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欢
(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 北京 100871)
清末以降,绵延千年的中华文明帝国,遭遇了前所未有之变局,这种巨变不仅是原有社会结构形态上的,还连带着深刻的现代化诉求。中国的现代化在屈辱彷徨中缓缓拉开了序幕。面对被枪炮打开国门后突如其来涌入的新世界,传统社会赖于生存的一切根基都受到了冲击,并试图从两个不同世界更替的夹缝中长出新的种子。从民间社会的日常礼俗、平民百姓的生活习惯和娱乐到国家的上层政治结构、经济结构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思想文化和阅读领域,以儒家四书五经为基本阅读框架,以经史子集为分类基础,延续数千年的内部知识共享体系和建筑在这种普遍知识上的民族共识也逐步被来自外部西方世界的知识和方法所撕裂。晚清到民国,正是传统阅读向现代阅读的过渡,经书的学习和阅读也从旧时教育的全盘内容变成了国文教育的组成部分。阅读这些内容的功能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从实用转变到文化功能,即从以往“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的安身立命作用变为了涵养情趣、传承文化与提高素质。在民国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中、高中国文课程标准中明确规定,其目的在于使学生“从本国语言文字上了解固有文化……培养学生读古书,欣赏中国文学名著之能力”。而经典训练也应成为中等以上教育的一个必要项目[1]。
在以往的传统教育体制下,学生学习和阅读的主要书籍有两种,一种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之类的蒙学读物;另一种是应付科举考试的指导教程[2]。这些书籍通常被称为“读本”、“入门”、“纲要”、“基础”等,教科书的概念则是至民国时期,才得到官方、民间的普遍认同,成为各种行文中最常使用的称谓[3]。在教育形式上传统教育以私塾和书院为主;在教学结构上采用蒙、经二段式教育结构,没有年限规定。“上者曰业馆,馆长多为科甲中人,以课艺讲经为主;次者曰蒙童馆,招收发蒙的小学生,以读书为主,兼作初步讲解。”[4]因此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在传统的儒家正统教育体系下,读书人的阅读在内容上往往是笼统而不分科的,基本上把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都包含其中;有的在份量上是主观而不分课时的,几乎完全凭教书先生自己的判断;有的在使用阅读材料时是完全随意的,没有统一、标准的教授书可以参考,重点难点都由教师自己把握,并全部在程度上是模糊而不分级的。例如,很难说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以及后来南洋公学的《蒙学课本》、澄衷学堂的《字课图说》等,在几年级学习是恰当的。
现代意义的教学体制始于清末《钦定学堂章程》,成于《奏定学堂章程》。1903年是农历癸卯年,清政府正式颁布《奏定学堂章程》,史称“癸卯学制”。这是中国开始实施的第一个新学制,标志着中国现代教育的开始。新学教育引进了分级式教学,分蒙养学堂、初级小学校、高级小学校、简易识字学塾等形式,并对各科教学目的、教学内容、教学方法等都作了规定。
在课目设置上,《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规定初等小学堂教授科目有修身、读经、中国文学、算术、历史、地理等8门。《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规定高等小学堂所授课程有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算术、地理、格致、图画、体操等9门[5]。根据该章程规定,新学堂就得设置相应的课程,并按开设的课程配备相应的教科书,而此前绝无此类教科书。我们从清末政府所指定开设的小学课程中,即可发现与以往教育中截然不同的新知识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例如清末民初县学堂北京灵山小学开设的课程中[6],从1904年到 1910年期间,一些西式课程,算术、体操、图画、手工、乐歌、英文、农业、商业等比例逐渐加大。由此,“新学”日渐融入基层教育体系中。
