己思维和语言技巧的机会,我不会放过,我愿意多得一些分。至于作文,因为这也是锻炼的机会,白白放弃有点可惜,因此我一般是采取写偏题的方法,这样我的语文成绩就能勉强维持在及格分数左右。如果不高兴的话,我就让它不及格,我知道,多一个人不及格,对老师的考核是有影响的,特别是其他班学生都及格了的情况下。一切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然而,看到作文题目时我有点傻眼了,题目是《我的爸爸》。这么明白清楚的题目,要写偏题都是很难的。写陈天书,把他写成暴君,想找死了?写成父爱的典范?打死我也不干。那天也活该倒霉,我老想起姐姐,想起她给我写的信,想起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我的心就有些酸,就忘乎所以了,于是提笔就开始写:
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今年19岁,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个儿高挑,一张瓜子脸,脸色有点苍白。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好像会说话。她的样子显得非常文静,不大说话。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成天在街上跳着、笑着,像春天。我姐姐穿着简朴的衣服,成天在家里忙着喂鸡喂鸭子。
姐姐善良而软弱。她虽然穿得不漂亮,也不能成天在外面蹦蹦跳跳的,但她也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爱美。她喜欢种花,在我家的院坝边紧挨着自留地,姐姐种了一溜花,有白的、红的、粉的、蓝的等等,一到春天,花开起来非常漂亮,离我家老远就能闻到花的香味。她常常把花送给院子里每一个喜欢花的人。大家不但喜欢她的花,也喜欢她。但是,后来家里嫌她的花占了地,统统要给她拔掉,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才保住了一株象牙红,一株玫瑰,一株孤挺花和一株石榴。四株红红的花开得虽然鲜艳,但是很孤单,而且,每次开了,我觉得那就像是姐姐充满血泪的诉说。当然,这是我的幻觉,这四株花能够留下来,姐姐是非常高兴的。但我觉得只能保住这么四株花,是姐姐的软弱。
姐姐对我非常好。小时候,她总是带着我去玩,她比我大四岁,本来应该和她的伙伴去玩,但她总是很安静的看我玩,我玩得高兴,她也很愉快。她的零花钱,几乎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我很调皮,往往做错事,做错了事,有时她帮我遮掩一下,有时她就自己承担了,受了许多冤枉的责骂。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姐姐读书非常努力,成绩也比较好,但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因为考试的时候有点感冒,姐姐差三分上城里的重高线。换到其他的家庭,可能会花点钱让姐姐去读重高,但我们家不行,姐姐连普高也不让上,原因是没有考起重高,而且她是女孩,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姐姐默默的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她非常想读书。那天家里没有大人,姐姐在屋檐下给鸡和鸭子切草,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泪一串一串的流下来,把她的袖口都湿完了。
我当时都呆了,我特别难过:让不喜欢读书的人读书,让喜欢读书的人回家,这是什么世道!
现在,姐姐出去打工去了,她离开家,既是为了挣钱,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恐怕是一种解脱。
心里憋着一股气,试卷上的两篇作文纸让我一气写完了。写到这里的时候,姐姐就好像站在我面前,她的黑而长的头发衬着她那瘦削而略显苍白的脸,她的眼睛柔柔的,润润的。我的鼻子忍不住就酸了。我不禁想起去年冬天送姐姐上车的情景。那天早上的霜很重,我和妈妈陪姐姐到街上的车站。姐姐的身子显得很单薄,穿一件半新旧的袄子。都站在车门口了,姐姐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妈妈,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姐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次她要跟随院子里一个在深圳打工的女孩去,她们厂里正在招工,除了生活之外,每月能挣到一千多元,工作并不辛苦,只是时间长,每天要工作十一、二个小时。姐姐和她走得很急,说是过了年就不好进厂了。汽车都开出老远了,姐姐的头都还伸在车窗外,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清楚的知道,她那满脸的泪水。
“啪嗒”一声,我的两颗泪水掉在了试卷上。我吓了一跳,我早已经不流泪了,我看了看自己的作文,我不敢再往下写了,再写下去,语文老师会从文章中找到蛛丝马迹的,我也就露馅了。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太低估了老师的水平。考试后只过了两天,我就被“请”到了办公室,周老师把试卷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脸上挤了一点笑容说:“陈正恒,有两个问题我搞不明白,想问你一下。第一,这篇作文是不是你写的?第二,为什么不按照给的题目写?”
我看了看面前的试卷,被两滴泪水洇湿过的字格外显眼。老师发现了什么?我一边垂着头,一边在心里思索。
“这是我抄的。”我很直接的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
“我不会写作文。”我说。
“你为什么不抄一篇写爸爸的作文呢?”
我不说话,我想她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爸爸对你很严格,你恨他,是不是?”周老师的眼睛从眼镜后面逼视着我,这样的眼神我见多了。我还是不说话。
“你有姐姐吗?”
“是。 ”我说。
“这篇作文你是不是写的你姐姐?”
“不是我写的,这是我抄的。”
“我想你也写不出这样的作文。”周老师一副思考的样子,“只是我有点疑惑,你在哪儿抄这么合适的作文呢?”
“我不记得了,以前在一本烂书上看到这么一篇,就记下来了。”
“哦,是这样?”周老师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是,”她接着说,“我听你们的物理老师说你在掩藏你的实际水平。有这回事吗?”
