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寿
众所周知,毛泽东曾说过1928年5月红军产生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六字诀”。①《 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04页。但在党史军史的研究中,长期以来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说法:毛泽东在1928年1月提出了“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二字诀”,“十二字诀”是“十六字诀”的雏形,这一说法在学术界从未见有人怀疑过。但查诸史料,此说在历史上子虚乌有,它也与毛泽东关于游击战术“十六字诀”讲话精神不符。
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最早出自1959年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印的《江西党史资料》第13期上的《万安暴动》一文。该文其中一段文字说:1928年1月,“万安暴动胜利后几天,毛泽东同志派人给万安县委送来一封信,要万安同志出席毛泽东同志主持的遂万两县党的联席会议,曾天宇、张世熙、刘兴汉、刘冰清、郭化非、刘光万、刘文、肖逢春、许大权等十一人出席了会议,余××同志先天去了。会议是在遂川南门张家祠开的。毛泽东同志听取了遂万两县工作报告,最后,对万安工作作了指示,希望万安同志很好运用‘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十二字诀,准备与反动派作战。”②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江西党史资料》第13辑,1959年9月15日,第14页。有研究者看到这段文字,在撰写的论著中予以引用,引起学术界关注,使“游击战术十二字诀”扬名海内外。但很少有人思考:毛泽东自己曾说过1928年5月以后红军才形成游击战术“十六字诀”,怎么会在这一时间之前的几个月出现一个所谓“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十二字诀呢?
《万安暴动》一文实际上是一篇访问记录整理稿。1958年,当时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几位同志来到万安调查了解革命史料,听万安从事革命史工作的同志讲,万安有个老干部说他曾经参加领导万安暴动,并且出席过毛泽东在遂川召开的中共前敌委员会、遂川与万安两县县委联席会议,很了解当时情况。
当时人们知道参加遂川会议仍健在的只有毛泽东和陈正人,没想到还会有其他参加者健在,这对征集党史资料的人来说太难得了。于是,他们急忙去找这位老干部。
这位老干部名叫许大权,万安县潞田公社高坑大队人,自我介绍是万安革命先驱曾天宇的战友,1928年初担任过罗塘区委书记、万安县苏维埃政府秘书长。
能找到革命史上具有这样重要身份的人太让人兴奋了。而这个叫许大权的人见到省城有人来找他,也十分亢奋,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省委党史研究室的人忙着记录不停。
许大权讲到遂川会议时,一再说自己亲自参加了会议,还一口气说了十来位与会者名单,这就是前面提到的《江西党史资料》第13期刊载的《万安暴动》一文披露的名单。据许大权“回忆”,遂川会议主要内容是:遂川、万安两个县各自报告工作;毛泽东讲话。许大权说:“毛主席表扬了万安革命基础好,工作也搞得好,要求万安派人支援遂川的工作,并希望万安同志很好运用‘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许大权边说边想,而且还停了一下,没有想起什么,就说:“对,运用‘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战术与敌人斗争。”
随后,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的同志将许大权的口述综合其他资料整理成文后,以《万安暴动》为题发表在內部资料《江西党史资料》第13期上。
