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泉
林青峪在八道岭林场突然失踪了。
一个月后,他五弟林青枫要接替他,卧牛峪的人又开始为他捏一把汗。
青枫刚体校毕业,一米八多的个子,有点电影明星施瓦辛格的派头。在卧牛峪,林家祖上出过一位武进士,林家的后人,有从小练武的习惯。青枫十五岁这年,因臂力过人,获得济州市散打冠军。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决定到八道岭林场接替他哥青峪的工作,以便弄清他哥失踪的秘密。
这天,一大早,几声响亮的驴叫声和鸡叫声,还有一大群麻雀的叽喳声,唤醒了在沉睡中被山峦搂抱着的卧牛峪。青枫起来,简单地吃过早饭,又将一些剩饭菜喂他的大黑狗,便转身到牛棚。他家的黄牛瞪着鸡蛋般大小的眼睛,对他哞哞几声。他往食槽里撒上几把草料,手搭在牛头上,摸几下,又抓住牛角亲亲。
伙计,我要出去工作。他说罢扛起行李出了大门。
他喂的大黑狗,翘起后腿,在一棵千年老梨树上撒一泡尿,呼呼地跑在他前面。
刚走出卧牛峪,潮湿的雾气将他包裹起来,他像一只蛹,游走在乳白色的蛋清里。这些天,雨水勤,峡谷中,河水轰鸣而下。顺着瘦得像一条绳索般的峡谷往前走五里路,转过鹿洼水库,蹬上石鼓岭,拐过老鹰嘴村,就到他要去的地方八道岭林场。
山坡上,核桃树和糠椴树的叶子一片片飘落,像无数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他回下头,看见他娘拄着拐杖,依然在院门口一棵银杏树下站着。她的样子,像卧牛峪山上一块黑色的岩石。她脚下,一群鸡,正在日头苍老的碎片里咕咕着觅食。成群的鸟儿,鸣叫着窜向峡谷中的竹林。几只乌鸦,在村头枯死的棠梨子树上呱呱乱叫。乌鸦的叫声,像数根钢针竖在青枫耳鼓上。
大黑狗汪汪一阵扑上去,鸦群又啊啊几声,飞落在远处的一棵木樨树上,像是故意给他作对似的。
刚出门,乌鸦这般骚叫,臊得心烦,莫非有啥鬼道道。他知道,娘对他当护林员并不放心。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想打退堂鼓。
昨天黄昏,在院子里大楸树下,他娘炖了一只从山里打来的野兔子,并在院子里摆一张方桌,放上一桶地瓜烧,和几个小黑老鸹碗。林青枫兄弟五人,老大一个月前失踪。老二带着家眷长年在外打工,他去了哪?谁也不知道,他也从不和家联系。老三夫妻和娘不搭腔,有什么事也不露面。老四来了,还有他本家的侄子林半仙。
五叔工作安排在八道岭林场,他还真去啊?林半仙问。
不想让他去。他明天非要去哩。
林半仙两张嘴咧得像棉裤腰,眼珠子动也不动,如同长清灵岩寺里的泥塑罗汉一般,直到两只鸽子从他头顶飞过,拉下几滴灰白的鸟屎,撒在他脸上,他才回过神来。
我日碾。那个熊地方,可不要血命了吗?八道岭林场从一九六二年建场,到去年,一共换了六个护林员。这六个护林员,第一个是咱卧牛峪的朱恨水,他在林场里干十多年,老光棍汉子一个,最后,不知道啥原因疯啦,跳下八道岭的断魂崖。有说他想女人想疯啦,有说他是被人推下断魂崖的。第二个护林员叫杨得石,家是黑泥沟人,他在夜里听到树林里面有琵琶声,便大着胆子出来,一看是个漂亮女子在弹琵琶。他受不住那女子美貌的诱惑,便跟在那女子身后往山上走,感到追上啦,扑上去就搂,没想到自己撞在一棵木樨树上,扎瞎双眼不说,还被狗日的一只大蝎子蛰啦。从此,一病不起,半月也没撑,就呜呼哀哉个毬蛋啦。传说八道岭林场里,每到半夜,有一个漂亮女子在弹琵琶,她用歌曲勾引男人,凡是听到琵琶声的,没人能逃得了。第三个护林员是老鹰嘴村的杨二能,看林场还没三月,就得上嘴歪眼斜的怪病。第四个护林员是从城里来的,他在山上住了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他光着腚跑下山,一口气跑回县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第五个护林员是葫芦套村的王黑三,他在八道岭林场看五年林,后来,自己上吊死在一棵南栾树下。他为什么死,谁也说不清楚。他死前,在南栾树下,留下几十颗吃过的烟头,和一些奇怪的符号。第六个护林员是青峪大叔。林半仙吃一口烟,接着说。他在八道岭看十三年林场,结果失踪。有一种可怕的说法是,林场那些山洞里有大蛇,它们不轻易出来,只要出来,就要吃人。土改时期,活动在沂蒙山里的一群土匪,被打散之后,有几个土匪就藏身在断魂崖下的山洞,结果,这几个土匪就被大蛇吃掉。只是传说,这些年,谁也没见过山里的大蛇,山上放的牛啊羊啊的,也没少过一只一头哩。
青峪在失踪的前几天,突然来家,他说,我要走啦。我对他的话没在意,第二天一早,我送他下卧牛峪的山谷,一点也不像出事的样子,只是以前,他走路从不罗圈腿,这天,他走路有点罗圈腿哩。这次去林场后,再没信儿。一个大活人,咋就出去没了信儿?有人说,他钻进一个山洞,再也没有出来。山洞有啥好钻的,他钻山洞扒日的啥灰?真的?假的?他又不死憨,会劈空跑山洞里?
青枫的娘唠叨一阵子,用衣襟沾沾眼。再唠叨一阵子,依旧用衣襟沾沾眼。
林半仙说,五叔年龄太小,刚毕业的小青年,自己一个人行吗?八道岭那儿的古怪,你能应付得了?再说,日他小小,老鹰嘴村的那帮人也不好缠,谁要看林场,还要给他们烧香,去林场的路从他们村经过,林场和他们村的耕地搭界,磨嘴皮子的事少不了。
上面让他去林场,说是青峪失踪,算对咱的照顾和补偿。他不去的话,这个工作就瞎啦。情愿这个工作瞎了,咱也不去林场弄幺蛾子。我怕万一再摊上个咕咕牛事儿,对不住他死去的爹。青枫的娘说着,喉咙里就有了哭腔。她开始双手捧着衣襟沾眼,沾了左眼,又沾右眼。
他能干啥呢?一个中专生,又不是大学生,谁不知道,现在中专生不吃香啦,又不包分配。有份工作不干,怪可惜的。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在林场里凑合着干吧。事在人为,只要咱站得直走得正,邪剌子事,就沾不到身上。林业局答应每月给老五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工资没说多少,很快就能发下来。不过话也说过来,凡事还是小心点好哩,大意不得。去林场,把咱家的黑狗带上,给你做个伴儿。先干上几天,看看啥狗日的情况,要多个心眼,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看不好,拔腿开溜,知道不?林家老四说。
怕啥?我也是练过几年武术的,不信这个屌邪!再说,我想搞清楚大哥失踪的秘密,他不轻易得罪人,如果没有特殊的事儿,是不会失踪的。一个大活人,咋能说没就没呢?几个月过去啦,公安也调查了,啥线索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不觉得太邪门吗?我不去林场干,咋摸清个实底儿?
邪门是肯定的,不过,要想搞清楚,可也不容易哩。
警察都没弄出个道道来,你指望啥?
大哥在林场十三年,难道说,他一个朋友没有?老鹰嘴村的人刁,也不可能都刁,还是好人多。只要细心查,肯定能查出点蛛丝马迹。
几个人说着话,暮霭从峡谷中跳上来,遮挡住远处的山峦树木,灰褐色的泥墙变成一片黛蓝。栖息的鸟鸣模糊了人的面庞。夜幕降临,雾气里夹着一股草木灰的气息,还有牛粪、猪粪、马粪味儿,重重地缠绕着人的鼻孔。成群的鸽子归巢了,翅膀喀嗒喀嗒,将夜暮撕裂出数道缺口。黑夜摔在地上,发出陶片碎裂的声音。猫头鹰在乌桕树上发出异样的笑声,伴随着狗叫,在山谷里弥漫。黑夜像一张蜘蛛网,将卧牛峪捂得严实合缝。
几个人摸索着举杯,边喝边谈。他们乘着酒兴,直谈到五更天。
第二天,青枫背上铺盖,带了瓷盆瓷碗。他娘又给他装上一大袋子煎饼和一些咸菜。
如果没有锅烧开水,我喝山上的泉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最后,青枫又将自己习武用的三节棍掖腰里。
一路上,他发现五只野兔子和三只野獾,还有几只鹧鸪从他头顶上飞过。青枫什么也不怕,大着胆子往前走。怕什么呢?大白天的。像林半仙说的那样,老鹰嘴村的人确实不好缠。这个村像卧牛峪那样,建在山坡上,前面临一条峡谷,这条峡谷瘦到尽头便是断魂崖。空气潮湿清冷,通向八道岭的山路,雾色更浓了,卧牛峪已经隐藏在烟雾中,山坡上的竹林、艾草还有野茅草摇曳着一团清风。一串红和金黄色的野菊花点染了墨绿的山峦沟壑。又一阵风,是牛粪和羊粪味儿,夹杂着炖山鸡的味道,塞满狭窄的山路。几缕炊烟,歪歪斜斜地从一片核桃树林里冒出来,村庄到了。
青枫知道是老鹰嘴村,他翕一下鼻子,抬头看到山崖上三个红字老鹰嘴。字是篆书,下面还有几行小字也是篆书,青枫不认得,背着行李走数里路,他的肩膀有些疼,准备坐在一块巨石旁歇脚。
山崖后面,兀地走出一个手臂上刺着蝎子的青面汉子,左手里拉一条枣木棍。右手捏着一根烟吃。
伙计!你是新来的护林员吗?我给你提个醒,别死心眼,遇事儿照顾着点,打死老虎同吃肉哩。
青枫不理他,站起来,继续走他的路。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八道岭是随便来的吗?据说,凡是看林场的人都活不长。都没啥好结果,你还年轻,回去吧伙计。
吃条子,屙筐子,哪个驴肚子编的?你是谁啊?有事吗?没事,别耽误老子走路。青枫听他这样说,火气立马来了。
你给谁称老子?活够了吗?
我给你称老子,活不长的是你。
吆嗬!避孕套扎眼漏出精来啦,屎壳郎爬到铁轨上冒充大头钉,想挨砸是不?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住在八道岭上,要找茬,到那儿找我,在自己村头,家门口,算啥本事?把着门框撑劲是吧?地溜猴子骂街,窝儿门口上的一点小本事。
两个人说着要动手,几个老者出来。
王铁头,看你那点出息,你给过路的啰啰个啥?
