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14-10-20 03:00格尼
飞天 2014年7期
关键词:小潘老潘剪子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生于内蒙,现居四川。在多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万字。鲁迅文学院首届西南六省区大理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创作员。

剃 头

龙年二月二,父亲要给东升第一个推头。

东升和朝霞是龙凤胎。父母多年不育,查谁都没毛病,年过四十才受孕,不曾想一怀就是喜人的一对。相传龙凤胎难养,很少两全,独龙单凤居多。东升和朝霞身体健康,除了去年,东升淘气,磕磕碰碰,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擦了腿,倒没什么大的灾祸。东升和朝霞属龙,今年本命年。但凡本命年,常常是好的很好,不好的很不好,父母顾虑的就多一些,自然要做些逢凶化吉的事。

“听见没?明早别趴懒被窝,日头冒尖就推头!”父亲长得厚实,背厚、胸厚、肩厚,腰、屁股、胳膊腿都厚,从厚嘴唇吐出的话音也浑厚着。

马兰店是个被山捧着的村子,人们在大年三十之前会收拾一下头发,到了二月二,即使头发还齐整,男孩子也要修剪一番,叫做剃龙头。女孩子在这天则去扎耳朵眼。二月二,龙抬头,龙能避邪,能呼风唤雨,剃龙头为的是图个祥瑞,家兴旺,体康健,五福丰登,万事顺意。孩子们不懂这些,反正二月二要剃龙头,龙好,沾了龙字就好,学习好,吃得好,玩得乐呵,弹玻璃球能赢。东升为着好,不用父亲说,也想第一个推头,弹玻璃球场场赢。

“听见了,保准起来!知道,我是日头冒尖生的。”东升说。

太阳还在山底沉着,东升的父母就开始忙活了。

母亲端着簸箕扒灰,三个灶坑和火炉里的灰都要扒出来撒在大门边。不能随便撒,得撒条龙出来,为的是引龙。似乎为了对称父亲的厚,母亲身子圆,不活泛,把龙画得像条虫。母亲还要把绊子架在当院,等孟达来燎猪头猪蹄。母亲来来回回,被一群咕咕叫的鸡追撵,累得上喘。如此,母亲喊儿子起床喊得很不匀净。

“东升——起来洗——洗头——”

父亲磨剪子,一把布剪子,一把洋剪子。布剪子没什么稀奇,谁家都有。洋剪子虽然同是剪子,却大不一样。洋剪子也叫推子,周身银亮,外形似袖珍手推车,中间有弹簧,头部上下两排锯齿交错成刃口,像两排狗鱼牙,一口一口啃掉那些乱长的头发。马兰店就这么一把洋剪子,算个稀奇物。布剪子不算什么精细物,磨起来动作幅度大,声音也大,听起来彪悍得很。磨洋剪子彪悍不起来,上齿下齿,一个齿一个齿地摩挲。齿细,磨起来无声无息的,那样子好似给洋剪子推拿按摩。父亲用这把洋剪子推的头,比镇上理发铺还剪得好。每年二月二,来剪头的要排号。大人们牵着孩子进来,总是不空手的。父亲讲究先来后到,不管他们带来的是烟酒糖茶还是粉条豆包,喊到谁家,谁家孩子才能坐上那把被屁股碾得油亮的木椅。

东升是个瞌睡虫,担心自己睡得像死猪,父亲那秉性,是不会叫他的。不但不叫,如果来人排了号,父亲还会骂他一顿。更不用指望朝霞,不愧是一块在娘胎里长大,也是惊雷叫不醒的主。他们一龙一凤,中间隔着间壁,每逢寒假,常常把西屋睡得没了白天。

为此,东升临睡前给母亲很是说了几遍:“妈,早晨喊我,起来扒灰就喊我。”母亲说:“我肯定要喊你,你要第一个剪头的。”东升仍不放心:“别忘了!”等母亲认真答应了,东升钻进被窝,却还是睡不着。那时母亲忙着藏针线笸箩,她不仅担心朝霞不小心动了针,也怕自己一时忘了。去年不就是嘛,嘴里喊着朝霞二月二不能乱动针啊,喊完了才发现自己正缝裤脚呢!这才刚过五十的年纪,就开始忘事了。结果心里别扭一年,想着伤了龙眼,不吉祥。这回,干脆头天就把针线藏起来,总不会去寻着针动。东升怕了母亲的忘,整夜辗转,父亲喝酒很晚回来,东升还没睡着。东升常听母亲埋怨父亲呼噜打得像推土机,轰轰响,以往没听见,昨晚算是听了个够。隔着外屋,两堵墙,东升仍能感受到呼噜引起的震动,耳根又麻又痒。东北一带,天亮得早,东升听不到父亲呼噜声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这一睡,就睡得死。

母亲做好了早饭。春耕之前,日短夜长,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一顿晚一顿。二月二的早晨吃得简单,小米粥下咸菜。晚上吃猪头肉,啃猪蹄,一桌子好饭菜,留点肚子才是。母亲手脚不停,有很多活等着干,却一直没忘叫儿子起床。母亲高低起伏的声声呼唤,都被磨剪子的父亲听了去。

终于,父亲磨完了剪子。两把剪子赫然摆在窗台,自身溢出的光泽,加之铺垫的红布映衬着,显现一种走向洁净的美好。父亲叼着旱烟,在屋里丈量南窗到北炕的距离,走走停停,把一片轻纱般的烟雾搅成了碎片。

“你能不能喊顺溜点?”门开着,父亲冲外屋说。

“着急也不去喊喊,大酱吃多了,酱(犟)得很!”母亲在捣猪食。

“恁大了,该自觉!”父亲摁灭烟头。

“十二岁有多大?再大也是孩子……”

“日头要出来了,啰嗦!”

母亲就拎起猪食勺子冲进西屋,咚咚砰砰,捣来了东升和朝霞的白天。东升睁开眼,立即蹦起来,朝霞还赖在被窝伸胳膊拉腿,咿咿呀呀。东升穿衣洗头的空当,父亲就着咸菜喝了几口小酒,随后端起一大碗粥喝得呼呼有声。

东升洗完头,小跑着去了趟茅房,冷得牙齿打颤,回屋哆哆嗦嗦对父亲说:“谁家烟囱都没冒烟,就咱家……日头正往起拱呢……嘻,真像东山撅着屁股下蛋……爸,我推了头再吃饭。”东升心情很好。

“说多少遍了就是不听,穿上棉袄出去能累弯了胳膊吗?”母亲埋怨。

父亲撂下饭碗,坐在炕沿穿鞋。“你以为还有时间吃饭?”父亲说。

东升凑到窗台看洋剪子,洋剪子的两只把手各支棱着一只“耳朵”,不同程度弯翘着,用来分别阻挡拇指和食指下滑,便于把洋剪子握紧。东升很想摸摸那两只可爱的“耳朵”,就小心地伸出食指,轻轻一触,一股凉滑沿着指尖直冲全身。“别碰!”父亲威严地说。东升立即抽手,缩脖吐舌,一副做了不该做的事被发现的尴尬模样。东升有些迫不及待,身体不安生,出拳踢腿梗脖子,就等父亲喊他坐,他的屁股就不再绕着木椅扭来扭去。endprint

大灰叫了几声,有人来了,大灰从不空吠。东升想,大灰那老粗嗓子,这一叫,屯里人得醒一半。

是贾二。贾二住东头,有点远。贾二风尘仆仆钻进屋,带来一股强劲的寒气,东升直缩脖子。贾二这么早来干什么?看到贾二,会想起贾二的去年。去年,一场大水淹了贾二的一大片甸子地。贾二,一个大男人家,坐在地头喊天哭地,那哭声使人害怕,有一根根绝望的针从哭声里钻出来,刺得人们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竟没人敢去劝。很多时日,贾二才平息下来,不去哭地了。