在此之前,万安、遂川乃至井冈山的老同志,包括毛泽东和陈正人,从没有谁说起过毛泽东曾提出游击战术“十二字诀”;在此之后,在万安,上世纪50年代末偶也有个别老同志会提到“十二字诀”,但一定会说明是听许大权说的。
新中国建立后,在“文革”及其以前盛行个人崇拜的年代里,人们见到省城内部印行的革命史书刊中写着毛泽东提出过游击战术“十二字诀”,用不着追究,这消息很快就传开来。
有意思的是,不管外界怎样热捧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万安官方却不采用许大权的说法。在采访许大权的文章发表之后,1959年万安编写的《万安革命斗争史》初稿,并没有写1928年1月毛泽东提出了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而是写1928年1月毛泽东在遂川会议说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六字诀”。此书1963年修订时仍未改成“十二字诀”。这种做法显然是对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的否认。万安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有人发现,提供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一说的许大权原来曾自首叛变,并未参加遂川联席会议。但这一情况并未向省委党史部门报告,以致此说讹传至今。
在万安,许大权一度有些名气,但其历史却有隐秘。笔者做了30多年党史资料工作,曾查阅过关于许大权生平几个不同版本。许大权弟弟许秉钧于1984年10月2日给万安县党史办公室写过一份《许大权的情况》,后来万安修县志时,依据此文为许大权写了小传。许秉钧写道:
……(先兄)1914年入罗塘乡至善高小读书,1918年考入南昌二中,不久转读南昌一中。1922年毕业,1923年任教于罗塘至善小学,不久去南昌黎明中学任事务员。当时黎明中学是江西省共产党、社青团、国民党组织的秘密机关,曾天宇是黎明中学教务长。1923年10月,承曾天宇、肖冠宇介绍先兄加入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组织。1924年春,当时党的领导人赵醒侬派先兄回万安发展组织,仍以至善小学教师为掩护,并往县城吸收了张世熙、郭希又、刘冰清、文章等参加革命组织。后来奉省党组织委派张世熙为万安县党的负责人,先兄仍担任罗塘区革命负责人。
1927年夏天之后,曾天宇暗中回到万安罗塘会同先兄许大权策划农民秋收起义运动,万安党的领导人张世熙及先兄许大权等即积极开展恢复农工运动,筹集枪弹武器,组织武装赤卫队,进攻围攻万安县城,建立了万安县苏维埃政府……①许秉钧:《许大权的情况》,1984年10月2日,原件存万安县委党史办公室。。
许秉钧自述:他自己系1923年10月由曾天宇等介绍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及国民党,曾任黎明中学社会主义青年团支书、南昌中学中共党支部书记,后任中共江西省委交通员。八一南昌起义后回万安工作。②许秉钧:《许秉钧回忆录》,1984年10月24日,原件存万安县委党史办公室。
许秉钧以上文字与许大权自述基本一致。
1969年4月23日许大权回忆说:
……民国13年正月,大权由乡间推举往南昌控诉万安县长逖祖年和驻军营长,和赵醒侬同住曾强吾家中③曾强吾,万安县罗塘乡人,国民党元老之一,曾天宇的胞兄。。赵先烈实质上是共产党员,然半公开的是国共合作上海环然路44号派往江西重新登记国民党员的。一个月后,他就坚定的向曾强吾说,要我停止控诉事件,专和他办理登记事项。二三月间,又叫我在百花洲开办明星书社,流通共产主义书籍。五月间又在永和门内租定房屋开办黎明中学。民国14年正月因事回万安,又在罗塘小学教书。是年,先烈张世熙也回到万安任建设局长,因此,邀集张一道张世纲和我成立党组织,继续发展农协妇协儿童团等组织。那时候我们各人都掌握了国民党的组织,出面都用国民党的三大政策。……