我哪是给他啰啰,这小子是林场的人,从咱老鹰嘴过,还狗咬碟子满嘴是瓷(辞)哩。你看他头勒的,不服气的样子。我还没张嘴,他就想给我填个蚂蚱吃哩。这种人,揍得轻。这八道岭林场,里面不是古怪多吗?我劝他趁早回去,免得小命不保,不是好心吗?他狗日的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哩。你望望,哎哟!能有啥了不起,这熊货,我日。不听话,早晚大山里的虫吃毬你。
老者向青枫挥挥手。走吧,别抬杠。
青枫见有人劝,便顺水推舟。山不转,水转。他说完,多看几眼王铁头,朝他笑笑,一点也没有惧意。背起行李,踏着石级,又往山上走。
峡谷里,风将树叶吹得窸窸窣窣一阵乱响,每一棵树发出的声响,都像八十岁老人吸烟时的咳嗽。翻过一道梁,前面山梁的悬崖边,远远的,青枫看见三间低矮的木屋,木屋前面是一处不大的小院,周围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乌桕树和橡树,还有一圈低矮的木栅栏。院子里有石桌、石凳、土锅灶。后面的石崖上,一股泉水汩汩地流着。
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坐在乌桕树下吃烟。这两个人,一个是林场的场长牟大头,一个是林业局的老段。两人都四十多岁,面色红润。牟大头秃顶酒糟鼻。
他们见青枫上山,向他笑笑。好家伙!你背的行李,一百多斤吧?真有把劲哩。我俩等你,已经有两袋烟的工夫呢。老段说。
林场面积不小,两千多亩呢。牟大头说。这房子不漏,锅灶是现成的,只要有米面,就能做饭吃哩。上两届护林员,王黑三和青峪都是能干的人,你看看,这木屋后面的干柴,堆得比屋子都高。小老弟,这些柴,够你用两个冬天的吧?
青枫笑笑。他推开木屋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将窗子打开,三间低矮的木屋,里面,除有几块用木板搭成的床铺外,别无一物。他把屋梁下、窗子上的蛛网撕掉。太阳的光线射进屋,尘埃像金色的小鱼儿在光线里跳舞。
这小子是个天生干林场的料。牟大头说。他红色的酒糟鼻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带农药了吗?这木屋好久没人住,怕是有蝎子之类的,要用农药在各个墙缝里喷一喷。
青枫将床上的木板拆掉,搬出来放在一块岩石下晾晒。去去潮湿,杀杀毒。他说。我带来一块马褂木,和一些黄檗树叶子,还有烟叶,山坡上艾草多,割上一捆来烧,这木屋,要用这些物件点燃,熏上两小时,蝎子、蜈蚣、毒蜘蛛、毒蛇都能熏死毬。
牟大头又笑啦。这个林场一共三个山头,断魂崖、猪嘴石崖和老鹰嘴崖,沿着咱的地界看看,认识清楚,哪些地方是林场的。他说。
这天,牟大头和老段领他,围着林场的山头转了转。八道岭林场的几个山头都海拔八百多米,山势奇险,峡谷纵横交错,河流湍急,有的河流直通远方的暗河,山中洞穴多,洞套洞,洞连洞,据说断魂崖下的洞穴,一直可以通到沂蒙山,这八道岭本属沂蒙山的支脉,却比沂蒙山恢宏险峻。
三个人走累了,坐在一棵五角枫下吃烟。峡谷中的水声和鸟的叫声,带着潮湿的水汽,将三个人罩住。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艾草香和薄荷香。
牟场长,我有一件事,可以向您问一下吗?
这说的啥话?你来林场工作,咱就是一家人哩,有什么话不能说?
我哥是咋失踪的?他问。
牟大头和老段脸色立马都变得有些苍白。
在你大哥失踪的前一天,我了解的情况是,他喝了酒。谁和他在一起喝的酒,我不知道。听说,他喝完酒之后,上了山,是断魂崖还是猪嘴石崖?咱不清楚。那时候天热,你哥去了某个山洞,乘着酒兴,也许在山洞里转了转,这一转不打紧,就出毬事啦。牟大头说。
青枫不说话,牟大头又说,八道岭的山洞多的是哩,就说老鹰嘴崖下的蝎子洞吧,文革期间,有一支二十多人的文艺宣传队,他们在老鹰嘴植树造林的时候,去蝎子洞观光。一行人带着锣鼓,进洞之后就出事啦,咋也出不来。外面的人不敢进去救,那些人在山洞里敲锣鼓。无论他们怎样敲,外面的人都不敢进,这样,他们在里面敲了几天,渐渐没了声息。不过呢,他们死得冤枉,变成鬼之后,有时候依然在山洞里敲锣鼓。半夜里,老鹰嘴崖附近的村庄都能听得到。
西南面的那个山头,是老鹰嘴崖吧?咱去看看?
那地方不要看啦,没什么的,就是个鸡巴山头。滚它的熊蛋吧,累啦。
青枫在林场里呆数周之后,开始喜欢八道岭林场。他喜欢那些稀有树种,除各种松树和柏树,以及常见的槐树、核桃树、榆树之外,林场里还有菩提树、糠椴树、黄连木、楸树、木樨树、六月雪、木瓜树等。他把这些树都做了登记。树林里有兔子、野鸡和獾,青枫会下夹子,他每天都能逮十几个。木屋一旁有空地,他做好木栅栏,买上十只羊,又买一头小牛喂养起来。这些日子,林场是正常的,青枫并没感到有古怪。
青枫到八道岭林场之后,交的第一个朋友是王成。
王成是老鹰嘴村的光棍,个子矮小,厚嘴唇,对眼,模样猥琐,他是王铁头的哥。王铁头却比他高一头。他有点憨,买来的四川媳妇,跟他过一年跑了。他住在老鹰嘴村最破旧的一处院子里。
他喂了二十多只绵羊,经常到林场来放,青枫照顾他,从来没有撵过他。时间久了,青枫把他当成朋友。夜里,有时候,王成还给青枫做个伴儿。这时青枫就说,明天中午,不要再做饭啦,到我这儿来吃野兔子吧。王成也不客气,第二天中午,割完一捆青草,将自己的羊圈好,准时来找青枫。看看院子里的铁锅,里面青烟直冒,肉香弥漫在鸡蛋清一样的空气里。他自己动手,到木屋里拿个黑老鸹碗,盛上一碗,馍馍也不吃,喝上半斤地瓜烧,喀喀将一碗野兔子肉吃完,顺便摘下几片核桃树叶子擦下嘴。
好吃。我饱哩。他话少得可怜,说完这一句,便从口袋里掏出烟叶来自己卷。把烟卷好,又忘吃,望着乌桕树上的一只花斑鸟,怔怔地发呆。
想你媳妇?青枫问他。
我这模样,还想啥媳妇。没女人的多啦,又不是我一个人。
青枫转一个话题,这是他来林场要打听的事。
知道我为什么交你这个朋友吗?
王成摇摇头,顺手从崖边拔下一棵苦江草,放在鼻子上嗅嗅。这草是药材哩。他说。
我哥林青峪,你和他熟,对吧?他是咋失踪的?你能知道多少?有人说他是喝醉酒,进入山洞乘凉失踪的,这话实吗?
啥大敲子(鸡巴)山洞?甭信那些吓唬人的事。
你说说和我哥的交往吧。
八道岭药材多,山里野兔子也多。大蛇是有的,我没见过。日他姨,彭二挣又让王铁头牵我两只羊,屁钱不给,我的羊肉有毒,早晚药死他们。
我哥对你好,是不?
啊,他是好人哩。我几乎每天都见他,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去找老鳜鱼喝酒。他在林场日鼓多年活活,和山下的老鳜鱼是最要好的朋友。老鳜鱼住在老鹰嘴村的最南面,他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有几个喜鹊窝。那天,下着毬毛毛雨,我的羊群正在山坡上拣橡树籽儿吃,这是好东西,羊吃了肥哩,我的羊正吃得啧咂带劲。公羊和母羊跑羔,唛喉、唛喉地叫唤着,羊的大敲子弄得正是味。羊也知道是味,才弄那事对吧?这时候,两只灰喜鹊从乌桕树上飞走了,同时飞走的还有一只天天木子(啄木鸟)。我知道有人,是青峪过来了,他左手里提着瓦罐,右手捏着一颗烟吃,嘴里还哼着一首小曲。美得他那熊样,像是刚日过一个老娘们似的。
瓦罐里是他炖好的兔子肉,香喷喷的味儿飘啊飘的。俺馋,想吃,这熊货,一点儿让俺的意思也没哩。
找谁喝酒?我这样问他。
还用问吗?王成你这憨瓜。我去找老鳜鱼。
他这样说完,从我身边走过去,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薄荷草的气息。
炖得香喷喷的野兔子,谁吃不是吃,谁吃也要屙成粪。他却想着和老鳜鱼一起吃,你哥这个老家伙,没人能琢磨透哩。
我哥也有女朋友吗?
啥女朋友,有个相好。最初,牟大头还给他介绍过媳妇哩。女方是牟大头的妹妹,一个老闺女种,三十九啦,还没嫁出去。他们相亲那天,我跟着抹了一把嘴头子。那天,你哥正要上山,刚转过一棵松树,远远地看到山路上过来几个人,是牟大头和林半仙还有个女的。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脚步,踏在路旁艾草的云雾上,仙人似的。几只野鸡嘎嘎着飞向林场深处,带走了飘着的云朵。树林里麻雀的叫声和灰喜鹊的叫声缠绕在一起,乱成一锅粥。日他老妗子,鸟叫得烦人。他们来到木屋,在乌桕树下的石桌旁坐下。你哥将两盒大鸡烟放石桌上,雾气在石头桌子下钻来钻去,钻啥?熊屁雾。伸手抓一把,就能搦出水来。你哥将一些晒干的青草垫在石凳上,让他们坐。那个老闺女种屁股蛋子滚滚圆,大得像石磙子。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哩,叫牟棉花,是牟大头指着她说的。她一个眼睛有点隔愣。你哥说我昨天上山,抓了五只野兔子,今天中午,你们全留下来,咱们炖兔子吃吧?牟大头眼睛笑成一条缝,乌桕树上一滴鸟屎正好落在他秃脑壳上。他说连小鸟都喜欢我。随手掏出纸擦了头皮。他又说日他老妗子,我还真馋野兔子肉哩。问你哥咋抓的,你哥说我下的夹子,逮几只这玩意儿不算啥,现在刚收罢花生大豆,野兔子肥着呢,我还有一桶地瓜烧哩。我炖。我会炖。我炖得好吃。将这五只野兔子全炖吧,我也馋哩。那个牟棉花说。你哥没说话,将给牛羊烧水的大锅换上,从后面的山崖提桶泉水,将剥好的野兔子冲洗干净,放在木案子上,喀喀喀,一阵刀响,将五只野兔子剁成细块,然后从木屋里,一只大手抓住四瓶啤酒,来到锅前,一张嘴将瓶盖啃掉,将四瓶啤酒全倒锅中。啤酒炖兔子,你哥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熊劲头,一副得意的屌样。我不走啦,我要留下来,天天有野兔子肉吃。牟棉花说。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泛着红晕。憨妮子,不能乱说,你来的时候,我咋教你的。牟大头斜着眼说。林半仙和你哥都笑了。你哥知道林半仙能吃辣,又在锅里放上一大把尖辣椒。地锅支在木屋前一搂粗的乌桕树下。木柴火,均匀地燃烧着,迷人的香味,顺着山谷向下飘。我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赶紧咕咚一声咽回去。几个人说着啦着,一晃一个时辰过去。差不多了,兔子肉该炖烂了吧。林半仙说。你哥便去木屋,把几个黑老鸹碗抱出来,然后,又提出来一桶地瓜烧。每人一大碗兔子肉加一大碗地瓜烧。牟棉花也不客气,她喝下一碗地瓜烧之后,便来兴致。今天吃得对路,我是第一次过瘾吃。她说。你们别笑话俺,俺的饭量大哩。她又说。能吃多少吃多少,这一大锅兔子肉,肯定够吃的。你哥对她说。这下那个叫牟棉花的老闺女种可真的来劲啦。吃完一碗,又去锅里盛满满一碗。咔嚓咔嚓一阵子,又吃完,还要了一碗地瓜烧喝。喝下之后,额上冒出汗珠,她开始解怀,两个奶子从乳罩里跳出来,在她胸前晃啊晃的。我要再喝两碗地瓜烧。她又说。你这死妮子,露啥半拼子味。你知道是来做啥的吗?把衣服穿好。她就一碗地瓜烧的量,已经喝两碗,醉了,别笑话。牟大头说。让她喝吧,酒多得是。你哥说。谁说我醉了?她到乌桕树下的大锅旁,又盛一碗兔子肉,自己又倒一碗地瓜烧。咕咚几口喝干,斜着眼看着牟大头。你说我喝醉,我一会儿就撕烂你的逼嘴。林半仙看着你哥。你哥不吃也不喝了。他放下碗,在乌桕树下吃着一颗烟。牟大头觉得没面子。她是真醉了。他说。丢下碗筷,上前夺下牟棉花的酒碗。不能再吃,也不能再喝了,你这么吃喝是寻死吗?这又不是吃进鬼门关的饭。牟棉花见牟大头夺下她的碗,躺在地上打滚。几只鸡跑过来,叨走在地上的饭菜。咯咯几声,又围过来一大群鸡。牟大头这时喊林半仙,把牟棉花架起来,一人扯着一条胳膊,然后下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今天醉哩,我没想到今天会这样。咋会是这样哩?牟大头扯着牟棉花,走出十几步,回头对着你哥说。
你哥看着他们消失在瘦成一条线的谷底。
事后,你哥没看上牟棉花。这老闺女种,那吃相,我也看不上哩。
这天,青枫决定去老鹰嘴找老鳜鱼谈谈。
他一进村,在一棵大橡树下碰上一帮人,这帮人里面,其中一个是王铁头。青枫不愿和他们搭腔,但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络腮胡子,挺着将军肚的人主动和他握手。
这是彭村长。王铁头说。
青枫向他客气几句。
一个二十多岁,戴着眼镜的人,走过来向他握手。我姓王。他说。
好啊!你小子,还和王总认识哩。不简单啊。
青枫摇摇头。我没印象。他说。只是感觉面熟。
三年前见过一面的。王总说。在济州举办的散打大赛上,你得了冠军对吧?