“忒好了,没人来呢!”贾二有些激动,摸摸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袋白糖,东升就笑了,这年头谁还送白糖啊!东升听父亲讲过以前的岁月,白糖是相当高档的东西,贾爷爷显然还活在过去。

父亲让贾二坐,贾二不坐,从屁股后拉出个瘦小的孩子来,东升就瞪大了眼睛。

“俺来占个第一,给小宝推头,去去晦气,地再淹了,没法活了……”贾二声音哽咽了,好像喉咙里随时要爆发出让人痛不欲生的哭声。贾二摘掉小宝的棉帽,捋小宝的头发,“洗了,天没亮就起来洗了。”贾二说着要把小宝往木椅上抱。小宝的脸冻得紫红,吊着两条黄鼻涕,薄薄的头发贴着头皮,泛着干涩的黄,微微冒着热气。

东升下意识地用身体罩着木椅,心想,不会的。

“哎呦,”母亲伸出胖手阻截了半路杀出的小宝,“我看看,这是大孙子吧?”母亲抱着小宝离木椅越来越远。

确实不会的。东升眼前出现一地花花绿绿的玻璃球,那些玻璃球一颗接一颗往他的木匣子里飞。

“爸……”东升轻叫。

父亲从炕沿下地,微驼着背,慢腾腾地挪步子。他走到南窗站了一下,然后折到箱柜前站了一下,接着再到炕沿,最后又回到南窗。随后,他操起洋剪子。他走得笨极了,像个沉重的大笨熊。

“来吧,”父亲挺直了脊背,“把他放椅子上。”

母亲正用围裙给小宝揩鼻涕,听了这话,愣住了,围裙捂在小宝鼻子上,小宝憋得脑袋甩来甩去。

“他爸,你说什么?”

“快点,把孩子抱来!”

“爸……”东升急了,“我……”

“你先等等……快,听见没?把孩子抱来!”

母亲终于在小宝鼻子上拧了一把,小宝咴儿咴儿直喘气。“这孩子,怎么看着那么让人心疼呢!”母亲深深瞅了东升一眼,把小宝放在木椅上,咯吱一声,压断了东升的念想。东升仿佛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球纷纷从木匣蹦出来,向四面八方滚去,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连忙盛了粥递给儿子:“小宝头发少,一会就剪完了,你快吃。”说着朝外屋走,走到门口回头冲父亲说,“手利索点,日头出来了!”

“啰嗦!”

东升捧着碗到炕桌前,听到洋剪子在背后嘎嘚嘎嘚响起,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哗啦哗啦掉下来,洒在小宝身上,小宝变成了大宝,浑身发光,烤得他后背发烫。他耸耸肩,小口小口喝粥,喉咙硬硬的,细小的米粒竟也难咽。东升喝了几口把碗放下了。不知朝霞起来没,他向外走去。

父亲和小宝总在眼前晃,父亲那么大,小宝那么小,一大一小交替着,把东升簸成了瘸子。朝霞从西屋出来,东升靠在墙根没好气地说:“天下第一懒!”

“我早起来了,”朝霞拧起细细的眉毛白了东升一眼,“我听见了,你说东山在下蛋。告诉你,刚刚我去看了,天太冷,那蛋冻裂了,蛋黄都喷出来了,不信你去看看。”

东升扑哧一声乐了,却又被喷溅的“蛋黄”牵扯着心思,想那日头定是离山头远了才会那样,就收了笑骂了句:“真鸡巴快!”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东升,你就吃完了吗?朝霞,你还不去吃饭,我要收拾桌子,一会家里要来人了。”母亲用钢丝球蹭锅盖,发出持续的嘶嘶声。

“我不想今年扎耳朵眼,我怕疼,过几年我再大点能经住疼了再扎行吗,妈?”朝霞蹲在地上捂住双耳。

“不行!”

“为啥非得今年扎啊?我又不结婚!”

母亲大笑,偏头看着她的一双儿女。“你们今年本命年,扎了耳朵眼,推了头,不犯邪。”

“犯邪了能咋样?”

“犯邪就要摔跟头,摔大跟头!”

“爬起来不就行了?”

“啰嗦!”母亲学着父亲的腔调,“你俩谁也不能摔跟头。快去,该干啥干啥!”

朝霞就去东屋端了粥出来,边喝边问母亲去老刘太太家穿什么衣服。东升寻思母亲说的大跟头会是什么样。折个子吗?那有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肯定不是那样简单,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摔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呢!想到这,东升打了个寒颤。

“哎呦,小祖宗,”母亲扔下钢丝球,“你怎么还没把棉袄穿上?”母亲说着进屋拿了棉袄出来给东升披上,“心都为你们操碎了,不知道你妈都是一把年纪了吗?喊哑了嗓子都不起来……看看,摊上灾的人家,能赶早啊!”

要不是大灰,母亲还不晓得今年的特殊性。母亲被大灰一声紧一声的吼叫震醒了,她幡然醒悟:龙年更要剃龙头啊!龙越早抬头越好!

母亲被赶早的人弄得手忙脚乱,放下手里的活计,开门去迎。朝霞撂下饭碗钻西屋去了,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东升返身去了东屋。

父亲正解下小宝的围兜,抖上面的头发。贾二抱起小宝,把满脸粗黑的褶子堆在小宝面前。这贾二,哭的时候要命,笑的时候也要命,要命地传染,惹得东升的嘴一直跟着咧。往年父亲推一个头,要抽根烟,再喝杯茶休息一下。现在,父亲忘了,他拎着围兜杵在木椅后看贾二,脸上爬满阳光。

“外面来人了,那我就腾地方了。”贾二对小宝说,“快说,谢谢大爷。”

小宝扯住贾二的肥裤裆,躲到贾二屁股后面不说话。

“回吧……回……”父亲笑眯眯地说。贾二抱起小宝开门的时候,父亲把那包白糖硬塞到小宝怀里。贾二就使劲点头,“好,好,我拿回去!”

母亲迎进来的人,看见贾二和贾二怀里的小宝,顿时明白了,有比他们起得更早的。不过也没啥,比赛还有个冠亚季军呢,排不上第一排第二吧。endprint

这时,大灰再次叫起来。母亲还没来得及收饭桌子,只好出去迎客。有眼力见的女人,就伸手帮着收拾桌子。很快,又一拨人进屋来了,男女老少,拄拐杖的,抱月科孩的,屋子成了沸腾的锅。东升被挤到了屋门背后。

显然,父亲没料到这场面。显然,已无法分辨先来后到。显然,这种时候,别说第二第三,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推上头就不错了。谁都知道,太阳一下山,那个有一双龙凤胎儿女的幸运人家就收剪子了。没阳气,不能推头。

“坐……大伙坐……上炕……”父亲紧紧抓住木椅靠背,逡巡着满屋人。

田全有家的,蒋正万家的,李玉林家的,崔老大家的,庆有家的……

“也别排号了,你喊到谁就是谁,大伙说行不?”庆有说。

大伙响应庆有的话,都说行,能推上几剪子就行。

东升看见父亲的眼睛转到门后来了,紧张而兴奋,心咚咚直跳。好像此时,谁坐在木椅上,谁就无比荣耀。东升准备挤出来,他想,下一个非他莫属,排不排号都该轮到他。

然而,父亲的目光在东升身上停留片刻,跳几跳,跳旁边去,不动了。东升知道,父亲在看金生。金生站在他旁边,紧挨着门。

金生和东升一样,早早没了爷爷奶奶,金生也没了姥姥和姥爷。金生的父母大年初六去外面打工了,去了天气很暖和的南方。金生一人在家,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给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学。

“金生,你也是来推头的?”