……(1928年1月)自拿下万安县城后,成立万安县苏维埃,以刘光万为主席。是时,党中央对江西的曾天宇方志敏给了一道最严重的处分(留党察看),其通知首先落在我手。我因为又得国民党反动派调三团兵围攻万安的传说,我是按下这通知不予发布。接上毛主席在遂川来通知,要万安各负责人前往开座谈会,我商得张世熙同意,仍令曾天宇前往(因为他是江西的开天辟地人,赣西一带的工作完全是他来开展的),此外记得起的有余球、曾延生、汪群(以上非万安人),尚有张世熙、刘文、肖逢春、刘光万、张世纲、郭定元、刘冰清、刘其英、肖文泉、郭化非、刘兵汉、陈谅三,大权亦叨陪其间。在遂川开会时间,约在农历正月中,开会期间约计三天,人数约百余人。开始一天,毛主席对大家作了普遍的寒暄,并宣布了反动军队必然的动向。第二天毛主席并指示了‘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十二字诀。最后一天毛主席并告诉大家这三团人最野蛮凶惨,我是准备三几天后退入井冈,不和他见面,免受无味[谓]的损失。又说了万安同志的工作热忱很好,至为钦佩;但对遂川邻县的援助不够,所以万安派了十人在遂工作,郭化非是登时留在遂川工作未回。④许大权:《关于万安革命的回忆》,1969年4月23日,原件存万安县委党史办公室。
万安县党史办公室还存有六七件许大权写的此类文字,内容大同小异。
从上述可以看出,许大权兄弟将当时江西和万安的工作成绩都揽在自己名下,许大权突然成了江西和万安早期革命的重要领导人之一。
但是,考诸文献资料就会发现,许大权的说法漏洞百出。
历史事实是,万安早期马列主义传播与建党,其工作主要是曾天宇(1922年在北京中国大学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等人做的。万安早期党组织是曾天宇和曾洪易(万安县罗塘人)受南昌党组织委派回到万安建立的,张世熙系1926年由曾天宇介绍入党。这些均与许大权无关。⑤中共万安县委组织部、党史办公室、县档案馆:《中共江西省万安县组织史资料》,1989年,第6—8页。
许大权说百花洲明星书社是他创办的。可是,据史料记载:百花洲明星书社与许大权也没关系,此为1924年6月赵醒侬委托曾天宇所创办。明星书社为中共南昌支部和团支部秘密活动地点。①中 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编:《江西党史资料》第5辑,1988年,第164—165页。
许大权又说是他创办了黎明中学。事实是,黎明中学于1924年8月由赵醒侬、曾天宇所创办,目的是掩护革命活动和培养革命青年。名为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办的学校,实际上是大革命时期江西省中共和青年团的干部学校。而创办人和重要成员名单中并没有许大权的名字。②江西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江西省志·中国共产党江西省地方组织志》,2005年,第226—227页。。
许大权回忆的参加遂川会议的名单,其中曾延生于1927年12月已调任赣南特委书记,当时正忙于健全组织,准备暴动工作;汪群此时正与曾延生并肩战斗在赣南,两人都不可能与会。县委领导张世熙在万安暴动胜利后,即找省委汇报工作去了,没有参加遂川会议。还有一些人当时连县委委员都不是,在万安也就是基层干部甚至是农民自卫军普通成员,不可能出席毛泽东于1928年1月在遂川召开的前委及两县县委参加的联席会议。有文章提到一个叫曾华英的人也听毛泽东说过“十二字诀”③参见《游击战术“十六字诀”是谁创造的》,《党的建设》2008年第10期。,此人是曾天宇的堂妹,1928年也就十六七岁,在罗塘乡妇女中名气还没有康克清大,她参加遂川会议的可能性更不大。实际上她也是在新中国建立后听许大权说过这件事的,于是据此向来访者作了转述。
对许大权的生平事迹,万安还有其他记载:
1.《万安革命斗争史》在记述万安县早期革命活动时无许大权任何记载。此书写道,1927年夏,万安县委之下成立六区委,其中第三区(罗塘)“区委书记许大权(许后变叛徒)”,明确注明许为叛徒;此书记述同年9月中旬在曾天宇家中召开的全县党的活动分子会议,其名单中有许大权,但在其名后注上:“(后叛徒)。”④中 共万安县委革命斗争史、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万安革命斗争史》,1959年初稿、1963年修订并付印。
2.万安县公安局档案中有一份1951年11月制作的《万安县伪军官吏登记表》记载:“许大权:曾任参议员,万中会计,合作金库视察员。现在押。”
3.万安县党史办存有一份1970年7月潞田公社革委会调查人曾守桐所写的材料,该材料写道:“许大权,男,现年76岁。土地大革命时期曾任罗塘区委书记。民国十七年初开始脱离党组织背叛革命,先后在吉安、南昌、景德镇潜伏,后又到过上海、浙江,民国二十一年又在湖南混过,直到廿四年回家,后又在民国廿四年在赣州与胡暨和会见一次。解放后在1954年被定为叛徒,于同年被捕坐过几年班房,于1958年期满,劳改释放。许其家庭成份是地主。”⑤此为打印件,存万安县委党史办公室。
