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欣 程亚慧 黄南南
【摘 要】萧红短暂的一生都伴随着贫穷和苦难——生在父权制思想观念严盛的封建冷漠家庭,又经历了男权占主导的失败婚恋。萧红将亲身体验深深地融入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体现了其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深切的悲悯和灵魂的皈依。本文从萧红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着手,通过对作家作品中的穷苦女性形象进行分析解读,进而得出导致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是封建的男权文化传统这一结论。
【关键词】萧红;人生经历;穷苦女性形象;男权制
一、男权文化传统下的穷苦女性
萧红是现代中国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评价她伟大,是因为她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体现着对穷人和女性等弱势群体的灵魂的皈依。生在父权制思想严盛的封建家庭,又经历了男权主导下的失败婚恋,她的一生都伴随着贫穷和苦难。她的善与爱、悲悯与同情都是伟大的。并且,这些伟大的情怀与她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专制性及社会不公平的批判联系在一起,这样的深度融合的情怀彰显着人性的深度与广度。
(一)父权制下的贫困生活史
萧红1911年出生于松花江呼兰河畔一个地主家庭,父亲张廷举是呼兰县一个著名绅士,曾任县教育局局长,性情冷酷。在萧红的眼中,她的父亲是一个贪婪的人:“父亲常常为着贪婪失掉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偶尔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地步。”①萧红是家族中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和家族等级观念严苛的时代里,作为长女的萧红自然是得不到家庭的重视和优待的,“等我生下来了,第一给我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的爱我。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语,和祖母的用针刺我的手指的这些事。”②在父权制的冷漠家庭里,母亲在萧红九岁时就因病去世,祖父是唯一给予萧红人情温暖的人,冷漠贪婪是父亲留给幼年萧红的唯一印象。
1927年,萧红离开呼兰县后进入哈尔滨市一所女子中学读书。1928年,父亲在继母的教唆下,为萧红订下了一门亲事(把她许配给呼兰县大地主兼富商之子汪恩甲),并与那所女子中学的校长串通取消了她的学籍,萧红被迫辍学在家。这次事件导致父女俩的矛盾激化直至爆发。在哈尔滨上学期间,萧红接触了“五四”以来的进步思想,中外文学作品更为她打开了认识世界的窗口。鲁迅、矛盾、易卜生等作家的作品,开阔了萧红的胸襟和视野,使她在思想上产生了反对剥削压迫,追求民主自由的进步倾向,具有进步思想的萧红不能见容于她的封建家庭,加上1929年祖父去世,使得萧红对这个家庭已没有什么感情和留恋。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和家庭的迫害,具有进步思想的萧红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毅然离家出走,先从呼兰县逃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逃到北京,就读于北平女师大附中,开始了真正颠沛漂泊的苦难生活。由于父亲断绝了生活来源无力承担经济压力的萧红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1931年返回家乡并被软禁起来。不久又再次逃出来,自此就再没有回过家乡,并与家族彻底决裂。
(二)男权制下的失败婚恋史
从家里第二次出走后,流落在哈尔滨街头的萧红变得一无所有,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情感上。还是迫于生存的压力,走投无路的萧红再一次选择了妥协,与已经解除包办婚姻关系的汪恩甲同居在一家哈尔滨旅馆,不久后又发现被骗,萧红再次前往北平试图寻找一种独立的生活,却被汪恩甲发现后带回了哈尔滨旅馆,并将她抛弃在旅馆,在旅馆因无力担负房租而再遭到软禁。这时,作为报社的一名业余编辑的萧军出现了,将萧红从旅馆的软禁中解救出来,二人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相恋了。在这特殊的环境中,备受精神摧残的萧红强烈渴望家庭的温暖。然而,傲慢的萧军的思想中有着严重的大男子主义,男尊女卑思想始终在作祟,对待与萧红的感情也不专一,轻视萧红的写作能力。萧军性情暴躁到时常与萧红争吵,生活中俩人矛盾重重,萧军的士大夫习气是萧红难以忍受的。萧军与萧红结合期间至少发生过两次感情出轨的事件,这样的遭遇给性格执着的萧红带来莫大的痛苦,思想认识上的不平等使俩人最终走向陌路。萧红婚恋经历中,与之最后相恋的是作家端木蕻良,她把全部的寄托放在端木蕻良身上,但端木是一个自私胆小的人,他们也因众多现实的窘境而未能一起终老。三次失败的婚恋体验,带给萧红的快乐和幸福是短暂的,而带给她心灵的创伤和打击是沉重的。
出于叛逆和反抗,萧红从一个地主的女儿沦为流浪者,这基本构成了她命运的全部,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没有一个人像萧红这样被饥寒交迫逼到无处逃避的死角。萧红曾经一个人流浪在哈尔滨的街头,饿着肚子、穿着单薄的衣服……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她绝望的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似乎要耗尽了。萧红一无所有,即使和萧军在一起也同样一无所有。大雪总是给萧红带来恐惧和不安,她这样描述冬雪对她的侵袭:“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地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可以说,萧红被饥饿和寒冷紧紧追逐着,她甚至沦落到连黑面包也吃不起。
