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村庄风水林

他神情蔼然，操着流利的普通话，有时指导助手测量村里的“树王”，有时在村后的森林里抚树盘桓，若有所感。他，就是长期关注、研究江西风水林的美国学者、美国西萌石大学地理与东亚学教授柯利思·考金斯。1994年得知中國有“风水林”，他产生极大的兴趣，此后经常访问中国，对江西、福建等中国南方村庄风水林开展了20多年的实地研究，发表了多篇关于中国风水林的学术论文。这篇文章，他从一位西方学者的角度，向人们介绍了他所看到的江西风水林和他关于中国风水林的深层思考。

江西风水林

留住那些古老的自然风貌

2012年7月中旬，我从南昌乘车穿过广阔的鄱阳湖盆地，前往江西东北部多山的婺源县。快到古老的瓷都景德镇时，水稻田、菜畦和山坡森林组成的镶嵌画般的美景吸引着我。这些美景无休无止地次第呈现，仿佛在一一掀开数千年来人与自然互动改变生态景观面貌的雄浑画卷。

太多的西方学者谈到中国环境变迁时都明确指出，中华帝国的兴盛不仅导致自然环境走向衰退，而且加速了生态退化。西方学者认为，自古以来，热爱自然曾经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鲜明特征，中国人长期陶醉于自己的哲学、宗教、文学和艺术中表达出来的崇尚自然的传统。但近年来西方对中国环境史的评估改变了，普遍认为中国持续至今的自然环境变迁的情况是：长期退化，很少有修复或管理。人们相信，仍在进行中的耕地和城市的延伸甚至正在导致野生动植物栖息地更严重的丧失。

中国有长达3000年的帝国史，是世界上运转最久的体量庞大的社会-政治综合体，对它自然风貌改变的这一评估不会太有争议。但这一看法完全忽略了文化和生态的无数复杂因素——而正是文化和生态因素塑造和决定了中国多数地方（特别是地形崎岖地区）的农村环境。当代中国70%的陆地是丘陵和山地，千百万包括汉族在内的中国人就定居在一些从地形来说是“自然极限”的区域。确实，压倒一切的证据都表明，中国的森林退化是普遍存在的，甚至在山区也是如此。这种评估应被视为基本情况，而不是例外。但仍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地方层面——特别是相对封闭地区——的社区资源管理包括了保持和改善土壤肥力，保护水体、森林、草原和河湖资源。这些土地利用策略对地方经济可持续发展是很关键的，在多数情况下还有助于保持高水平的生物多样性。大型哺乳动物对森林植被丧失和狩猎压力最为敏感。例如，在早期的历史朝代，大象、犀牛、长臂猿就在分布范围和种群密度上经历了持续的缩减，而老虎、豹、云豹、麂、鬣羚、野猪、亚洲黑熊和许多灵长类、鸟类、爬行类和两栖类物种一直存续到现代。我在《老虎和穿山甲：中国的自然、文化和保护》一书中曾指出，21世纪的华南虎可能只有靠圈养生存了，但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它们仍然广泛分布在中国南部的山区。它们存续这么久，部分归因于极其崎岖的山区地形面积很大，许多地方可逃过平原地区那种高强度的生态破坏，但还有一些重要原因：人们相信一些动物很神奇，不应该被残忍对待或遭到毁灭;一系列多样的土地利用模式也有助于保护掠食者和猎物的生境——那些残余的自然植被。

我30多年来一直不断访问中国，开展了20多年野外实地研究。我发现，汉族社区最值得注意也最具有生态意义的土地利用传统就是普遍存在的风水林保护。在风水林这种古老的体系里，村庄或村庄群把它们的森林保护起来，从而保护好水资源、农业生产和生活空间。这一风俗也保住了一些呈块状分布的成熟原始常绿阔叶林——这种森林曾普遍构成中国南部热带、亚热带地区的自然植被。花粉化石揭示，这种亚热带森林曾经覆盖从秦岭-淮河生态交错带到最南省份的中国南方绝大多数地区。虽然今天它们高度片断化，但仍然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亚热带森林。这些森林是独特的。首先，同一纬度带上的地球陆地大多是沙漠。只有北美洲东南部具有相似的亚热带森林，但它们蕴藏的动植物种要少得多。如果没有这些历经数世纪和几十代一直受到保护的村庄风水林，那些成熟常绿阔叶林的残遗将会极其稀少了。