父亲的厚嘴发出的轻言细语让东升很不习惯。东升剜了金生一眼。

“嗯哪。”金生说。

“我爸临走时嘱咐我的,今年二月二早点来推头。我今年过第一个本命年。”金生又说。

“哦……是啊……”父亲把头转向窗外,和金灿灿的朝阳打了个照面,眼睛被阳光糊成一条缝,“这小子……这小子……”

“来吧,金生,坐过来。”父亲咂着嘴,一口长气从鼻孔喷出来,吹着轻薄的围兜簌簌抖动。

东升明白,父亲叫到的名字,是不可改变的。不仅此刻不可改变,平时,父亲就是一座山,他靠着并被压着,都无法改变。

东升眼睁睁看着金生从他身边挤过去,坐在凳子上,被阳光暖暖照着,心就凉了。东升翻白眼瞪父亲,父亲像没看见一样。父亲对金生说:“这样半干的头发最好推。你还知道洗了头发来?你的头发真有点长了。”父亲把金生的头发连着头顶的阳光先用布剪子大刀阔斧剪了一圈,再用洋剪子剪出细细碎碎长短不一的“金线”,簌簌飘落。东升就闭了眼,蹲在墙根用指甲抠木门上的油漆,狠狠抠,像只饥饿的老鼠。就知道对人家孩子好,去给人家当爸吧!到底谁家有洋剪子,谁的爸会推头,谁是这家的儿子……东升很气愤,不但生父亲的气,还生这一屋子人的气,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墙角蹲着个人,这人是最该先推头的,他们在那唧唧喳喳,光想着自家孩子什么时候推头,没人替他说句话。

“去当院玩一会!”东升突然听见父亲说。父亲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没抬头,手没停。父亲不说还好,一说,东升上来股倔劲,心想,我还不推了呢!就闷着脑袋钻出去了。

东升来到当院,见孟达在院中燎猪头,燎出一股猪毛猪皮的焦腥味,东升觉得这次特别难闻。正才和成子一边烤火一边看。孟达为给儿子看病,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除了几面灰墙,一铺光炕,好像没什么别的东西。家里耳背傻愣的媳妇时常挎框捡牛粪,屋里散发着刺鼻的烧牛粪味。有时东升被父母差遣去给他家送些吃食,要捂着鼻子进屋。东升觉得这股反常的焦腥味和孟达有关。可是每年都是孟达燎的猪头,晚上他是要留下来陪父亲喝酒的。

“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燎了你们的鸡牛子!”东升气鼓鼓地对正才和成子说,又转过头,“孟叔,燎糊它。吃,吃个狗臭屁!”

孟达歪头笑眯眯地看着东升,两排黄牙咬着一支就要烧完的纸烟。正才和成子下意识地捂住裤裆,东升觉得他们的样子好笑,心里又气着,笑得嘴有点歪。

“东升哥,找你半天了,我们弹玻璃球吧!”成子说。成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嘴总是黑紫黑紫的,天暖和些,成子妈就带成子去大城市做手术。

“谁跟你玩,小屁孩!”东升心情很不好。

“那你跟我玩吧?我比他高一脑袋呢!”正才对东升说。

“不玩!”东升气呼呼地说。

正才也不想和成子玩,他们蹲下继续烤火。

东升把大门当秋千,闭眼站在木头横杆上嘎吱嘎吱晃悠。他伸展着双臂,像只忧郁的鹰。

朝霞出来了,穿着艳红的羽绒服。先前来了几个大姐姐,和朝霞一起互相梳头,梳得奇形怪状,有的头顶拱个包,有的后边扎好几个辫,还有用火钳把刘海烫卷的。她们要一起去东头找老刘太太扎耳朵眼。老刘太太用两个黄豆粒夹着耳垂,碾来碾去,碾得耳垂发麻,就可穿耳朵眼了。

“真不疼吗?”朝霞问。

“不疼。镇上激光打的容易发炎,老刘太太扎得可好了,保准不疼,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再说,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疼,怕啥?二月二扎耳朵眼好,都是二月二扎的呢!”

朝霞就放心了,她钻出大门,回头对东升说:“你还不去推头?”

东升不想睁眼,看见谁都气。他恍惚觉得,有一串会吐香味的铃铛从身边经过。心想,也不知抹了多少雪花膏,看把老刘太太熏迷糊了,耳朵眼给你扎在鼻子上。

“站着说话不腰疼,推头,推头,推个屁!”东升打了个喷嚏。

朝霞没听见东升的回答,她们朝东头走远了。

喷嚏的惯性抖落东升一只脚,东升从大门滑下来,屁股硌在石子上,疼得直咧嘴,就猛然想起母亲说的摔大跟头。如果地上有个铁橛子,屁股非被穿个窟窿不可。东升爬起来的时候,冒出个念头:不管怎么,这个头,还是要推的。不过,看样子,需要用自己的本事去争取。

“喂——你俩不是要弹玻璃球吗?”东升喊。

“是啊,你不是不玩吗?”成子跑过来。正才也跟着过来了。

“玩!”endprint

“你们带了多少?够不够输?”东升望着他俩的衣兜。

“吹牛不打草稿,还不知道谁输呢!”成子的口气很大。

“嗨,”东升看看快攀到头顶的太阳,对正才和成子说,“咱们赌一把,我赢了,不要你们的玻璃球,我输了,你们把球揣走。”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说吧,你要啥?”正才像个大人似的双手叉腰。

“我要在你们前面推头,谁输了,谁把位置让给我。”东升说。

“早晚还不是剪,嘻嘻……”正才笑得直缩脖子。

“你们知道的,太阳一落山,我爸就收剪子了。给你们说清楚,看看那一屋子人,我爸推一个头抽一支烟喝一杯茶,我排到啥时候,心里没底。我说明白,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免得到时说我欺负你们小!”

正才本来不怎么重视这天剪头,听东升这样一说,明白今天剪头的重要性,心里有点犯怵。

“我不怕,快点来玩吧!”成子和兜里的玻璃球一样急不可耐。

“你呢?”东升问正才。

“东风吹,战鼓擂,比赛谁怕谁!”正才斜眼看着成子。

东升的玻璃球装在木匣里,满满当当的。他另找了个奶粉桶,装赢来的球。比赛没一会,里面就咣啷咣啷响起来。

不时有人从屋里出来,无不畅快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顺就过去了。东升想,剪了头的人家准不会摔大跟头。

“孟叔,”东升问,“你儿子呢?他好点了吗?”

“还那样。”

“你不愁吗?”

“愁。”

“那你怎么一直笑?”

孟达就使劲咧着嘴,用刀刮燎得黑乎乎的猪头,被刮过的猪脸,呈现一种诱人的金黄。

“哭也不管用。”孟达说。

“我也那样想的。”

没怎么费劲,东升的奶粉桶要装满了。成子则没球了,双手插在深深的衣兜里捣鼓。

“都怪那些没长眼睛的人,把我的球踩进雪壳里找不着了,要不我不能输这么多。”成子要哭的样子。

东升想不明白,踩进雪壳一个球和输光能有多大联系?他嘿嘿笑了两声,把奶粉桶举到成子面前,“拿去,我说了,不要你的球。”

成子抱着奶粉桶,仍然委屈地瘪着发紫的嘴,下垂的嘴角随时会拉扯出哇哇的哭声。正才数着他的球,庆幸赢了两个。孟达把刮好的猪头猪蹄用盆子端着,往外屋送,他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给人感觉,他的黄牙好像也被燎过刮过。孟达刚进去,成子妈出来了,她大声喊成子。

“推头了,快点!”成子妈见成子站着不动,声音更大了,“快!”

