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赫尔曼·梅尔维尔是美国19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虽为白人,他深切关心黑人及美国奴隶制度问题,不仅抨击“白人优越论”,而且通过重塑黑人形象为黑人正名。代表作《白鲸》凸显了其渐显成熟的人物塑造手法。故事中的隗魁、达格、皮普等黑人形象摆脱了传统形象的桎梏,呈现出多元特点。在梅氏眼里,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具备和白人一样的正常人性。《白鲸》见证了梅氏种族思想的发展,整部巨著暗含了各种族平等友好、和睦共处的思想,是对种族主义的间接抗议。
关键词:赫尔曼·梅尔维尔 《白鲸》 黑人形象 人性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是美国19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一生穷困潦倒,命途多舛,既有昙花一现的辉煌时刻,也有销声匿迹的隐居岁月。他富有真知灼见,思想深邃睿智,不为世人理解,从而遭致非议和嘲讽。在去世前的二十年,他几乎被世人遗忘,死后更是堙没无闻数十载。直到上世纪20年代雷蒙德·韦弗 (Raymond Weaver)的《赫尔曼·梅尔维尔:水手和神秘主义者》一书的问世,全球掀起梅尔维尔复兴热潮(Melville Revival),这才使他声名鹊起并重新确立了其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
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梅氏是时代的审视者。他以敏锐的目光观察社会变化,以灰暗的视角诠释时代变迁,他甚至穿透人的皮肤和肉体,直面心灵最深最暗处。凭借对人性和西方文明的了解,他在作品中成功塑造了许多人物形象,如《玛迪》中的阿纳托、《白鲸》中的隗魁以及《贝尼托·塞莱诺》中以巴波为代表的黑奴等。通过这些人物的刻画,他的作品“扯下了盖在白人文化上的遮羞布,大胆揭露了西方文明的谎言”①。本文以代表作《白鲸》中的主要黑人形象为切入点,揭示梅氏笔下黑人人性的回归,以此透视其对黑人种族的态度与认知。
南北战争爆发之前,美国文学作品中的黑人形象通常比较单一,要么温顺谦卑,要么野蛮凶残。这与黑人当时所处的社会地位密切相关。独立战争胜利后,拥有奴隶的各州颁布法律,确立黑人的奴隶身份。和土地等生产资料一样,黑奴是种植园主的私有财产,奴隶主有任意处置权,包括买卖、鞭笞乃至处死。在白人看来,黑人天生属于劣等民族,他们只是会说话的动物,不具备和白人一样的正常人性。然而,梅氏对此却持否定态度。在文学创作中,他不仅抨击在美国社会盛行的“白人优越论”和“美国文化优越论”,而且通过重塑黑人形象为黑人正名,其笔下的黑人开始改变以往的单一形象,呈现出多元特点。
在《白鲸》中,梅氏塑造了许多鲜活的黑人形象,最令人难忘的当属隗魁。作为罗科伏柯岛国王的儿子,隗魁从小就胸怀大志,渴望见识文明人的国度。为了实现梦想,他独自远走他乡,最终成为一名捕鲸者。出于对进步和文明的热望,他虚心学习文明人的技艺,以获取某种力量去启迪他的族人同胞,使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见,隗魁是个无私奉献之人。可不幸的是,捕鲸者的所作所为使他觉得文明人“既可怜又卑鄙,而且程度还远远胜过他父亲手下的野蛮人”②。残酷的现实使他彻底绝望了:“这个邪恶的世界无一处是干净的,我就做个异教徒了此一生吧。”从此,他决定“忠于自己的祖先,忠于他们的宗教教规,忠于他们的巫术体系”③。当伊希米尔问他是否会回家继承王位时,他回答道:“他担心这种文明,或者说文明人,已使他不配登上这个已经传承了三十代的圣洁的异教徒的王位。”隗魁不愧为虔诚的异教徒。在斋戒期间,他纹丝不动地盘腿而坐,头顶小偶像,不吃不喝地坐了一整天。无论伊希米尔说什么,他都坚持自我并坚信自己对宗教的理解。他的虔诚着实令人钦佩,但更令人敬仰的则是他对别人的善意。当刚认识伊希米尔时,是他将自己的钱慷慨地分给了对方;当其余人都惊慌失措地立在一旁时,是他的英勇和镇静使船上的人化险为夷,不仅如此,他还冒着生命危险跳入冰冷刺骨的海里去救一个在背后模仿他并称他为魔鬼的毛头小子;当塔希蒂戈掉进油桶沉入海底时,是他勇敢地跳入水中并耗尽精力去营救同伴。隗魁是一位“伟大而光荣”的人物,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以实际行动赢得了世人的认可和尊敬。