作为一种正规的知识传播制度和正式的社会化空间,无论从教育形式、教学内容、还是从教育宗旨、教育的管理体系等方面,新学教育都体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旧学教育制度下的私塾和书院的新文化品格[7]。
就传统经书的阅读来看,在新的学制中,读经最初被设置为一门专门课程供中小学生学习。除读经课外,还有讲经和与之相关的修身课。这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办学指导思想相适应。《学务纲要》第九条规定“中小学堂宜注重读经以存圣教”。其理由为,“外国学堂有宗教一门,中国之经书即中国之宗教。若学堂不读经书,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谓三纲五常者,尽行废绝,中国必不能立国矣。”经书乃中国政教之本,“如本既失,则爱国爱类之心亦随之改易矣,安有富强之望乎?”张之洞等在《奏定学堂章程》中强调“此次尊旨修改各学堂章程,以忠孝为敷教之本,以礼法定训俗之方,以练习艺能为致用治生之具。”[8]
但在不久后,民国新政权建立后颁布的“小学校令”(1912年)中,读经科一律被废止。原读经的有关内容被浓缩和节选进新设的国文课中,国文要旨在于“在使儿童学习普通语言文字,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兼以启发其智德”。[9]这是由国民教育的宗旨决定的。此时教育不再是忠君的教化工具,不讲“二十四孝”、节妇一类的陈腐内容,而成为了兴国民、建立现代国家的利器。因此普及现代化知识、教授做人之正理成为主体。国文课程设置从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点出发,强调社会成员和家庭成员的平等关系,强调独立自主以及激发爱国志向,把大量的新知识及新事物呈现在学生面前。在内容选取上,与现代科技相关的有“电报”、“电话”、“望远镜”、“五带之生物”等;与现代政治文明相关的有“法律”、“图书馆”、“博物院”、“慈善事业”等;与现代经济相关的有“专利”、“制铁大王”、“富翁”、“邮政”、“日报”、“公司”等;还有与现代文明生活方式相关的内容如“咀嚼作用”、“体操之益”“竞走”、“拔河”、“缠足之害”、“学堂卫生”、“烟草之害”、“脑”、“传染病”、“女子宜读书”等;与外国文明相关的有“中外历法之异同”、“科仑布”、“美利坚”、“侨民”、“德意志”、“俄罗斯”、“华盛顿”等[10]。
古代经典文献在国文教科书所占的比例逐步缩减。有学者统计,在清末的普通学校里,传统知识的读经课程只占27.1%,数理化外语等新知识课程己占72.9%;到民国初年,传统的读经课程己经减少为8.4%,而新知识类课程竟达到91.6%[11]。例如在《新撰国文教科书》目录中[12]仅存“与弟澄侯书”、“诗三首”等较为简易、浅显的古文,这些有关古代经典的内容只占到全书内容的4%。自从中华民国初年实施“壬子·癸丑学制”(1912-1913),尤其是“壬戌学制”(1922)以来,中小学生几乎没有与中国文化接触的机会。从北京第一实验小学1922-1928年间的课程看,6年间开设的主要课程有公民科、国语、数学、历史(含地理)、理科及英语、体育、图画、乐歌等[13]。根据苏州实验小学1932年各级学科时间支配表来看,该校各年级开设的课程有文学、阅书、缀法、书法、算术、常识、工艺、美术、音乐、体育、早操、谈话和选科等[13],并无与中国经典阅读直接相关的课程。
此外,1923年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中,原有的初高小修身改为公民、卫生两科。国文改为国语,改文言文为语体文。民国初期,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出版的教科书中率先用一些白话文。1920年,教育部正式规定从一二年级开始使用白话文教材,到1922,除语文课本中的文言文课文外,所有的文言文教科书停止使用。这种变化不仅进一步缩小传统经典所占的比例,而且在形式上由于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开始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经典阅读的地位进一步降低。例如,1913年到1944年期间,北京灵山小学的课程设置基本稳定在国语、算术、体育、美术、音乐、手工、自然、历史、地理、公民等内容上[6],已经没有了以传统经典阅读为主体的课程,小学教育为现代知识所覆盖。