江西的人们不仅深知中国南方风景林的古老特征，而且正在推行一项长期的保护管理和修复计划，完善江西的风景林。弄清楚1000多年来中国南方成千上万个村庄在人与自然互动中为什么和怎样保护好这些风水林，理解这些块状的自然植被的文化和生态内涵，对推行江西风景林计划是有意义的。

美国砍完森林才想到保护

中国很早就保护一些“神圣森林”

我首次见到风水林是在1991年。那是福建梅花山保护区附近一个叫桂竹坪的小村庄，一群木结构房屋和夯土民居镶嵌在保护区高山下的低坡。这个保护区建在地形崎岖的玳瑁山，旨在为急剧减少的野生华南虎种群提供一块栖息地。坐在保护区的厢型车里，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片近在眼前的村庄森林。它和人工造的毛竹林、杉木林融为一体，还毗连着一小块幼龄的演替林。一位中国同事指着一处特别葱绿的山坡用中国普通话对我说：“这是你应当知道的——它叫风水林。”我此前从未听说过“风水林”——这不是英语中的术语，在美国或欧洲也没有这种森林。我仔细观察，浓密深邃的成熟常绿阔叶林覆盖了一座小山。小山后脉一直向上延伸到一座华丽的小寺庙的左侧。抵达村庄中心前，我们穿过一处约20株巨大柳杉组成的小树林。这也是一处风水林，连接着村庄下方的一个大型土地庙。我很快知道，梅花山保护区缓冲区25个村庄中，每个村庄都有至少一处这样的森林——许多村庄的风水林达到5个甚至更多。这些风水林均有古老的村规民约提供保护。根据风水林管理规定，假如某人砍伐林中的1棵树，他的家庭将被罚没1头猪，这头猪屠宰后由村里其他家瓜分。此后，我发现，中国南方的有些村庄甚至将风水林称为“杀猪林”。这些传统的一部分依旧保留了下来，但保护区官员说，保护区范围内的风水林已经登记为特殊的“保护小区”，由保护区工作人员和村民共同管理。数年后，我了解到，“建立保护小区以保护风水林”的理念在江西婺源县也得到了实施。在婺源县，截至2003年，已经有191处森林被作为单个的保护地实施了保护。这就是人们所称的“婺源模式”。江西、福建和中国的其他省份都采用这种模式保护小块森林。

1994年和1995年，通过在福建西部的玳瑁山、武夷山就村庄土地利用和生态保护从事实地研究，我发现这一地区无数村庄的风水林都有幸保存了下来。许多风水林被村民很好地保护，即使它们生长在保护区外也是如此。我在梅花山、龙栖山、武夷山一带研究发现，即便是1949年之后，在风水活动和风水林被禁为“封建迷信”的时期，村民仍然保护这些森林。在大跃进、大炼钢铁和“文革”时期，包括风水林在内的许多森林和文化产品均被摧毁，但无数的村庄千方百计保护好他们的风水林。他们声称，这些林子作为风景林是很珍贵的，或者说，这些特定的森林可提供阴凉，阻挡风雨，防控洪水。这一年，我了解到，福建最有名的一处亚热带森林之一——现在的乐土亚热带雨林自然保护区，其实是一处在大跃进时期免遭刀斧之祸的古老风水林。当时，一位厦门大学教授建议省政府不要任由它被破坏，因为林中可能生长一种具有重要经济价值的藤本植物，它可提取工业橡胶产品所需的乳胶。就我所知，没有那样能产橡胶的藤本植物，但这一策略有效保护了这处风水林，使它成为中国曾经广布的成熟常绿阔叶林的一个特例。