诚然,伊希米尔在故事伊始时对被妖魔化了的隗魁怀有偏见。隗魁可怕的外表,特别是他的纹身,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种族间的相互了解。然而,随着接触与交流的加深,伊希米尔透过布满刺青的皮肤,看到了“一个淳朴、诚实的灵魂”及某种无法掩饰的崇高品格。隗魁本性纯真善良,没有文明人的虚伪和狡诈,正是他使伊希米尔重拾了对人性本善的信任。于是,两人很快成为了知心朋友,一起分享烟草食物,一起卧床谈心,一起走街串巷,一起签署“裴廓德”号。在伊希米尔眼中,隗魁就是“海上的威尔斯王子”、伟大的“彼得沙皇”、“野化为食人生番了的乔治·华盛顿”。梅氏在此“着重强调人类不分背景、阶级、文化及种族具有基本的人格尊严和平等性,将食人生番比作美国的开国元勋也许会震惊部分读者,但它凸显了两者所共有的基本人性”④。同时,隗魁与伊希米尔之间诚挚的兄弟情谊寄托了梅氏的希冀与追求:各种族视彼此为兄弟姐妹,和平共处,和谐生活。在梅氏看来,黑人和白人享有同等地位,两者应团结协作,合为一体,唯有如此,双方才能受益并得以生存。这主要体现在给鲸鱼剥皮这一工序上:当隗魁在海中作业时,猴索的一端扎在他的阔腰带上,另一端则系在位于船上的伊希米尔的窄皮带上,俩人联结于一体,祸福同当,是“不可分离的孪生兄弟”。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必须互相合作,否则二人都会命丧大海。这表明白人和黑人应该像伊希米尔和隗魁一样,彼此共存,相互配合,没有猜疑,没有偏见,而隗魁不顾安危、搭救他人的举动似乎也说明了“这是一个共同擁有、合股经营的世界……我们野人也要帮助这些文明人”。此外,伊希米尔与隗魁的关系变化似乎也暗示了“建立全球性友好关系的唯一途径在于交流”⑤,只有在彼此平等和互相了解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建立超越种族文化隔阂的兄弟情谊。
和隗魁一样,达格是另一位具有高尚品格的鱼叉手。他身材高大魁梧,走起路来虎虎生威,是靠“宇宙真气”和“生命精华”养育而成的巨人。虽然在文明人的国度里闯荡多年,他仍为自己感到自豪并保持着“野人习性”。在本次航海中,当水手们尽情狂欢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大作,海浪汹涌。有位老水手见此情景惊恐地喊道:“看看那边,伙计们,天上也长了一块胎记——多可怕呀,你们看,胎记周围一片漆黑。”听到这话,有君王风范的达格立马反驳:“那算什么?谁怕黑就是怕我!我通身都是黑的。”对此,一位西班牙水手嘲讽道:“不错,鱼叉手,毋庸讳言,你们种族代表着人类的阴暗面——是人类最邪恶的阴暗面……”达格无法容忍这等侮辱,怒火中烧。继而闪电划破长空,西班牙人又戏谑道:“不是闪电;是达格露出两排牙齿了。”达格一跃而起:“收回你放的屁,矮鬼!白皮仔,胆小鬼!”这场争斗“不仅仅是水手间的冲突,更是黑人和白人之间的较量”⑥。有着种族自豪感的达格绝非卑微顺从之人,从不认为自己低白人一等。梅氏笔下的他顶天立地,英勇无畏,浑身透着一股高贵气质;“抬头望着他,你会不由得相形见绌,觉得矮他一截;一个白人要是往他面前一站,就像在一处要塞外打起白旗,请求投降。”当三副弗拉斯克立在他那宽阔的臂膀上时,“可敬”的达格“冷静、沉着、自在、毫不经意地维持着一个野蛮人的威严”,相比之下,弗拉斯克看上去像是“一片雪花”,“背负者比骑背者尤显高贵”。达格具有自己的尊严和人性,犹如《圣经》中记载的波斯国王“亚哈随鲁”。
与上述两位鱼叉手不同,小黑人皮普胆小如鼠,“有着他那部族所特有的滑稽、亲切、快活、开朗的性格”,乍看是按照传统形象刻画的。然而,皮普并非玩物,而是具有个性的人。较愚笨迟钝的白人小伙子汤团而言,他不仅心地温厚,而且聪慧过人。他“热爱生活,热爱生活中一切平和安全的东西;所以,当他有时不知为何陷入那种令人惊惶失措的行当时,的确很可悲地使他身上所闪现的光泽为之一黯”。当暴风雨临近时,所有船员一哄而散,唯独皮普蜷缩在绞车下,回想起众人谈论的有关白鲸的话题,浑身瑟瑟发抖。出于对生活的热爱,他十分清楚亚哈追捕白鲸意味着什么,因此他在风雨中祷告:“啊,你这个躲在那边高高的黑暗处的大白神呀,可怜可怜躲在下边的这个黑小子吧;让他离那些没有心肝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远一些吧!”不幸的是,皮普注定是个悲剧人物;在题为“被摒弃者”这一章节中,一件最可悲的事情突然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二副斯塔布的后桨手扭伤了手,皮普被迫顶替他的位置,可小黑人因一时胆怯紧张,从小艇上跳了出去,被捕鲸绳索缠住。