彭村长看到王总对青枫感兴趣,把他带到村委会。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青砖灰瓦,古色古香,院子里有一片竹林、几棵木瓜树和核桃树。树上,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像是在争论着什么。高大的核桃树,浓密的叶子挡住了太阳的光线。这是以前老鹰嘴村地主家的宅院,灰褐色的砖墙角里,生长着几株癞蛤蟆棵子。没进屋,早有人从屋里搬出竹凳竹椅。王总喜欢竹制的器皿器具。茶端上来,用的是一些竹茶碗,鸡蛋壳般大小。
都坐吧。王总说。大家认识啦,就是朋友。
你小子,王总和你一见面,就把你当朋友,福分哩。彭村长说。
你来这儿做啥?
当护林员。
挣不了多少钱。我正缺人手,如不嫌庙小,跟我干吧?给我当保镖。我每月最少给你开四千。
我的娘!王铁头说。你家祖坟上啥时放光哩,还不感谢王总,你小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哩。
我现在有份工作哩。
王总笑笑。不勉强,强扭的瓜不甜。他说。
青枫,你憨熊!超级憨熊!王总一眼看上你,今后,王总手指缝里掉点钱给你,你狗日的八辈子花不完。这样的机会要错过,你不憨熊吗?
谢谢王总,我还有事,失陪。青枫说。
王总又笑笑。向他挥下手,那意思,你随便。
青枫从老鹰嘴村委出来,想着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中专生,林场的职工,咋能给一个小老板当保镖呢?绕过一处石崖,阳光白花花地往地上掉。街上没人,青枫看到一头大黑猪哼哼着,在墙角里,有滋有味地拱着一堆烂砖头。几只老母鸡在它身边咕咕着助威。青枫好奇,这砖头里面能有啥好吃的?他刚这样想,大黑猪从砖头堆里用嘴扯出一条红花大蛇,这条蛇足有两米多长。黑猪咬住蛇的尾巴,咔嚓咔嚓嚼着吃。那群鸡惊吓得乱飞乱叫。青枫头发梢竖起来,他不想看这蛇猪大战的场面,走下一道梁,便来到老鳜鱼家门口老槐树下。
事情一点不凑巧,老鳜鱼家里出事了。青枫来到的时候,老鳜鱼在院子里,正和儿媳妇打架。院子里柿子树落下一片叶子,鸡粪猪粪到处都是。老鳜鱼和儿媳妇搂抱着,在地上滚动厮打。他们身上都粘满了鸡粪和碎草屑。
一会儿,我扯下你的裤子日扁你。
我让你再骂,看我咋撕你的熊嘴。儿媳腾出手来,一巴掌打在老鳜鱼脸上。
老鳜鱼两只手解下儿媳妇的腰带,他一扬手,把腰带扔在猪圈里,另一只手扯下儿媳妇的裤子。他儿媳妇白胖,两个肥硕的白腚垂子露出来。
他老婆坐在走廊里的一条小竹凳上,吃着一碗鸡蛋面。她左手端着黑老鸹碗,右手拿着长短不齐的破竹筷子,吃一口面条,指一下老鳜鱼。你这个老鳜鱼,老龟孙!看你笨的,给她亲上嘴,亲晕她,掏出来鸡巴日她啊。你个老龟孙,看来你是真的不行啦。
叫骂声像雪片般飞出院子,没人来拉架,村里年轻人都带着老婆孩子外出打工,年少的上学,年老的在岭上弄活计,村子几乎是空的,只是牛的叫声和驴的叫声依旧,声音有些苍老,无奈。
青枫看不下去,大步闯进院子。你们这算啥?一家人吵架,哪有这吵法?外人看见不笑话吗?他走到跟前,一用力,将两个人扯开。
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她个矮,肥胖,像个皮球翻进猪圈,找到自己的腰带系上裤子。
老鳜鱼脸上有几个血道子。
这娘们真狠,她搦我的蛋哩,搦我的命根子,想搦死我。
搦死你活该!一大阵子,你都日不成,废物!真是个老废物。
小兄弟,你给俺评评理,俺男人挖血石矿,摊着事,砸死在矿井里,矿上给十万赔偿金,全让这一对老猪狗攥手里啦,捏得死死的。俺娃小,上学看病没钱,要点儿花,他不给,还打人骂人哩。总有一天,俺找机会搦死你,让你贱。
老鳜鱼,你这个老龟孙就是不中用啦,把她按地上日她的嘴,把她的逼嘴日擦日烂,看她还骂不骂人哩。
青枫掏出一包烟,拿出一颗,给老鳜鱼点上。出去说几句话。他说。
老鳜鱼拍下身上的土,摘下身上草屑子,擦掉身上的鸡粪猪粪,跟着青枫来到院外。两只乌鸦在老槐树上啊啊叫得正欢。
让你笑话哩,这个欠日的小媳妇子,狼似的。我日。
我是青峪的五弟青枫,现在接替他看林场。
老鳜鱼点上烟吃着,打量他一番。看林场的活可不容易干哩。
我来林场一个多月,没感到有啥不对劲。
还没到时候吧,到时候,你就感到不对劲了。奶奶日,黑哩。
我来找你,是向你打听一件事儿。有人说,我哥在失踪前,跟你在一起喝过酒,是这样吗?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咱找个地方谈。老鳜鱼在前面走,青枫跟着。他们下到谷底,在一棵老榆树下站定。
我和他最后一次喝酒,是在一个下午。那个驴日的下午,让人浑身瘼乱,烦躁得很呐。他说了许多离谱的话,我有些听不懂,那些话哩,也许有他的秘密。
老鳜鱼话刚说到这儿,老榆树上一只猫头鹰哇地一声飞去了。
我好像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你听到吗?像是一群妇女在唱歌。
你说这话对,是有一群妇女在唱歌。她们是土门教的,在老鹰嘴村,教头是村长彭二挣的娘黑老鸹。她们的人多着呢,每到星期天聚会,原来老鹰嘴有个山神庙,现在没啦,她们要在原来地方建教堂哩。土门教,你知道吗?当年大清朝的时候,这老鹰嘴、卧牛峪、黑泥沟、八道岭一带,土门教徒有五百多人,后来被大清朝镇压下去,信土门教的,被杀光杀绝毬啦。谁能想得到,一百年过去,土门教又活过来,在家无事可干的妇女就信它。前些日子,彭二挣的娘到我家来,神神道道地,像当年的地下党那样,要发展俺老两口子入教。她说,土门圣母已经显灵,只要入教心诚,就能修成仙。修个屁仙哩,还没加入呢,她们就嚷嚷着让捐钱,说要让捐收入的五分之一哩,扯屌蛋!说来也怪,俺媳妇那个狗婆娘都想着加入哩。我儿媳妇那个熊东西,嘴像黄鼠狼子的屁眼,根本放不出好屁。她说信啥也狗日的晚屌蛋哩,儿子还不照样砸死在矿上。我们村有个血石矿,造孽哩,这矿出的事可不少啦。
你们村的血石矿?
是俺村的血石矿。这条山谷里发的一个岔,一直通到老鹰嘴崖,你还不知道?有个血石矿,啥血石,贵得金子似的,不就是鸡巴石头吗?你等着吧,八道岭林场,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这血石矿,开不多久,就要开到老鹰嘴崖,你能拦得住?你敢拦?谁也不敢拦?老板年龄还不大哩,二十多岁吧,文文静静的,说是姓王。他后头的人不得了,是他爹他爷爷咱说不准,反正,拔一根汗毛,别说咱这样的老百姓,比狗日的乡长腰都粗哩。他手下养的那帮人,都恶狼似的,个个光头纹身。村里的能人老崔,替那个小年轻负责血石矿上的所有事务。本来这血石矿是老崔的,挣大钱啦。那个姓王的说要,老崔立即拱手相让。这老崔也是把角,起初他和彭二挣不睦,当民办教师时,娶媳妇没钱,偷了彭二挣养的几头羊。因这事,被关了三月,定下的媳妇也跟人跑啦,他流落在社会上瞎混,后来犯盗窃罪,又被判七年刑,出来之后,他经常找彭二挣的麻烦。彭二挣为省事,把老鹰嘴崖下的一条沟包给他。本来是照顾他,想让他养牛放羊,谁知道这狗日的老崔,蚂蚁爬到磨盘里道道多的是。这天,一起蹲过号子的几个蛮子来找他,在一处岩石下。一个蛮子大叫一声,驴日下的老崔,你发财啦,你看到了吧?这山谷里有血石矿。啥血石矿?蛮子说你看看这块岩石,其中一道暗红色,像血一样,这就是血石。是血石又怎么样?能卖什么钱?开采吧,我负责推销。从此,老崔就开采血石,一年下来,他发啦,原来他和彭二挣是仇人,后来两人成一伙的。彭二挣在矿上入股也发啦。血石矿的名声越来越大,惊动这个姓王的,姓王的说要,没谁敢拦,老崔还要帮他经营哩。
老鳜鱼又说,从古至今,这八道岭的古怪事多啦,琵琶精勾魂、蛇精吃人,谁见啦?真正害人的还是现在活着的人。哎呀!俺咋让娃儿去矿上干活,不说毬伤心事哩。你哥失踪的事儿,别找啦,别打听毬啦,弄不出个毬豆豆来,说不准,还能把你搭进去哩。看在和青峪是朋友一场的份儿上,俺劝你一句,这看林场的活儿,甭干哩。没毬意思。趁着年轻,做点别的事儿吧。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我又不招惹谁。
现在的毬世道,不是谁招惹谁的事儿。你不明白。
你说说那个下午的事吧。
老鳜鱼又点上一颗大鸡烟吃着。那个下午的事很烦人,我今天不说了,改天,我到山上找你去说。
青枫在林场还没待俩月,他的麻烦就多起来。
他首先得罪了黑老鸹。
这天晚上,月光如昼。黑老鸹带着儿媳妇俊妮,两人上山偷树,她们俩锯断一棵青檀树。这是一颗名贵的树,长在一堆乌桕树和五角枫中间,十分隐蔽。黑老鸹早就听说林场里有一棵青檀,在什么地方,她并不知道。这一年,黑老鸹当上土门教在老鹰嘴、八道岭、卧牛峪的头儿。应上面的要求,要用青檀树木做一套法器。为这事儿,她以寻找灵芝和采蘑菇为借口,寻找青檀树。她像一个幽灵,在茂密阴森的林间转来转去。终于,在几十棵高大的乌桕树和五角枫中间,找到一棵碗口粗的青檀树。林间是齐腰深的茅草,落地的青檀树叶子,散发着苦杏仁般的味道。黑老鸹从怀里掏出罗盘,她给这棵青檀树测了方位,然后,又怕弄错,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在离这棵青檀树不远的地方,将红布拴在一棵木樨树上。
她俩把这棵青檀树截成数段,装在推车上,正要下山的时候,青枫拦住她们。
谁伐树?