我在美国长大，不理解什么是“神圣森林”，认为它们应该是只跟其他文化相关的事物。在大学里，我了解到，亚洲、拉丁美洲和非洲的一些地方存在“神圣森林”，北美洲的一些土著居民也有许多自然圣地，但特殊的信仰竟能使一個地方变得神圣，这我难以理解。最近这20年来，尽管在无数的中国村庄开展研究，我发现，以我所学，仍有大量自己未知的领域。即使是中国的城里人，有许多——甚至是大多数——都不了解南方农村的风水林。中国的政府和人民都努力实现国家现代化，拥抱社会主义、科学和工业，致力于把中国从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建立没有阶级剥削的社会主义社会——对这样的国家来说，不了解风水林不值得奇怪。在中国的历史背景下，将风水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把“神圣风景”贬斥为原始的旧物，为基于现代科技的社会发展让出路来，这都被认为是必要的。在西方，中国风水林实际上仍无人知晓——这么说是符合实情的。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假如没有充分的了解、关注和持续的管理，风水林将从中国的风景和中国人的社会记忆中消失无遗。

我们可以把风水林放在全球历史的视野来理解，这样可以揭示世界不同地区文化信仰和生态实践之间的关系。在西方传统中，“神圣森林”理念是一种基督教以前的异教信仰，基督教传遍欧洲时就把它们冲毁了。中世纪农业和畜牧业的扩张加速了森林片段化。殖民时代、工业革命时期，欧洲渴求域外的木材，他们殖民北美洲时，仅有的“神圣森林”都处在美洲原住民栖居的土地上。欧洲人很快将这些和其他森林资源转换成了木材和燃料，并将土著美洲人驱离他们的绝大多数家园。到19世纪早期，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几乎所有的森林已经被清除罄尽了。移居者和各种公司将目光转向西部的“处女地”。北美洲发展了一种盘剥自然的资本主义文化，在这种文化里，所有的资源都有潜力被转换成为商品。只是后来美国人才开始为这种文化模式深感懊丧，开始推崇一种新的理念：荒野是值得保护的。美国开始确立全国性的政策，为大规模的保护地和自然保护项目让路。这一思想的嬗变发生在化石燃料使用迅猛增长的19世纪晚期。这时，美国从依赖木头转向依赖石油、煤、天然气和它们的衍生产品，这使美国人有条件启动对森林的保护，在全国许多地区开展再造林运动。这一历史进程迥异于中国。在中国，尽管也严重依赖于木头和其他生物燃料，毁林不可避免会普遍存在，但数个世纪以来，个别社区，特别是南方社区，已经保护了他们自己的森林、森林斑块和零星的树木。目前的中国，即使农村社区，化石燃料用量也在增加，再造林的努力也提速了。中国和美国都必须应对日益严峻的碳排放和气候变化问题，再造林在基于可替代能源、向碳中和经济转变的过程中将扮演关键的角色。说到森林、能源利用、气候变化的历史和未来，中美两国人民都有许多地方值得互相学习。风水林就是其中的关键部分。风水林启示我们，社区成员怎样可以一代接一代共同努力保护好地方自然资源，即使在政治、经济和环境发生深刻变化的时期也没有中断。

体现古人趋利避害的智慧

演绎人类和森林的和谐互动

2011年、2012年和2014年的夏天，我和一个由美国学生、美国学者、中国学者、中国森林保护专家组成的小组一起工作，在江西、福建、广东的29个村庄研究风水林。在江西，我们已经在省内14个村庄完成全面的社会、文化和生态调查。这14个村庄中，4个在井冈山自然保护区，3个在官山自然保护区及其周边，7个在婺源县。这项研究目前仍处在早期阶段。在接下来的7年里，我们将在江西和另外10多个南方省份持续开展这项研究。

