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
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假设,用中国人的话讲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即你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就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而我今天讲的是“脑袋可能指挥屁股”,就是说你有什么样的想法,会影响你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情,甚至决定你将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支配世界的不是既得利益,
而是思想
我强调理念的重要性,这个观点其实不新,至少我们可以追溯到200多年前的苏格兰启蒙思想家大卫·休谟,他是位哲学家,也是位经济学家。他说,尽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利益本身以及人的所有事物,都是由观念支配的。几十年前,凯恩斯讲过类似的话,他说经济学和政治家的思想不论正确与否,都比一般想象的更有力量,世界其实是由他们支配的。他还说,或迟或早,无论好坏,危险的东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与凯恩斯站在完全不同立场上的另一位经济学家,也是哈耶克的老师,奥地利学派的代表人物米塞斯,讲过类似的话:“人所做的一切是支配其头脑的理论、学术、信条和心态之结果。在人类历史上,除开心智之外,没有一物是真实的或实质性的。”“一般认为社会学说的冲突是因为利益的冲突,如果这种理论成立的话,人类的合作就没有希望了。”
我们来看一下历史和事实。人类历史上的很多变革,不是一种利益战胜另一种利益,而是一种思想和主义战胜另一种思想和主义,或者新的理念战胜了旧的理念,也可以说是理念战胜了利益。许多变革表面上看似乎是利益的胜利,实际上是理念的胜利。
乔治·华盛顿在200多年前建了美国这样一个体制,他没有当皇帝,总统也只当了两届,显然不能从利益角度解释,只能从理念角度解释。邓小平领导中国改革,也不是出于他自己的利益,而是出于他的信念与理念。法国大革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理念的产物。而这些理念的很多创造者属于贵族阶级,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很多也是出身于贵族或者受到贵族的资助。如卢梭30%的通信者、伏尔泰50%的通信者,都是贵族。
为什么理念如此重要?理念和利益究竟有什么关系?简单说,利益本身是由理念构造的,也就是说,尽管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但利益本身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客观的标准,而是依赖于我们通过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信念去理解它。
人们的利益不仅仅是物质利益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长期以来,利益的概念在经济学里定义得比较狭义,指物质利益。经济学假定人追求个人效用最大化,这个效用通常被理解为是物质欲望的满足程度。这样的理解是非常有局限性的。人们的利益不像传统经济学所狭义假设的那样,仅仅是物质利益,我们还有很多非物质的利益。这些非物质的利益对理念的敏感程度更高。好比说我们生活在社会中要重视我们的名望,因为别人怎么看待我们很大程度上会决定我们的幸福水平。如果我们希望有一个好的声誉,我们做的事就必须正当,符合别人的预期。而什么事正当、什么事不正当,依赖于我们的理念,有关正当性的理念一定会影响我们的所作所为。
如果人是理性的,我们做任何事一定要找一个正当性的理由,这就追溯到人生活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2000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人生活的目的是eudaimonia,一般翻译为“幸福”。在200多年前,德国哲学家康德也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认为人类的本质性目的是幸福和完善,这种幸福和完善与快乐不一样,幸福是对个人所追求目标的和谐整合,完善是最大限度地实现一个人在道德和肉体上的潜能。我理解,康德讲的和亚里士多德讲的含义是一样的,人类是追求卓越的,希望自己身上的潜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再进一步看,我们可以把人类对幸福的追求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加以延伸。时间维度很简单,我们看重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而不是一时一刻的快乐。人类在意的很多问题甚至超出了我们生命的长度。所以有时候,为了身后的名声,人们在世时愿意忍受一些痛苦。
当然我们知道,人类也有一个弱点,这个弱点就是我们近视,看近处的东西感觉比远处的大,未来的一块钱肯定比不上今天的一块钱。但作为理性人来讲,我们要努力克服这样的弱点。如果更为理性地思考,我们会发现,未来的东西不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么小,眼前的东西不像我们现在看上去那么大,这样我们才能做出一个更好的决策。
幸福的空间维度来自人的社会性。人是社会动物,所以你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和别人的关系,或者别人对你的看法。如名誉、地位、权力等这些东西,都会影响你的幸福。如果你认为做某件事是不对的,做这件事即使得到了物质上的好处,但会受到别人的谴责,损害你的名声,从而减少你的幸福感,你就不大可能做这件事。所以非物质的利益对人的理念更为敏感,有什么样的正义观念,决定你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理性应该是欲望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我认为人作为理性存在物最重要的是目标理性,也就是说我们究竟应该追求什么、不应该追求什么。人作为动物、作为一般的生物,有很多欲望,哪些欲望应该满足、哪些欲望不应该满足,这是人区别于动物最重要的东西。根据康德的解释,理性就是帮助我们选择目标本身,理性应该是欲望的主人,而不是欲望的奴隶,道德是约束人的偏好。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是根据一定的伦理原则选择自己的目标的。