考察许大权生平,有许多疑点:
1.关于许大权的党籍。许大权多次讲过,其弟也写过,许大权是1923年10月由曾天宇介绍入党的。可是此时曾天宇自己还不是中共党员,他系1925年冬才由国民党员转入中共的,怎么可能在这之前介绍他人加入中共呢?1989年版《中共江西省万安县组织史资料》中,有万安籍最早党员情况简介,共有8人,无许大权。
2.许大权的所谓区委书记任职。许大权多次对人说过,他曾任万安第三区(罗塘)区委书记,这一记述被写进了1959年编写的《万安革命斗争史》。笔者曾在万安县档案馆查到一份过去大家都未曾注意的文档——万安县人民委员会于1957年2月13日上报江西省人民委员会的《万安县关于报送我县苏区革命斗争历史材料和请示增批老根据地重点乡的报告》。此报告是在原有革命史资料基础上,根据该县组织的老革命干部座谈会提供的材料,修改定稿的。报告还附有一份《万安县革命斗争历史材料》,其中写道:“……1927年万安成立六个党的区委会,委派康烈、郭功成、罗醒、肖子龙、刘兴汉、廖家炳等同志为各区委员会书记。”①此 为打印件,存万安县档案馆。三区书记是罗醒,罗塘人。罗醒是陈正人革命思想启蒙人,并于1926年介绍陈正人加入了国共合作的国民党组织。②陈正人:《正人自传》,中共江西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江西党史资料》第1辑,1987年,第174页。
区委书记名单中没有许大权名字。是否因为他是“叛徒”而回避?这份材料以史实为准,没有人为回避问题,因为此材料正文列出了万安建党初期的23个党员名单,其中没有许大权,名单中有罗醒,也有王立生。王立生名后括号加注:“于28年叛党了。”他还是大特务,后逃到台湾,但材料中并没删去他的名字。1989年撰写的《中共江西省万安县组织史资料》中,将中共罗塘区委书记写为许大权(1927.10—1928.2),显然是受许大权自述历史及《万安革命斗争史》一书的影响,而未去查证党史资料及这份万安县人民委员会上报的正式报告。
3.许大权的逃匿与向国民党当局自首。万安暴动后不久,国民党调动三个团兵力围攻万安,中共党组织转入地下,县苏维埃主席刘光万、青年团员康克清等80人上了井冈山,区委书记肖子龙率赣江东岸农军近百人上了东固山,曾天宇等牺牲,许大权、许秉钧兄弟却逃匿他乡,在景德镇、上海等地躲藏,后先后回乡。由于系国民党通缉的“共党人物”,回乡时都个别履行了自首手续。1995年9月23日,笔者步行30多里到高坑拜访许秉钧,再次了解、核实一些史事。交谈中他承认自己作过自首登记,并且取保,否则国民党当局不会放过他的,他更不可能出来工作(许秉钧任过国民党县政府科长、区长)。谈到许大权,许秉钧承认许大权也避不开自首这一关。许大权是否还有叛变出卖组织行为?否则怎么会在1954年被判刑呢?许秉钧推说不清楚。许大权死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历史定性为叛徒。
1958年许大权刑滿释放。或许他想找回什么,表白些什么,正逢新中国建立10周年前夕,各地各级都在抓紧编写党史、革命史文稿,以向国庆献礼,因此到处收集史料,许大权抓住机会到处去吹嘘自己的“革命史”,自己与毛泽东的关系。因为时间仓促,这些所谓史料没有经考证就被编进党史书了。久之,人们只知道许大权是个老革命,倒忘了他为什么会被人民政府判刑坐牢的事。
有学者指出,记述毛泽东在遂川会议讲游击战术“十二字诀”的,并不仅是许大权一人,还有胡暨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和井冈山革命博物馆合编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丛书(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9月版)下卷中,就收录有许大权、胡暨和的《遂万县委联席会议前后》一文。胡暨和是个什么人?难道他也亲耳听过毛泽东对游击战术“十二字诀”的表述?笔者为此进行了考证。
胡暨和,万安县潞田乡人,早年参加过农民运动,加入过中共,曾是区农协常委,万安暴动后逃亡广东、湖南及赣南。他与许大权同乡,两人关系密切,当地亦将他视为叛徒。问题是胡暨和更没有参加遂川会议,他讲的东西有多大可信度?