研究风水林，必须理解它们和风水原理、村庄风景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风水，由“风”和“水”组成，在英语里没有合适、对等的译词。虽然这是一套非常复杂的古代理论，但它是建立在对普通和基本的环境力量的深切尊重上。任何自力更生的小型农业社区，如果总是暴露在过多的狂风、洪水和侵蚀中，就不可能长久兴旺发达。假如干旱持续太久，这些农业社区也不可能挺得过去。汉族从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迁移到南方亚热带的平原、丘陵和山地定居时，他们需要根据一个样式来选择最佳的村镇定居点，也需要一个计划来指导如何明智地发展这些定居点。风水就提供了一套土地利用计划方面的理念和模式。中国热带和亚热带长达数百年的大规模移民，已持续发展出一套环境知识大全，并灌注到从长江流域至华南沿海的村庄风景。因此，农村风水理念为在中国南方荒野地区定居提供了实际指导。在南方，过于丰沛的降雨和偶发的狂风能导致严重的洪灾和侵蚀，尤其是丘陵和山地的斜坡需要精心经营，水稻生产和长期稳定的农业基础设施才能得到保障。遵循风水原理，可确保村民不会将社区建在河漫滩、不稳定斜坡或有可能强风肆虐或酷日暴晒的地方。树木和森林是这一计划进程中最关键的部分。

另一方面，在前现代信仰体系中，风水成为一套具有普遍魔力的土地管理系统，人们据此保护祖先、活着的人们和未来的后代。在宗族村庄，人们对宗族历史怀有强烈的情感，格外重视集体凝聚力和代际传承。在前现代社会，人们认为万物有灵，相信超自然的存在，认为一种自然精神塑造了风景和风景中的居民。实际上，每个中国人都知道风水是建立在“气”的基础上的。气，流自太阳和天空，弥漫于空气和大地，注入人体和其他物种的身体——包括动物和植物的身体。风水不仅仅是一套环境管理原则，更是相当宽泛的包罗万象的与世界沟通的方式。风水理论和实践旨在优化房屋、寺庙、坟墓和定居点的地点和位置，使人类世界和自然力量、超自然力量都达成一种和谐的状态。总之，风水意味着保障人类和自然之间建立和维持一种代代相续、世纪相接的和谐的互动。

从中国古代典籍，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宗族村庄要维持一定的森林、小树林和树木。这中间的理由超越直接的经济考虑，反映出古人对自己的社区世世代代永续长存的深度关注。风水典籍和理念能让我们更好地认知水稻农业生态系统，了解人们如何通过森林管理、土壤保护、侵蚀控制来确保实现长期的流域保护和水文稳定性。维持森林和村庄周边山坡的其他植被，可以支持一种循环的农业生态系统，肥料来自人和牲畜的粪便，也来自专门收集焚烧的森林下层草本植物的灰烬。赋予这些本土生态景观普遍的价值，可以使村庄成为一个内聚力强的以宗族为中心的空间，社区成员与社区成员之间融为一体，社区成员与同一区域内其他非人类的要素之间也融为一体。因此，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来说，村庄都成为有普泛意义的中心。这是一种或多或少独立自足的社区，把生态和谐、社会和谐作为长远生存和繁荣的基础。

风水理论为阳宅、阴宅的位置选择和改良提供复杂的指南。气是终极的基本的物质或能量，沿着龙脉流动。它可以是“杀气”，破坏或弱化风景和风景中的居民。它可以是“旺气”，能给村里带来幸运、兴旺和万物的健康。气的流动受到风、水、阳光、地形、植被的干扰和影响。例如，危险的气在“杀风”和“杀水”内运行，而“杀风”和“杀水”都分别和强风、强降雨造成的毁灭联系在一起。风水林能减轻“杀风”、“杀水”的后果，因为气在地下的流动相对较浅，因此会受到阳光影响。阳光增加阳气，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只要不置于致命风水的影响下，一般来说是有益健康的。

风水林一般就在村庄后面和村后主山的坡上。理想的情况是，村庄坐落在“穴”上。“穴”一般就在河漫滩农田上方的山坡，人们认为这一地点阴阳平衡。由于中国在北半球，人们认为最好是坐北朝南。换句话说，村庄和房屋应该面向长年在南方天空的太阳。太阳照晒可促进稻作生长，村庄南面宽阔的泛滥平原（河漫滩）就是这样的理想地方。冬天，太阳光线会给村庄提供温暖。同时，北方吹来的冷风会被村后的山阻挡住。肥沃丰产的“穴”被北边的主山环拥和保护着，西侧的山嘴尖坡或山脊叫“白虎”，东侧的则叫“青龙”。从北面主山更远处延伸出来的更高的众多山体，包括了父母山、祖父母山、昆仑山和一系列暗合家族结构的山体，以及可勾连起村庄和道教神圣性的契合地点。

