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飞
父亲遗弃了我
1997年的春节,是我不愿记忆的一个节日。在声声爆竹中,我在福利院里一个劲儿大声哭闹,直到哭累了才沉沉睡去。那一年,我7岁。那个春节离父亲抛弃我,有近一年的时间。
我1990年出生,名叫魏芳(音)。患有先天性白化病,白粉色的皮肤、雪白的头发是我最明显的特征。我依稀记得我出生在山东农村,父母常年在上海打工,我和姐姐由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轮流抚养。从记事时起,我就知道周围人看我的眼神是异样的。慢慢地,自卑如洪水般在我心中泛滥成灾,我恨自己白粉色的皮肤,更恨自己花白的头发,常常跑到村子后面的荒山上,乱抓头发,甚至会故意用刀子划伤皮肤,只是为了让肤色看起来有些许的红润。
我就这样静悄悄地长大,心中有委屈时,我就异常思念远方的父母。
1996年春节前,爸爸妈妈从上海打工回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那是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我红着脸、扭捏地靠着门框望着我久未谋面的爸妈,好奇、胆怯又不肯离开。我隐约听到家里的大人们在商量要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心里乐开了花,我以为,离开就是要与父母在一起,就是不再见村里歧视我的人。1996年的春节,我过得非常开心。
春节之后一个月,爸爸带我出了门。我们换乘好多次车子,辗转又辗转之后,来到了杭州。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就在小小年纪有了关于人生残酷的初次体验——
我和爸爸是坐火车来到杭州的。春节刚过,火车站的人特别多。我和爸爸就夹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突然,爸爸松开了我的手,然后急急往人群里钻,我又害怕又困惑,更急地钻进人群,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出了火车站,已经是中午了。爸爸把我带到一所学校,问我要不要上学。我回答说:“不要。”爸爸再次沉默了,良久以后,他一声不吭地快步从学校右边的侧门出去,我单纯地以为他是让我跟上。于是,我飞快地从左边的侧门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下午,爸爸又带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杭州汽车东站。爸爸拉着我在一条小街上,身后是一家店铺,面前是一户人家。爸爸问我:“魏芳,你要不要吃泡泡糖?”
因为家里很困难,我和姐姐常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的小伙伴吃爸妈买的零食,爸妈回来后,我和姐姐就曾吵着要买泡泡糖。一听爸爸的话,我跳了起来,非常高兴地拍着小手说:“爸爸,我要!”爸爸也高兴地笑起来,说:“我去买,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我听话地站在南方初春冰冷的路面上,等着爸爸给我买糖回来。我等啊等、等啊等,腿站酸了,只好蹲着,最后实在累了,我就坐在地上。可直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被大地吞没,爸爸也没有回来,扑面而来的黑暗让小小的我异常惊恐。这时,对面那户人家的主人回来了,大门一开,院子里的两条大狼狗很快看见坐在地上的我,狂叫着就要朝我扑过来。害怕加惊吓,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哭声引来了一个过路的好心叔叔,他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因为我从未离开过家乡,我对家乡的地址、对父母的联系电话一无所知。第二天,我被民警送到了杭州市第一社会福利院。
那天是1996年3月5日,那天,我的名字由魏芳变成了余依娜。民警送我到福利院离开时,嘟哝了一句:“你这爸爸不是人,太狠心了。”那句话像针一样,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此后无数次在同样的一个噩梦中惊醒:我就站在那条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上,目光焦急地四处张望,爸爸出现了,可我怎么都抓不住他。每次从梦中惊醒,泪水都早已打湿了枕头。
春节时,我异常怀念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泥土房和家人。我想不通我做错什么,爸妈要抛下我……
我要振翅高飞
知道境况无法改变之后,我努力地适应着新的环境,努力让自己成为被老师和同学需要的开心果。
我非常开心地笑着,敏感而早熟。长大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开心充满了自我麻醉和讨好旁人的因素。
被遗弃之后,另一个灾难来临:白化病不仅让我毛发、皮肤变白,更让我的视力不可抑制地下降。福利院为我想了不少办法,可白化病是一种遗传变异病,根本无药可治。到12岁时,我的眼睛只有0.05的视力,只能凭借光感并且拿着放大镜才能看近处的东西,在医学上被称为盲人。
在福利院的学校里,我被特殊照顾安排在第一排,我努力地依靠光感分辨出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体,用放大镜认真地看课本的每一个字。我的成绩虽然不是班级里最优秀的,但我是最刻苦最努力的那个。
12岁时,杭州市体育学校的老师到福利院招收小运动员,我被老师选中开始进行轮滑训练。“轮滑”就成了上帝为我打开的一扇窗。
我练得非常苦。因为条件限制,我们只能在一个连赛道都不平整的破旧运动场里进行练习,摔倒、被撞是家常便饭。我平时走路都得依靠盲杖,稍不留神就会磕绊到一些东西,在风驰电掣的赛道上,我只能凭感觉和光感前行。虽然我的协调性很好,但意识到我的视力问题后,老师非常惋惜地劝我放弃。