是我,你少管闲事。
你是谁?咋这样厉害?
你是谁?
我是看林的。
是刚来的?
俩月啦。
我需要用青檀木做法器。
这事儿该给我打个招呼,不打招呼伐树算啥?
一棵熊树,打个屁招呼。值吗?
如果都不打招呼来伐树,国家要我这个护林员啥用?
哎呦。给你个鸡毛还当令箭哩。屁。
不讲理就把树留下。
你敢。还翻天啦?
非留不可。不然,派出所见。
到派出所,也有人好吃好喝照顾我老人家。拉。乖乖,谁敢拦?狗咬石匠想挨锤哩。你这小黄黄,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哩。你信不?奶奶日。
不许拉,把树放下。青枫上前,把推车上的树身子全搬下来。你来偷树,我不告你,就给足你面子。你们走吧。他说。
我们不走,就要带走这树身子。
正吵的时候,青枫突然感到脑后有风声袭来,一个闪身跳到一边,一顺手,将三节棍扫出去。一声叫唤,一个人倒下去。这人不是别人,是王铁头,他提着枣木棍,想从背后砸青枫。没想到青枫机警过人,见有人偷袭他,顺势躲过,随即还击一下,正好打在王铁头腰眼上,他一下被打翻在草丛里。
黑老鸹平时厉害,见真阵势,却软了。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说下一句狠话,拉儿媳妇俊妮,扶王铁头,退到一棵柏树下。
你等着,我饶不了你。王铁头说。
彭二挣是老鹰嘴的村长,一提俺当家的,谁都给个面子,八道岭林场,也在老鹰嘴二亩八分地的地盘上,你敢不给他面子,能在八道岭混下去,我俩眼抠给你一双!俊妮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有日天的本事,也要守王法。这国有林场,会让你乱砍乱伐?
屁法!你这个半熟。我砍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鹰嘴下面,土门教的教堂快要动工了,我们偏要砍林场的树,看你能咋?
不让砍树就砍你,毛不了你?我日。王铁头用枣木棍指着青枫,朝他又说几句恶话。
我们走,今天便宜你,我告诉你,这棵青檀树,我要定了。你最好乖乖送过去。
我送毬。
不送你试试,有你的好果子吃哩。
第二天,青枫想再找老鳜鱼。他什么也不带,就去老鹰嘴村。阳光像一条小金鱼在他身后蹦跳着,飘渺的雾已经隐藏到山谷里。山路上,深秋的落叶能埋住脚脖子。青枫咔嚓咔嚓行走在上面,感觉像是行走在暗黄色的尿液里。半山腰,有人在打扫树叶子,枯萎的金谷豆棵子和艾草遮挡那人的脸,走近才看清是王成。
扫些树叶,冬天喂羊,也能当柴烧。王成说。去哪?
去山下找老鳜鱼。
你不是找过他吗?没问出个道道来?
他说要上山,却没来。还是我去找他吧。
你还可以找另一个人问问,这人是个女的,叫小皂角。你哥青峪和她有一腿,据说,你哥看林场弄几个钱,都让这老娘们搂去啦。王成说罢,扭头望望山谷下的村庄。你看到了吧,老鹰嘴村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那家破旧的石头院子就是小皂角的家。这个女人会勾男人的魂儿,你可别着她的道儿。王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野鸡,从他们头顶上嘎嘎几声,飞向山上的槐树林。
我哥的事,正要多打听一些人哩。青枫说。
你去问她,看她说些啥。
青枫丢给王成一颗烟,便往山下走。吃完烟,把烟头踩死。他说。
老鹰嘴村的人,有的认识青枫,向他打招呼。有的偷树没得手,便指鸡骂狗。青枫不答话,三蹦两跳,吃颗烟的工夫,绕过山崖的一处石壁,又攀爬翻过一块巨石,转过一片竹林和核桃树林,来到那棵大皂角树下。
小皂角的院门开着,她正在家里喂鸡。
青枫向院子里探探头,拍三下门。
小皂角见一个小青年拍门,不知道他是干啥的,看他懂礼貌的样子,不像个坏人。家来,喝茶。她说。
这是三间不大的小院,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石榴树,一棵大枣树。青枫迈进院子。大姐,我是青峪的弟弟青枫。他说。
小皂角一把玉米掉地上,有些惊讶。结巴半天,说,啊,啊,坐吧。
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来打听我哥的事。
是谁让你来的?小皂角递给青枫一只马扎子。是谁?她又问。
没谁让我来。
你不说实话,我能告诉你啥?
我本来要找老鳜鱼的,王成让我来问问您。
一个半憨子,他的话,你也信吗?
我是来打听我哥的消息,关于他的失踪,你能告诉我一点吗?
我能告诉你什么呢?青峪老实憨厚,想让他做主心骨,他答应了,后来,他却失踪啦。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失踪呢?这里面肯定有原因。
正好好的,事先一点苗头也没哩。
你和我哥也算好一场对吧?
嗯。
几年?
三年吧。
你俩咋不结婚?
你哥那熊货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三脚猫不着调。也是个酒晕子,一天到晚和老鳜鱼黏糊在一起喝,有钱也喝没钱也喝。我不怕你笑话,当初,我家出了事儿,我还真的想嫁他呢。是这个熊货骗了我。那时,他已经看林场十年,不过这十年里,却没发给他工资,他告诉我工资能补一大堆钱,还说有这些钱,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信了他,想嫁他。后来,上面还是不给他工资,我劝他去上访,去找,他去上访,也没弄出结果来。为这事,他也窝囊。我俩也就伙啦着过,结婚只是一个小本本,有没有,都是一家人。
小皂角说着,掏出手纸来粘粘眼角。她又说,你哥除了喝酒,也没啥恶习。他和谁都能啦得来,没听说他和谁有过节。他和老鹰嘴的几个亮堂人物也没啥矛盾。我总觉得,林场老牟不是个东西,不给青峪发工资,你猜他说啥?他说林场里有几亩地,你承包种庄稼吧,你的工资算交承包费了。这事,真的没办法。你哥急了就骂,骂管屁用。你也知道,山上的地瘦,靠天吃饭,一年到头,弄不了几个钱,你可别想,你哥留下很多钱,在我这儿。
我咋会这样想呢,俺家也知道,上面拖着他的工资不发,干林场的活儿,稀汤寡水,他又能吃能花,攒不下体己。没谁会想他存下钱的事。
这样,我就放心哩。他真的没攒下钱。
好啦,这个话再不提了。传言,我哥失踪,是迷失在山洞里,你琢磨着会吗?那个下午,他和老鳜鱼一起喝酒。
你说那个下午,他说去找老鳜鱼喝酒,我也想起来了,他说过,出事啦,要出大事啦。我问他啥意思,他不说,他说不关你老娘们的事,甭瞎问。他说这些,我没在意。一个屌毛不是的护林员,也不会兴风作浪,让他去吧。他用罐子提了炖好的野兔子,就去找老鳜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和老鳜鱼狗肉汤子老味,啥话都说,他的秘密,老鳜鱼肯定知道。
我曾经找过老鳜鱼一次,他没说出个道道来,说去找我,又没去。
青峪说的大事,老鳜鱼肯定知道。八道岭是个山窝窝,能有什么熊大事?
这时候,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哭声像是遭到屠宰的羊,在临死前最后一刻的哀鸣。青枫听到惨叫声有些不自在。
看你那点出息,害怕是吧?如果真的害怕,干脆早点卷铺盖走人。这个哭的女人不是别人,是王铁头的妹妹银杏。王铁头在虐待她。这比谷子碾米都准哩。这话说来长了,银杏这女孩怪可怜的。她不是王铁头的亲妹妹,是王铁头的爹王瞎子,从山谷里乱葬岗子一棵银杏树下拣的,名儿也因此叫银杏,有时也叫银杏儿。王瞎子原来叫王得贵,年轻的时候害眼病,两个眼角糍麻糊特多。这天,在老鹰嘴上的山神庙门口晒太阳,一打盹睡了。谁也想不到,这时候,过来一只鸡,嘎巴一口,啄在王得贵眼睛上,一下子,啄瞎他的眼。他哭嗥着跑下山神庙,从此成了独眼龙。因这,王得贵咋也找不到媳妇。谁愿意嫁给一个独眼龙呢?不过,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走了运,猎枪也打不着,这王得贵也有走运的时候。这天,他在卧牛峪和老鹰嘴两村的交叉路口,白捡了个媳妇。王得贵是去镇上赶集回来,他肩上还背着半袋子没卖完的花生。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晕倒了。他把女人背回家,女人得的是伤寒病,对治疗这样的病,王得贵有一手,他亲自到山里采药材,熬药给女人喂下,这女人喝下几副中药,便好啦。问她的来历,她也不说。从此,铁了心,跟王得贵这个独眼龙做老婆。她给王得贵生下两个儿子,王成和王铁头。按说,算是完整的一家人哩,可是谁也想不到王铁头是个孽种,从小跟人打架斗殴,长大后吃喝嫖赌。气死他娘不说,他爹王瞎子也是他气死的。后来,他赌博欠一屁股外债。是他瞎熊日的打银杏,不知为啥哩,银杏这女孩,怪可怜的,前些日子,有人给她说婆家,男孩并不怎么出色,是黑泥沟人,有点腿瘸,会点理发的小手艺,结果一打听,人家都不愿意见银杏。说是怕王铁头哩。
出去打工,别回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我也劝过这妮子,咋不走呢?她说,她有缘分在老鹰嘴,是林半仙给她算的。咱猜不出,在老鹰嘴能有啥缘分?
这时候,哭叫声越来越响,像是无数麻雀在皂角树上乱叫。青枫见不得这样不平的事。我去看看。他说。
这是王铁头的家事,你可别瞎啰啰。
村里没人管?
村里谁敢管?
还反这狗日的了!我不信他有三头六臂。
青枫说完出了小皂角的院子,就朝银杏家奔去。小皂角也从后面跟着他,她穿着一件绿毛衫,两个硕大的乳房颤动着,晃啊晃的。她走路的样子像一只即将产籽的绿色青蛙。
银杏家门口站着几个老女人,她们低着头,样子很神秘,说话的声音细得像条线,但还是被青枫听到了。
银杏又挨揍了?
