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鸣
患有白化症的高洪舟在未名湖畔。摄影_钟锐钧
透明小瓶里装的是希望,每周需要注射两支,价格两万八千元人民币。拿到这希望还需要坐飞机到香港或韩国取货,保存在三到八摄氏度的冷藏箱内,否则,就要看着不会说话、不会大小便的9岁独子不断佝偻、痛苦起来,“油尽灯枯”。
浙江人李一平尽量平静地描述自己儿子的状况,确诊六年来,超过500万的费用让这个倔强的外贸商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家庭小环境他撑得住,国际大环境则不受他的左右,更会影响他的生意。俄罗斯受制裁、卢布贬值、民众购买力下降;乌克兰战火纷飞,遑论互通有无,主要生意伙伴状况如此,家庭收支平衡很快便捉襟见肘,他却仍在酝酿更大的野心,创立私募基金会、开办非营利的基因技术研究所。
得承认,他的天下观、责任观比常人坚强。想为自己的血缘负责,他得用这种不凡的方式。
李一平的对手是现代医学的盲点之一:罕见病。罕见病也称“孤儿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只要患病人数占总人口0.65‰-1‰的都算,如血友病、地中海貧血、渐冻人、白化病、戈谢病等。目前世界上已确认的罕见病有近7000种,而我国罕见病人约为1644万,每种罕见病患者约2740人,已超过国民人口基数的1%。
尽管在一些医疗体系健全的国度,少数罕见病已被部分攻克,但整个领域仍是孤舟泛海,李一平做到的,在中国病人家属中算极致了。
他儿子患上的粘多糖病Ⅱ型重型,属遗传性少儿罕见病,病人因“艾杜糖醛酸-2-硫酸酯酶”的缺失,体组织内大量粘多糖蓄积,肝脾肿大、身材矮小、智力有障碍,即便在中国最顶尖的医院,这仍是被劝说应放弃治疗的一种绝症,因为多数患者在青春期到来前就会终结生命,“吃点好的,让他开开心心的”,封条贴在父母的心头。
李一平却揭开了。他通过病友互助组织知道在美国有一种控制病情的药,非常昂贵,六毫克售价一万四千元人民币,需终生使用,且用量与体重增长成正比。在美国,这种药列入医保,在中国,尚未引进。
于是有了开头的故事。李一平的儿子自3岁确诊以来,曾出现过行走困难,不愿走路的症状,但在药物控制下已经好了很多。如今,9岁的他在北京一所特殊学校受到照顾,每月7000元费用。能和小朋友在一起,“小李”挺开心的,李一平也觉得蛮好。
但还不够好。他想扭转儿子的病情,突破药物不能穿透的“血脑屏障”(大脑毛细血管阻止某些物质由血液进入脑组织的结构)。这本属于人类屏蔽有害物质、进行自保的精巧构造,却也使药物不能进入“小李”的大脑,也就永远无法学会说话,不能恢复少许的智力。
尽管只有初中文凭,这些年自学成才的李一平仍比绝大多数医生敢想,他瞄准的是国际水准的基因医疗手段,理想状态是达到根治、恢复部分智力、不再终生依赖昂贵的药物。
目前,治疗罕见病的方法主要有三种:对症支持治疗、酶替代治疗(即持续注射国外研制的生物制剂)和骨髓移植。这些方法通常资源有限,并且费用昂贵。而基因疗法是近几年开始发展起来的,通常是利用慢性病毒为载体,把治疗基因引入患者体内,将变异基因“重写”为正确基因,就像电脑被 “特洛伊木马”病毒感染后,会导致用户文件重写信息。
尽管在小范围动物及人体试验中收获过成效,基因疗法仍然具有很高的风险,目前只在国外少数科研医疗机构有相关项目。北京协和医院的一些专家便告诉《南都周刊》记者,这种疗法虽然潜力很大,但也曾导致病人死亡或是患上白血病,不确定性很高。
但是,这并不能阻挡李一平博取希望的决心。他曾考虑过投资移民,让儿子参与国外的试验性第一期治疗,但儿子的体征已经无法瞒过移民官,也就无法获得当地医保,获得治疗资格。
青岛,多发性硬化患者刘杨在一个基督教青年聚会唱诗活动中张开双臂。摄影_吴宏
晓迪患上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后,他大姨送给他一个电动轮椅,这个轮椅很沉,只能在小区活附近活动时使用。摄影_张星海
戈谢病人大会期间,病友们同游颐和园。沉默寡言的韩硕更愿意用身体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摄影_李昊
宋杰站在田间小道上,享受难得的室外空气。由于肢端肥大症遗留下的骨质疏松导致了左腿骨折,所以行动不便,他的日常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家中。摄影_孙湛
于是他转而联系正在进行这种尝试的美国专家,决定带头成立一家公益性质的医学研究组织,一旦美国方向测试有效,他就引进技术第一时间对接、发起中国的试验。这起码要花1000万元人民币。因此,他还得成立一个私募基金会。尽管凑够启动所需的200万原始资金已经非常吃力,之后的募捐结果在目前也只是幻象,但他仍愿意为此一搏。
