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声

作者简介：刘兆林（1949—）笔名纪兵、鲍红等。著名作家。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代表作品有《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黄豆生北国》、《爱情线》、《新兵老贺尝到的滋味》等。

二十几岁时的光阴，于我已十分遥远了。而那遥远时光里的轮声，却常于梦中又在耳边响起。仔细想来，那该是一种沉重的铮铮铁骨之声！

那时我在内蒙古科尔沁右翼前旗的索伦从军。索伦，是白阿线上的一个大站。白阿线，是吉林省白城市通往中蒙边境阿尔山镇的一条铁路线。比我二十几岁时更遥远的当年，日本侵略军曾派重兵长期占领过那一线，那里不仅有日寇的军营、火车站，还有巨大的军需仓库和多处飞机场。苏联红军很大一个军团，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开进中国与日军作战的，所以白阿线一带，既残存着日寇的侵略遗迹，又保留着苏军烈士墓。我们部队之所以从辽南沿海调驻白阿线上，就因为当时“苏修”变成了我们的头号敌人。我们到那儿后的一切，便都得从打仗出发，无时无刻不在防备敌人的突然袭击。

不过确实没有白防！中国百年屈辱史上，与称霸世界的超级大国领土之战，那是我们第一次得胜，不仅震惊了世界，还令恼羞成怒的苏联当局把自己的一个元帅撤职了。那等于是我们用自己的骨头，打倒了敌军一个元帅啊！虽然我所在部队并没直接参战，但那是我们所在沈阳军区打的，争夺的不过是中苏边界上并不比钓鱼岛大多少的一个小小珍宝岛，但我们赢得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莫大尊严。不再受割地赔款之辱的梦想，在那一战中成为了现实。所以，那时我们边防军民，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日夜处于战备状态，这也使本来平平常常的生活，时刻充满了紧张。

回想我在白阿线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历险，如果把时代背景抹去，肯定一件也不会发生了。可历史背景是无法抹去的。

最难忘有一次，我连夜赶往沈阳给军区报社送稿。那正是中国北方最为寒冷的冬季，我穿戴着羊皮大衣和羊皮帽子，连脚上的大头鞋也是羊皮的，手上戴着用布带挂在脖子上的羊皮手闷子，这些防寒衣物足以说明，内蒙古的白阿线一带，冬天会有多么寒冷。车窗上的霜花厚得看不见窗外，车窗缝儿也被很厚的冰霜焊死，用手使多大劲儿也别指望能开启它。车内的厕所个个冻结着石头般坚硬的大便小便，想想深夜奔驰在兴安岭山谷的列车外会是怎样的奇寒吧。

车里十分拥挤，不少人站在过道上，谁想通过一节车厢都必得花费好大气力。我没吃晚饭，很饿了，想过到餐车去吃点夜餐，而餐车和我所在的车厢还隔着四五节车厢呢。我便头脑简单地想了个办法，当火车在一个小站一停，就跳下去，通过站台直接奔向餐车。等我奔到餐车下一看，天啊，餐车那节车厢的门没开！不仅没开，而且也像每个车窗一样，被冰霜焊得严严实实。

那个小站只有两分钟停车时间，我想往回跑时，车轮又转动了。站台很黑，没人发现我是怎么回事，而所带的东西，包括要送的稿子都在车上的挎包里，这使我不可能改乘别的车了，匆忙中只好纵身跳上餐车的外踏板。抓住车门扶手时我才意识到，我连手套也没带呀！幸亏我的手很干燥，不然零下三十多度的铁扶手，定会把我双手沾下两张皮的。

白阿线大草原的夜风敌我不分，太冷酷无情了，双手很快被它吹僵。我急中生智，把双臂插进宽大的门拉手中，并且把双手相对抄进棉袄袖里。手是保护起来了，可冷风肆无忌惮地穿透了棉衣和棉鞋，很快全身将被冻僵，以至冻死。

餐车的门玻璃也冻了一层厚霜，我只能借灯光看出过道里排队买饭人们的身影，但我没法儿松开手去敲门。我只能用脚踢。那微弱的踢声完全被饥饿的轮声吞吃了，好半天都没能引起车里人注意。我冒险抽出一只手来，摘了帽子，以头撞窗，同时声嘶力竭大喊。靠近车门的人终于发觉了，可恨门缝被冰霜死死冻住，胶粘铁焊一般，我都听见里边拳砸脚踹声了，但门就是开不了。哪想得到，那门是用一条很结实的木板别住后，连木板一块冻住的。

不管怎样，里面的人发现我了，而且心齐得很，呼喊着很快把门撞开了裂缝，又呼喊着撞断了别门的木条，但那门仍死赖着不开。我脸和脚都已冻木，后来听里面有人建议紧急停车。我受着感动，一时心热得不行，身子似乎也烘烘地热了起来。车门终于打开了。我在轰隆隆轰隆隆的轮声中，被齐心协力的人们拽进了餐车……

体验到了危难之际渴望救助的心切，也体会到了得救时的感激之情，因而一遇谁有难时，我便在那轮声呼唤下，尽量把自己并不怎么有力的手伸出去。我想，不管以后的列车是否还有轮子，自己心底那遥远的轮声，不该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