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琪 骆新泉
在有清一代的诗词创作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群体是闺秀词人群体。尤其在江南一带,家风开明者,闺秀们的父亲或者丈夫将她们的作品收录进自己的作品集里。更有甚者,闺秀们的扬名意识渐强,她们之中的很多人将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宗婉就属于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宗婉,字婉生,清代中期江苏常熟人,萧大勋妻。婉丈夫早世,她经历战乱与迁居之苦,以教授里中女弟子为生,从者甚众。其主要作品有《梦湘楼词稿》二卷和《梦湘楼诗稿》二卷,与母钱念生《绣余词草》、妹宗粲《蚕香馆吟草》合刊,称《湘蚕合稿》。
清代初、中期,朱彝尊所代表的浙西词派主张“醇雅”之说,认为“词以雅为尚”①,极力推崇姜夔,形成了“家白石而户玉田”的景况,姜夔的诗词也达到了其传播与接受的顶峰。作为清代中期的一位女作者,宗婉因与南宋的姜夔有大致相同的乱世经历,其诗词在表现手法及风格上皆受到姜夔的影响。
谭正碧《女性词话》中就曾评价宗婉词是“其清劲处,正得白石师法”②。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清冷意象的运用和悲凉意境的
营造
“清空骚雅”是姜夔诗词的特点,在意境的營造上多是幽冷凄凉为主,在意象选取上也多向清冷靠近。烟,雪,月,梦等都是姜夔诗词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这些意象在宗婉诗词中也是频繁出现,且是多个意象融合在一首作品里,共同营造出一种幽冷朦胧的意境,大多都是表达悲凉的心境。宗婉《壶中天》(花梦)中前后出现“先入梦”、“幽绝小院回廊”、“月华满地”、“露浓烟重”、“香雾空濛”等多重意象,烘托出一种朦胧而又幽冷的环境氛围,“飘渺”、“幽绝”、“凄迷”等词语的运用更是对意境的营造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夏夜登小蓬莱阁同丽生二弟晋作》中,接连出现“花如梦”、“萦香雾”、“扶月听”等字句,这些清空的意象使登小蓬莱阁这件普通的事情变得非常的高雅清幽,意境上一种空灵之感在意象的不断出现中油然而生。《望湘人》(秋意)上阕中选用烟,雨,落叶等意象,这些意象本就给人一种寒凉衰败的感觉,而宗婉用“断”、“疏”形容这些意象,更是主观上加重了这种感觉,整体的画面就给人一种朦胧凄迷的感觉。在下阕中,宗婉继续选用秋风、雾、云等意象,在延续了上阕凄迷意境的基础上,“夕阳林杪,暮云天际。”一句更增添了一种苍凉空茫的意境。这种苍凉不是传统咏史怀古中大开大合的苍凉,而是经过了宗婉精细雕琢的通过对意象的选取和描写形成的一种细腻的苍凉之感,隐藏在种种意象绘成的画面之中。这种意境的形成,可以说是与姜夔诗词清空的特点不谋而合。
在意象的选取上,宗婉还继承了姜夔“纷乱”的特点。姜夔词中常常出现“乱”这个字眼,“乱山”、“乱蛩”、“乱鸦”、“乱山”这些意象都极其常见,整体上有“红衣半狼藉”、“残柳参差舞”、“乱红晚点”、“秋云低结乱山愁”等语句。纷乱的景物给了画面一种无秩序之感,更平添萧瑟苍凉之感。宗婉的词中也有“乱扑小窗灯火”、“落叶敲窗,乱峰锁梦”、“荼蘼狼籍舞风斜”之句。因为常年的深闺生活,残红落花的意象更是常见,流水落花的组合更加增添了凄凉的感觉,也符合宗婉心中悲凉,孤寂,哀怨多种情感的混杂,意象的纷乱不仅是景色,也是感情的纷乱。