清末民初,除国家制度下的正规学校教育外,长期以来在民间承担传统文化传承作用的经馆受废科举的直接冲击,纷纷停闭。社会上很少再有经馆,剩下的几乎都属于蒙馆。义塾、族塾或者改办小学,或者停办,而开办家塾属于家庭内部事务,地方政府不便过问,于是得以保留。自设馆是最普通的私塾,自然就成了私塾改良的主要对象。经过改良的私塾称为改良私塾,办学介于新旧之间,是从传统私塾向近代小学过渡的教育机构。1915年,商务印书馆为改良私塾设计了一个课程表,其中有修身、国文、算术、读经、体操、游戏。国文、读经采取复式教学形式,其他课则与私塾学生合上。近代的改良私塾大多停留在这样的办学水平上:都开国文(后改为国语)课,不少加授算术;部分采用小学教科书,但没有完全放弃传统蒙学教材。国文、算术需要塾师加以讲解,改良私塾为此添置了黑板、粉笔。
从整体上看,无论政府还是民间,新式学校的教育宗旨已经趋向于使教学疏离于政治——伦理秩序之外,使之服务于新的国家形态[14]。1904年《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明确规定“启其人生应有之知识,立其明伦理爱国家之根基,并调护儿童身体,令其发育”,最终使国家“识字之民日多”,为初等小学的教育宗旨。民国建立后,教育部公布《小学校令》,强调小学校以“留意儿童身心之发育,培养国民道德之基础,并授以生活所必需之知识技能”为宗旨[15]。时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也明确指出,“民国教育方针,应从受教育者本体上着想,有如何能力,方能尽如何责任受如何教育,始能具如何能力……须立于国民之地位,而体验其在世界、在社会有何等责任,应受何种教育。”一种教育和相应的文化是互为表里的,民国政体要有牢固的文化基础和人才基础,便须费止“读经科”,开展新阅读,推行新教育[16]。
在这一教育宗旨下,学校出身的知识分子己不具有传统绅士所拥有的耀眼的身份光环与特权。身份等级和特权的废除既是文明社会的一个标志,同时也是现代化国家发展的前提条件和基础。
民国以来,自中小学教育先后废经后,旧式文人恢复读经的欲求就未停止过,但真正付诸实施,在全国范围影响较大的读经运动主要有两次[17]。第一次发生于民国初年至1920年代初期,持续时间不长,实际效力较为有限;第二次主要发生在1930年代,较之第一次范围更大,实际影响也较大。
民国初年的尊孔读经运动。始于1915年康有为、陈焕章等的定孔教为“国教”的活动。陈焕章成立孔教会,办刊物,康有为自己也主编《不忍》杂志,宣扬尊孔读经是其唯一职志。随后,孔教会代表上书参、众两议院,要求在宪法中明定孔教为国教。尔后,十多个省的都督、民政长等便纷纷通电,要求参、众两院尽快通过陈焕章等人的申请,把定孔教为“国教”的动议推上了国会。官方与民间上下配合的尊孔活动,很快便取得实际效果。1913年9月,孔教会得到教育部批准,在国子监举行祭祀孔子典礼。1914至1915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先后制订《整理教育方案草案》、《提倡忠孝节义施行办法》,袁世凯则提出《教育纲要》,均针对全国的中小学生,强调读经教育,“尊孔以端其基,尚孟以致其用”意在“阐扬效忠之精义”,规定初等小学读《孟子》,高等小学读《论语》,中学节读《礼记》、《左氏春秋》。1914年6月24日,北洋政府教育部下令学校尊孔读经,通饬京内外各学校、各书坊:“修身及国文教科书采取经训,务以孔子之言为指归”,并且规定,“从前业经审定发行之本,如有违背斯义或漏未列入者,并即妥慎改订呈部审查,以重教育。”但是,时代潮流毕竟无法逆转,随着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失败,这一短暂的读经运动如昙花一现,在北洋政府教育部最终公布修正的《国民学校令》、《高等小学校令》及其施行细则中,删去了读经及有关内容。
第二次则发生在1930年代,以国际联盟教育考察团发布的报告《中国教育之改进》为开端,在国民政府的“新生活运动”期间达到高潮。
南京国民政府鉴于美国教育对中国至深至巨的影响,便请出欧洲国家为主体的教育考察团来华考察,以作为第三方的意见供中国教育借鉴。国际联盟教育考察团于1931年9到12月间先后在上海、南京、天津、北平、定县、杭州、无锡、苏州、镇江和广州等地考察,其考察报告《中国教育之改进》于1932年年底翻译出版。报告指出,“外国文明对于中国之现代化是必要的,但机械的模仿却是危险的……中国为一文化久长的国家。如一个国家牺牲它历史上整个的文化,未有不蒙着重大的祸害”。[18]《中国教育之改进》一经发表即引起社会广泛关注[19]260。在考察团足迹未至的河南洛阳,亦因此于1933年春创办了河洛国学专修馆,许鼎臣、周维新、阎永仁、叶连三等人主讲经史、诸子、《近思录》等,不仅吸引了一些读书人,甚至一些政界、军界要员也前来听讲[20]。到1930年代,教会大学也出现了国学研究热,金陵大学、齐鲁大学、华西协和大学、燕京大学、岭南大学、辅仁大学等都有国学研究所、中国文化研究所之类的机构,其中辅仁大学把国学作为整个学校的重点和特色。许多大学多在文学院的国文系、史学系中加设国学课程,以培养国学人才。