1970年7月15日,胡暨和给万安县潞田公社革委会亲笔写了份题为《万安农运和土地革命》的材料,其中写道:“1928年毛主席由湖南来到遂川,占了遂川后,派了人与万安革命联络。当时万安全县约计有枪三百多条,一二三区更多,在遂川开了联席会议,是县委派人去参加的,我没有去参加,情况不知道。”7月25日,胡暨和再次亲笔给万安县潞田公社革委会写了一份历史材料,其中特别申明:“遂、万联席会议我没有参加,那里主张怎么样我不知道。听说有这么一回事,是县委派人参加的。”①胡 暨和:《致万安县潞田公社革委会信》(1970年7月25日);《万安农运和土地革命》(1970年7月15日),此为打印件,存万安县委党史办公室。
可见,胡暨和即使说过遂川联席会议和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十二字诀”,那也一定是听许大权说的。他后来为什么一再声明他“没有参加遂、万联席会议,那里主张怎么样我不知道”?这不就是对他讲过的关于毛泽东在遂川会议上提出过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一说的否认吗?
1928年1月中旬在遂川召开的中共前敌委员会与遂川、万安两县县委联席会议,由毛泽东提议并主持。这次会议是井冈山斗争史上一次重要会议。
参加过这次会议,并于新中国建立后仍健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泽东,时任中共前委书记;一个是陈正人,时任中共遂川县委书记。因此要了解会议实况,只能从他们的记载中找史料。毛泽东于1928年11月25日写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即《井冈山的斗争》中说:“万安县委一月间曾和我们在遂川开过一次联席会议”。②《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76页。虽仅此一句,但说明此会是领导层会议,万安与会者是县委领导。陈正人是遂川县人,井冈山斗争时期担任过湘赣边特委副书记。他关于井冈山斗争的多次回忆,都谈到遂川联席会议。他在1968年9月21日给遂川县宣传办公室的复信中,详细回忆了遂川联席会议情况。陈正人在信中说:
1927年秋9月间,万安中心县委在毛主席领导的“秋收起义”的影响下,组织发动了万安农民起义,这是江西在大革命遭受失败后农民武装起义最早的一个县。那时,我在万安中心县委工作。1927年11月,按照毛主席向万安县委的建议,我回到遂川工作。我第一次见到了毛主席,地点是在遂川城的一个天主堂里,当时工农红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部就住在这个地方。那时候大家称呼毛主席为毛委员,群众称呼毛司令。
毛主席对万安农民起义是非常关心的。为了使万安的革命斗争能够顺利向前发展,和井冈山取得配合,毛主席曾请万安县委负责同志到遂川城来举行前委和万安县委的联席会议,时间是在1928年1月,地点据我回忆最大可能是在遂川城天主堂里。万安县委的负责同志可能住在五华书院。我回忆,那时遂川县委就住在五华书院(当时是一个高等小学),也可能在五华书院开过联席会议,但主要会议地点是在县城天主堂里。
万安县委到会的成员,有曾天宇(万安农民起义委员会书记,万安中心县委常委,以后在万安光荣牺牲)、刘光万(万安农民协会委员长、万安县委常委,以后参加了红军,也光荣牺牲)等人,我只记得有他们两位,是否还有别的人,现在记不清楚了。毛主席当时领导的前委,出席会议的成员:毛主席、宛希先、张子清。遂川县委参加会议的成员除我外,还有王瑞麟、王佐农。会议时间不长,大约只开了二三天。
会议内容:首先是万安县委的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万安党组织发展的历史、现状,农民起义的情况和农民武装的现状,以及今后斗争的计划。万安是大革命时江西农民运动最有基础的一个县,党组织也是有相当好的基础。农民自卫军的武装,在大革命失败后也基本保持下来了。但是,当时群众基础好的地方大都在丘陵靠赣江沿岸地区。在当时的斗争条件下,地形不是很有利的,尤其是当时毛主席曾向他们建议,要万安县委把斗争方向逐渐转到河西①“河”,此指赣江。“河西”,即赣江西岸地区。这边来,和井冈山取得联系,依托更有利的地形再向前发展。
毛主席在这个会议上作了形势报告,批判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也批评了大革命失败后一部分干部的右倾悲观情绪,指出了一定要走农民武装起义的道路,并着重指出了依靠广大群众建立根据地的十分重要性。然后向万安县委提出了把建立根据地的重点放在河西靠井冈山这一边的建议,万安县委到会代表同意了毛主席这个十分正确的建议。