情急之下,斯塔布只好砍断绳索,放走鲸鱼。皮普获救了,但迎接他的却是连珠炮似的咒骂。斯塔布以“断然命令”的口吻告诫他永远不要跳船:“坚守住小艇,皮普,否则,老实告诉你,如果你跳下去,我绝不会把你捞起来;记住这一点。我们不能为了你这样的人而承受放走大鲸不要的损失;皮普,在亚拉巴马州,一条鲸鱼卖出去的钱将比你的身价高出三十倍。牢牢记住这一点,再也不要往海里跳了。”梅氏在此凭借皮普跳船事件强烈抨击合理化了的种族主义,因为具有正常人性的黑人是不能被定价的,且黑人与鲸鱼两者之间毫无可比性可言。可是,皮普再次跳船了,这一次斯塔布未及时出手搭救,任由他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可怕的孤寂感使他精神失常了;“大海开玩笑似的没有叫他那有限的身躯沉下去,却把他那无限的灵魂淹死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疯癫的皮普竟然成了船长室里的座上宾,这在等级制度十分严格的“裴廓德”号上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原因,船长亚哈收留了皮普,他牵着后者的黑皮肤的手,深感“自豪”。更为重要的是,他从皮普身上找到了可以医治自身顽疾的“灵丹妙药”,用亚哈的话说,这叫“以毒攻毒”。这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梅氏借此再次暗示了黑白种族之间可以融洽相处、和睦友好的理想境界。
毋庸置疑,隗魁、达格及皮普等人物形象从本质上摆脱了墨守成规且带有偏见的传统黑人形象的桎梏,融入了作者独特的见解,凸显了梅氏渐显成熟的人物塑造技巧。正如辛普森所述,梅氏“越来越关注黑人和奴隶制度问题,笔下人物刻画的独创性日渐增强,对文学传统及流行形象的依赖性逐渐减弱”⑦。故事中的隗魁、达格、皮普等黑人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前两者品德高尚,周游在虚伪的文明世界里,却始终保持土著人特有的淳朴和诚实;后者生性敏感,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在梅氏眼里,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具备和白人一样的正常人性。《白鲸》见证了梅氏种族思想的发展,整部鸿篇巨著暗含了各种族平等友好、和睦共处的思想,无疑是对种族主义的间接抗议。
① 杨金才.文类、意识形态与麦尔维尔的叙事小说[J].外国文学评论,2000(1):110.
② 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M].刘宇红等译.北京: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以下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 Glicksberg, Charles I. “Melville and the Negro Problem” [J].Phylon (1940-1956),1950(3):212.
④ Hayes, Kevin J.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Herman Melville [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8: 51.
⑤ 向玉喬,龙娟. 忠诚与反叛——论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中的伦理思想[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2(1):42.
⑥⑦ Simpson, Eleanor E. “Melville and the Negro: From Typee to ‘Benito Cereno”[J]. American Literature, 1969(1):30,38.
作 者:金兰芬,文学硕士,浙江农林大学天目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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