1934年,蒋介石在南昌发表《新生活运动要义》的演讲,提倡“尊孔读经”,要人们以“四维”、“八德”作道德准则,重修孔庙,以孔子诞辰(8月27日)为“国定纪念日”,全国举行纪念。其间湖南、广东等省在全省内开展切实的读经运动。1935年4月,湖南省主席何键通令全省中小学实行读经,并派省政府委员曹典球编著读经教材。具体办法是儿童从小学到中学十二年之间,读《孝经》、《孟子》、《论语》、《大学》、《中庸》。到了大学,选读他经。同年广东明德社开办“学术研究班”,轮训第一集团军政人员,以《孝经》、《四书》、“群经大义”、宋明理学为研究科目。时任广东省主席的陈济棠还来到研究班讲授《明德要义》,鼓吹尊孔读经。同时,明德社又开办学海书院,聘张东荪为院长,招收大学毕业生入书院读经。[19]320
在北方,在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河北省主席、冀察绥晋署主任宋哲元的积极推动下,也提出了具体的读经办法,在中小学推行读经。他不仅设立了河北莲池讲学院,在多个“通令”中“将孝悌忠信礼仪廉耻八德,垂为信条,通令尊行”,还在机关和部队中开展读经活动,“特聘请前清翰林、汉学家梁式堂为省府顾问,使其为众人讲经。每逢星期三、六晚7时至9时,省府大礼堂红烛高烧,气氛肃穆,讲师高坐首席,省府各厅处局长,驻军团长以上官长,皆环坐听讲,宋哲元本人也安坐师右,持书静听。读经遂蔚然成风。”[21]
在此运动期间,为配合读经活动,打开市场销路。各地出版社纷纷掀起了翻印古籍的热潮。从1934年到1936年期间,以上海的出版界为表率,商务、中华、开明、世界、大东等大书局,都在忙着翻印古书。商务有《四部丛刊续编》510册(已出齐),《三编》500册(已出齐),《四库珍本》1970册(已出齐),《宛委别藏》150册(已出齐),《丛书集成》4000册(已出1200册);中华有《古今图书集成》(已出519册),开明有《二十五史》及《二十五史补编》;世界书局有《国学名著》;大东有《医学大成》。其他小规模的翻印古书,更有多家,不及编计。如表1所示[22],这几年中翻印的古籍数量大大超过了普通书籍。这种状况一度引起反对读经人士的不满,他们认为这些古书价格不菲,在国民经济日渐破产、国民购买力日渐枯竭的时候容许这样空前大规模的出版古书,是一个令人不能理解的现象[23]。
表1 1934、1935年出版社出版古籍不完全统计表
上述这种翻印古书的热潮一方面反映了出版商敏锐的市场触觉,同时也可看出这一时期社会上对于古籍的实际需求。
民国初年至1930年代的读经运动皆为不同背景之下不同社会运动的混合物。虽然从实际结果来看,由于受当时内外交困时局的影响,这些读经运动如浪潮涌过,很快消融在浩瀚无垠的时代大潮中,都没有能够有效的长期持续下去。但是应该看到的是这些读经运动除了隐含其中的政治意味之外,还包括着抵抗侵略、民族复兴、文化建设等问题的不同思路和走向[24]。
随着以西方新学为主体的教育体制的逐步建立,以儒家经典为主体的传统知识和教育到底何去何从成为众多有识之士普遍关心的问题,在图书、报刊、杂志这些大众媒体形成的公共领域内,不断掀起讨论的热潮。在不同领域,关于传统文化的问题以不同面目呈现在媒体之上:青少年教育中的读经问题、学术研究领域的国学研究问题、文化艺术界的保存国粹问题、国民政府的文化建设问题……这些多样化的讨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展现了讨论者对古今历史、中西文明的基本态度,涉及传统文化与现实政治、与社会生活、与教育改革、与文化创造、与知识传授、与道德及人生观等等关系的看法,从实质上反映了阅读的现代化转型及中国现代化建设中的种种困境。