在意境的营造上,宗婉总体上继承了姜夔词幽冷悲凉的特点。宗婉婚后不久丧夫孀居,又经历战乱后迁居,晚年生活甚是悲苦,心境本就凄怨悲凉,而女性对这些感情又是格外敏感,对悲凉意境的拿捏更为得心应手一些。姜夔与宗婉都善用冷色字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对意象的形容上,姜夔更偏向于冷色调的形容,这也是姜夔清空词风的一个重要成因。月是“冷月”、“淡月”,烟是“淡烟”、“寒烟”,香是“寒香”、“冷香”、“暗香”,“冷云”、“衰草”、“空城”的形容更是层出不穷,这些形容给人一种寒凉之感,更衬托出意境的悲凉。宗婉在冷色调形容词选用上的共通之处从同为描写梅花的《高阳台》(忆梅),《暗香》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宗婉词中的梅花风骨是“冷尽芳魂”,姜夔词中对梅花的香气是“冷香”;宗婉词对背景的表述是“孤村”,姜夔词对背景西湖水的描述是“寒碧”;而“笛声吹落空山月”一句几乎与姜夔《扬州慢》中“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有了同样的苍凉之感。
宗婉《秋海棠》首句推出“冷艳幽香别样妍”,一下就把海棠在秋风中孑孑独立的样子衬托出来。“淡烟凉月不分明”则与前句的“一缕秋魂何处着”相对。无处着落的秋魂与淡烟凉月的朦胧景象合在一起,更加营造出一种凄凉无比的意境来,对宗婉年华已逝无处依靠的感情的表达起了一个推动的作用。
在意象的选取和意境的营造上,宗婉总体上与姜夔有共通之处,也可以说是宗婉师承姜夔,但更主要的原因也许要归结于两人的心境相似,都是悲凉凄怨,而姜夔是对自己终生不仕的悲哀、漂泊浪迹的凄凉和对国家的忧心,而宗婉则是对自己丈夫早逝孤寂一人的哀怨与女性特有的感时伤怀。
二、寄托情怀的咏物诗词
托物言志、托物言情可以说是咏物诗词一个永恒的主题。宗婉和姜夔作品都有大量的咏物诗词,且都具有物我交融,寄托遥深的特点。姜夔咏物词在他的词作中占了一个极大的比例,物我交融是其明显的特点。他的咏物词中最著名的的是咏梅词,咏梅词中最为著名的则是《暗香》、《疏影》。
在《暗香》中,白石句句写梅花,却又句句不离人。“梅边吹笛”的是“我”,“渐老”的也是“我”。首句“旧时月色”就点出了一种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之感,后文中的“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就说明了,姜夔曾与心中的“玉人”在梅边吹笛摘花,携手梅下,而如今玉人不在姜夔已老。姜夔在吟咏梅花清寒冷香,片片吹尽的同时,更多的是睹物思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了梅花上。
宗婉也大量创作咏物诗词,亦以咏梅和咏兰为主,还有咏柳、咏菊等。在这些作品中,物我交融的特点同样表现得非常明显。宗婉的《柳絮》首先描写柳絮濛濛、和气的样子,最后两句点出了作者看到柳絮时的心中所想,奠定了全诗的思想。“谢家才”用了谢道韫咏絮的典故,表达出了宗婉对谢道韫才气的欣羡。古时儒家思想的统治极少能让女性接受教育,更毋论让女性一展才华。这种压制使得宗婉对自己的才华无法施展抱有一种无力感,甚至不若柳絮自由和有能力,宗婉内心的纷乱与柳絮的纷乱形成一个呼应。最后四句虽然写出了宗婉心中的豪志,但更多的是因无法实现的无力感而对柳絮“东海护潜鳞”的羡慕。这首诗从整体上将咏物和抒情化为了一体,同姜夔的《暗香》一样,作者的形象也是时时出现在作品中,与咏物融为一体。
周乐诗曾经说女性的咏物诗词多是为了寄托“身为女性的种种不自信和对自己命运无可把握的无奈心情”③宗婉在《壶中天》系列词作中,吟咏了花影、花光、花魂、花梦、花气、花愁,从外表到内在多个方面对花进行了描写,花影的暗淡模糊是宗婉内心凄婉的写照,神光离合的花光反衬的是宗婉的憔悴,花魂的凋零是宗婉自身生命的凋零,飘渺的花梦是宗婉对旧事的朦胧回想,而年年凋谢的花愁也是宗婉自己愁苦。六首词虽然都在描写花的一部分,但无一不是在写宗婉自己,宗婉将自身的感情融合在花里,同时也是通过吟咏花,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