成子哇哇哭开了,成子妈以为他磕碰了哪,急忙奔去上上下下一番摸索。

“哭啥呀,哪不得劲?你不能使劲哭的。”

“他输了。”正才说,“他把球输光了。”

“输就输了吧,妈再给买啊,快点,推头了。”成子妈看见了奶粉桶,“这不还有这些球吗?不哭了,快走。”成子被母亲拽着走到门边。

“婶,他输了,我不要球,我先推头。”东升说。

成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他们……把球给我踩雪壳里了……”成子突然扔下奶粉桶,桶里的球滚了一地,“我不要你的破球,我要推头。”不容东升反应,成子已经跐溜钻进屋,哭着坐在凳子上了。正才蹲在地上,往桶里捡球。屋里推完头准备往外走的人看见成子哭,就说:“这孩子一哭让人害怕,嘴唇黢黑。”都哄成子,让他别哭,不能哭的。成子妈捋着成子胸口,成子的哭声渐渐停下,偶尔耸肩抽噎。

东升进屋时,父亲正喝杯里剩下不多的水,看样子父亲就要给成子推头了。

“下来,赖皮狗!”东升说。

成子刚刚收敛的哭声再次炸响,却突然没了声息,只大张着嘴,嘴唇立刻变成黑色。仿佛他的哭声是一支蘸满墨汁的笔,一用劲,描了一嘴。

成子妈慌乱地抚摸成子,捋前胸,拍后背,揉指头,捏耳垂。“没事,没事,不哭啊!”成子妈却抖着嗓子发出要哭的腔调。

“干什么?”父亲说。

“他输了,我不要他球,我要先推头。”

“你们的事,推完头再去解决。”

东升瞪着成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肚子正在变大,像只气鼓鼓的青蛙。

“去,再去玩会!”父亲说。父亲只穿着薄秋衣,额头上汗津津的,他不看东升,时而瞟一眼窗外,“今儿个这日头腿脚利索……”

“东升真是懂事,什么根什么苗啊,一家子的好人。”成子妈对屋里人这样说,得到大家肯定,“是啊是啊,马兰店的福气啊!”

东升仍然瞪着成子,成子的头发黑亮,顺顺溜溜,一根是一根,一看就是在家里洗了头来的。父亲含口水,用嘴当喷头,噗噗几下,成子的头发湿了,成子的哭变成了笑。父亲用梳子在成子头发上刮了几下,东升就听到嘎嘚嘎嘚的声响。伴随这声响,洋剪子闪动着白亮的光。成子的头发不再是头发了,变做齐刷刷的麦穗。洋剪子也不再是洋剪子,化身为“康麦因”,收割着那些沉甸甸的“麦穗”。东升看呆了,口水流到嘴角,好像面前摆着好吃的。

“还瞪着人家?去,再玩会!”父亲瞟了东升一眼。

父亲从不发火,也不大声叫喊,但骨肉里渗出的威严让东升不敢造次。东升出去的时候,想踹一脚门的念头就被这威严镇压了。

母亲正揉面,见东升气哼哼出来,很是心疼。她用一只沾满白面的手在大铁锅里捞了块猪头上的精瘦肉,“香死了,吃!”

东升很想吃那块肉,舌下渗出涎水了,可是他一梗脖子,“不吃!头推不成,吃个屁,饿死也不吃!”

这时朝霞回来了,跳到母亲跟前,小嘴凑过去,雏燕一般叼走了那块肉,边吃边让母亲看她的耳朵眼。

“哎呀,”朝霞大叫,双眼圆睁看着东升,“你咋还没推头?你不怕摔大跟头吗?”朝霞吃得满嘴流油。

“瞎说!”母亲呵斥朝霞。endprint

朝霞真精神啊,从头到脚焕发着一种光彩,是那种叫做“好”的光彩,非常好,好得发光,很旺。龙凤呈祥,东升就觉得他这条龙看起来太窝囊了!没一点精气神,这很不好!委屈像一条条毛毛虫,从四面八方爬上心头,东升难受得就要哭了。

“滚远点,你克我!”

“你……妈你看东升……”

母亲就连吐三口唾沫,“呸呸呸,不兴胡说八道……哎,这马兰店家家咋就那么多灾星……他们都比咱家难……”

东升不想听母亲唠叨,更不想看到朝霞的旺。他来到房山头,看那颗像车轱辘一样的日头,它已经走下坡路了。再怎么,父亲四十得子,日头落山之前肯定会给自己亲儿子推头的。肯定的!他怕父亲喊他名字时,母亲找不到他,就返回门口,把头伸进外屋,“我在房山头,到我了喊我一声。”母亲连连说好,让他戴上帽子。

日头离西山仅一步之遥了,这只东山下的“蛋”,终究要被西山一口吃掉。东升把房山头的雪砌成了围墙,也没人来喊他。他坐在雪墙里瞪着天空,恨不能变做一道门槛,把那骨碌骨碌滚动的“蛋”卡住。

大灰叫了。这时候来,铁定是蹭饭来了,父亲从不缺人陪着喝酒。东升没心思管是谁来了,他感到头有点疼。

这时,东升突然听见母亲的呼唤:“东升——东升啊——快来推头了——”母亲喊得急切,东升一个箭步冲出去。

东升气喘吁吁地坐在木椅上,坐得很踏实。成子妈还在,抱着睡熟的成子坐在炕沿。孟达正从媳妇背上接下儿子,把儿子搁在炕上。儿子软得像摊泥。刚刚狗叫,原是他们来了。

“我给大柱洗了头发!” 孟达媳妇以为别人和她一样耳背,用力地说。她的声音使刚刚空下来的屋子瞬间胀满。东升嗅到一股浓浓的烧牛粪味。

“给你!”孟达媳妇从兜里摸出两只麻雀递给东升,“烧着吃。”孟达媳妇和孟达都笑,一个响亮,一个无声。

“爸,日头要落山了!”东升没理会那两只麻雀。本不想和父亲说话,可他不得不提醒呆愣愣站着的父亲。父亲嘴唇干起了壳,看样子好久没喝水了,洋剪子与父亲血液充盈的手紧密结合,好像长在了父亲手上。

“大柱来了啊?”父亲看着孟达,明知故问,好像在问孟达怎么没提起儿子要来。

“嗯哪,头发洗了。”孟达媳妇大声说。

母亲抚摸着大柱的身体,“怎么就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呢?犯了邪?可怜人的……”

“赶紧剃个龙头吧,说不定能好呢!”成子妈说。

“哎,解心疑吧,心里能踏实点,算有个熬头。要不然咋办,日子还是要过,能过得顺心点。”成子妈又说。

东升渴望有人能帮他说句话,母亲一旦泼辣起来,父亲也要让三分的。可是东升怕透了母亲的忘。显然,母亲忘记自己儿子已经等了一天,而且日头就要落山了。她被这些不幸冲昏了头。

“就是就是,他爸,快给大柱推个头。”

“是啊……是……大柱早几年就该剃个龙头了……”父亲急急地朝炕沿走去,“别动,我去炕上推。”又转过头,“等着啊……很快……”

“哎哟,我的东升……母亲叫了一声,既而又说,“东升……东升这孩子皮实,体格好呢!”

“你们……你们就让我犯邪吧……”

父亲正往炕上爬,听了这话,僵住了。片刻,他回头,厚嘴唇愤怒地挣扎着,“等我完了扇你两巴掌,看你还敢犯邪!”

母亲一把揽过东升,“呸呸呸……”

突然,母亲尖叫起来,“哎哟,这么烫……哎哟,发烧了……”母亲转向父亲,“看你撅着屁股像个大傻猪,愣着干啥,还不快给大柱推头,日头要没了!”

“真不知谁是猪,清早喊个人喊不利索。”

“你只长着手?没长嘴?”