王铁头逼她给老崔当小,她不同意,能不挨揍吗?
银杏家的大门,被王铁头从里面插上。青枫力大,用肩膀一撞,大门咣当一声敞开。一群妇女哗啦一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楸树,银杏被绑在树上,树下有几根柳树枝条,枝条打断了。
银杏脸上也有一条血道子。她披散着头发,低着头不说话。
王铁头,你咋这样对你妹妹?
你们一帮老母狗,碍着你们啥啦?看什么熊热闹,都给我滚!
青枫不搭话,摸起地上的一把菜刀,咔嚓几声,割断银杏身上的绳索。
银杏倒在地上,已经不能动弹。几个老女人围上来扶起她。
王铁头光着膀子,从墙角,摸起枣木棍子,要砸青枫。
哪来的野种?敢管我的家事!
青枫随手摸起一块砖,伸出右手一个指头,嗤嗤几声,将一块青砖钻个洞。
啥家事?你凭啥打人。我不信你的头,会比这砖头硬哩。
打我妹妹这个贱骨头,碍你们屁事?
跟我去吧。小皂角说完,扶起银杏。你妹妹是个好闺女,你咋下得了手?她又说。
一群妇女,跟着小皂角,又去了她家。这算个啥熊孩子?她们说。
银杏被小皂角等人架走了。王铁头看着地上几滴猩红的血,他心里突然想起什么,自从娘死了,家中洗衣做饭的活儿全是银杏。喂猪、喂羊、割草、砍柴,这些活儿她全包了,她考上高中,成绩也好,本来是个上大学的苗子,因家穷,她主动辍学,她像死去的娘那样,没日没夜地干,独自一人挑水去山梁上浇花生,种地瓜玉米豆角之类。到头来,却挨一顿毒打。王铁头突然后悔了,我咋会这样?咋能做这事?他自言自语,丢下枣木棍,摸起地上的菜刀,像剁掉一条鱼的鱼头那样,咔嚓一声,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然后,他举起手来,对着日光,任凭血涌出来,流过掌心,啪嗒啪嗒,像小鱼儿滑落在地上。
他的半截手指头,在地上蹦跳两下,像一只死掉的青蛙不动了。
青枫近日有些发愁。先是他的工资没落实。林业局说好的,生活费两百元,工资没说多少,会及时发放。数月过去了,一点音信也没。青枫有些坐不住,尽管能在山上采集一些药材,诸如挖些地黄根、避风草,有时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几棵红山参,和百年灵芝。山上巨毒蝎、毒蜈蚣之类的也多,别人不敢捉,他却敢捉,加上采集的木耳蘑菇,打些野味,能卖些钱,吃喝不愁,倒也说得过去。可作为林场的一名职工,领不到工资,青枫又觉得自己亏许多。
牟大头说,林场里有十几亩地,你先种着,算你的工资吧。
这事儿,谁干?我哥十三年没领到工资,咋又用这办法操我?
青枫决定去林业局找找。这天,他去县城的林业局,老段分管人事,他先去找老段。老段一般不在办公室,青枫等他一上午,也没见到他的人影。有人告诉青枫,你要想找老段,只有一个办法,下午的时候,你去核桃园,那儿有一家开茶馆的,老板是个寡妇,既漂亮又风骚,她和老段关系有点那个。老段每天下午,没事准时去那儿打麻将,你到那儿找他,兴许能找得到。青枫无奈,在汽车站附近,随便吃一大碗济州人做的甏肉干饭,两点钟,准时去核桃园。不用打听,青枫就和老段碰上了。
你小子,到这儿来弄毬?老段说。谁让你找我?
青枫的嘴呜噜一阵,脸红得像下蛋的母鸡。憋一阵,才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你哩。
打麻将的人还没到齐,老段此时,正要和人闲话,用来打发时间。啥事?他说。
几个月啦,我一分钱的工资没领哩。
真的吗?
没错儿。
你的工资关系办了吗?
没呢。
找场长老牟给你办。
找过他,不给办,才来找你的。
实话告诉你,工资的事,是用人单位一句话。你回去后,拱拱老牟。找份工作不容易,到这份上啦,啥事儿别拉毬硬弓。回去吧,这还用教吗?三下五除二,老牟是个酒晕子,灌他狗日的几场,就解决啦。你要是个甲鱼头老鳖一,猴手里掉不出枣来,拉屎屙个豆瓣,再漱漱吃它,这样,啥毬事也弄不成哩。总之,你缺老牟几炷香。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我知道哩。青枫又说几句感谢老段的话,便走出核桃园。
他刚要去车站,一双手又拉住他。
又有什么事儿?青枫见是老段追上来便说。
前些日子出点差巴头。老段话说一半,神秘地笑笑。
说啊,啥事?
你还记得那棵青檀树的事儿吗?那几节青檀木还有吗?
有的,在屋里放着。
老段拍下青枫的肩膀。伙计,咱把话说死,这几节青檀木一定要给我留着,过几天,我派人去取。
青枫知道青檀是好东西,但没把它当宝贝,见老段说要,就答应他。
不是我要,是局里要。老段说。放心,老牟那儿,我会给他打招呼的,你要想把这事儿弄顺当,下午回八道岭找老牟。
我顺便再问一句吧?
你问啥?
我哥干了十三年,为啥不给他发工资?
这个事是这样,工资肯定都拨到了林场,你哥承包林场的地,他的工资抵承包费吧。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这样。老段说完,又觉得后悔。这事,我也是瞎说。他又说。
青枫听老段的话,回到八道岭林场,将挖的两棵老红山参用报纸包好,装在一个布兜里,从断魂崖下去,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了黑泥沟。
牟大头虽然是八道岭林场的场长,看林场的活他可从来不干,他的工作主要是喝酒打麻将,乡里、县上到处都有他的酒友和麻友。黑泥沟是三千号人的大村,牟家占一半。当然,村长也是牟家的人,小时候和牟大头是玩光腚长大的伙计。青枫顺着峡谷走,刚到黑泥沟村头,在一棵大核桃树下,一打听八道岭林场的牟场长,一阵欢呼雀跃,兀地蹦跳出几个黄面粗壮汉子,吆喝着,让街上放牛放羊的光棍们闪开。不一会,把青枫领到牟大头家门口。
牟大头本要去乡里喝酒,说是地税的几个哥们请他。听说青枫来啦,马上打电话取消。
牟大头院子里有几棵柿子树和石榴树,青枫给牟家的人叙过礼,便说明来意。他说,我要找牟场长问问工资的事。
家常呱还没聊多少,牟大头让饭店送来饭菜。不一会光景,黑泥沟的村长文书等人来了,他们每人都抱着一箱孔府家酒。虽说狗肉不能上席面,可是牟大头知道村长爱吃狗肉,特意差遣人到邻村白浮屠庄上,找剥狗的王黑三,买来八斤狗肉。
牟大头的妹妹牟棉花四十多了,还没嫁出去。她干活倒是利索,将狗肉提到厨房,一阵刀响,便切两大盘子端上来。她进堂屋客厅的时候,嘴里鼓鼓的,噙着一块狗肉。
牟大头说,喝酒,谁也不能留量,每人一瓶白酒,吹完才能吃肉。
我也要喝。牟棉花说。
牟大头斜她一眼。憨妮子,你可不能喝,陪你嫂在厨房里做饭。
让她喝点吧。青枫说。
牟棉花也不客气,启开一瓶孔府家酒,倒满一黑老鸹碗,端起来,咕咚几口喝干,放下碗,笑笑。
青枫让她用筷子夹狗肉吃。吃几块肉压压酒。他说。
牟棉花并不客气,一连夹三块狗肉放嘴里。
你坐下吃吧。青枫又说。
我还要给你们做手擀面哩。牟棉花又夹几块狗肉吃完,终于出去,牟大头又开始劝酒。
棉花她的酒量能喝多少呢?青枫有些好奇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咱这一桌加在一块也喝不过她。牟大头说。
谈到喝酒,牟大头打开话匣子。不怕你们笑话,棉花这妮子能喝酒,在她六岁的时候就表现出来。那一年,牟家祭祖,在祠堂里,我爷爷倒了七碗地瓜烧,一字儿摆在供桌上,七碗地瓜烧,你们猜是几斤?是四斤白酒。我爷爷摆好酒又去忙别的,也就吃两袋烟的工夫,我爷爷回来一看,吓了一大跳,七个黑老鸹碗成了空碗,里面一滴酒也没。我爷爷正琢磨着是咋回事的时候,见棉花这妮子,在院子里又蹦又跳,我爷爷问她,谁来过?谁偷走咱祠堂里的酒?谁也没偷,她说是我喝啦。你全喝啦?好喝,我闻着香,就喝光啦。我爷爷有些不相信,她说我还能再喝几碗。后来,才知道她真的有酒量,不过这酒也害了她,喝酒喝的,有些癔症。这家也没法成啦。唉,一个老姑娘,我当哥的愁哩。
大家都笑笑。说,服气。这时候,村长又让人送来五箱孔府家酒,又让饭店里送来一瓷盆辣子鸡、一瓷盆麻辣鲤鱼、五斤切好的熟羊肉和一个瓷鼓子。
青枫此时已经喝一斤白酒,他咋也想不出,因什么事来找牟大头。酒桌上,想了几次,也没想出来。趁着牟大头和村长斗酒,青枫溜出来。一出院子,才发现一轮金黄的圆月正悬挂在头顶上。山谷中,有夜莺在叫。
山谷里突然刮起一阵风。风一吹,青枫的酒劲冲起来,这世界像个大酒缸。他感到自己的脚有些软,核桃树下是一块巨石,他躺在石头上,立马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青枫醒来,自己拍下脑袋,有些发沉,昨天喝酒,酒场上的事全忘啦,于是辞别牟大头。说不出什么原因,工资的事,他不想再提。
他心里牵挂着大黑狗,遂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一口气,跑到八道岭。在离木屋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几棵松树旁,大黑狗已经来接他,远远的,摇着尾巴,站起来就往他身上扑。青枫习惯地握住它的前爪,拍下它的头,算是对它示好。
王铁头欠血石矿上老崔的赌债从三万翻到十万。这笔钱王铁头咋也还不上。崔老板经常派人找王铁头要钱,每次都要不出来。这天,崔老板亲自出马找王铁头。
钱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清?
我现在没钱,有钱的时候准还你。
你是枯水井里的竹竿子,光棍一根,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要不是你哥王成每年放几十只羊,你的屌毛恐怕都饿掉了,还有钱还债?
我借了还你。
你给谁借?
彭二挣。
屁。二挣还借给你钱。你欠了他多少啦,知道不?
两万多。
你该他两万多,该我十万,这钱你咋还?
我会想办法的。
你狗日的不用想了,办法嘛,我早给你想好了,你家不是有个妹妹叫银杏吗?这妮子在老鹰嘴一带,还算是个美人,不妨让她给你还债。
她能还债?
你让我包她两年,这十万块钱的债,咱就一笔勾销。
老崔一这样说,王铁头不作声了。
两年十万,你不吃亏。我啥样的女人没经历过,一般的鸡,两年要挣十万块钱,也没那么容易。
你真缺德。
我不缺德,你狗日的还钱?
你包她两年,才十万块钱,不太少了吗?我是说这事。
不少了。
太少。
看在彭二挣村长的面子上,我再给你加三万。
不,要加五万。
就这。狗熊。
这天晚上,王铁头对银杏说,有一桩好事你做不?
啥好事?
开采血石矿的崔老板看上你啦,他要你去当服务员,每年七万五。
我不干。
只是去当服务员。
骗谁?他的服务员,哪个不跟他睡?