李一平的许多医学前沿信息,来自一位更为紧迫的Ⅲ型患儿的母亲。今年8月她去了巴西,参加世界粘多糖病大会,带回许多欣喜的消息。尽管她四岁的女儿yoyo的痛苦深在中枢神经系统,目前在国外也没有药物可以治疗。
yoyo的死亡预期会在12-14岁时到来。五岁之前,如果仍得不到有效治疗,她的中枢神经系统将不断退化,进入第二个阶段:过动、游走、无法正常睡觉、听力丧失、情绪失控。接下来是恐怖的“鱼缸”时期:伴随脑部异常放电,病人失去行动和吞咽功能,逐渐丧失对外界的感知。“yoyo将无法再触摸到这个世界、再感觉到这个世界,她会恐惧、大喊呼喊妈妈,我抱着她,听得见,她却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曾参与过两次载人航天发射任务的yoyo妈秦可佳,将母爱转化为整晚坐在电脑前查阅国外论文的动力。她积极联系专家、搜集其他国家案例,用勤奋和知识赶走了部分悲伤。
在巴西的大会上,她得知法国一家公司通过了第一阶段的基因疗法临床实验。但yoyo没有医保,不能参加国外试验。500名与会者中也没有中国内地专家的面孔,尽管许多是华裔。罕见病在国内的重视程度的不足,让许多人才选择在国外的大学或公司里发展。
在孤独中,秦可佳只能自己尝试牵头。跨越了种种困难后,和李一平一样,她迈出了第一步:她發起成立的北京瑞希罕见病基因治疗研究所,成了国内第一家患者参与发起的非营利科研机构(民办非企性质),并找来了国内顶尖的病毒载体和基因治疗专家压阵。瑞希是yoyo的名字,明年五六月她满五岁时,国外试验会出正式结果。
支持着李和秦这类家长的,是一部在罕见病友圈热门的美国电影《良医妙药》。它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担任生物技术公司高管的父亲,发现两个孩子患上庞贝氏症后,毅然辞职并集资了一亿美元,与一位教授共同成立了一家制药公司,赶在孩子生命结束前研发出了药物,让他们重获健康。
这种好莱坞式的光明结局,在一手信息缺失、政策壁垒更加复杂的中国,也许很难实现。但李一平和秦可佳又算是幸运的,至少他们子女的致病因已经清楚,甚至有药物可以帮助。
只是,这种病例的诊断和治疗之路远比其他病人来得艰辛。
秦可佳说,自去年9月孩子确诊以来,她走过了全中国没有第二个女人走过的路。
首先是一线医生的倦怠。她曾遇到过301医院的好医生,面对确诊时精神崩溃的她,仍耐心地解释两个小时。但更多时候,她面对的是遗传病医生们见怪不怪的冷漠。而在台湾,医生给病友组织讲话前,会先鞠一躬,说:“对于罕见病来说,医生才是学生。”
跟台湾相比,大陆的罕见病治疗资源也相形见拙,专业、慈善背景的罕见病医生少得可怜。做好规定动作,是体制内最为稳妥的选择,却跟不上潮流。
其实,许多罕见病如果能在早期确诊,通过药物治疗和控制,甚至只是改吃特殊配方的食物,就可以极大减轻疾病的影响。但面对林林种种的病症,许多一线医生未必能及时准确地诊断,也缺乏可靠而全面的病例数据库可以参照。
2014年11月,在深圳召开的第二届世界罕见病研究联盟会议上,国内外许多医生和病人组织都提到了数据库的重要性。欧洲最大的病友组织、总部在法国的OrphanNet创始人Segolene Ayme女士向《南都周刊》记者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1974年,我还是个年轻医生时,遇到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妈妈,抱着个很丑的男婴向我求医。那孩子脸都扭曲了,耳朵也折了,而他爸爸在远方潜水工作,这位母亲非常孤立无援。作为一个漂亮男婴的妈妈,我觉得生活真是太不公平了,决心为她找出病因。在翻阅了大量资料后,我终于诊断出他患的是戈尔登氏综合征。由于治疗及时,孩子的大脑发育没有受影响。两个月前,我收到一封Email,是这位妈妈在电视上见到我后发来的。她问我:你还记得我吗?并发了一张她儿子的近照。他虽然长相还是不好看,但身体健康,现在是个海滩救生员。我觉得非常自豪和欣慰。”
Ayme女士认为,建立起了大规模的数据库,就能帮助更多这样的孩子,减少大家走弯路浪费的时间金钱,也减少了医疗资源的无效浪费。国际罕见病研究联盟(IRDiRC)的CEO,Paul Lasko博士介绍,现在加拿大已经建立了专门的诊断网站,医生只要在病状问卷上回答一系列判断题,系统便能协助诊断出对应的罕见病。“我当了25年的医生,如今的罕见病确诊率已经从当年的3%提高到了25%。”
目前,美国、欧盟等地都建立起了大型的罕见病数据库,并将数据开源共享。但这些病例大多来自欧美人种,对于东方人种的参考意义有限,而且也面临语言翻译等壁垒。在亚洲,韩国政府已经开始了数据库的翻译和维护,而在中国,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人,病人组织和名医。