在江西和福建、广东的实地研究表明，在最复杂的风水林方位体系中，有4种类型的风水林。第一种是后龙山风水林，就在村庄后面和山坡，可保护村子免受地表径流的侵蚀，确保地下水和地表水的长年供给，保护好流入的河溪——这是农作物灌溉和日常用水的主要来源。我考察的所有后龙山风水林，都由阔叶森林构成或阔叶森林占据主导地位——这似乎是中国风水林最普遍的类型。还有一种是山坳风水林，林子可阻挡从风口或山坳窜入山谷的狂风。这些森林几乎无一例外地由生长在山坳和溪边的柳杉构成，而且传说是村庄的祖先种植的。还有水头风水林和村头风水林，由通常处于村庄上方的柳杉或沿溪植造的阔叶林组成，发挥着类似山坳风水林的功用。另有村口林（村尾林）和水口林（水尾林），这些是典型的阔叶林，发挥着大都相同的功能，但根据风水理论，它们在“保住”村庄财富和防止财富随着风、水从村庄低处流走方面的作用是不同的。虽然看似很难理解“保住”村庄财富的个中奥秘，但我们知道，如果村庄下方的斜坡缺乏植被覆盖，会导致坡地受到侵蚀，这种侵蚀容易向上方的村庄延伸，变成“溯源侵蚀”，最终会蚕食社区的农业用地和建筑。

这些森林类型的每一种，也跟下列一种或多种圣所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是祠堂，这是一种宗宙建筑，典型的情况是建在后龙山前的村庄中心或中心附近。二是土地庙，一个村庄有2个到5个，实际上也坐落在风水林中或风水林旁。三是庵庙，是供奉佛教徒和道教徒神灵的隐蔽的圣所。四是桥庙和风水桥，以前是有楼廊覆盖的桥，用以奉祀圣灵，近年也建造没有覆盖物的桥，据信也能改善村庄风水。

江西风水林

启发人们对森林与人类的新思考

江西风水林是生物多样性的富集之地，蕴藏着众多森林物种，包括许多国家重点保护的珍稀古树和丰富多样的鸟类和小动物。据此可以推断，这些森林也是昆虫、无脊椎动物、菌类和许多其他类群物种的关键的避难所。中国南方的森林高度片断化、斑块化，但江西拥有中国最高的森林覆盖率之一。像中国南方许多地区一样，江西的大多数森林是后来人工种植的，它们往往只包含一种或少许的物种，特别是马尾松、杉木、从澳大利亚引进的桉树。毛竹林在有些地区也很普遍。城市化迅猛发展，农业长期占主导地位，导致中国南方原始森林的残遗——亚热带阔叶林——已高度片断化，仅有一些地区还处在恢复过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风水林是生物多样性的关键岛屿。而生物多样性是花粉、种子和其他生态要素的宝库，是江西极其多彩和富有生机的自然风景得以恢复的基础。

科学保护江西风水林，对农村和城市的社区来说都将产生多重效益。森林、树木提供多重的生态服务，从长远看每年还奉献有关全球气候变化的数据。从这个意义上看，风水林可以成为研究过去、现在和未來气候变化的自然实验室。风水林也具有巨大的社会文化价值，不仅对长期保护它们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对我们理解中国南方农村社区和自然之间长远的持续的关系来说也是如此。这是没有终点的互动。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均可从中获知伟大的智慧。我们中的太多人都把树木、森林看作商品、生态系统或者提升风景的基本要素。在宗族村庄，风水林具有深远得多的意义。在这样的村庄里，同一宗族的人们在一代代成长，即便像我这样只是访问他们村庄或仅从远处了解他们的人也会深受感染，重新思考人类和自然的关系。这是森林与人类的未来充满希望的原因所在。我发现，汉族社区最值得注意也最具有生态意义的土地利用传统就是普遍存在的风水林保护。在风水林这种古老的体系里，村庄或村庄群把它们的森林保护起来，从而保护好水资源、农业生产和生活空间。这一风俗也保住了一些呈块状分布的成熟原始常绿阔叶林——这种森林曾普遍构成中国南部热带、亚热带地区的自然植被。