冷漠的封建家庭,失败的婚恋经历,贫困的生活体验。这所有的生命历程都建构和影响着萧红的文学创作道路。由于个人贫困的生活经历,使得萧红对于穷人这一弱势群体抱有同情、怜悯的态度。萧红在小的时候因为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受到心灵伤害,在她的少女时代又目睹了身边一些女子由于婚姻不幸的悲惨遭遇以及后来本人生活上所受到情感挫折等,使她对女性的不幸命运有了特殊的关注与审视。
这样,萧红的文化身份自然生成两个视角: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穷人。这两个视角既是本体的,又是重叠的。在她的文学创作中,这两种视角往往结合为一种角色,即穷苦的女性。
二、小说中受男权压迫的穷苦女性
形象分析
萧红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她本体灵魂的皈依,这些活生生的小人物都是萧红自己底层生活的真实写照。萧红把自己的不幸与苦难,把自己的不堪忍受,自己的希望一一写进作品。《生死场》中的麻面婆和金枝,《小城三月》中的翠姨都是蕭红笔下女性悲惨形象的典型。
《生死场》以二里半的丢羊事件开场。在二里半寻找山羊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妻子麻面婆的悲惨处境。萧红是这样描述麻面婆的:“土房周围,树条编做城墙,杨树一般阴影散落到院子中;麻面婆在阴影中洗涤衣裳。邻居的烟筒,浓烟冲出,被风吹散着,布满全院,烟眯着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来吃饭,慌张着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沾了满手的茅草,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没有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筒也冒着烟了。过了一会,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拥着走。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③这段文字把麻面婆形容成一只母熊,女人就像动物一般的生活。她惧怕着自己的男人,怕男人回家后发现自己还没有做饭,于是她慌张着。“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④“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扰烦她时,她都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斗争,她的心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晒干的衣裳摘进来”。⑤萧红笔下的麻面婆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她是活在男权社会下的奴隶,萧红把她描绘成动物一样,形象上像一只母熊,声音上像一头猪。她每天不停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她的生活就是各种各样的繁琐的做不完的家务,她洗衣做饭,在污泥水和稻田里像男人一般的干着体力活,一见到自家男人就会胆战心惊,生活的重担使她失去了自我意识,家庭就像牢笼一样把她牢牢的束缚在里面。她麻木的生活着,不知道也不懂得去争取作为人的尊严,对生活中的无奈委屈从来不会抱怨,只会无尽的默默的承担。麻面婆是萧红笔下最为普通的女性,她是被家庭和封建意识所僵化而变的愚蠢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她们与男人一样的为着家庭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并未得到男人的理解与爱,相反男人还把女人从事家务劳动看作低能,甚至把她们看作是生活的累赘,生气时的出气筒。
这些曾经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对爱情充满了美好幻想的美丽女性,在现实生活的磨难中,在男人的压迫残害束缚下已经面目全非。金枝的女儿小金枝被她的男人摔死;翠姨抑郁含恨而死。这些女人在受了现实的不公之后,不懂得去反抗不懂得去拯救自己,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归结于命不好,所以她们只能一味的忍受、让步,最后走向绝望毁灭的终点。
三、男权制是导致女性悲剧命运的
根源
萧红在作品中含着血泪控诉和批判了以男性霸权为核心的封建宗法制度对女性的奴役和伤害。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生理上结构上,女性要弱于男性,她们细小柔弱的身体无法在生产力发展的父系氏族社会与男人创造同等的生产资料,男性无论在体力上还是生产结构中都处于主导地位。所以作为人的天平上,重力往往偏向男性以一方。女人们成了男性的附属品。女人的生命生来便是卑微之物,于是,在长期封建文化统治下的中国,旧道德体系中,女人的种种权利被男人理所当然的剥夺,女人做人的价值也就大大降低了。几千年的历史积淀着种种意识,女性的悲剧,成为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悲剧。经济上,女性要依附于男性生存,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掌管家庭的经济大权,女人只能处于从属和服从的位置。文化上,儒家礼教所规约的一系列形形色色的封建思想:“女子无才便是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对女性的禁锢和束缚,导致女性甘愿成为附庸,在思想上认同和承认自己的从属进而安于现状。婚姻制度上,父权制的婚姻制度导致女性的从属,在家庭领域里,婚姻是束缚女性的枷锁,女子与男子结婚不是为了爱,大都是沦为男子家族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萧红小说中的女性时刻生存在父权和男权为中心的封建传统伦理之下,在这种生存状态之下,她们已经渐渐的失去了战斗性,失去了作为人的独特尊严与对个性的捍卫,她们变成了男人的附庸品,并且自然而然的安于这种地位。