“啰嗦!”

东升挣脱母亲,跑到房山头,直勾勾瞪着天边,直到日头最后一丝弧线隐没,天空倏然变暗,马兰店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嚎哭:“你们就想让我摔大跟头……”东升的嚎哭将周围的雪墙震塌了,一地的碎雪块子。

东升没吃二月二丰盛的晚饭,他吃了药,哭睡着了。

夜里,东升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挂着月牙,有几颗稀疏的星星作伴。除了东升,所有人全睡了。母亲和朝霞睡了,贾二搂着孙子睡了,金生睡了,田全有家、蒋正万家、李玉林家、崔老大家、庆有家、正才家、成子家、孟达……都睡了, 睡得踏踏实实,马兰店寂静得不存在了!这时,东升看见家里那把木椅,木椅在星光下闪着润泽的光,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木椅背后,手里握着洋剪子。洋剪子银光闪闪,像只展翅的银鹰。父亲要给东升推头。父亲说闭着眼也知道儿子的脑瓜茬。父亲还说东升头发有点长了,得先用布剪子剪一下,之后用洋剪子。东升就恍恍惚惚坐下了。当洋剪子嘎嘚嘎嘚的声响划破夜空,东升看见一望无际的绿草甸子,一匹小马兴致盎然地东奔西跑,东升无比畅快。然后,东升闻到一股奇怪的味,一会是酒味,一会是汗味,一会是奶味,还有烧牛粪味、土腥味、豆油味,闻到木屑味的时候,想那可能是王木匠家孩子头发上的味。东升不知道自己头发上会不会有玻璃球的味,不过不管什么味,洋剪子该有个大肚子装这些味才对!东升咯咯笑起来,笑洋剪子大肚子的样子,还笑玻璃球没味。东升对父亲说,这回我不能摔大跟头了。

东升被饿醒时,天已蒙蒙亮,烧退了,出一身黏腻腻的汗。东升想悄悄去外屋寻点吃的,爬了几下没爬起来,却发现父亲四仰八叉躺在身边,一条厚实的大腿压着他一条腿,手里握着洋剪子,睡得正香。东升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猛然捧住头,沾了一手碎头发茬。东升吭哧吭哧笑了。这一笑,憋了一天一夜的气化成两串屁滚了出来。东升想,父亲怎么没打呼噜?正想着,“推土机”就轰轰响了。

归 仓

小潘相当能干活,这点和他爹他爷爷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爹和他爷爷活干得好,他干不好。

三辈人中,最能干的是爷爷,然后是小潘他爹老潘。老潘也是一手好活,就是有点愣,爱生气。不过,那愣劲上来,倒有股英雄气概。到了小潘这,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整颠倒了,成了“老子英雄儿完蛋”。干活完蛋的小潘干起活来和老潘一样拼命。爷爷六十多岁死于肺结核,老潘年轻时被活“咬”掉了半只胳膊,笨手笨脚的小潘,离不开活,人们说他这辈子就是干活的命,干死活!endprint

小潘八岁那年开始下地干活。学校有暑假农忙假,也有星期礼拜。这样的日子小潘都和大人在地里。小潘手小,握不住镰刀把,老潘比着小潘的手特制了一把小镰刀,把手细,刀头短。小潘用这把小镰刀割黄豆,单看拿刀的架势,活像袖珍版的老潘。干起活来就大不一样了。老潘给小潘做示范:揽过一把成熟得发脆的豆秧,向下轻压,镰刀顺势扫过,豆秧断根离垄,在一边成豆铺。老潘动作很快,人走刀舞豆秧飞,说:“你看,你看,就这样……”走着说着,哗啦哗啦响过,人往前蹿行,身后的豆铺子一堆堆一排排躺下,规矩、齐整。老潘的左胳膊只有半截。小潘就看呆了,嘴角流出口水来。“擦了你的哈喇子,刀拿正!”老潘严厉地说。小潘吱溜一声把口水抽进嘴里,像模像样地摆好架势。小潘一下刀,老潘就火了。老潘站在旁边的垄台上,声厉词严地再次示范,动作激猛了些。只听一阵哗啦爆响,豆秧成片成片倒下。“看明白没?啊?”老潘扯着脖子喊。小潘仰望着高大的老潘,又信心满满地拉起架势。然而,老潘无论怎么示范,小潘的刀刃都立着,咯吱咯吱,一根一根地,像在割橡皮筋。“告诉你了,别割,要搂,脆劲!”老潘愤怒地把手里的豆秧甩过去,小潘的脸被带尖的豆荚划了几条白印子。老潘媳妇揽住小潘:“他才八岁,你个狠心的!”老潘吼:“屁,熊玩意,从小看大,我像他那么大,都能砌墙了!”小潘咧着嘴不说话,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干活。偶尔,小潘抬起头看老潘,看得浑身都是劲。可是自己一下刀,怎么也割不出老潘的气势。

“咋回事,什么破胳膊!”小潘使劲摇拧着自己的胳膊,恨不得马上长只像老潘那样能干的胳膊来。

“破镰刀不好使!”小潘又责怪起镰刀来。

大人喜欢问孩子长大了想干什么,就想从孩子口中听到他们从未见过的令人向往的未来。孩子们若说想开飞机、想当大官、想当医生、想上北京……他们就眉开眼笑,夸那孩子是个好苗子,将来有出息。

小潘的理想最没出息。小潘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爷我爹那样能耐。”

“你爷你爹?老庄稼耙子有什么能耐?”

“他们干活能耐!”

“看吧,出了这么个完蛋货!”老潘在小潘的后脑勺弹了一个脑瓜崩,“瘪葫芦一个!”

大人孩子见着小潘都要往小潘脑袋上弹脑瓜崩:“说,成葫芦瘪葫芦?”

小潘无论说成葫芦还是瘪葫芦,都会惹来一片笑声。

小潘长成小伙子了,仍初衷不改,只想像老潘那样会干活。秋天割黄豆,换了数不清的镰刀,小潘仍然责怪镰刀不好使。他常常把两只胳膊伸在太阳地里,手掌翻来覆去仔细观摩研究,想通过阳光透视出问题所在。得出的结论往往是:“挺好的呀,没问题呀!”

“咋回事呢?”小潘自言自语。小潘说话声音闷,听起来像头上罩了个缸。说完话喜欢笑,极其短促的一声:哈。他个子并不矮,人多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就躬下,看起来总比别人矮一截。

老潘干活愣,看不惯磨洋工的。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赚的工分高,脾气也暴。生产队有个脱谷机,有次脱谷子,天要黑了没完成任务,机器卡住了,憋得嗡嗡响。大伙都说要喊维修工来修,干不成了。老潘说:“谁说干不成?谁说的?”老潘右手抱一捆谷子,左手握拳,使劲往机器里捣那些卡住的谷子,就把胳膊也捣进机器里了。

人们见证了老潘的能干。半截胳膊和整条胳膊没什么区别,平时怎么干的活后来还是怎么干的。谁也搞不懂他怎么做到的,什么活到他手里都利利索索。人们这样形容老潘干过的活:老鼻子了、老嗨了、远去了……

“活着嘛,干活!”老潘这样说时,总是一梗脖子。

在小潘的记忆里,老潘的左胳膊天生是半只。小潘在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忙活的时候,冷不丁地,身边就会飞来一只鞋底,或者一个鹅卵石、一根木棒……老潘气急了,身边有啥就抓起啥掷过去。小潘有时躲闪,有时下意识地缩头,举手遮挡,有时哎哟叫几声。之后,又继续闷头干活。有一次老潘把菜刀朝小潘甩去,小潘躲得快,菜刀擦着手臂飞过,“当啷”一声楔进了猪槽子。小潘用手捂住胳膊,愣愣地看着老潘。

“完蛋货,干的叫什么活!”老潘气得转圈。

“两只手没有一只手好使。哈。”小潘瓮声瓮气地说。

“放臭屁!”老潘朝菜园子走去,“还不快过来扶犁!”