2000多年前,中国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荀子也有类似这样的话——“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什么意思?欲望是一种动物本能,如果我们以我们的理性(“道”)指导我们的欲望,这时候就达到了乐而不乱,否则,我们只是简单地满足给定的欲望,却不对欲望本身作选择,就变成了“惑而不乐”。
一个人伟大与否,是低俗还是高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目标定在什么地方。越是短期内容易满足的欲望,持续的时间越短。如果你只追求物质的快乐,你会变得非常平凡甚至庸俗。所以说,仅仅强调工具理性是不够的,对人类来说目标理性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宗教家与经济学家不一样,经济学强调的是工具理性,哲学家和宗教学家强调的是目标理性。因为目标理性如此重要,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创始人才影响了我们这个社会如此之久。
理念和领导力的双重结合
引导社会变革
接下来我简单谈一下理念的力量在中国的实践。任何社会变革都是从理念的变化开始的,中国的改革也不例外。理念是人创造的,也是人实施的,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领导力。我们可以用理念和领导力的结合来理解社会的变革。理念可以正确,也可以错误;领导力可能强,也可能弱——这样在二维坐标系上我们有四个组合,最好的组合是第一象限,即正确的理念和强的领导力,其次是正确的理念和弱的领导力,最糟糕的组合是第四象限,即理念是错误的,但领导力很强。
为什么过去30年我们取得了那么大的进步?因为我们有一个处在第一象限的人物——邓小平,他有正确的理念,又有很强的领导力,在中国发起并领导了市场化导向的变革。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从坐标系上可以看出,如果处在第一象限,有正确的理念和强大的领导力,可以完成中国法治建设和民主化的变革。
邓小平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位伟大的制度企业家。他有正确的理念,又有非常强的领导力。我们可以用高考制度的恢复来说明这一点。邓小平在1977年再次出任国务院副总理后,主管教育和科技。他搞的第一项改革就是招生制度改革,即大学招生由原来单位推荐改成考试录取。这是他的一种理念,他认为要实行现代化,没有人才是不行的;要有人才,大学是最重要的;而大学要办好,选拔优秀的年轻人是最重要的——所以就决定恢复高考。但当时的教育部部长和教育部的其他官员还比较左,不太认同,所以就想方设法拖延,跟邓小平汇报说,高考很复杂,今年来不及做,我们需要更长时间的准备。邓小平说,你们有能力做就做,你们没有能力做,我就找有能力的人做。这样的理念和领导力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未来中国的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是否能成功,很大程度上仍然取决于我们有什么样的理念和领导力。
思想市场的自由引导社会进步
理念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它从哪儿来?理念来自思想市场!所谓思想市场,就是不同的观点、信仰、理念、学术思想、主张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它们之间可以有平等和自由的竞争。人类做的很多事,在还没有被实践检验之前,需要选择做还是不做,这时候就要靠思想市场的竞争来帮助我们作选择。如果到实践之后再来选择,就变成了事后的检验,可能已经犯了巨大的错误。
思想市场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学术市场,是创造新理念的,这些新理念由哲学家、思想家、学者、理论家提供;第二个层次是理念的传播市场,包括媒体,特别是公共知识分子、出版商、教师等,哈耶克称之为“思想市场的二手交易商”;第三个层次是理念的实践市场,包括政策的制定者、政治领袖。这三个层次都非常重要,但一般来讲,新的理念和思想是从第一个到第二个、第三个循序渐进的。
这三个市场通常由不同角色的人承担。角色完全不一样,甚至有冲突,比如,哲学家关注的是合理性,政治家更关注可行性。所以,尽管柏拉图主张过由哲学家当国王,但事实上,当哲学家就不可能当国王,当国王就不可能当哲学家。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非常重要,但功能不同。
我要强调的是,中国经常有一种观念认为,如果某一种理论观点不具有现实的可操作性,它就没有价值。这是不对的。真正的理论在最初提出的时候都不具有可行性。孔子的儒家学说一开始并不被认可,但经过350年左右的时间,到了汉武帝时,儒家学说确立了统治地位。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罗马帝国只有1000名左右的基督徒。经过300多年以后,基督徒增加到3300多万,罗马帝国皇帝最终于公元392年把基督教确立为国教。
中国过去30多年的改革,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个思想市场的结果,如果没有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没有思想解放运动,不可能有邓小平的改革。大量的经济改革是经济学家讨论的结果,如果没有经济学家的讨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不可能写入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文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可能写入十四届三中全会文件。我个人亲身经历了双轨制价格改革。1984年之前,人们脑子里的价格改革就是价格调整。我当时写的文章改变了这个理念,我说任何由政府制定的价格不可能是合理的价格,改革的唯一出路是逐步放开价格,也就是通过双轨制走向市场决定价格的体制。有了这个新的观念,我们才找到了价格改革的正确方式。
总而言之,思想、理念是非常有力量的,而只有自由的思想市场,才能为我们的改革创造新的思想和理念。
(摘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