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
侦察记
初春的陕北,白天阳春回暖,太阳一落山就恢复了料峭的春寒,大风在没有什么植被的荒原上呼啸着。彭德怀沉着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伏在油灯下研究地图,一盏用西药瓶子制成的小油灯不断地爆出灯花,窑洞里忽明忽暗。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一边一个坐在炕沿上靠着墙睡了,炕上堆着几件问老乡借来的土布衣服和羊肚手巾。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鸡啼,彭德怀抬头看看发白的窗纸,吹熄了油灯。他走到炕边,拿起土布衣服给两个年轻人身上各盖了一件,自己也拉了一件披到身上,就在炕中间躺下闭上了眼睛。
约莫一个小时后,彭德怀睁开了眼睛,他拍拍依然酣睡的两个年轻人,大声说:“太阳晒到屁股了,出发了!”
小杨和小周跳下炕来,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笑。彭德怀瞪他们一眼说:“耍什么宝气,赶紧换衣服!”
吃了几块小米煮山药,几个人换好陕北老农的衣服,走出窑洞。彭德怀打扮得像个小老汉,背着手走的样子惹得等在外面的警卫战士们偷偷笑,他瞪了一眼,吓得包着头巾的战士赶紧立正。彭德怀咧着大嘴笑了:“不许立正,也不要敬礼,今天我们都是陕北老乡去下地。”
一夜大风之后,早晨冷得像冰窖,几个人扛着镢头大步往黄河边上走,太阳升起了三竿子高才来到河边,身上也走得发热起来。这里距离对岸大约只有五六百米远,早春季节,有几个老农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刨着什么,给侦察队员们形成一种天然的掩护。河面宽阔,流水浑浊,黄河仿佛是凝滞的,只有巨大的冰块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彭德怀问充当向导的当地小战士:“小鬼哦,我看这个季节水不是很深啊。”小战士摇着脑袋说:“报告彭总,可不是这样,这条害死人的河面下都是漩涡,我们村很多人都死在河里。秋天发大水一个浪头就把船打翻了,厉害着哩,所以才叫无定河!”彭德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到了能看清对岸工事的地方,彭德怀把镢头拿下来,挖着解冻后又被冻上的土地,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在他身后几步远跟着,在空旷的野地里看上去就像农民在劳作。一河之隔,陕北这边山势平缓如馒头,晋西那边却壁立千仞,地势高出许多。河对岸山顶、山腰、山脚和近处的村口、路边,构筑了很多碉堡和工事,瞭望哨稀稀拉拉地分布在绵长的河岸线上,可以看见巡逻的士兵倒背着枪出来,弓着腰掖着衣服走上一个来回就回了碉堡里。彭德怀正在观察,从对面的木板架成的瞭望所里走出来一个哨兵,端着枪指向他,小周赶紧几步走到彭德怀前面去掩护他,那个哨兵摆摆枪口,示意他们赶紧走开。小周对他招招手,指一指地,告诉他,自己正在干活儿,哨兵看了看这些干活儿的人,转身回去了。彭德怀命令侦察参谋:“小杨,你仔细地观察地形和道路,把对岸的火力配置画成草图,注意记下哨兵活动的规律。”小杨低声说:“是,彭总!”
彭德怀装作坐下休息,面朝对岸抽着旱烟锅子,盘算着针对阎锡山这样的河防布置,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应该怎样分散渡河,渡河后兵力如何集散,纵深兵力如何部署。小杨跑到河边去,拄着镢头朝对岸眺望,哨兵又出来举着枪轰赶他。他扔下镢头,捂一捂自己的肚子,跑到一丛酸枣树后面蹲下来,做出出恭的样子,哨兵咒骂一句回去了。小杨从怀里拿出纸和铅笔,铺到酸枣丛后面,画起草图。这里是个河湾,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去,小杨的草图画好,太阳也落到更远处的山那边去了。
小杨过来报告说:“彭总,全部搞好了。”彭德怀点点头,说:“拉开点距离走。”没走多远,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起了西北风,把米粒大的沙土扬起来往人脸上打。四面都是荒野,当向导的当地战士也辨不清来时的那条路了。小杨拿出指南针来蹲在地上看,彭德怀说:“沿着河往前走,明天还要侦察,找个村子住下就可以了。”警卫员小周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彭德怀:“彭总,这一天光顾侦察了,你也没吃上口饭。”彭德怀接过来啃了一口,馒头已经冻硬了,好像啃在石头上。他把馒头还给小周说:“算了,找个人家烤一烤再说吧。”
摸黑走了大半天,小杨指着前面的山坳喊起来:“看,有个村子!”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前面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进村打听到了村长家,村长穿着件破烂的大棉袄,掖着大棉裤,头上的羊肚手巾已经黑油亮了,他搞清来的是红军,一拍胸脯子大声憨气地说:“今晌天冷得出奇,红军同志哪里也不要去,就住咱村里,包在老汉身上。”对彭德怀说:“这位同志年纪大,不要跑动了,就住我家里,我把其他同志安排给各家。”小周听说要留下彭德怀一个,急了,彭德怀沉着脸说:“小周,你快去休息,听村长的安排,天亮来集合。”小周不敢不听命令,又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不出门,村长一把把他拉出去了。