小潘赶紧跟过去。老潘和小潘走路时,都习惯于抬高右肩。人们说,小潘长大了。要不是老潘有个袖管是空的,从后面看,难以分清谁是谁。

“你把他砍个好歹咋整?也想让他少一条胳膊?”邻居郭老三责怪老潘。

“少一个完蛋儿子!”老潘抽了马一鞭子,人和马都走得倔强,把小潘和他的犁拽得很狼狈。

“改改你的臭脾气吧,说些气话。”郭老三趴在墙头说。

“把婚结了,让他到外面去,眼不见心不烦。”

“哈。”小潘笑了一声。

“你老儿子真好脾气,老刘家三姑娘也好脾气,长得也俊。你们家要是相中,这个媒我就做定了!”郭老三认真地说。

“别。”小潘一着急,手里的犁倒了,犁头侧歪着不管不顾朝前空走。“要老二。哈。”小潘一边忙着去撵犁,一边扭头对郭老三说。

老潘回头,见小潘的狼狈相,正准备把顺手捡起的土坷垃扔过去,听见小潘的话,便把土坷垃朝墙掷了过去。

“算是能耐一回。”老潘说,“老二好。”

“老二?你们说老二?”郭老三很惊讶,“老二丑得吓人,虎背熊腰大象腿,还是个歪嘴子。最主要的是她有点缺心眼,没人家要,老刘家想留着当养老姑娘的。”

“二秋顶好看的。哈。”

老潘勒住缰绳,走向郭老三,边走边朝郭老三抛了一支黑杆烟。小潘趁机去扶犁,拽着犁向后拖,要一直拖到犁倒的地方。马不听小潘的话,慢吞吞晃着屁股不肯后退。

“老二干活是把好手,马兰店数第一。”老潘说。

“二秋啥活都会干!”小潘扶着犁和马较劲,马不耐烦,摇头晃脑打响鼻,把小潘拽得东倒西歪。endprint

“得找个能干的。”老潘尽量别过脸不看小潘。倘若瞅一眼,就会忍不住让石头飞起来。

“能有多少活?现在越来越机械化了,媳妇是传宗接代呢!”郭老三说。

“那丫头不是天生傻,发烧烧坏的。”

“二秋不傻,她那么会干活!”小潘满脸通红,像是和马着急,也像为辩解而急。

“对了对了,老二还有条胳膊不大好使。”郭老三提醒老潘。

“不耽误干活。”老潘说。

“那就定了?你们真的不再考虑考虑?”郭老三仍不相信。

“定了!”

“定了。哈。”

“你定个狗臭屁!”老潘把一块土坷垃砸在犁头上,四溅的土星蹦进小潘咧着的嘴里,小潘一边笑一边呸呸吐。院子里传来老潘媳妇的叫喊:“菜刀整哪去了你个老倔驴?”

“妈,在猪槽子上!哈。”

小潘是冬天结婚的。

刘家二姑娘居然有人给提亲,而且还是老潘家那长得挺板正的老小子,老刘头激动得眼泪哗哗淌,东借西凑,给二姑娘陪送了一辆四轮车。

小两口结婚那晚,闹了一场笑话。

闹洞房的人走了,小潘酒醉,一觉醒来看见身边的新媳妇,便来了精神。他把新媳妇推醒:“二秋二秋你起来。”

二秋爬起来揉揉眼打个哈欠又倒下去。小潘说:“二秋,你下地干活时最好看了。”二秋喜欢听人说她好看。二秋起来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天天干活。”

“这样吧,咱现在就干。”小潘想了想说。

“你家冬天还有活?” 二秋的右嘴角不听使唤,一激动就往脸蛋上拧歪。

小潘挠挠头,想出了好主意,他怕惊动东屋的老潘,让二秋等着,悄悄溜出了屋外。

小潘把房檐垂挂的玉米棒摘了一串拎进屋,玉米棒上的雪末灌进脖子里,他不停地抖擞着。

“来,搓苞米。”

小潘和二秋在严冬的新婚之夜,盘腿对坐炕上搓苞米。二秋的红缎棉袄在灯光下异常耀眼,她那两只结实的大手扭来拧去,把苞米骨和苞米撮合得亲密无间,金黄的苞米粒从她的手心纷纷下落。仿佛那硬邦邦的苞米是什么湿软的东西,她一拧,米粒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流淌了。

手里的苞米都变成苞米骨的时候,二秋就将它们摊开,对着小潘嘿嘿笑两下。小潘就说:“真好看!哈。”

小潘如痴如醉地盯着二秋的双手,也想像二秋那样出神入化地下一场苞米雨。可他笨拙的双手怎么也不受摆布,那“雨”也就下得稀稀拉拉,不怎么顺畅。

二秋就急了:“你看我看我,这样这样,拧,顺着拧。”二秋说拧的时候,急得嘴角也拧到脸蛋上了。

小潘吭哧吭哧拧,用劲过猛,苞米断成了小截,拿不上手,再猛一搓,把手搓掉一块皮。小潘捂着手哎呦哎哟叫,二秋又气又急,顺手揪起小潘脸上的一块肉:“笨死吧你。”二秋急不得,一急嘴角就拧歪得厉害,有往耳根子牵扯的架势。

“行了松手吧,我也成歪嘴了!”小潘这一说,二秋的手劲又猛了些。

第二天早起,小潘上茅房,被老潘在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个完蛋货,晚上整那么大动静,是在搓苞米啊!”

小潘慌忙捂脸,生怕那青紫让老潘看见。

结婚三天要回门。二秋回娘家以后,一些人见了小潘就问:“今晚还搓苞米吗?”

“搓,搓一辈子!”小潘瓮声瓮气地说。

起先,人们认为二秋嫁给小潘有些委屈小潘,现在倒觉得有些委屈二秋了。

过了正月十五,老潘让小潘到外面去找二哥,二哥在城里当水泥工。小潘只待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小潘说外面的人说他是八零后。

“叫你个八零后你能少块肉吗?”老潘气得砸炕。

“他们说八零后干活就是不行!”

老潘抄起扫把举了举,见二秋吓得直躲,就扔在了一边。

“你有媳妇了,我也打累了。”老潘说,“我打你,还不如去干活。”

开春以后,老潘和媳妇把屯西废弃的一间土坯房拾掇了,又在旁边盖了间仓房,分了三垧地一匹马两套犁给小潘,让小两口单独过日子去了。

之后,人们见识了小潘和二秋的勤劳肯干。

小潘和二秋从春天开始忙活,一直忙到来年春,他们的菜园子有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豌豆、南瓜、向日葵……就连近年来最新引进的南方丝瓜,他们家也种了。大地里则种了大片的黄豆、玉米、土豆。他们不是撒种、栽秧,就是浇水、施肥。一年到头,忙了菜园忙大地,这样那样,仿佛活计永远干不完。冬至以后,家家都没活了,而小潘的家,炕上总堆着搓不完的苞米。小潘的身上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像浮着不规则的云。谁都知道,那是二秋的“杰作”,象征着小潘的笨。

马兰店有了自动犁、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以后,人们干农活大都机械化了,谁也不愿意赶着牲口一垄一垄地在田间穿梭辗转,或者挎着两个沉重的塑料桶,一把黄豆,一把化肥,往地垄沟里扬。之后,再背上喷壶洒农药,一天到晚胳膊疼腿酸,忙活半月才把春耕忙完,长出的苗薄厚不均。现在,播种机在地里跑几趟,半天时间就把这些活干完了。而且出苗齐,薄厚适中,一棵是一棵,谁也不挤谁。收割机和脱粒机的到来,让秋天的人们也变得悠闲起来。若哪天决定收割了,找上几人,忙个三五天,粮食也就归仓了。再不用挥舞镰刀,整日骑垄哈腰。

小潘只在一个年头里花钱雇了机器。这一年的小潘,闲的时候太多了。闲着的小潘就有点六神无主,无论站着或坐着,手脚都停不住,抠抠这,挠挠那,两条腿不停地颤悠。

“不干活干啥呢?哈。”小潘自言自语。

大伙见了小潘和二秋喜欢开玩笑,问他身上是不是长了虱子,把裤子脱了,让二秋像搓苞米那样给搓搓。二秋就一口唾沫啐过去:“没活干了?”

