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诗主旨辨
——由清华简“不喜不乐”谈起

2014-10-25 19:26李均明
关键词:简文唐风蟋蟀

李均明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100084)

《蟋蟀》诗主旨辨
——由清华简“不喜不乐”谈起

李均明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100084)

《毛诗序》与孔颖达疏等均认为,传世本《诗经·唐风》之《蟋蟀》诗的主题是写晋僖公过于节俭,因而劝其要及时以礼行乐。此说影响很大,后人深信不疑。清华简《耆夜》篇中《蟋蟀》诗的公布,彻底改变了这一传统认识。李学勤先生根据新出相关青铜器铭文研究指出,晋僖公原是耽于逸乐、爱好田畋的国君,而清华简《蟋蟀》诗则是周公在武王伐黎大胜后的庆功“饮至”典礼上所作,其内容表现为尽情欢乐,同时提醒大家不要因高兴而荒废事业,其主题与青铜器铭文相一致。据此可进一步判断,传世本《蟋蟀》中的“不乐”与简本《蟋蟀》中的“不喜不乐”之“不”字,均为语助词,“不乐”即“乐”,“不喜不乐”当为“亦喜亦乐”。在其它传世先秦文献与出土文献中,也有许多相同例证,可证成此说。

清华简;伐黎;庆功;饮至;《蟋蟀》;喜乐

清华简《蟋蟀》与传世《唐风·蟋蟀》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二者文句用韵虽然不尽相同,[1]134主旨却是一致的。为便于对照,先将二者抄录于下。

清华简《耆夜》所引《蟋蟀》:

蟋蟀在席,岁聿云落,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则终以祚。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

蟋蟀在舍,岁聿□□,[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毋已大康,则终以愳。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愳愳。[2]

《毛诗正义》本《唐风·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3]361

李学勤先生已指出上述两篇《蟋蟀》用韵很不一样,章序与句式也有不同,云:“从《唐风》一篇显然比简文规整看,简文很可能较早,经过一定的演变历程才成为《唐风》的样子。”[1]129此说有理。而从大体上看,其关键词如“蟋蟀”“不乐”“好乐无荒”(清华简作“康乐而毋荒”)“良士”等是一样的来看,表明其主体思想,即主旨是一致的。而《唐风·蟋蟀》的主旨,一直是人们争议的焦点。

《毛诗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孔颖达疏:“正义曰:作蟋蟀诗者,刺晋僖公也,由僖公太俭偪下不中礼度,故作蟋蟀之诗以闵伤之,欲其及岁暮闲暇之时以礼自娱乐也。以其太俭,故欲其自乐。乐失于盈又恐过礼,欲令节之以礼。故云以礼自娱乐也。欲其及时者三章上四句是也。以礼自娱乐者下四句是也。”[3]361此说影响深远,其要点为:由于晋僖公俭不中礼,故劝之以礼行乐。

宋代朱熹《诗集传》云:“唐俗勤俭,故其民间终岁劳苦,不敢少休,及其岁晚务闲之时,乃敢相与燕饮为乐,而言今蟋蟀在堂,而岁忽已晚矣。当此之时而不为乐,则日月将舍我而去矣。然其忧深而思远也,故方燕乐而又遽相戒曰:‘今虽不可以不为乐,然不已过于乐乎!’”[4]朱熹已不强调晋僖公而代之以岁暮民间之燕饮为乐,只是强调行乐不可过分。

清人方玉润的观点倾向后者,且对《毛诗序》有所批判,云:“其人素本勤俭,强作阔达,而又不敢过放其怀,恐耽逸乐,致荒本业。故方以日月之舍我而逝不复回者为乐不可缓,又更以职业之当修,勿忘其本业者为志不可荒。”又“今观诗意,无所谓‘刺’,亦无所谓‘俭不中礼’,安见其必为僖公发哉?《序》好附会,而又无理,往往如是,断不可从。”[5]前句虽然也提及“其人素本勤俭”,后句却说“无所谓‘俭不中礼’”,似乎自相矛盾。

今人钱钟书先生则总结云:“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6]