彭德怀这才就着豆大的灯光看清屋里的情形,这家只有一间半的土窑洞,外面半间盘着锅灶,当灶屋用,里面这间盘着一铺大炕,炕下站着个大姑娘,披着破烂的衣服,炕上半躺着一个老太婆,看上去有什么病患,盖着补丁上面摞补丁还是破得漏出棉絮的破棉被。老太婆吩咐闺女:“啊呀,快招呼红军兄弟上炕哩么,看把人冻成什么了,快,快上炕,上炕!”彭德怀有点犹豫,老太婆笑着说:“嗨,咱这老刘(刘志丹)的队伍来过,不封建,红军兄弟你上炕,快上炕!”彭德怀这才踩掉棉鞋坐到炕沿上去,问:“老嫂子身上哪里不好?”老太婆说:“没大毛病,老寒腿了,一到冬天就下不了炕了。”姑娘弯腰提起彭德怀被泥雪冻住的棉鞋,拿到外间的炉火上去烤。又利索地揭开锅盖,给一个泥瓦盆里舀满热水,端来叫彭德怀烫脚。彭德怀说不出话来,瓦盆里蒸腾的热气润湿了他的眼睛。
老太婆又喊着闺女赶紧去做碗热饸饹来,给红军兄弟暖暖身子。姑娘端着面盆,到面瓮里挖了两碗面,去到外间和面,面盆底子磕着灶台,发出温馨的声响。老太婆问彭德怀:“听红军兄弟的口音,是南方家吧?跑这么远来干革命,你爷娘还不知道怎么挂念你呢。”彭德怀笑着说:“老嫂子,我是湖南人。这地方敌人敢来吗?”
姑娘在灶间抢着回答:“有时候白天摇船过来抢东西,黑了不敢过来。”又对她娘说:“人家红军是来打日本鬼子的,当红军就不能顾自家,顾的是咱们穷人啊。”她娘笑着骂:“看把你能的,就你成了个‘百事通!”
姑娘好听地笑了两声不吭气了,一会儿端着一大碗饸饹来,递给彭德怀说:“没有玉米面了,就把一点荞麦和高粱掺在一起做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彭德怀接过来,看到饸饹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腥,他扒拉了一口,香得顾不上说话。老太婆幽幽地说:“春头上,没有啥好吃的东西,你就凑合着喝口饸饹暖暖身子吧。”姑娘低着头问:“红军要不要女兵?”
“要呀,你……”彭德怀抬头看着她。
这时候警卫员小周推门进来了,看看屋里的情形,不好称呼彭德怀的职务,就问:“你这里怎么样?”彭德怀看看他说:“很好,你们安顿好了吗?”小周说:“好了,你放心……那我先走了。”姑娘对他说:“等一下,结伴儿走,我去接我爹。”
老太婆看着彭德怀吃完饭,推给他一床破烂的被子说:“俺家就这么一铺炕两条被窝,今夜我和女子盖一条,你和他爹盖一条,反正红军和穷人是一家人嘛。”
“是呀,我也是穷人出身,从小种地、下煤窑,十五岁那年大旱,地主高价卖粮,我就和饥民一起斗争他们……”彭德怀说着话躺下来,他太疲倦了,炕上又暖烘烘的,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两个指导员
窟野河与黄河的交汇处,有一座高大的石头山,名曰天台山。山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庙院,平常很多山西人渡河过来烧香许愿,成为渡河红军集结时最好的掩护。红二十八军召开连以上干部大会后,各连指导员回连队做战斗动员,刘志丹、宋任穷带领十二个连长爬上天台山观察对岸河防情况。山下军部驻扎的沙峁头村对岸,是山西兴县的罗峪口镇,相当的繁华热闹,因为河段狭窄水流湍急,晋军只修了一座碉堡封锁河面。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刘志丹确定罗峪口只有一个营的守军,兵力不过二百人出头,和宋任穷商量,决定就从这里抢渡,同时发电报告知方面军总部。
三月三十一日中午,彭德怀、毛泽东电令红二十八军当夜自罗峪口渡河,过河后,与在黑峪口策应的红十五军团会合,并听从徐海东、程子华的指挥。接到命令后,刘志丹进行了周密部署,安定团运动到沙峁头所在的山头,隔河向对岸佯攻,一旦敌人发现渡河突击队,立即开火把火力吸引过来;渡河突击队由绥吴团的两个连担任,第一连由指导员张汉民带队,第二连由指导员高克恭带队,渡河地点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坡村,任务是夺取对岸的碉堡,掩护主力渡河。
下午,刘、宋和参谋长唐延杰先去窟野河岔道查看了船只,由于时间紧迫,只造出了四艘木船,有一艘还是老百姓送来自家的棺材板做的,其余都是羊皮筏子。刘志丹察看了每条船和筏子,对唐延杰说:“四条船都给突击队用,其他人用筏子渡。”他们回到沙峁头村,远远看到一连指导员张汉民在土坎上站着朝对岸望,刘志丹有心逗逗他,缓解一下他的紧张情绪,走到他跟前去笑着问:“张汉民同志,你连渡河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张汉民看见是军长,立正喊道:“全连枪亮刀快,信心百倍。一切皆备,只待命令!”反而把几位军首长都逗笑了。刘志丹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今晚就看你的了!”转身对宋任穷和唐延杰说:“张汉民这个洋相鬼!他是绥师转到榆中的学生哩,在学校闹红可积极啦!”