春天再来的时候,小潘和二秋不再用机器了,小潘牵马,二秋扶犁,一垄一垄耥地。院子里安装了自动犁的四轮车闲置着,犁上生了一层锈。老潘经过小潘的地就骂一番。endprint

“别让二秋干活了,要是把孙子给我整没了看我不找你算账!”

夏天,小潘和二秋扛着锄头铲地或者伏在垄上拔大草。二秋见小潘落下了,就伺候两根垄,两手刷刷扯草,斜扭的嘴角不停地咒骂:“笨死吧你!”她拧不到小潘,不是把草碾得稀烂就是把垄台旋出一个个深窝。

小潘到了被二秋接垄的地方,便直起腰,慢悠悠地走那段干净的地,边走边气喘。走到二秋跟前,总要端详一番。有时他模仿二秋,把自己的左胳膊夹紧,再去伸手扯那些草,试图加快速度,结果效率更低了。他让二秋用绳子把他的左上臂绑在身体上。然而他无法干活,还摔了个大跟头,啃了一嘴的泥。二秋生气,虎着脸走过去,却忍不住大笑。二秋的笑声惊动了满地的蝉,它们没命地叫。二秋往他撅起的屁股上拧,笑得没了劲,手滑下来,再拧上去,再掉下来,二秋就躺在地上笑得只顾蹬腿了。

小潘坐起来连连摆头:“怪了怪了,真是怪了。哈。”他呸呸吐着嘴里的泥,瞪着怎么也瞪不大的小眼睛,随手抓了一把带土的草砸在头上:“笨死了笨死了,咋就这么笨呢?”

小潘解身上的绳子,一边解一边沉思。等解开了,他对自己的胳膊起了怨:“好胳膊不利索,说不定哪天真坏了就利索了!”

这样,小两口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的三垧地却总是荒着。好像只有他们的地特别爱长草,长的草又尤其顽强。

马兰店的中秋节称为八月节。八月秋收,粮食归仓,一年到头靠的就是那些豆粒生活。遇到好年头,大片大片的棕褐色的黄豆地,枝杈壮硕,豆荚累累,呈现一种整体的饱满。一场轻霜过后,秋天就变得色彩缤纷,四周金灿灿红彤彤的,人们的心情更是愉快的,干起活来劲头足,不觉得累。八月里,人们干的活大都是平场院、割地、拉地、捡地、脱粒、归仓,以往这套活干下来,要忙整个八月。现在只半个月就忙利索了。遇到节气早,八月节那天,大多人家杀鸡宰鹅吃月饼,场院里飘着的都是浓浓的香气,没有往日干农活时的乌烟瘴气。

八月的二秋肚子已经圆滚了,她仍然和小潘下地,不干活,小潘割黄豆,她跟着他慢腾腾地走,并顺手采些被霜染了的红叶或黄叶插在头上。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去掐小潘,或者抢小潘的镰刀:“笨死吧你!”

八月节快到的时候,别人家的黄豆归仓了,小潘地里的黄豆还有几垄立着。

小潘发誓要在八月节吃月饼之前把粮食归仓。“不就是活吗?干!我就不信!”

小潘用两天时间把剩下的黄豆割了,身上的衣服发出酸腐味。他一边嗅一边说:“太忙了,太忙了,天天有干不完的活!”

黄豆割完了,场院没平呢。小潘先收拾了菜园子,再赶着马拉着犁把垄台一一豁开,然后卸掉犁,换上碾子,一圈一圈地碾压,碾上一阵子,洒些浮水再碾。人和马脚下都轻松了,场院也就渐渐平整了。人们劝小潘别费那劲,开着四轮车跑上个把小时就行了。小潘不干,嫌四轮车的两个轱辘相隔过宽,总有一些土和水没被压实沉。小潘和他的马在深夜里仍然循环在场院上,将圆不圆的月亮从东爬到西,那尽情挥洒的月光一并被碾压在土里,场院便也油亮了。

当日月同辉之时,小潘对他脚下那块被碾压一天一夜的圆形土地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的矮鼻子被笑容挤出了层层褶皱。

“活就是多!哈。”

地里的黄豆是老潘和孟达帮忙拉回来的。拉地是需要几个人配合的活,一人开车,一人装车,两人挑叉,外加一个捡地的。孟达是装车能手,他用一把洋叉把那些豆秧排列整齐。人们往家拉黄豆的时候,从豆垛的外形就能看出是不是孟达装的车。孟达站在绑着粗壮跨杠的四轮车拖斗上,二秋开车,老潘和小潘各站一边,用二齿大叉把一堆堆豆铺子往车上挑,老潘媳妇在后面捡漏掉的黄豆秧。二秋的大肚子迫使她把两条粗腿尽量叉开,她用一只手操控方向盘,把车沿着垄沟往前匀速滚动。豆铺子越铺越多,豆垛越来越高,车后的人就看不见开车的了。这时,老潘就忍不住要揍小潘。老潘用一只半胳膊能把豆铺子扬起来飞到孟达的叉子上,小潘不行。小潘的腰不会用力,总有哪股劲不会使,豆铺子总是沿着豆垛哗啦啦散滚下来,老潘媳妇捡不过来,落下老远。

“再整散花就给我滚回家!”老潘的愤怒说来就来。

孟达心疼小潘,总把洋叉俯伸下来扣住小潘叉子上即将散花的豆铺子,还尽量站在小潘站的一边。

小潘每次挑起大叉,总是瞟着老潘。老潘用什么姿势,小潘就用什么姿势。有时老潘用肩膀顶起大叉,小潘也用肩膀。只是小潘用肩膀顶的那一下,豆铺子刚离地就又掉下来了。这样,老潘的眼睛想不长在小潘的叉子上都不行,小潘的叉子总是拽着老潘,让老潘看自己极不情愿看到的场景。

拉完地,小潘挨过老潘的叉子,数不清。

老潘打过骂过,小潘打场的时候老潘还是帮着铺场、翻场。二秋开着四轮车,在场院里压场,一圈一圈扑腾得很是带劲。歇息时,二秋便端一瓢凉水坐在墙边看小潘和老潘翻场,咕咚咕咚地喝凉水。然后,抓几颗石子把玩,玩着玩着嘴角就往上斜拧,手里的石子被碾得咯吱响。

“笨死吧你!”

翻场就是把铺在下面的豆秧翻到上面,方可进行第二次压场。小潘翻场,不是自己被叉子把顶了胸口,就是插深了叉子,用力撅几下也撅不起来。

老潘说:“就你这样,这点活干到明年你也干不完!”

老潘夸张了些。到了八月节那天清早,老潘没来帮忙,小潘已经连夜把场扬完了。小潘在八月十四这个夜晚把他的全部豆粒用木锨送往空中遨游一番,让豆粒和将满的月逐个比圆润。在静谧的夜里,小潘的木锨和豆粒以及豆粒和风、豆粒和大地摩擦产生的声响波及了整个马兰店。人们已经很久没听到扬场的声音了,脱粒机直接就可把光溜溜的黄豆装进麻袋。这年代,谁还扬场啊!