在宗婉和姜夔的咏物作品中,有时感情的表达并不是十分的明显,而是将之暗含在所咏物事之中,这种创作方式使得作者的感情表现的更为深沉,更为含蓄。在姜夔的《暗香》中,许多学者考证其中并不仅仅只有对情人的思念之情,其中还暗含了对家国不复的苦痛悲哀。在下阕中,“江国。正寂寂”是明显体现出这层意思的。本是吟咏梅花的词,却用了江国这个庞大的整体环境,而且“寂寂”也应对了南宋当时被金兵所摧残的景象。最后的“几时见得”也可能并不仅仅代指无法见到曾经的情人,其中也有无法见到战乱之前的国家的含义在里面。在《齐天乐》中,姜夔所咏之物是蟋蟀,词中描写了蟋蟀的叫声带给不同身份的人的不同感受。姜夔在词序中说到当时人们醉心于斗蟋蟀,并且价格极高,无人致力于家国的复兴,思妇游人在蟋蟀的叫声中感受到的都是伤心哀苦。整篇词表面上是姜夔对斗蟋蟀这一事的表述,但实际上隐藏了姜夔对国家现状的忧心,是对国家无力复兴的痛心,是深沉的黍离之悲。
寄托遥深这个特点在宗婉的作品也有深刻的体现,也许是女性本身的特点和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使宗婉的抒情更加含蓄而隐晦,在《咏兰》中,简短的四句,并未有直接的感情表达方向,然而其中隐隐的蕴含了对战乱造成的无法返回家乡的悲凉。“离骚”这个意象的存在也是借用了屈原为国家忧心的本意,“碧云飞去吟魂断”是作者内心感情的表达,也是为远离家乡千山万水造成的思念与凄凉。宗婉身历的嘉庆、道光、同治三朝是清朝历史上战乱频发的时期,其一生经历过诸如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第二次鸦片战争及大大小小抗清起义乃至暴乱,这必然反映到诗词创作上来,如《余虽处乡僻而寇氛未靖日滋惊扰书此志感》、《韵弟被掳已及半载忽于岁杪从西乡石靖里陆君昆玉处假馆来寓喜而赋此》、《百字令·寇氛未靖雨窗闷坐灯下填此》等。该类诗词中许多对景物的描述也有暗含社会纷乱之意。但这种纷乱的环境并不直接描述,而是隐藏在诸如“乱峰”、“萧萧飒飒”“乱扑”的风中。在宗婉的《咏菊分题为经锄姪廷轸作》中,详细写了醉菊、访菊、梦菊、评菊、剪菊、餐菊的过程。虽然整首诗是对菊花的描写,但这些过程的完成者都是宗婉,宗婉将自己隐藏在菊花这个吟咏对象的背后,对菊花高洁品格的赞赏也是对自身品格的自比。
在宗婉的詠物诗中,有吟咏植物如梅、兰、菊、柳絮,也有吟咏物品如眉公椅、韩王瓶、汉宫瓦砚,在这些作品中,许多感情都是从微小的细节或某个意象中表达出来,需要经过仔细的推敲来研读这些感情的表达。
三、迁居之愁和战乱之思
宗婉侄宗廷辅在《梦湘楼诗稿·总序》中言:“未几,先生亦归道山,内外丧叠出。姑儽然无所依倚,始以笔砚自赡,就馆南郊,与辅居相近。”④从宗婉和姜夔的生平上来看,姜夔经历了南宋走向灭亡的历史,期间大小战争不断,而宗婉也有相同的经历,他们的作品中都出现战乱词。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对苦难有更加深入的感触。据考证,宗婉在战乱时期被其子救出后奉养在山西,此后再未回过常熟,迁居的愁苦在宗婉的作品中就是一个常见的题材。而姜夔一生布衣漂泊江湖,他描写漂泊之苦的作品也占了很大份额。
宗婉在《梦湘楼词稿》中,屡屡出现“潇湘”一词,虽不能考证宗婉是否去过潇湘地区,但其中的迁客之愁却是可以明显看出。宗婉的《高阳台》(忆兰)中就带有明显的客居的忧愁情怀。忆兰这个题材本就是对过去的回忆,宗婉“梦回远水”、“渺渺予怀”,这不仅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更多的是对过去生活过的地方的追忆,“心情欲托春风诉,怕春风、不到潇湘”就验证了这一点。词中的“潇湘”也许并不是指真实的潇湘地区,而是暗指宗婉的故乡,“欲托春风诉”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为对故乡的怀念和思念。而下阕的“幽抱”和“幽怨”就是迁居的寂寞和孤寂了。
宗婉经历战乱后逃往山西,这种迁居并不是出于自愿的,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的,比起姜夔的一生漂泊更多了一分紧迫的意味,这种紧迫会使得宗婉对故地的思念更加强烈。宗婉早寡,而突如其来的战乱又让她背井离乡,更添飘零之感。女子的无依无靠和独自抚养子女的艰难加重了这种飘零感。“听雁声、远过潇湘,暗把秋魂惊碎”(《望湘人》),也可以看出大雁秋回勾起了宗婉的思乡之情。《帘波》中,“咫尺潇湘路不通”可以理解为无法返乡的情况,宗婉客居异地,只能在梦中回到故乡(“以痕秋梦溯洄中”),放下的卷帘隔绝的是宗婉回到家乡的可能。迁居的愁苦和对家乡的思念使宗婉对于一些常见的景象皆能引起心中的伤感,从而通过创作诗词抒发出来。