民国初年,中小学全面废除读经课,但以康有为为首的一批保守派文人一直以恢复读经的名义,致力于订孔教为国教的运动。他们的舆论阵地主要是以《不忍》、《孔教会杂志》为核心的一批刊物。其中心论点是在儒学普遍主义的基础上积极提倡以孔教国教化为中心的“国家认同”。这种“认同”既不是以政治结构、也不是以种族或血缘为前提,而是建立在一种统一的精神支柱上。“中国之国魂者何?曰孔子之教而已”。[25]孔教浓缩了中华文明的精华,它是中国社会的精神支柱,是全中国人唯一的正统学问。正是在其基础上,读经意义重大,因此要倡导全国恢复读经,国家应采取积极措施,尽最大可能地强调精读孔子著作[26]。《天演论》的译者严复也在1913年发表文章,认为经书是中国立国之本,声援读经。“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以经为之本原……今之科学,自是以诚成物之事,吾国欲求进步,固属不可抛荒。至于人之所以成人,国之所以为国,天下之所以为天下,则舍求群经之中,莫有合者……”[27]在他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还计划把文科变为“完全讲治旧学之区,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彝伦道德文章于不坠。”[28]
同时,另一派学者在自己的阵地上纷纷发表看法,对上述观点予以驳斥,认为康有为等主导的尊孔读经,只不过是借孔子之名,妄图复活帝制。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明确指出:“孔子生长在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29],袁世凯正是借此而阴谋复辟帝制。被时人评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的著名民主派思想家章太炎则痛斥袁世凯“包藏祸心”,指出袁世凯祭天尊孔,让学生读经,是为了愚弄人民。他写了《驳建立孔教议》,批判康有为的复古活动,他指出,“近世有倡孔教会者,余窃訾其怪妄。宗教至鄙,有太古愚民之行”。与孔教会针锋相对,他开办国学会,讲授史学、文学、文字学和诸子学,驳斥立孔教为国教的主张:“大抵孔子乃春秋战国一政客,其七十子之徒,不过其政党中之党员耳”。[30]声明国学会与孔教“绝对不能相混”,“其已入孔教会而复愿入本会者,须先脱离孔教会”[31]他在日本、上海、苏州等地系统宣讲国学,影响巨大。例如在苏州讲学时“听者近五百人,济济一堂,连窗外走廊等地,也挤满了人。各省来学者,寄宿学内者,有一百余人,盛况空前。”在听课者中,不乏钱玄同、顾颉刚、傅斯年、黄侃、钱穆等这些日后的国学大家。顾颉刚称:“他的话既渊博,又有系统,又有宗旨和批评,我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教师,我佩服极了。”[32]在章太炎看来,读经和尊孔应该分开,反对孔教会反对尊孔复辟,并不等于反对读经。读经还是应该提倡的,只是不局限于儒家的经书,“于今读经,有千利无一弊也。”[33]之后又发表了《论读经有利而无弊》的演讲,为读经正名。认为“救国之道,舍读经而末由”。
这一时期关于读经的论争中,我们看到论战的核心并不在于是否应该读经书,而是在于救国道路走向的问题:是靠恢复孔教,建立封建道德和教化体系来重建天下秩序还是以西方的科学民主来救国。而读经不过是在这目的之下的手段之一。坚决反对尊孔读经一派的观点则主要以资产阶级革命思想批判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视“三纲五常”为愚民的旧道德,把斗争矛头指向封建纲常名教。“三从四德也,培养奴隶之教育也”[34]。因此革命派认为,中国的出路不在复古而在革新,不在孔教而在科学。开启民智,应该学习新知而非读经。
发生在1920年代的“青年必读书目”的讨论,从《清华周刊》记者向胡适、梁启超征求青年学子必读书目开始到《晨报副刊》上的青年必读书目事件的论战。本质上也是读经问题,借助大众媒介这个平台,在普通民众间更为广泛和具体化的讨论,是读经讨论在更大范围的延续。
进入1930年代,随着北伐战争的胜利,南京国民政府在形式上统一了全国,开始着手全面的经济和文化建设。1929年伊始,国民政府掀起了新一轮的“读经”运动,湖南、广东两省发起中小学读经活动,将四书五经选编为教科书内容,强令中小学生读经,一时成为众矢之的。在此过程中,全国上下开始了读经问题的大讨论。尤其是1934年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授的汪懋祖先后在具有全国影响的大报《时代公论》和《申报》上撰文《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5月4日)、《中小学文言运动》(6月21日),反对中小学教科书使用白话文,主张读经,复兴文言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各大媒体都开始就读经问题开展讨论。1935年5月10日《教育杂志》出版“读经问题”专号,发表了73人对读经问题的意见。6月15日刊出的《新生周刊》上,发表由文学社等17个团体,艾思奇、老舍、李公朴、胡绳、郁达夫、周予同、叶青(任卓宣)、万家宝(曹禺)、叶圣陶、周建人等148人署名的《我们对于文化运动的意见》,批判读经[35]。同年,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四月号也出版了“反〔读经〕〔存文〕特辑”(第六卷第三期),对读经大加反对。