I have found that the most remarkable ecological land use tradition in Han communities is the widespread custom of fengshui forest preservation – an ancient system in which villages， or groups of villages， have protected their forests in order to safeguard their own water resources，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living spaces. This custom has also maintained patches of the original old growth broadleaf evergreen forests that once composed the primary vegetation type throughout the tropical and subtropical zones of southern China.

如果没有这些历经数世纪和几十代一直受到保护的村庄风水林，那些成熟常绿阔叶林的残遗将会极其稀少了。

Without the village fengshui forests， which have been protected over the course of tens of generations and many centuries， remnants of the mature broadleaf evergreen forests would be extremely rare.

典型的村庄风水林

美国西萌石大学地理与东亚学教授柯利思·考金斯认为，江西有4种类型的村庄风水林。第一种是后龙山风水林，就在村庄后面的山坡，可保护村庄免受地表径流的侵蚀，确保地下水和地表水长年供给。另一种是山坳风水林，可阻挡从风口或山坳窜入山谷的狂风。第三种是水头风水林和村头风水林，由通常处于村庄上方的柳杉或沿溪植造的阔叶林组成，发挥着类似山坳风水林的功用。第四种是村口林（村尾林）和水口林（水尾林），根据风水理论，它们有助于“保住”村庄的财富，防止财富随着风、水从村庄低处流走。

柯利思·考金斯拍摄的这个村庄，包含了主山、穴、溪、青龙、白虎等诸多风水元素和后龙山风水林、水头风水林、村尾风水林，是一个典型的村庄风水林案例。

风水林一般就在村庄后面和村后主山的坡上。理想的情况是，村庄坐落在“穴”上。“穴”一般就在河漫滩农田上方的山坡，人们认为这一地点阴阳平衡。由于中国在北半球，人们认为最好是坐北朝南。换句话说，村庄和房屋应该面向长年在南方天空的太阳。

For these reasons， fengshui forests are situated immediately behind and upslope from the village on what is called the zh?shān， or master （also “host” or “owner”） mountain.  Ideally the village is located at （or in） the “lair”， which rests on a slope above the floodplain croplands， a site where yin and yang energies are believed to be （or need to be） in balance.  Since China is in the northern hemisphere， it is considered best to “sit in the north facing south”， in other words， villages and individual houses should “face” the sun， which is in the southern sky for the duration of the year.

村莊水口林

在江西的一些村庄会看到一种特殊的森林——水口林。水口林是风水林的一种，一般在古老村庄的村口，一片茂密的树林遮掩和庇护着一条或多条交汇的溪流。人们认为，水口是村庄的门户，是一方众水的总出口，关系着村庄人丁、财富的兴衰聚散。水口林的主要功能就是保护水口风水宝地。村里世世代代自觉保护水口林，如有人砍伐、破坏会受到全村的惩罚。供图/全景

在西方，中国风水林实际上仍无人知晓——这么说是符合实情的。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假如没有充分的了解、关注和持续的管理，风水林将从中国的风景和中国人的社会记忆中消失无遗。

It is fair to say that Chinas fengshui forests are virtually unknown in the West， but even more surprising is the fact that without adequate understanding， concern， and continuing management， fengshui forests could even disappear from the Chinese landscape and the Chinese peoples social memory.

有风水林的村庄

江西婺源县大鄣山乡有一个奇特的村庄。站在村庄对面山腰，俯瞰村庄全景，就是一个大大的圆形：一条公路环河，河环村中的石板路，村中石板路环抱村庄，路和路相围，形成“中国最圆的村庄”。这个村叫菊径，是一个典型的水环山绕型村庄，小河呈大半圆形，绕村庄将近一周，小河未接通的村庄一角连着后龙山，山上风水林葱郁茂密，拱卫着村庄。供图/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