在姜夔抒发飘零之感的作品中,有直接抒发的,如《江梅引》中“飘零客、泪满衣”,《探春慢》中的写与故人相逢的事,但其重点是在抒发常年多地漂泊的愁苦,“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在《湖上寓居杂咏》一系列诗中,虽是描写了湖上悠闲美好的生活风光,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这两句也使这类诗隐含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姜夔虽一生布衣,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入仕为官之心,在飘零之感中也带有了一些无法为国效力的悲哀。宗婉和姜夔两人虽然生活经历大不相同,但因为一个经历了战乱逃亡,一个是一生漂泊居无定所,在迁居之愁上,两人有共同的感受。
姜夔名作《扬州慢》(怀左名都)描写战乱后扬州的残破景象,将扬州过去春风十里荠麦青青与战乱后废池乔木的景象做了一个对比,在这种对比中凸显了扬州城的千疮百孔,给人以视觉的冲击。上阕末句则通过“清”、“寒”、“空”,侧面写出了扬州城如今的荒凉和残破,而黄昏这个时间意象更添加了苍凉残败的感受。下阕表达了词人对古都扬州被毁的惋惜,二十四桥和芍药依然,但扬州原貌不在,隐含了对南宋衰亡的无力和对金兵的厌恶。战乱留给姜夔的不仅仅是国破的视觉景象,更有无法挽救国家衰亡的悲哀,同时也含有对国家现状的思索。
宗婉在经历战乱后被儿子救出逃往山西,她无法像男子那样加入反侵略的战争中去,她能做的也只有逃亡。但这并不代表宗婉对战争和国家毫不关心,在《满江红》(题溧水任秀才塏殉难略后)中,宗婉的词风与通常的凄婉词风不同,写得充满豪气和洒脱。“创重浑忘身中炮,战酣弥觉肝横铁”两句中表现出的气节与血性丝毫看不出出自女子之手。最后的“尽从容、含笑入重泉,标忠节”则是宗婉对此人此事的看法,也是宗婉内心的原则。从这首词来看,宗婉并不是只关注于深闺,所经历的战乱对她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让她渐渐开始以一种男性的忠烈观来看待战事,用手中的笔来表达对忠烈的赞许与称扬,与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有同样的节气。
然而战争带给宗婉的更多的还是生活上和精神上的苦闷。《百字令》(寇氛未靖,雨窗闷坐,灯下填此)表述的就是战争造成的凄惶无助之感。“风紧云凄,天低月黑”给人带来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不仅仅指环境的恶劣,更暗指了战事的紧迫,故乡的兵戈铁马,让宗婉心痛不已,战乱让宗婉孤身一人,无法回到家乡,这种凄惶的感情在最后一句“仰天而叹,泪花和雨飞坠”中得到淋漓的体现。刘淑丽说:“女性的忧患是一种情绪化极强的私人化产物……完全是女性心绪的自然流露……女性的愁患则始终是围绕生命及情感生活而发的。”⑤《感事四绝》也是同类诗作,但它更有一种仓惶的意味,更注重于战乱带给作者的切身感受。在题序中,宗婉就说到由于战乱波及的缘故,匆忙迁播使得自己与孩子骨肉分离。“匆匆迁播费惊猜,骨肉星离意转哀”,写出了宗婉在匆忙的迁离后从惊惶中慢慢安定下来后感受到的与孩子被迫分离的悲哀,但幸而有表甥“数传音问报平安”。可是故乡会在战乱中怎样呢?宗婉也只能“忆着乡关泪怎干”了。
从战乱有关的作品来看,宗婉作品的数量虽然不如姜夔,但就表达和感情来看,宗婉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不同的词风让读者精神一振。(作者单位: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