男性的权威不仅体现在对女性的压迫和束缚上,还表现在腐朽的乡间文化上。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有一段对呼兰河小城内娘娘庙和老爷庙的描写:“娘娘庙是在北大街上,娘娘庙和老爷庙离不了好远。那些烧香的人,虽然说是求子求孙,是先应该向娘娘庙来烧香的,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打过钟,磕过头,好像跪到那先报个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庙去”。⑦而且老爷庙的头像被塑造的威风凛凛、气宇非凡的,娘娘庙里的神像倒是被塑造的非常温顺:“所以在老爷庙上磕头的人,心里比较虔诚,因为那泥像,身子高,力气大。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总觉得娘娘庙没有什么出奇之处。”⑧对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萧红这样分析道:“塑泥像的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实不对的……塑泥像的人为什么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那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头站起来再看看,也绝不后悔,不会后悔这头是像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的磕了。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们快来欺侮她们吧。……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⑨萧红由此尖锐的讽刺道:“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什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理由”。⑩正是由于男性权威的禁锢压迫,男尊女卑的意识束缚,才造成了这种人性扭曲式的乡间文化。
中国的历史是一部封建史,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归根结底是以男权为中心的不平等的社会。萧红以自己的亲身感受,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造成妇女悲剧的根源——以男权为核心的封建专制和封建礼教。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一直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父权占据统领的地位。男性为了巩固他们的霸权地位,制定了一套套维护霸权的规章制度。就像萧红自己说的:“在文明社会里男子处处站在优越地位,社会的一切权利都掌握在男子手里,女子全处于被动地位。”{11}在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妇女被认定为传承子嗣的工具、男人们的附属品。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女人要尽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以男人为天、服从男人的意志。中国传统礼教要求所有女人做到:要夫唱妇随、要温顺,更要逆来顺受、从一而终。
作为从封建大家庭中出走,从包办婚姻中出走,从传统束缚的枷锁中出走的新女性,萧红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和生存现状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聂绀弩在《在西安》里回忆到1938年萧红亲口说过这样一段话:“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下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情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无论是农村妇女,还是女性知识分子,在男权社会“第二性”的标签下始终难逃作为女性的悲剧命运。萧红漂泊一生,一直都在追求独立,却又一次次失望于抗争中。临终时她曾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虽然有反抗意识和进步思想,但从本体上萧红还是和身处那一时代的无数女性一样承认自己的从属和羸弱,还是承认自己要依附于男性。她们可以勇敢地冲出家长包办婚姻的樊笼,但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使得女性走不出对男性归属期待的怪圈。
萧红把她的切身经历和生命体验融入到小说创作中并向我们展现了她所处的那一时代的女性的生活境遇和生存困境,女性的悲剧是男权制的时代悲劇,而男权制的时代悲剧又是历史和现实的悲剧。(作者单位: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