李一平创办了一个50人的微信群,里面都是同型患儿的家长。更为大型的病人组织,还有针对白化病的“月亮孩子之家”,针对卡尔曼氏综合征的“老K之家”,以及“蝴蝶结罕见病互助中心”等。民间组织罕见病发展中心主任,“瓷娃娃”黄如方向《南都周刊》记者透露,他曾代表患者群体写过呼吁信,让卫计委设置一个罕见病办公室。据说委里的高层领导过了目,但对方仍像处理信访群众一样打发了他,只寄来一封写着“来信收悉云云”的统一格式挂号信。
更多时候,罕见病患只能以某个“黄金科室”或是某位名医为圆心聚集。在深圳的第二届世界罕见病研究联盟会议上,有位中年女性特别显眼。她非常瘦,肚子却很大,憔悴的脸上双目炯炯,遇到中国面孔的专家就凑上去寻求帮助。
这位女士网名“刚强”,来自“中国腹膜假性粘液瘤网络互助联盟”。这种病初期症状形似阑尾炎,开腹后往往发现腹腔内有果冻状物体,发病率在百万分之一到五十万分之一。恼人之处在于,这病没有特效药,也无法靠手术完全消除。开腹清除两次以上者,如果再犯,大多生命质量低下,多因消化系统衰竭或内脏受挤压而告别人世。
因此,国内大多数三甲医院并不受理二次以上手术患者,“没必要、花钱、痛苦”医生们大多如此婉拒,全国至今只有一个粘液瘤科,在北京。里面只有一位医生常年主刀,手中案例已过四百。他的病历登记本和“刚强”所在的QQ群,成就这个国家对这个病最完整的记录。
周密在咖啡馆的鱼缸前张望店员,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患上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的周密,妈妈辞工经营了三家咖啡馆。摄影_孙炯
类似这样且不为人知的病种还有许多,病人们聚了又散,某人离世的消息传来,大家就在QQ群里点一枝鲜花或蜡烛,根本来不及成立NGO或公开募款。在许多病友和家属看来,这是一种宿命,但他们同时又是英雄。“你们(健康人)应该感谢我们,是我们承担了人类的风险。”一位罕见病人这样跟《南都周刊》记者说。
他的说法并不牵强。“其实,每个人的基因中,平均都有7到10组基因存在缺陷。如果父母恰巧都带有同样的基因缺陷,孩子患上罕见病的几率就很高。80%的罕见病都是由于基因缺陷造成的,只要有生命传承,就会有罕见病的出现。”华大基因科技合作事业部副总裁彭智宇博士解释。
我国罕见病总患病人口约为1644万,其中95%的人是没有治疗方法的。从这个角度看,预防比治疗更急迫。尽管婚前育前体检一直在推行,但只针对少数病症,比如广东地区高发的地中海贫血。要让孩子避开其他几千种罕见病,除非夫妇双方都做一次全面的基因筛查。
在目前,全面的基因筛查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但随着基因科技和数据库的发展,实现的可能性正在迅速提高。比如在国内,华大基因几年前开始和美国费城儿童医院合作,在深圳启动了一项首期对1000个罕见病患者进行外显子测序及生物信息学分析的项目,希望通過对1000种罕见病基因组学的研究,寻找到更多与罕见病相关的致病基因,为临床诊断和个性化治疗奠定基础。
未来,它还计划推出针对12种和600种高发罕见病的检测项目,让普通人可以像做婚检一样提前筛查。
而在另一方面,对于已经有治疗方法或药物的罕见病,病者更期待国内能像欧美日韩等地一样,将其纳入医保范围,或者,至少让国外研发的药物能顺畅引入内地。可惜,这种期望似乎遥遥无期。国内有实力的企业或机构,自己研发罕见病药物的动力也不是很强。
“开发和上市一个罕见病药物,在欧洲的成功率为1/4317,美国仅为1/6155,而且新药获准上市,并不意味着就能赚钱。因此,国内药企根本不愿投入太多精力。”民间组织罕见病发展中心主任黄如方告诉《南都周刊》,在美国,企业研发出一种“孤儿药”之后是有7年市场独占期的,而且有绿色通道来加快它的审批通过,这样便降低了风险。
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张宏冰教授认为,研究罕见病的意义并不仅限于病人本身,它对于其他疾病的治疗也是很有帮助的。“因为罕见病的症状非常明显,在基因层面上也比较容易识别,其因果就相当于1+1=2的公式。而我们患上的其他普通病,虽然有些复杂得像微积分,但它们总归是以1+1=2这些公式为基础的。”
地球上每一万个人中,就有六到十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跑道上,试图算出人类疾病微积分的答案。他们其实并不罕见。他们需要的,是被更多人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