上述观点都是在清华简《蟋蟀》未见世前出现的,都没有摆脱“及时行乐”说的影响。清华简《蟋蟀》公布后,才有更多进展。

孙飞燕博士意识到《蟋蟀》主旨争论的症结所在是对“不喜”“不乐”的理解上,所以在其《〈蟋蟀〉试读》一文中以较多篇幅进行论证。但囿于把“不”字作为否定副词使用的词性限制,认为“在这些篇章中‘不乐’与‘忧’为近义词,与‘乐’为反义词,因此,‘不乐’是‘忧’的意思,指忧虑、担心。据此,今本的‘今我不乐’与简本‘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是说君子感忧,而不能像过去学者那样理解为及时行乐。”基于清华简《蟋蟀》的历史背景,她也得出“可以看出《蟋蟀》的主题思想是戒惧,而不可能是劝人行乐”的正确结论,[7]但对“不喜不乐”的理解尚可深入。

笔者认为,理解《蟋蟀》诗主旨的关键在简文“不喜不乐”及传世本“不乐”上,但如果把“不”字当作否定副词,上下内容必然自相矛盾,很难自圆其说。而把“不”字当作助词则更为合理。

《诗经》中屡见以“不“字作为语助词的用法,也见于其他先秦史籍及铜器铭文,前者如:

《诗·大雅·思齐》:“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马瑞辰云:“诗两‘不’字,皆句中助词,‘肆戎疾不殄’即言‘戎疾殄’也,‘烈假不瑕’,即言厉蛊之疾已也。”又“不闻亦式,不谏亦入”,王引之云:“两‘不’字,两‘亦’字皆语气词。式,用也。入,纳也。言闻善言则用之,进谏则纳之。”[8]850

《诗·大雅·生民》“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疏:“《传》:‘赫,显也,不宁,宁也。不康,康也’”陈奂云:“‘不’,皆发声。”[8]878

《诗·小雅·桑扈》“不戢不难,受福不那”,郑笺:“戢,聚也。不戢,戢也。不难,难也。那,多也。不多,多也。”[3]480

《诗·小雅·车攻》“徒御不警,大扈不盈”,郑笺:‘不警,警也。不盈,盈也。”[3]429

其他先秦古籍及铜器铭文“不”字的语助词用法又如:

《左传》成公八年“遐不作人“,杜预注:“不,语助。”[3]1904

《国语·晋语四》:“夫晋公子在此,君之匹也,君不亦礼焉?”吴曾祺曰:“不亦,亦也。不显,显也;不宁,宁也。经、传中多有此句法。”[9]

盨方彝铭文:“盠曰:天子不叚(遐)不其(基),万年保我万邦……”[10]

作为语助词使用的“不”字用于强化语气,无实意,故有的古书或简文省略之,如:

再者,不,丕古通用,“丕显”一词铜器铭文通常都写作“不显”。简文中作为语助词使用的“不”字,如果为了与作为否定副词的“不”字区别开,亦可释做“丕”。这种用法已见于清华简他篇,如:

其他古籍所见“丕”字的助词用法又如:

《书·梓材》:“后式典集,庶邦丕享。”[3]208

《书·召诰》:“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3]211又“其丕能諴于小民”。[3]212

综上,“不”字在先秦时作为语助词的用法是常见的,则简文之“不喜不乐”即“熹乐”也,《唐风·蟋蟀》之“不乐”即“乐”也。作此解与简文《蟋蟀》的大背景及具体环境完全符合。

殷末,纣王不得人心,周盛殷衰之势不可逆转。先是周文王为周人坐大奠定了基础,《史记·殷本纪》:“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诸侯多叛纣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13]107如《齐太公世家》所云“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13]1479,拥有了相对优势。而攻打黎国之战,是灭商的前奏。黎即简文所见“耆”,它是屏蔽商殷的战略要地,克黎即意味着殷商大门洞开,对此局面,殷商大臣无不提心吊胆,《尚书》之《西伯戡黎》专述此事。此篇录祖伊与商纣王的一段对话:“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3]177大臣之口说出老天要终止我殷朝的天命,又指责纣王之荒淫自绝于天下,可知殷商之颓势已不可救。如此,胜仗之后,周人之喜形于色,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乃情理中事,何来不高兴又不快乐呢?而另一方面,纣王之荒淫暴虐致殷商衰弱的事实像明镜摆在世人面前,周人必引以为戒,随着众多殷臣逃归周廷,对周王及大臣的影响愈加深刻,《史记·殷本纪》“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13]108鉴于此,自我约束、谨慎戒惧成了周王及大臣的行事风格,即使拥有巨大优势仍然如此,如《史记·齐太公世家》:武王“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13]1479这实际上是一种战略试探,也是谨慎行事的体现,是大形势大格局造就的,恰恰与清华简《蟋蟀》所见既喜形于色,同时又提醒大臣们:时间正在流逝,不要因高兴而荒废事业,犹今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思想情绪一致。