晚饭后,绥吴团向着渡河地点山坡村运动,安定团提前上了山,米西团殿后。刘志丹和军首长来到强渡点,把船工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讲话,鼓励他们不要害怕,他吩咐把挑来的酒倒在每个人捧着的大碗里,自己也端着一大碗,给船工们敬酒。刘志丹扬起脖子一气喝完,把碗摔在了地上,船工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喝完把碗摔得粉碎,一时都血脉贲张、慷慨激昂起来。担任突击任务的两个连正在上船,第一连的三个排占了三条船,只给第二连剩了一条船。唐延杰冲着不知道该怎么坐船的第二连喊:“高克恭,你带一个排上船,其他人坐筏子。”
“三排跟我上船!”第二连指导员高克恭指挥战士们跳上船,其他人只好坐筏子。
船工们喷着酒气跳上船去,船桨船橹一起响,被对岸晋军听到了,一齐朝这边打枪,碉堡里的机枪吐着火舌扫射过来,子弹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河水里激起又细又密的水柱,船上有几个战士被打伤了,大家忙着把他们抬下来交给神府特委组织的救护队。刘志丹下达了开始渡河的命令,参谋长唐延杰喊:“二连,二连指导员开船!”第二连那条船正忙着往下放伤员,枪声又吵,没有听见。唐延杰赶紧跑到第一连的三条船边喊:“一连,一连指导员张汉民开船!”按照之前排定的顺序,第一连在第二连之后开船,张汉民就探出头来说:“二连还没开哩!”
唐延杰喊:“二连没开你开!”
岸上的人用长棍子一起顶船尾,船工和战士同时划动,第一连的三条木船就箭一般射向了河中间。黑暗中张汉民一回头,跟在后面的两条船看不见了,船上骚动起来,他压低声音说:“大家不要害怕,把手榴弹都揭开弹盖握在手里,船一靠岸就很快下水,朝着打枪的地方甩手榴弹!”船舱里一片旋手榴弹后盖的声音,老艄公有点紧张,张汉民就蹲到他身边去问:“现在能不能下船?”老艄公有多年水上经验,低声说:“水还深着哩,再流一点,船能停住再下。”话音未落,船就被冲到了岸边。后面的几条船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分散在不远处靠了岸。张汉民压低嗓门下命令:“下!”船上的战士就连鞋带袜“扑通通”跳进水里往岸上冲。
岸上的晋军光能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就把一箱箱手榴弹拉了弦往河岸下面推,剧烈的爆炸激起的水柱把靠了岸的船推向河心,第二连那条船被推回了河里,艄公吃力地扳着船。指导员高克恭见状,为了减轻船的重量,命令三排长刘海礼带着九班战士跳船。刘海礼刚带着战士们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岸上推下一箱手榴弹落入水里,一个班的战士几乎都牺牲了。四条船挣扎着靠了岸,正好把岸上的碉堡夹在中间,两个指导员指挥战士们向碉堡冲去。岸上的晋军都跑进碉堡里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到红军的棉衣上,很多战士瞬间变成了火球,就地躺下滚到河水里灭了火,爬上来又往碉堡冲。张汉民带了几个战士绕到碉堡侧面,拉响手榴弹从枪眼里扔了进去,炸得里面一片声的哭叫。突击队夺取了碉堡,掩护船只返回西岸去接后续部队,两个指导员检点伤亡情况,高克恭带的一个排还剩了六个战士,张汉民带的一个排只剩五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