你干怎么了?又不是去做鸡。咱村的翠花、春梅、小燕、小雪、海兰不都在城里做鸡吗?人家还都挣了大钱哩,都在县城买了门面房,打扮得光鲜水灵。小雪找的对象还是个警察哩。
哥,你欠人家的赌债,我去城里打工挣钱给你还,行吗?
你吃了灯草,说得轻巧。你去城里打工,一个初中生,你会个啥?干正经职业,一年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你指望啥剩下钱?
反正,你让我跟那个姓崔的当服务员,我不干。服务员就是小三什么的。谁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遍还是不干。你让我干这,还是我哥吗?
啪地一声。王铁头打了银杏一个耳光。我不是你哥。他说。
我就不干。
王铁头恼了,把银杏捆在院子里的乌桕树上。他手里拿了树枝子。
敢不听我的,翅膀硬了是不?还反了你啦。
娘,爹,你看看我哥。
他们都死毬了,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不听我的,给你点儿家法侍候。
王铁头说完,就用树枝打她。这时候,是青枫和几个妇女撞开大门救了她。银杏不敢再回原来的家了,在小皂角家住几天,她总是一言不发。这天晚上,大红月亮带着响声爬上老鹰嘴山头。银杏要出去走走。小皂角没拦她,只是告诉她,不要走得太远,免得出什么差错。
月亮照在头顶上,小银鱼一般在她眼前滑落。银杏不知不觉走出老鹰嘴,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沿着山谷向上走。一只猫头鹰哇的一声,从一棵乌桕树上飞走。紧接着,又有一群鸟雀惊叫着飞起飞落。要是以往,银杏会害怕,可是今天,她一点儿怯意也没有。在村里时,她还没有立即想死的念头,出了村,突然想到自己该去死。生活已经无望,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痛快地死掉。很多人,都怕死,银杏不怕死,死是一种解脱,无牵无挂,一死百了。死的念头像一只公鸡追逐着一条会蹦的蟋蟀。已经进入林场的地界,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怎么样死,和在什么地方死。她想到老鹰嘴的山洞,那些山洞神秘叵测,传言,其中一个是土门教的圣地,五年一次,要从虔诚的信徒里选一个,关在一个笼子里,养得肥胖,洗干净之后,挖出心来祭献给土门圣母。黑老鸹多次劝银杏入教,银杏害怕有人挖她的心,一提土门教,她就有些心惊胆颤。那个神秘的山洞在哪个地方,她不知道,她也不想死在山洞里。那样,她觉得对自己不公平,像林青峪一样,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失踪了。失踪的结果会给人带来很多猜想,银杏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猜想,比如被奸杀焚尸灭迹,被拴上石头沉入水库,被人拐卖,逃到外地做鸡。失踪的另一个不好,就是自己的名声,一个女孩子,也许是拐骗别人的钱财逃掉了。那样的话,老鹰嘴的人会看不起她,卧牛峪、黑泥沟、八道岭的人也会看不起她。特别是八道岭的小护林员,他又会怎么想?数日前,这个小护林员帮了他。她对这个小护林员心存感激。自己死就死了,一定要死得实在,死得没有争议。对,就从悬崖上跳吧。她站到崖石上向下一望,月光下,山谷中的树林摇曳着。她突然感到,这样死后不容易被发现,如果死不了,被树枝挂住,或者扎瞎眼睛,那可是更糟糕的事儿。她犹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装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是她两天前准备的。不跳崖,就上吊吧。她这样劝自己。看看附近的树,树杈太高,她准备的绳子短,没法往树杈上系。银杏没法,只好往回走。她决定寻找一个最合适她上吊的树。她边走边寻,上了另一道山梁,这是通往猪嘴石崖的山梁。带个猪字,银杏又觉得和自己悲壮的死不相称。她又转到断魂崖的山路,转着想着,山谷里传来鸡叫声和狗叫声。银杏觉得自己已经转很久,不能再转,便在一棵女真树下站定。她把绳子系树上,弄个活套。双手抓住绳套的时候,她又有些后悔,两行泪落下来。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好好地活着。她这样死掉,深感自己对不住一个人,吊死鬼是吓人的,她不愿意吓着那个看林场的青枫,她咬咬牙,抹下满脸的泪水。
这天晚上,青枫的大黑狗突然又叫了。青枫起来,狗一叫,肯定有事,他穿上裤子,披上军大衣,揣了三节棍,打开门,就往山上跑。
黑狗呜呜几声,它在前面带路,一直奔向断魂崖。
在一棵女真树下,青枫看到一个人站那儿。月光下,他看清那人是个女的,黑狗围着那人传,嘴里发出哼扭声。
这是一个上吊的女人。青枫上前,掏出刀子将绳子割断,把她放下来。青枫看清楚了,是银杏。摸她的手,还有些热乎。青枫对抢救人懂一点,马上蹲下来给她做人工呼吸。折腾半天也没动静。
这时候,青枫听到山谷远处传来叫喊声,声音是从老鹰嘴方向传来的,仔细一听是王成,还有一个女人的叫喊声,是小皂角。他们呼喊着银杏的名字。
青枫嗓门大。站在悬崖上,对着老鹰嘴崖吼一声,银杏在这儿呢!
不一会,王成和小皂角就赶过来。
王成一看银杏躺在地上,哇的一声哭着扑过去。你这憨妮子,咋这样呢?
小皂角摸下银杏的脸。她的身子还是热的,你们放心,她的魂没走远,抓紧给她喊魂。
咋喊?王成问。
我先喊,银杏家来哩。小皂角对着山谷一连喊了几句。
王成又对着山谷喊几声,远处山谷中的村庄传来狗叫声。
大黑狗也对着山谷叫起来。
小皂角把银杏揽怀里,银杏还是没动静。青枫脱下军大衣给银杏盖上。他爬到断魂崖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对着山谷吼开了。
银杏家来哩。
银杏妹妹回来吧。
山谷里树梢晃动着,栖息的鸟儿听到青枫的喊声,唧唧喳喳,成群地飞起来。
她醒了!她醒了!
青枫有些激动,从五米多高的岩石上腾空跳下。一声响,他落在银杏身边。
银杏醒来,她嘴里第一句话喊,哥。
王成拉着银杏的手。我在呢。
银杏两眼迷离着。是你把我喊回来的?她问。
青枫伸出一只大手,擦下她脸上的泪。然后攥紧她的手。你醒来就好。他说。
这山上有风,咱回去吧?
先去我那儿,给银杏喝点开水,让她暖暖身子。
王成背着银杏,他们下山,到了木屋,银杏用热水洗洗脸,又喝杯开水,她神色黯然。
屋里冷飕飕的,青枫让王成点上了蜂窝煤炉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小皂角说。
这一晚,银杏和王成还有小皂角都住在山上。第二天,小皂角回去了。银杏没有下山,她和王成留在山上。
老鹰嘴村的盘龙沟,发现了血石,这让村长彭二挣兴奋不已。这条山沟通向老鹰崖,向上走不到二里,就是林场的辖区。
不过,这盘龙沟承包给老崔,他已经不是当年,不好惹了。没办法,只能和老崔合伙,其实,老崔更需要彭二挣。因为,开矿要办理很多手续,官面上的事,需要彭二挣去打点。血石在市场上价格不断走高,不到两年光景,彭二挣和老崔都发了大财。老鹰嘴出了血石矿,一些官员不断在老鹰嘴出现,后来,这个矿又惊动了二十多岁的王总。这天,乡长亲自来找老崔和彭二挣,说王总有意想收购血石矿。老崔和彭二挣瞪大眼睛。
这事就没我们一点好处了?
不是没你们的好处,乡长说,你们还有经营权,只是你们这个村办企业要并入王总的啥集团。你们知道王总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手里就握着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我日,你们想一想,一般人上学读书,读完博士年龄也要二十五六吧,可王总今年才二十一。也许是他跳级,跳了许多次。后来,我才知道,他初中都没读完,他的博士学位是买的。好了,不说这些,说一下他的背景。
乡长说完,老崔和彭二挣都伸出舌头。我日,惹不起,咱这血石矿,他白要,咱也要白送啊!
随着先进机器的投入,血石矿开采的规模不断扩大,盘龙沟的下游,没有血石,只好沿着山沟向上开采,向上就是老鹰嘴崖,是林场的地盘。彭二挣和老崔送了大礼,该打通的关节都打通了,但在最后一个环节,彭二挣却遇到了阻碍,这个阻碍就是护林员青枫。他把血石矿乱采乱挖、破坏林场的事给捅出去了。
银杏住在山上第三天,老鹰嘴崖那边出事了。
这天,血石矿召集了几十人,在老鹰嘴崖一处山坡上伐树,这下可乐坏了土门教。黑老鸹要盖一座教堂,正缺木料,没想到正赶上好茬口。伐树的一帮人,领头的是王铁头,他们干得正带劲的时候,青枫出现了。
住手!青枫喊。
没人听他的。
这块山坡已经不是林场的了,它归血石矿啦。说准确一点,他已经是老鹰嘴村的地盘。王铁头说。
我不许你们伐树。
你不让伐,就不伐啦?我们爱咋伐咋伐。
土门教的妇女,在彭二挣媳妇俊妮的吆喝下,把伐下的树干装在拖车上,往山下拉。
青枫想制止这些人。王铁头早把他当成仇人,一吆喝,几个粗壮汉子围上来,他们手里都掂着趁手的木棍。打!往死里打!一帮光头纹身的凶汉,举着木棍朝青枫扑过去。
青枫也不含糊,掏出三节棍就是一阵猛扫。撩阴、盖顶、左搰耳、右搰耳,啪啪几声脆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被青枫打翻在地上。后面的人不敢再上,退了下去。
这时候,有人报警,派出所的人来了。倒在地上的人,有的被打断胳膊,有的被打断腿。
谁打的?
是我打的。他们滥伐林场的树,还先出手打人。
这儿已经不是林场的树了,这是老鹰嘴的地盘。
我们不管这些树是谁的,总之,你打人,要去趟派出所,把事讲清楚。
青枫进派出所,在里面蹲了两天,牟大头知道后,找乡长,把他放出来。
牟大头说,这样的冲突完全可以避免的,林场的地从哪儿来的?当初,老鹰嘴崖是老鹰嘴村的,他们要伐树,让他们伐几棵就是,没必要得罪他们。更没必要打架。这是个教训,以后要记住。我还听说,你爱管闲事,那个屌王铁头家的屁事,咱凭啥管?该你管的,你就管,不该你管的,不能管,惹祸上身哩,兄弟你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键的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在八道岭混转,扎下根,可不是个简单事哩,不能大意失荆州啊。凡事需动动脑子,不要觉得自己会点武术,动不动就打人。咱可不能学鲁智深,当莽汉,鲁莽不得哩。
青枫说,我知道了。
牟大头又说,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哥失踪的事儿,不要东查西问啦,这里面的事太多,弄不好,对你不利。你曾经向老段问你哥十三年不发工资的事,他们也知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十三年没给你哥发工资,原因在哪?你知道不?一是人事局没他的编,当然财政局就没他的钱,对吧?当初,林业局混蛋,没给他弄编,也许有,让别人替啦,只是猜测,哪说哪了。只要你不再啰啰你哥的事,工资从一月份正常发,再给你把这半年的补上。老哥是为你好,要记住我的话,准没亏吃哩。
牟大头把青枫从派出所里弄出来,没跟着青枫上林场,自己回了黑泥沟。
青枫回来了。银杏哭得泪人一般。
你哭啥?青枫说,他们还能不放我出来。
只是以后,没你的好啦。他们会放过你?
银杏你怕吗?
我怕。
你怕啥?