“没有。”我说,我觉得自己有点慌张,周老师的准备好像很充分。我尽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我自己不说,所有的东西他们都只有猜测。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物理题中难做的你都会做,而简单的你却要做错。”周老师把“都”字说得很重、很慢。我想起瘦瘦的戴着眼镜的物理老师,仿佛永远都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样子,不错,是他最先洞悉了我的把戏。我有些自豪,真想说:“不错,我就是会做,但我就要故意做错。”但我不能,因为我要对付的是陈天书。我没有说话,现在每一句话都很重要,我一定要深思熟虑,我感觉每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在你的语文试卷中,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所有难做的题你都做了,而且还做得相当不错,但是所有简单的题你几乎都做错了,作文的题目这么明白,根本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难,但是你偏偏会写偏题。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老师语气虽然很平静,但她的眼睛又开始逼视着我。我差点都被她的理解感动了,我都觉得委屈的泪水在冲击着鼻梁。但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我想,陈天书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给他考个好分数回去,如果他现在知道我可以考好却故意考差他会有什么感觉?他不是会打人吗?我现在就要让他感觉自己的无能。我很快打定主意,把周老师激怒,通过她去通知陈天书,激怒而又无奈的陈天书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一层,我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冷酷喝彩了。于是,我没有说话,抬起头,扭向一边,去数墙上的斑点,而且是真心实意认认真真的去研究墙上的斑点,根本就不再听周老师说什么。
3月12日夜,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翻开笔记本,写到:
“今天终于尝到了一点胜利的喜悦。陈天书把他的手扬起来又放下,扬起来又放下,显然我的班主任已告诉了他一切,因为我几乎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绝望来。他为什么不打我?打呀,我怕什么?我现在已经恨明显的感受到他在受折磨。他以为暴力可以换来他想要的一切,这很显然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他现在可能已经知道这是一种错误,但是,太晚了!
“喜悦之余我觉得很心酸很无奈。
“同时在今天,二班有两个学生在路上给我散烟,好像巴结我的样子,我有点飘飘然,但是很快就冷静了,他们是什么东西?两个垃圾而已,没有长脑袋的人。我拒绝了,我不至于堕落到做一个小流氓的地步。我也不怕他们,我现在谁都不怕。班上同学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变了,特别是女生,好像有点怕我。我估计自己是恶名昭彰了,恶名就恶名吧,反正我活自己的人。”
的确,我很心酸很无奈。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是陈天书他们逼出来的,我就是要他们也觉得无奈,觉得绝望。
四月份时,姐姐写来一封信,又在信里夹了100元钱。这是她第二次在信里夹钱,第一次是春节,在信里夹了一张100的纸币。她说,要到毕业考试了,学习紧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我劝过她不要冒险寄钱,但她为了不让妈妈和陈天书知道,宁愿钱掉了也要寄,她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个升学考试的噩梦啊!最后,姐姐说,弟弟,我听妈妈说了你的情况,我很害怕,我相信你不会变坏,但是我怕你变坏。你考试的时候我想抽空回来看看。
我合上信,站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已经察觉到我周围这么久都异常平静,很少见到陈天书的影子,老师和学生从我旁边匆忙而过,我更像一个闲人,冷酷,孤独。但孤独让我愉悦,让我豪迈。
但是安静的背后隐藏着点让我不安的东西。
5月25日,这个初夏炎热的下午,周老师再一次将我“请”到了办公室。我很平静,根本不愿意去猜测迎接我的将是怎样一场对话,是和风细雨还是疾风骤雨我都不管,我把它作为一次训练我应付突发情况的机会。一踏进办公室,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陈天书坐在那里。他的脸色愈加的黑,又瘦,全没有往昔的红润,而且眼里布满了血丝,看来是经历了许多的痛苦。他的脸正对着门,我进去的时候他盯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我没有读懂。然后他将头扭开了。我有一丝慌乱,也有点心酸:一家人,干吗这样紧张呢。但是我很快就冷静了,那个密密麻麻的小本子,已经在我心里扎下根,走到今天,我已经不习惯往回退了。他现在痛苦了,他知道我经历的痛苦吗?我在心里冷笑着,这种冷笑,给了我一种快感。我很快就想到他来的目的,无非是想通过老师来给我增加压力,向他做一些让步,以达到和解的目的。因为我妈已经给我暗示过一回了,她说,我只要向陈天书认个错,获得他的谅解,他就可以原谅我的许多错误,不再打我。他能不打我吗?以他的暴躁和习惯。我信不过他,况且,我为我的每一次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凭什么还要获得他的谅解?他是高贵的,我是卑贱的。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很想给他唱一首叫《二月里来》的歌:“种瓜的得瓜哟,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我将眼光绕过他们,斜盯着墙,我不管班主任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我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是虚伪的。他现在根本不敢打我,我如果妥协了,他会不会又打我?既然维持这种现状能表示我斗争的胜利,我干吗不维持这种现状呢?我一直保持着沉默,班主任很尴尬地住了嘴,办公室里突然就静得令人发慌。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突然,在我眼角的余光中,陈天书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说:
“陈正恒,你是我爸,行不行?只要你好生读书,我啥都依你。我求你了!”
我脑子里一下变成了一片浆糊,心酸、屈辱、愤怒,我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样做,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眼里一片空白,只看见周老师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脚无措。
死一般的沉寂。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轻轻的、压抑着的抽泣。从半掩着的办公室的门缝,我看见姐姐那张特别熟悉的脸,清新、秀丽,此刻风尘仆仆、略显苍白而又泪流满面。我的心中只觉得“轰隆”一声,所有费尽心思的构建,都垮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