会议经过上述的汇报、报告和讨论后,大约二三天时间就结束了。
毛主席那时住的地方在遂川城天主堂里。他那时只有34岁,是青壮年时期,精力非常旺盛,日夜不停地把全副精力倾注在指导当时极其艰难、困难、复杂的革命斗争上,是他给我们党在全国迷漫白色恐怖的妖雾中指明了航向。
联席会议开会时,没有布置什么会场,那时一切都是简朴的、战斗性的,开起会议来,找上一张吃饭的方桌,有条凳或椅子就用,没有就坐在地上或砖头上,晚上用的是煤油灯,那时遂川县城是有煤油的。②中共井冈山党委宣传部:《回忆井冈山斗争时期》,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88—290页。
许大权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因为他连县委委员都不是,更不是县委常委级别的领导人。1989年编写的《中共江西省万安县组织史资料》确认:1927年6月至1928年2月的万安县委成员是:书记张世熙,委员刘冠军、文章、陈正人、萧仁俊、刘黎、刘光万、朱曦东、陈岳生、萧素民。③中共万安县委组织部、党史办公室、县档案馆:《中共江西省万安县组织史资料》,1989年,第9、15—16页。这里面没有许大权,更没有曾华英。许大权在回忆中一会儿说万安出席这次会议的是11人,一会儿说40人、60人,最多的一次说100多人。这是赶集还是出席前委和遂川万安两县委领导层的联席会议?前委和遂川县委均只有3人与会,依对等原则,万安县委出席会议的不可能超出3人。
由于许大权没有参加这次会议,所以他说的、写的所谓毛泽东在遂川会议上的讲话(包括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都是他编造的。很显然,如果真有毛泽东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这么重要的谈话,毛泽东本人怎么会坚持说1928年5月以后才有“游击战术十六字诀”呢?当年参加会议的陈正人解放后这么多年对此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多次回忆,遂川会议上,毛泽东在听取万安汇报后,曾建议万安县委把斗争方向逐渐转到赣江西岸这边来,和井冈山取得联系,以便依托井冈山更有利的地形再向前发展。陈正人还说,毛泽东在会上分析了形势,认为形势虽然严峻,但革命形势也不可避免地要重新高涨,并且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为的是教育大家要坚定信念不动摇。同时毛泽东指出了“左”、右倾机会主义的危害,明确党的任务首先就是要放手发动群众,武装工农,有计划有组织地领导武装起义,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依托农村积蓄力量,以逐步争取全国胜利。这才是毛泽东在会上的重要讲话内容,是对当时当地工作的及时指导。许大权没有参加会议,他不知道在会上毛泽东是这样说的。省委特派员曾天宇是万安暴动的主要领导人,出席了会议,许大权却编造党中央当时给了曾天宇留党察看处分的谎言,真有此事吗?为什么至今没人见到过相关资料?再说,如此重要的党中央文件,怎么可能会让许大权先收到呢?当年遂川县革命不比万安晚,工作更不比万安差,陈正人还在万安帮助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两县革命互助也搞得很好,而许大权却硬要编造毛泽东说:“万安县委对遂川的支持不够,有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现象”,要求万安去支援遂川革命。①井 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册,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283—284页。这不符合事实,毛泽东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毛泽东是很重视调查研究的,他刚到宁冈和遂川,凭什么说这样的话?遂川会议前后,万安县委曾外派10多名党员,主要是去湘赣边工作,并非特意去遂川支援革命。这是两回事,这些也不是遂川联席会议讨论决定的内容,许大权搞混了!