咱根本惹不起他们。
惹不起也要惹他们,我就是要把这八道岭搅个底朝天,只有这样,我才能顺藤摸瓜,看看能否找到我哥失踪的线索。
青枫这样说,果然也这样办了,从派出所里出来,他把血石矿砍伐林场的事,全写在纸上。他整理了两份材料,一份寄到了县里,一份寄到了省里,在材料里,他把土门教的事也写上了。青枫这样一做,马蜂窝就捅大了。上面来人,查封了老鹰嘴村的血石矿。还有一帮人,专门调查了黑老鸹。他们对谁加入土门教,都拉了名单,做了登记。
折腾了一阵子,八道岭算是暂时平静下来。这天晚上,下雪了。
我下山去找床被子来。王成说。他说完就下了山。
木屋里只剩下青枫和银杏。
银杏想说什么,两只眼看着青枫。青枫把军大衣给她披上。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红红的火焰映着两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上挂满像火一样的笑容。
我在山上住几天了?银杏问。
九天吧。
我给你添麻烦哩。
没。
过几天,我要外出打工去。
好啊。
你跟我去吧?咱俩一块。林场说给你发工资的事儿了吗?
说了。给。
你对我真好。
青枫摇摇头。应该的。他说。
你以后还会对我好吗?
会的。
一辈子吗?
一辈子。
咱俩算啥关系。
和王成一样呗。
不行。
咋?
你要娶我。
青枫笑笑。
你不娶我,我就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活着也没意思。
我娶你,行了吧?
真的?
青枫又笑笑。
银杏说罢,趴在青枫怀里。现在,我有了你,谁让我死,我都不死了。她说。
银杏告诉青枫。大哥和小皂角好,他们年龄相差十几岁呢,大哥四十多岁,小皂角才三十出头吧,感情的事,不好说,总之,大哥有他的优点和长处。小皂角的丈夫是在血石矿上失踪的,已经有三年多了。这八道岭真的好怪,小皂角的丈夫失踪后,也是没有结果。有人说他骗彭二挣的钱跑啦。
银杏又说,小皂角家的花生地,紧挨着林场,有时候,大哥帮她在岭上干活。一来二往,就这样,两个人好上啦。小皂角的地头上有一棵五角枫树,有人碰见过,说他们两个人站在那棵树下弄那事。
啥事?青枫又笑笑。
憨瓜。这都不懂。
银杏住在八道岭林场,跟了青枫。这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在老鹰嘴、卧牛峪、黑泥沟一带传开。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王铁头。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几个光头打手跟着他。他们手里都握着刀叉木棍,他们站在木栅栏外,看见青枫和银杏正在院子里干活。
王铁头说,青枫,你敢拐我妹妹上山,我要给你拼命。
一帮人一声喊,举着刀叉就往山上冲。
不要啊,是他救了我。银杏说。
王成此时也来了。真是他救了银杏。他说。
王铁头手里握一杆叉,指着青枫说,看你救我妹妹一命的份上,咱俩的仇就清了。你要真对银杏好,就滚远点,越远越好,不要在八道岭待了,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收拾收拾,尽快滚。
哥,只要你改邪归正,你欠的钱,我还。银杏说。
王铁头收了叉。银杏,哥对不住你,不该捆树上打你。但哥告诉你,银杏你走吧,在这儿待长准没好。他说完,领着几个光头回去。
这是上午发生的事,到下午,又来几个人,还有一个麻脸妇女。他们说是林业局的老段派来的,目的是要带走截好的青檀木。
他们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银杏给他们烧了茶水,端过去,放在石桌上。麻脸女人一脸笑容。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啊!
既然是段科长让来的,你们把青檀树木抬走吧。
青枫打开屋门,那几节青檀木在门后面。他拿出来,平放在院子里。
是这几节吗?麻脸女人问。
怎么不是?黑老鸹那天晚上锯下的,就这个。
我看不像。麻脸女人又说。你看看,每一节都有不少虫眼。啥也弄不成,废料一块哩。我们要这废料做什么?我们不要啦。
你们不要,我劈它当柴烧火。
你当柴烧吧,我们走了,这黑老鸹真能操,大老远的,让我们白跑一趟。
你们是土门教的人?
麻脸女人笑笑,你问这干嘛?她不回答,领着几个男人下山。
晚上,刚吃过饭,青枫的手机响了。是老段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你小小年纪咋这么会操蛋哩?
我咋操蛋了?青枫问。
青檀木咋有虫眼?你掉包啦?
没影的事,谁不知道,青檀木是不生虫的,可现在却生了。
真要这样的话,就和咱没关系,是土门教的人找我,想要回那几节青檀木。
幸亏有虫眼。不然,还不给他们呢。
别憨,你可别惹土门教,不是玩的。
青枫还想再说几句,那边已经挂死电话。
青枫哥,你过来看。银杏在院子里喊。
啥事?
你看看。这青檀哪有虫眼?银杏用手电筒照着。
怪毬?这不好好的嘛。
咋办?
把这些青檀木埋了吧。
木屋西面有沙坑,青枫把青檀木埋在沙坑里。
老鳜鱼曾说要上山,谈一下那个下午的事,可一等二等,就是见不着老鳜鱼的影儿。
青枫性子急,这天,吃了早饭,决定再去找他。尽管老牟说不让他再查青峪失踪的事,青枫知道,越有人怕,这里面肯定越有鬼。他决定查到底。
银杏有些担心他。去老鳜鱼家,可以沿着老鹰嘴崖的南坡绕过去,那儿是一片竹林,有条小路,一直能通到老鳜鱼家门口。这样,免得让人碰见。银杏说。
青枫下山,来到老鳜鱼家门口,一堆乱石上,有几个老头在吃烟锅闲聊。见青枫过来,都睁大眼睛看他。
你是看林场的青枫?
青枫点点头。
你是来找老鳜鱼的吧?
青枫又点下头。
你见不着老鳜鱼了。
他咋啦?
他走啦,去城里给人看大门啦。哪个城市,谁也说不准。
他家现在是个气窝子,你也不用去了。
老鳜鱼和我哥是朋友,我来啦,到他家看一眼吧。
你最好别看,看了准失望。
青枫好奇,他没听几个老者的劝说,迈开大步走到大门口。老鳜鱼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家里有人。青枫溜进去。一进院子,青枫吓一跳。老鳜鱼饲养狐狸的笼子里关着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是老鳜鱼的老婆。笼子上面用石棉瓦盖着,笼子里有一个黑老鸹碗,碗里有一些发黑的米饭和烂菜叶子。
你是来救我的吧?给那个浪逼媳妇子说说,这样关着我,不是想害死我吗?
疯婆子,再敢乱说。随着鞭炮似的一串声音,屋里滚出一大团肉来。
老鳜鱼儿媳妇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根擀面杖。再说,看我不打掉你剩下的牙。
老鳜鱼老婆在笼子里,张开嘴。你看看,我的一嘴牙,原来好好的,让这个浪逼媳妇子敲掉了许多,就剩下这一颗啦,她还想着给我敲掉哩,她的心狠着呢。俺儿用命在血石矿上换来的钱,她想着全要哩。俺不给,就是不给她,钱在,俺儿还在哩,钱没了,俺儿像一阵风,就散了,我的儿啊!
别哭了!老猪狗!你一天不给我钱,就让你难受一天。老鳜鱼儿媳妇骂完,举起擀面杖就要打她。
青枫上前,夺过擀面杖。你怎么能这样?
我还有一颗牙,她不给我敲下来,心里不甘,你别问俺家的这事啦,让她给我敲下来吧。敲下来,我也没钱给你,钱在老鳜鱼手里攥着,你这个浪逼媳妇子,有本事去找他啊。
你这是虐待老人,属于犯罪,是要坐牢的。青枫说。
把俺男人的钱给俺,俺再嫁人,井水不犯河水,俺犯个屁罪!
青枫见管不了,就退出来。刚出院子,听见笼子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几个老者在乱石旁,吃着烟,说,天打雷劈,快该天打雷劈了!
报案吧。青枫说。
报案。
是该报案了。
报什么熊案?今天晚上,把这个娘们活埋掉算啦。
这个女人,就该一把掐下她的头。青枫说着做个掐的动作。
你是找不到老鳜鱼的,别找啦。你找他,想打听你哥的事对吧?
我哥咋失踪的?我想知道。
你哥失踪,自然有他失踪的道理,像小皂角的丈夫失踪一样,小皂角没再啰啰这事,她就平安地活着。这八道岭三座山头,每座都有不少山洞,你能把每个山洞看个遍?这山洞里的危险,你们年轻人哪里晓得。你哥在失踪前,确实有人看到他进一个山洞,却没看到他出来。
都说八道岭的山洞多,洞套洞,洞连洞,我来八道岭林场半年,一个山洞也没有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找到山洞,这是你的福分。
青枫见问不出个结果,又惦记着银杏,便回到山上。
晚上,青枫说,老鳜鱼知道我要找他,他躲了。
大哥的秘密他也许知道。
要不,他为啥躲?
青枫又说,大哥这一生挺可怜的。早年,家里的成分孬,弟兄们多,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因此没能说上媳妇,常年靠卖地瓜干子、给陶厂里当临时工、磨豆腐、骟牙狗,靠这些小手艺挣点钱养家糊口,村里有个叫二妮的姑娘看上他,但二妮的爹又不同意这门亲,最后二妮嫁到新疆。从此,村里人再没谁给我大哥提亲。
原来,他是这样苦过来的。不过,大哥在八道岭,人缘满好,谁家的锅灶坏了,他帮着修。农忙的时候,谁家的地忙不过来,他帮着干,大人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这样的人没了,也怪让人觉着可惜哩。银杏说。
又过几天,山下没什么动静,血石矿停工,也没来找青枫的事。银杏住在山上,生活用品咋能少。前些日子,他们要用什么,都是委托王成去买。可是银杏用的东西,王成却买不了。让银杏自己下山,青枫又不放心,他想陪着银杏去趟镇上。从八道岭林场,到镇上有三十多里山路。小皂角有辆半新半旧的木兰,她去镇上,总是骑着木兰。
银杏说借小皂角的木兰吧?
青枫点下头。我驮着你。他说。
两人悄悄下山,趁人看不见,摸到小皂角家。小皂角二话没说,推出木兰,交到青枫手里。
在一条胡同里,土门教的人发现了他们。先是有两个妇女在房顶上骂。再往前走,上了大街,又有几个妇女朝他们撒沙子,投掷石子石块。青枫不理,驮着银杏往前闯。到前面一处断崖,一边是深谷,一边是峭壁,又是下坡,青枫不敢加快速度,只好慢下来。在一个拐角处,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手里握着一根枣木棍,她没有举棍打青枫,而是将木棍伸进木兰车的前轮。幸亏青枫机警过人,早有防备,猛刹车,双腿插在地上。
银杏感觉猛地一颠,从木兰车上摔下来。
拿木棍的是黑老鸹,她想着把青枫和银杏连人带车别进山谷。
青枫迅速跳在一旁,一看黑老鸹的架势是想要他的命。
光天化日之下,想置我于死地,太可恶了。青枫骂罢,一步扑上去,朝她面门就是一拳。老巫婆,害人精,我让你尝尝挨揍的滋味。青枫又骂。
黑老鸹被青枫一拳打倒在地上,满脸是血。她捂住脸,爬起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两颗带血的门牙。
啊!你个孬屌日里,打掉了我的门牙,咱不能算完!黑老鸹说。
青枫还要再打,被银杏拦住了。
黑老鸹!你这人也太毒了,你把俺俩别进山谷,是想害死俺俩。
俊妮来了,看下现场,惊得脸有些煞白。差点出了人命,这可不是小事。你们俩走吧。俊妮说完,拉黑老鸹上崖。
青枫仍不泄气,到镇上的派出所,将黑老鸹要害他的事报了案。派出所的人做了笔录。所长说一定要认真调查此事。
他们在镇上买罢东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林半仙和王成已经坐在院子里等了。
林半仙吃着一颗烟。今天的祸闯大了,咱附近几个村,谁不知道彭二挣是个道上的人,你今天一出手,把她老娘的门牙给打掉,他的面子和脸往哪儿搁?这事,我是在黑泥沟喝酒听说的。
这个黑老鸹就欠揍。银杏说。她要把俺俩别下山崖。
这种人,就该让她知道锅是铁打的,揍得好。王成说。
揍是该揍,只是揍她之后,咱的麻烦也不小。因为,咱没她有势力。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给他们拼了。青枫说。
五叔你啥都好,就一样不好,性子太急,遇到大事一定要冷静,要以静制动。你在明处,他们是在暗处,有心算你无心,防不胜防啊。林半仙说。
依你咋说?