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脑海里立马浮现的,就是爸爸那双总是急着想将我甩开的手。我深深地不甘:即使别人都放弃我,我自己偏偏不能。
我请教练在一旁指导,精确地告诉我哪里是弯道,哪里是直道,哪里需要变道,我拿着秒表,一遍遍地计时、练习,精确到0.1秒。随着速度不断地加快,我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时间和方位感,让身体与赛道、与轮滑完美地融合成一体。我用无数的伤、无数的汗和泪,完成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盲人轮滑。
最终,我留在了赛道上。可2004年一次很重要的4×100米接力的比赛中,我还是因为没有看清前路而冲到别人的赛道上,连累其他选手跟着我一起摔倒。观众席上一片惊呼,我躺在那里泪流满面,近乎绝望。endprint
那天晚上,我跑到宿舍顶楼的天台上,望着天空发呆,不明白我如此努力,命运为何还是待我如此不公。父亲那双又要抽离的手浮现在我眼前,满腔的怨恨让我心潮澎湃:我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做一个让父母家人为他们的遗弃而后悔的人。
带着这股子对父母的怨气,我咬着牙在轮滑的路上继续前行。终于,在2006年上海特奥会世界邀请赛4×100米轮滑项目决赛的赛场上,我和队友们一举获得了银牌,我还收获了个人单项的一枚金牌;紧接着在第四届全国特奥会的赛场上,我拿到了轮滑项目的两金一银。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我笑得非常自豪,内心充满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悲情寻亲只为从容前行
就这样,我在福利院一天天长大。按福利院的规矩,18岁成年之后,就不能只是读书和轮滑,需要学习有用的技能,以便以后能进入社会。轮滑的成功让我感觉自己的可塑性很高,我不想学按摩,而是想尝试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领域:电脑。
福利院的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电脑对视力要求高,不是凭一股闯劲就可以的。
我不服气地说:不是还可以声控学习吗!
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当个按摩师不足为奇,当电脑高手才足以让人赞叹、让人知道我的价值。见我不听劝,老师又提出:因为专业老师有限,每个班报名人数也有限制,如果报名学习电脑的人不满,你才可以去学习。
我每天都紧张地打听着报名的人数,食不甘味,寝食不安。得知报名人数已满的那一天,我崩溃得嚎啕大哭一场,感受着再次被命运抛弃,甚至抱怨其他的伙伴:明知我想学习电脑,为何就没有人主动放弃来成全我。那一刻,我内心冰凉。
从2012年开始,我开始学习按摩,我再次给自己加压:即使学按摩,我也得成为最好、最有特色的一个,要用成功给命运和那些伤害我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没日没夜地学,可对于穴位等知识,始终不得要领,收效甚微。这种结果加剧了我的焦虑和不甘,我更加努力地投入,却收获了更多的失望,整夜地睡不着觉,也懒于与同学们交流。
2013年年初,福利院的老师终于发现我的状态出了问题,强行带我到医院检查,结果让我目瞪口呆:我竟患上了中度抑郁症。我把一切的罪责归于抛弃我的父母:是他们让我失去安全感,让我如此心理阴暗。
福利院教我轮滑的吕老师一直视我为亲生女儿,得知我的情况后,对我非常关心。她把我接到她的家里,悉心陪伴、开导。在吕老师如阳光般的关爱里,我忘记了自己是个弃儿和盲人,一直焦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并感觉轻松——长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轻松的感觉。
原来,只要你愿意放下,人生还有一种状态,叫轻装上阵。
那段时间,我思考的问题特别多;又因为吕妈妈给我打开了生活的另一种模样,我更加清醒地开始认识自己:如同怨恨带我飞翔一样,怨恨也给我的心带上了沉重的枷锁,我要走得更远、更久,就得放下怨,让内心更从容地与这个世界打招呼。
那段时间,让我真的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三个月后,我主动搬离了吕老师的家,我告诉她:既然生活注定我独自前行,我总得学会独自成长、成熟。吕老师从我的神态里读到了坚强,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道:“我一直知道,你很聪明,你不会迷失。”
重回学校后,我开始潜心地学习按摩,并且享受这种学习。让我高兴的是,因为不急于求成,知识的掌握变得轻松容易,我给自己按摩,也给同学们按摩,收获到了他们的快乐和我技艺的提高。
让我高兴的是,离开吕老师家之后,我的心仿佛真的变平和了,以前一想起来就让我心痛的父亲抛弃我的场景,很少再出现在我脑海。有时候,竟会涌上一种牵挂:我的父母年岁渐长,他们过得怎么样?那个与我抢糖吃的姐姐还好吗?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弟弟现在是不是已经上了大学?思绪万千时,我才发现,牵挂远比怨恨让人舒服。
2014年春节后,我开始筹备自己的第一家按摩店。我相信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我能够自食其力。当按摩店慢慢步上正轨之后,我内心有了一个愿望:寻亲。因为我知道,如同我被抛弃折磨了18年一样,我的父母也一定被对我的愧疚折磨,未得安宁。
2014年6月,我鼓起勇气联系到湖北《知音》杂志社,希望能够通过媒体的力量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想告诉他们:我生活得很好,在18年被抛弃的岁月里,怨和恨曾像绳索一样,把我内心劫持;现在,我想放下怨恨,重拾亲情。我只想对你们说一声:“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的魏芳,我依然爱着你们,我想回家!”
编辑/朱 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