许大权一再提到“游击战术十二字诀”,当初回忆此事时,还想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当年万安革命史编写者还以为应该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六字诀,许大权忘了一句,就成了所谓“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了。对这种说法,许大权不认可。他写的多篇材料中,始终坚持“十二字诀”一说。
由于许大权到处说毛泽东提出过游击战术“十二字诀”,党史、军史研究者不断有人信有人传。有人就此曾问过陈正人,陈正人总是实事求是地如实回答。1969年7月23日,陈正人写了一篇重要的回忆录《毛主席在遂川》②陈正人:《毛主席在遂川》,《江西日报》1977年12月30日。,和他1968年9月21日给遂川宣办复信中所述内容一样,没有提到所谓的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但到后来,就如谬误重复千遍可能变成真理那样,由于有人老说毛泽东游击战术“十二字诀”,又处在“文化大革命”特殊时期,使参加遂川联席会议的陈正人对有无所谓毛泽东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一说也拿不准了,甚至怀疑是否自己真忘记了。这表现在“文革”后发表的陈正人的有关文章,讲到此事时有些语焉不清。当然,陈正人的这些文字究竟是作者原话,还是整理者有意为我所用动了手脚?又大可怀疑。仅举一例:
《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中共井冈山党委宣传部汇编的《回忆井冈山斗争时期》,以及罗荣桓、谭震林等著《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等书③陈 正人:《给遂川县宣办的复信》,罗荣桓等著:《亲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88—290页。,都收录了由陈正人亲自修改定稿的《毛泽东同志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伟大实践》一文。文中说:“在遂川时(即1928年1月)就听到主席提出的游击战争十六个字原则了。”④政 协江西省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江西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1页。政协江西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者按说:这篇回忆录是陈正人1970年12月与井冈山博物馆同志的谈话记录稿,陈正人“曾对此稿逐字逐句作了修改和补充”。他宁说“十六字诀”也不说“十二字诀”,不就是对所谓“十二字诀”的明确否认吗?1987年出版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丛书,也收录了陈正人这篇文章,不过,文章题目被改为《创立湘赣边界“工农武装割据”的斗争》,文中前面提到的陈正人的话被改成:“在遂川时(即1928年1月)就听到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游击战争十二个字原则了。”⑤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下册,第26页。这是陈正人说的吗?当然不是。
在关于遂川联席会议和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一说的考证研究中,遇到一个严肃的话题,即党史革命史专题文献的整理出版的严肃性问题。
为研究、宣传井冈山革命斗争和毛泽东等伟人的革命实践,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党史资料征集编研协作小组和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编写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历史资料丛书,这是件好事,但就丛书中关于遂川联席会议和“游击战术问题的文章入选来看,其选文标准存在重大失误,而这种失误又是人为的。
遂川联席会议已写进毛泽东的《井冈山的斗争》一文,肯定是大事要事,但全书中只收入一篇关于此次会议回忆性文章,另在一两篇综合长文中偶提一两句这次会议。问题更在于:编者明明知道真正的与会者陈正人有几篇详谈遂川联席会议的文稿(或是书信,或是访谈记录),即如上文引录的他那封于1968年9月21日写给遂川宣传办公室的复信,早已存放在井冈山革命博物馆资料室中,并于1979年12月由中共井冈山党委宣传部收入《回忆井冈山斗争时期》(第1版)①陈正人:《给遂川县宣办的复信》,中共井冈山党委宣传部:《回忆井冈山斗争时期》,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5—327页。一书。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当事人的专文没有被编者采用,而偏偏选用了并未与会的许大权的说辞。为了给人以不是“孤证”的印象,还硬把一再申明“没有参加遂、万联席会议,那里主张怎么样我不知道”的胡暨和访谈记录,与许大权的文章放在一起,试图给人以此说为数人所证的印象。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陈正人的回忆坚持了实事求是原则,将遂川联席会议过程和毛泽东的谈话如实告诉了世人,毛泽东在此会并没有说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而丛书编辑者又执意要维护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一说,于是弃当事人陈正人的回忆不用,而选用伪造毛泽东所谓游击战术“十二字诀”的许大权的说辞。这是严肃的历史文献资料整理态度吗?这样的做法会有真实的历史吗?
再则,我们在党史军史研究中,为什么不坚持和维护毛泽东自己的论述呢?“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六字诀”,明明早在1936年12月,毛泽东就说过是在1928年5月开始产生的,后又白纸黑字印在《毛泽东选集》中,一些学者不信毛泽东自己说的,偏要往前找,去信那些并不可信的东西。若早在1928年1月毛泽东已提出“敌来我走,敌驻我扰,敌退我追”游击战术“十二字诀”,毛泽东还会去说是1928年5月产生“十六字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