在此期间,参加讨论的,上至党国要员、学术名流,下至普通的中小学学校教师、编辑。声音遍及图书、杂志、报纸,不仅渗透到各个学术刊物,也在公共大报上成为焦点内容。或赞成读经或反对读经的声音此消彼长,1934年《大公报》公布了《中小学生读经冀教厅奉令严密查禁》,教育部责令下属部门纠正强令读经的行为,应把注意力放在提高数学及自然科学程度上面来[36]。而在1935年又以评经纰谬为由,饬令西南出版物编审委会,下令禁售商务印书馆第二十五卷第五号《教育杂志》的读经问题专号[37]。
这场以民族文化走向为主旨的读经讨论,大致有三方面的观点:支持方、反对方、相对论方。坚决支持读经的一方认为读经有助于进行道德建设和中国文化建设,有利于国家的繁荣富强,可弘扬中国文化,提高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国民党的高级要员陈立夫、张群、何键等人认为读经是挽救“国运”和纠正“思想”的重要方法。何键说:“中山先生谓我民族生而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诸德,是即我国民性也。……然欲培养而扩充之,读经纵非唯一之资料,然不能不谓为第一有力之资料矣!”[38]一部分学者不仅赞同读经还实际登台讲经,如著名国学大师章太炎、中山大学教授古直、岭南大学杨昌寿、安徽大学的姚永朴、正风文学院的王节等人。他们认为读经有千利而无一害(章太炎),其根据在于“古今人类,同此心理,故虽千年前之典训,而其原理原则,又仍可奉为模范也”(杨昌寿)。“群经至博至精,是为万事之标准”(姚永朴)。经书是民族精神的维系,是日常民生的承载物。“盖经者,吾国先民数千年来精神所系者也,政教号令准于是,声明文物源于是,世风民情日用起居安于是”(王节)。[39]
反对读经的多为新文化运动的成员。蔡元培、胡适、吴研因、叶圣陶、鲁迅等人纷纷撰文批驳读经。蔡元培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他指出民国的教育方针已经废弃了尊孔读经。“小学生读经是有害的;中学生读整部的经,也是有害的”。[40]胡适先后撰写了《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读经平议》、《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等专文,发表自己对读经的看法:“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41]叶圣陶也就读经问题发表评论说:“经书对于中小学生绝对不需要……大概从教育的立场说话的人都不主张让中小学生读经……然而,现在教育界中偏多不从教育的立场说话的人,更有教育界以外的人也硬要来管教育的事……凡是不懂得教育的人不配来说甚么话,出甚么主张”。[42]吴研因在《读汪文〈中小学文言运动〉后声明》中指出袁世凯等人“提倡尊孔读经,原与他们的‘帝制’‘复辟’等目的有连带的作用,不特其愚已甚,其心实尤可诛。”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对读经提出批判,坚持自己1920年代以来的反读经的观点,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不过是权势者们手中的敲门砖。
在社会上,大部分青年学生也是反对读经的。当时燕京大学的一名即将毕业的学生的观点颇能代表反对读经青年的心声:“我敢大胆的说尊孔读经复古政策是一条死路,是一定要失败的,没有旁的理由,时代不需要这一套。中国目前要作的事,而急于要兑现的多得很……偏偏舍正路而不由,专门干些不相干的把戏,哀哉!如果读经尊孔能使中国富强,不受帝国主义的压迫,那么满清政府时代,读经的工夫不可谓不深,结果人家打来了,木鱼敲的再响些,经书读得再熟些,把孔子骨头挖起来起敬贡。”[43]
在1930年代的读经论战中,争议的焦点在于读经本身的态度和方法。持绝对读经论和完全反对读经论的人都极少,以1935年教育杂志举办的读经讨论为例,绝对赞成者和绝对反对者,双方人数都不过十余人[44]。