依我说五叔,辞掉这看林场的活儿,外出打工比这强。
我揍黑老鸹,为这事跑,本来有理的事,一跑变成无理啦,不让人笑话吗?
不是笑话的事,是为你的安全。彭二挣是道上的人,他背后还有撑腰的,谁给你撑腰呢,你斗不过他们。再说,不值啊!你在这儿冒着生命危险护林,你的工资关系他们却摁住不办,这算啥?你要清楚这个。咱要弄出个三长两短的,就更不值了。按原来说的,每月补二百元的生活费,工资能发下来,你咋认真都值,现在是太不值了。你在这儿混图个啥?
你的话,我也不能不听,明天,我去林业局,问问情况,问一问林业局的许诺,还算数不。青枫说。
这话对头。能干就干,不能干,卷铺盖走人。当初,安排你来林场,我估摸着也有他们的打算,青峪无缘无故地没了,他们怕家属上访,闹事。也不想赔偿钱,就拿安排你为由,打发咱。待下去,不光没啥油水可熬,说不准,真的把命搭这儿。
我明天找老段问清楚,看他咋说。不过,咱在没离开之前,在林场待一天,咱尽一天的责任。
第二天,青枫去林业局找老段,还是老办法,下午的时候,在核桃园的茶馆里,青枫找到老段。此时,老段在麻将桌上玩得正欢,他根本不理青枫。你等会吧,伙计。他说。
青枫就在外面等。一口气等了两小时。他没在别的地方等,就在厕所门口等。我就不信,狗日的老段不撒尿。青枫这样想着,果然老段出来了。
你咋还没走?
你不是让我等吗?
你有啥事?
我工作的事,生活费不是说二百吗,还有工资,半年多过去了,一分还没给我哩。还发给我吗?我的工作还算数吗?
我给你定性吧伙计,你就是个非农业,在林场干算临时工,林场有钱给你,没钱,我们也没法。
当初,说我是分配,干半年转正,咋变卦啦?
宪法还能修改哩,何况这点屁事,原来说的不算毬啦。
为啥?
啥也不为,一个青檀木,你都弄不好,你还啰啰啥工作?走吧。有啥事找牟大头。
老鹰嘴血石矿停工了,王总知道这件事后,从大城市里专程赶来。深冬的天气十分寒冷,王总穿一件普通的羽绒袄,他是坐一辆越野吉普来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有地位的人。一到彭二挣家,就对彭二挣和老崔大发雷霆。
你们两个真是酒囊饭袋,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以后还能干什么大事?
是市里来人让停的。
你们知道为啥停吗?
不知道。
糊涂,你们看看。王总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两封检举信。知道是谁写的吗?是青枫。王总说。他的脸色有些铁青。
是这小子,我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够了。
他不光检举我们霸占林场的地,还说土门教是邪教,这不是混账吗?
比这混账的还有呢,昨天,他动手打了我娘,打掉我娘两颗门牙。
啊!有这事。王总说,昨天,你就该找人砍了他。
王总您听我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是感觉您喜欢他吗?还想让他给您做保镖,王总喜欢的人,我哪敢轻易下手。
还有一件事,王总,王铁头的妹妹,让他拐到山上,做了押寨夫人哩。老崔说。这狗日的,算是抢了我的小三。老崔又说。
我靠!王总突然笑了。这样的人敢作敢为,我真有点喜欢他了。这样吧,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给我做保镖,他要答应呢,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要是不答应,就是存心给我作对,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有王总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彭二挣说。
王总走后,彭二挣马上派人找来林半仙。跟着一块来的还有青枫的四哥林老四。青枫打掉黑老鸹两颗门牙,当天,风似的传到卧牛峪。林老四听说后大吃一惊,马上跑家告诉他娘,又紧接着找林半仙商量。商量大半天,一致认为,青枫这祸闯得不小,林场的活不能再干了。
林老四从家里抓两只下蛋的母鸡,还提了一篮子山鸡蛋。
见到彭二挣,林老四先是给彭二挣赔礼。
老五是个半吊子,不懂事,他竟然打彭大娘,真欠揍哩,都是俺家教不好,欠管教,先给彭村长赔个礼,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彭大娘看病住院的医药费,俺赔。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望彭村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你吃了灯草,说得轻巧,按理,我宰他都不解恨。你问问这老鹰嘴、八道岭、卧牛峪、黑泥沟这些地方,哪个人,有胆子敢打掉我娘的门牙?
是是是。没人敢。
林半仙吃着烟,一言不发。
老林,我今天把你请来,可不是因为青枫打我娘,是因为一个人看上他,要不是这个人出面讲情,我告诉你们,人命早就出来了,我还能等到今天?彭二挣说。
彭村长这次让我们来的意思是?林半仙问。
在老鹰嘴,我和老崔开个鸡巴血石矿,其实只不过是给一个人打工,这个人就是王总。是他一眼看上青枫,上次,他主动提出要青枫跟他当保镖,月薪四千元,青枫这狗日的憨熊,当场拒绝王总。王总没跟他记仇,他打了我娘,还写了检举信,害我们血石矿停工,王总也没给他计较,就是看上他曾经是个散打冠军,王总喜欢他,怕我们给他打架,专程又来一趟。王总丢下一句,还是想让青枫给他做保镖。如果青枫愿意干,他打我娘的事,还有他写检举信的事,都一笔勾销,他不是喜欢银杏吗?我要亲自做媒,给他们办婚事。这条阳关大道,我们算是留给青枫了。下一步,需要老林去给他说一下,给他两天时间考虑。
这是老五的造化。谢谢彭村长,谢谢王总。林老四说。
林半仙说,我现在去找青枫。
好吧。你今天去找他商量。
彭二挣送走林半仙和林老四之后,马上叫来王铁头。
你该崔老板多少钱赌债?彭二挣问王铁头。
十万。
想还上吗?
我没钱。
你准备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崔老板的钱,你不用还他了,欠我的钱也不用还了。
哥要我做什么?
王总想让青枫这小子给他当保镖,有两天时间,他若不答应,两天后,你就想办法,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要做得干净利索,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和线索。
这个小子,早该打发他了。
要记住,是两天后,不要提前动手。
他要答应给王总做保镖,咱咋处置他?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他做王总的保镖,就是王总的人,我们一根汗毛也不敢动他。
我这两天的任务做什么?
你这两天,要多关注林场的动静,看住青枫,不能让他跑掉。
他们正商量如何对付青枫的时候,灰朦朦的天空,突然响起几个炸雷。接着,天上飘起雪叶子。
腊月里咋也打雷?我日它三熏熏。
有句古语,腊月里打雷,遍地是贼。没什么的。
王铁头先是被雷声震得吃了一惊,紧接着便骂,打啥狗日的雷?
林半仙和林老四从彭二挣家出来,到青枫住的木屋,正赶到中午,天阴着,山路上雾气弥漫,高大的乌桕树上,啪嗒啪嗒落着水滴。
林半仙面无表情,林老四脸拉得长长的,嘴巴能拴住一头驴。青枫知道,林半仙肯定有重要的事儿找他。
去林业局问了吗?你工作的事,他们咋说?
老段说,我只是个非农业,按临时工算。
原来不是说按大中专生分配吗?半年之后转正。林老四说。
现在变啦,又不是那样了。
日他姨操咱哩,抓紧收拾行李回家吧?
我也有这个打算,外面不是在下雪吗?我想天一晴就回去。
老五,你开窍啦,这八道岭,不能待。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吗?
外出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寻找老鳜鱼,大哥的秘密,他可能知道。
今天,彭二挣找我,还想让你给王总当保镖,他们态度强硬,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你干,以前结下的梁子一笔勾销。不干,和你的仇还没完哩。
我混到要饭的份上,也不会给人当保镖,看看血石矿这些年在老鹰嘴都干了些啥,就知道他是啥人,还想让我给他当保镖,屁门没有。凭我的感觉,大哥失踪,也许和他们有关系,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就这样说定啦。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句话砸个坑,就这。是死是活,屌朝上。
老五,你最有咱老林家人的性格,刀压脖子也不当孬种,是个爷们!林半仙说。
我养的几头猪还有一头牛几只羊什么的,四哥帮我处理吧。另外,把大黑狗也带上。
林老四点点头。
据说老鳜鱼去了青岛,我问清楚那个下午的事,如果大哥真是被他们害了,他的仇,我还要报哩。
不大不小的雪下了两天,整个林场都披上了银装。这天傍晚,雪一停,青枫和银杏收拾妥当,趁着没人看见,想偷偷下山。他们刚一出门,就被王铁头堵住了。
你咋来了?银杏说。
我怎么不能来?他说。你们俩想跑,是不?几处路上都有彭二挣的人,你们俩咋跑?
他们说着话,一缕黄昏黛蓝的碎片落在雪地上。夜幕像一张网撒开了。寒风乍起,树梢都抖动起来,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鏖战的伏兵。
到屋里说话吧。青枫说。
进什么屋?只一条路,从断魂崖下吧,那儿是我看守。
我们走了,你咋交差?
我好说。王铁头说。青枫你小子是条汉子,银杏跟你,我放心。他又说。
青枫不再说什么,拉了银杏的手,提上包裹,向断魂崖奔去。一转眼,他们消失在风雪中。
风越来越大。青枫脱下军大衣给银杏裹上,还没走几十米,突然发现老鹰嘴崖那边的树林着火了。火借着风势,越烧越旺。
大火燃烧了一夜,烧光了整个老鹰嘴崖的树木。
青枫和银杏从八道岭逃出来,他们来到青岛一家私企打工,这天,青枫买了一份晚报,看罢大吃一惊。一篇文章标题是《一起扑朔迷离的谋杀案》,说是有个姓王的小骗子,河南人,高中还没毕业,辍学后,冒充高干子女,四处行骗,并屡屡得手。这天,他在八道岭血石矿,伙同矿长崔某、彭某和王某喝酒,被人酒中下毒,四人均中毒而死。犯罪嫌疑人是王某。银杏看罢报纸,茶杯掉在地上。她说,是我哥下毒,他为什么下毒,肯定是为咱俩,他想让咱俩过上安静日子,不想让他们追杀咱。青枫点点头,说也许是吧,只是我想不通,那个呼风唤雨的王总,咋就是个骗子哩?
不过,在八道岭林场,大雪过后,老鹰嘴村的血石矿又继续开工了,新矿长不是别人,是牟大头。轰隆轰隆的挖掘机开上光秃秃的老鹰嘴崖。山坡上残留着一些被烧焦的树木,挖掘机碾过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