天放亮的时候,小潘前院邻居家的媳妇趴在墙头赖唧唧地找小潘算账。

“你工作狂啊?”

“工作狂是什么玩意?”小潘仍没放下手中的木锨。

“原始人啊,不看电视啥也不懂,你就是干活狂!”endprint

“哦,昨晚上风好,风好。”

“我听着了,昨晚的风是乱风,谁家乱风还扬场啊?”

“活不多了,不多了。哈。”

剩下装粮、扛粮两样活了。把豆粒装进麻袋,这样的活小孩子也能干。二秋撑麻袋口,小潘用簸箕往里装。小潘扬场没扬好,二秋总是大嚷:“哎呀,豆皮子,笨死了你。”用了大半天,场院里的黄豆都进了麻袋,被二秋捆扎得结结实实。

扛麻袋是个力气活,将近两百斤的黄豆袋,上肩的时候需要有人在后面提上一把。二秋腆着大肚子显然无法帮忙,她去小卖店买月饼去了。小潘嘱咐二秋,再买些烟酒给两头的老人送去,他今天得把这些麻袋扛进仓房。二秋提着布兜走了。

小潘想去喊老潘,心里犯怵,就想了个笨办法。他用木板搭在两个方凳上,将麻袋一点点往上滚,滚到凳子上立着,然后再上肩。坡度有点大,往上滚的时候比较费力,还要防止板凳翻翘。这样,小潘扛一个麻袋需要的功夫好比细嚼慢咽吃一顿饭。

虽然很多人家在团圆节都不能团圆,但仍备了好饭菜,除了买月饼,杀只鸡包顿饺子是必不可少的。傍晚,各家各户炊烟绕梁、幽香四溢之时,小潘仍在吭吭哧哧往仓房扛他的粮食。

小潘看着为数不多的麻袋说:“这点活,马上就干完了!”

二秋去了娘家被娘家人留下了,妹妹三秋来叫小潘到家里过节,小潘嘴里应着,却一直没动身。三秋第三趟来的时候给小潘带了一盘饺子和一碗鸡肉炖粉条,小潘吃得狼吞虎咽。三秋说小潘把脸上积了二尺后的灰都吃嘴里了,小潘哈哈地笑:“庄稼人干活就是这样!”

三秋把二秋买的月饼放下,拿着空盘碗要走,小潘叫住了三秋。三秋问干啥。小潘见三秋细胳膊细腿蔫声蔫气的样子,又朝三秋摆摆手。三秋就走了。

小潘去茅房,用撒尿的工夫往南河看了一眼。他看见萧大眼镜笔直地坐在河岸的青石上。小潘哼了一声,鼻子里附着的黑灰被气流扫动,痒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就有那不干活的,怎么能不干活呢?不干活咋活?还不过节,哈。”

大概是吃得太饱,小潘再扛麻袋的时候感到很是吃力,两腿打晃,双手发颤,右肩膀禁不住摩擦,破了皮,像火烧一样疼痛。小潘痛得龇牙咧嘴时就回头看场院里的麻袋,看一眼,劲儿又有了。

“就这点活了不是。”

二秋是和头顶的月亮一起回来的。二秋走到门口就连打几个哈欠,困倦使她忘了场院里的小潘,砰地一声把月亮关在门外,自个儿睡觉去了。

月亮越来越亮,月光执著地罩在上方,仿佛要把马兰店浸透。一些孩子跑出来玩耍,任何好玩的地方都逃不过孩子的眼睛,他们很快发现,小潘家的场院最光最亮,光得可以在上面打滚打出溜滑。他们绕着小潘的场院追逐飞跑,并显摆自己的月饼。有的说是深圳寄来的广味月饼,夹着香肠的;有的说是买的粮库老月饼,全是精粉做的,还印着嫦娥;更不服气的说是在网上买的月饼,里面有鸭蛋黄,一咬就冒黄油。他们为一争高下,拿着各自的月饼让小潘评判。他们都用企盼的目光望着小潘,希望自己成为优胜者。

小潘闻着月饼散发的浓香,虚弱地靠在场院仅剩的一个麻袋上,有一串汗珠子从额头滚下来。他擦了汗,想着是不是明天再扛这袋黄豆,明天扛,这袋黄豆还是黄豆,绝不会变成什么瘪谷的。

“都好,哈……”小潘的声音有些发抖。

孩子们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认为小潘在哄小孩,就高声叫着,把月饼贴在心窝,说自己的是最好的。

小潘就是在孩子们转身的一刹那决定扛那袋黄豆的,不就一袋黄豆嘛,干了它!

“嗨!”小潘朝奔跑的孩子们喊,“过来我告诉你们谁的最好。”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们。”小潘对飞奔而来的孩子说。

小潘让孩子们帮他把最后一袋黄豆滚到板凳上,之前他怎么也无法将它弄到板凳上,他想只要它到了板凳上,他就可以把它扛起来,扔进仓房。

孩子们都去推那袋黄豆,豆袋子纹丝不动。这时,郭老三家的老小子来凑热闹了,老小子大约十八九岁。

“熊包蛋子,看我的,一只手就把它整上去!”

“吹吧,一只手?”

“对,一只手!”

当老小子用一只手一只脚和一个肩膀轮流把那袋黄豆推到板凳上时,孩子们围着他哟哟欢呼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嘁,小儿科,你得会用巧劲!”

孩子们就把月饼举在老小子眼前,让他当评判师。

小潘扛起那袋黄豆,晃悠悠地朝仓房走去。他走得极其缓慢,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地上踩出坑来。他那躬身屈膝的样子,好像月光以及孩子们的欢呼声都是有重量的。

小潘终于把最后一袋黄豆背进仓房,摞在另一袋黄豆上。他躺在幽暗的仓房里,把门外的月光看成了闪耀的星星。

“不就一袋黄豆嘛,哈。”

然而,那最后一袋黄豆小潘没有放稳,它一点点倾斜着,倾斜到一定程度,扑通一声滚下来,压住了小潘的左下臂。小潘抽了抽,没抽动,也就懒得再用力,躺在地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他嘟哝着:“一只手……小儿科……巧劲……哈。”

小潘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用右手揉着右眼,揉完了又想用左手揉左眼,但左手好像没了。一看,还在,在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

医生正给他号脉,又在那截乌红的小臂上用手心手背反复触摸。

“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

“麻不麻?”

小潘咧咧嘴:“好像麻。”

“什么好像?麻就是麻,不麻就是不麻。”

小潘还是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麻还是不麻,医生急切地说:“麻是好事,不麻就麻烦,胳膊就没了!”

老潘媳妇急得哭起来,二秋也靠着婆婆跟着哭。老潘媳妇让二秋不要哭,别动了胎气。老潘坐在板凳上跺脚:“你他妈到底麻不麻,完蛋货你倒是说啊?”

小潘仍然说:“好像是麻。”

医生经过反复诊断,认为小潘的胳膊情况并不是太坏,如果严重到一定程度,小潘家在乡下,根本到不了医院。

医生问谁是家属,老潘、老潘媳妇、二秋都凑过去了。医生和他们商量,是选择治疗还是选择截肢。如果治疗,希望还是很大,只是要花些钱,不出现并发症,很大程度胳膊是能保住的。当然,可以截肢,留个疤,但谁都清楚一只胳膊就没了。

一家人都往医生跟前挤。

“治疗!当然是治疗!”

小潘望着老潘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和二秋那只夹得很紧的胳膊,他从床上费力地蹭起来说:“啊,这样啊,那就截肢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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