在反对读经的声音中,大部分人还是有所保留的。大家所反对的其实是读经救国论,过分夸大读经在“救人心”、“救民命”方面的作用,把读经看成是包医百病的万应灵丹。“从前大家说科工救国了,现在大家都说读经可以救国,大刀队可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举精神文明以嘲笑物质文明,这真是时代的幽默!”[45]16
经还是该读的,关键是把读经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怎么去读。就连经常在媒体上大肆批判读经,建议青年读者“爱惜精神,莫读古书”,并且写了一连串的文章《我的读书经验》、《要通古书再等一百年》、《无经可读》、《劝世人莫读古书文》等的书评家曹聚仁也劝告青年读经不必性急,让四五十年后的人去读古书,也未为迟[45]63。蔡元培认为大学相关专业的学生读点经史方面的书籍,为中学生选编经传的文章,编入文言文读本,都是可以赞成的。在叶圣陶看来,如果到中学仍不接触国学的话,将来数典忘祖简直是毫无疑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小学读点经书,尤其是中学读点经书,并不是一件坏事……“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外语学得顶呱呱,顶好的结果就是多培养几个‘江白度’”。[46]
还有对读经持相对论的一派,他们认为任何过分夸大和完全漠视经书的看法都是错误的。读经要有科学阅读的态度和方法。在态度上,把经书当成天经地义或用宗教的态度去读经都应该排斥,现代读经,就应该用现代阅读眼光,把读经当做读书的一种,重新估定经书阅读价值,批判地来读。在方法上,应该是有选择的读,应该经史并读。他们所分歧的主要在读经的方法上:何时读经较为适宜:到底小学应该读经还是中学读经或是成年以后读经;哪些经书应被选择来读……应该读经的不是小学生,而是国民政府大小官吏,国民党各级党员和国内各种军人[47]。现在儿童的小学中学课程已太繁重了,决不可再加上难读的经书了[48]。读经问题,不在经本身,乃在读者为谁以及目的何在[49]。凡是力能读经而又喜欢读经的人,随时随地都有读经的权力,不必枉尽义务去提倡读经。读经就是读经,问题很简单[50]。把读经当成复古运动,强迫中小学生读经,违背时代精神,开历史的倒车为绝大部分学者所反对。
从民国期间发生的大大小小读经论战来看,如果把其中为政客利用以及投机心理等外部因素放在考虑之外,读经论战就本质而言与现代中国教育界、学术界同仁救国、救文化是分不开的,是一场深刻的爱国运动。甲午战争以来国运不济、民族自信力衰减,多数国人已接受了来自西方的观念,以物质的贫富多寡、武力角逐的成败决定文化的优劣。作为传统知识文化象征的中国古书这一载体被视为故纸而弃若敝履。崇洋媚外成为一时风气,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有识之士敏锐指出这种今天下竞为物质的结果就是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之文在十年内就可以“不待秦火而尽归烟灭”。[51]中国文化即将面临的命运就是“中国文章,其将殒落”![52]
一大批感时忧世,有着深刻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有识之士,眼见现代化建设过程中中国文化的失落,痛心疾首,欲极力挽救其中的偏颇,既要保证中国现代化建设顺利进行,又要保留中国文化特色。他们所持的信念无疑是有着重大现实意义的:中国的现代化不是西方化,也不是英国化、美国化、德国化……。事实上,以读经为切入点的国学教育虽然不能直接救国和救人心,不能直接使国家振衰起微,但从长远看来,在时而拉“东洋车”,时而拉“西洋车”的中国建立有特色的中国文化,加强国学教育是有助于进行道德建设和中国文化建设的,对国家的繁荣富强,弘扬中国文化,提高中华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也是不无助益的[53]。读经问题实际上是一个中国文化建设的问题。在读经讨论后期,随之而来的抗日战争使民族危机日益加剧,全民投入到抗日救亡中,读经讨论也随之中断,尚未形成一个最终的定论,读经讨论将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继续,关于中国现代化走向和文化建设的走向问题也有待于在新的国家建设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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