再从周公朗诵《蟋蟀》诗的具体环境看,《蟋蟀》是《耆夜》篇的其中一段,二者不可分割,尤其要考察其通体氛围。如整理小组所云“简文讲述武王八年伐黎大胜之后,在文王太室举行饮至典礼,武王君臣饮酒作歌的情事。”整个宴会充满着胜利后的喜悦,诵诗始于《乐乐旨酒》,首轮即将人们情绪推向高潮,接着的《輶乘》《赑赑》也是相互激励的,毫无不悦之感,而以《蟋蟀》殿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蟋蟀是对时光流逝感知非常敏感的小虫,《诗·幽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3]389在欢乐至极时,周公有感于蟋蟀的鸣叫,借由诵诗,提醒大家时光在流逝,未竟之事尚多,要掌握好尺度,不能纵乐过甚,这无疑是富有哲理的完美结局。

二诗的主旨虽然一致,但表现出的情感热烈程度不同,从具体文句中可看出清华简《蟋蟀》所表达的情感更为直接强烈。如首章“役车其行”,容易让人联想人来车往,烽火连天的场面,显然没有《唐风·蟋蟀》第三章“役车其休”那种偃旗息鼓的感觉,关于时光流逝的表达亦如此。《唐风·蟋蟀》所用“日月其迈”,清华简作“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更具体细化。而《唐风·蟋蟀》之“职思其居”“职思其外”“职思其忧”等多少带有说教的语气是清华简《蟋蟀》所没有的。这种区别当源于二诗撰写的时间与环境不同而致,大体而言,清华简《蟋蟀》文本来源当更原始,而《唐风·蟋蟀》经后人改造的痕迹更多些,故整齐划一。

[1]李学勤.初识清华简[M].上海:中西书局,2013.

[2]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上海:中西书局,2013.

[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朱熹.朱子全书(第一冊)[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97.

[5]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252.

[6]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冊)[M].北京:三联书店,2001:234.

[7]孙飞燕.《蟋蟀》试读[J].清华大学学报,2009(5).

[8][清]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9]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328.

[10]《殷周金文集成》09900·1.

[11]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91.

[12]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M].上海:中西书局,2012:133.

[13][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

On Theme of The Cricket Examined from “Buxi Bule” on BambooSlips of the Warring States Collected by Tsinghua University

Li Junming

(Unearthed Research and Protection Center,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MaoShiXuand Kong Yingda’s annotation hold that the theme ofTheCricketinTheBookofSongs·Tangfengis related to King Xi in the Jin state who was supposed to be exceedingly frugal and was thus urged to enjoy his life. The opinion has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later generations. Nonetheless, the publication ofTheCricketon the bamboo slips of the Warring States collected by Tsinghua University transformed the conventional idea. Based on the inscription on newly-unearthed bronze ware, Li Xueqin points out that King Xi actually lived an extravagant life;TheCricketon the bamboo slips was written on the glee feast when King Wu of the Zhou state conquered the Li state, whose theme was to persuade people to enjoy themselves to their heart’s content, and to remind people not to ignore their undertakings while they were overjoyed. Thus the theme reflected by the inscriptions accords with that ofTheCricketon the bamboo slips. On this basis, “bu’s” in “bule” ofTheCrickethanded down from ancient times and in “buxi bule” of the simplified “TheCricket” are a token word. “Bule” means “le” (happy), while “buxi bule” means “yixi yile” (happy and overjoyed). This opinion can be proven by many similar examples in the literature of pre-Qin days and unearthed literature.

bamboo slip of the Warring States collected by Tsinghua University; crusade to the Li state; victory celebration;TheCricket; happiness and joyfulness

2013-12-30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攻关项目“出土简帛与古史再建”,项目编号:09JZD0042;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华简《系年》与古史新探”,项目编号:10amp;ZD091”;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清华简的文献学、古文字学研究”。

李均明(1947-),男,广东博罗人,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顾问。

K203

A

1008-293X(2014)01-0003-04

(责任编辑吕晓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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