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本名张华萍,出生于1982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
我叫张华萍,1982年出生于太原一个普通家庭。
爸爸在家乡一个机械厂工作,兢兢业业,从工程师到书记。生我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年轻了。我最小,又是老来得女。听妈妈说,我小时候淘气,妈妈要打,我爸一个箭步冲进来拦住了,大声训斥:“我隔一条街就听见孩子哭了!不能打!”因此,我算是院儿里为数不多没有挨过打的孩子。只有一次爸爸特别生气,抬起手又放了下去。那是我在他的重要文件上涂涂画画,字都看不清了。我属于特没骨气的那种孩子,爸爸边追我边喊:“你别打我!你别打我!骂我不行吗?”他好气又好笑,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
19岁那年,我考上清华的美术学院。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我每天拖着箱子在家里转来转去,轮子磨着地板的声音,都觉得特别好听,那是因为厌倦了这四方土地而发出的催促声。第一次远行,爸爸把箱子塞了又塞,又在一个本子上记上我报到时要带上的所有证件和日常用品的名称,逐条列清,字迹工整。第二天是清华大学开学典礼的日子,辅导员说欢迎家长一起参加。我没告诉爸爸,我当时不懂事,嫌他老,怕同学笑话。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爸爸从小爱学习,成绩也不错,高中毕业是县里第二名,但是家境不好,他放弃了读大学。为了能早点工作读了一个专科的机械学院。当时前几名的其他同学都上了清华北大。
所以我考上清华,爸爸每天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人就给人家发糖和香烟。我觉得他太高调,让我好没面子。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他年轻时的心愿,女儿替他完成了。能参加这样的一次开学典礼,这该是他多么值得欣慰和荣耀的事。那年过年放假,家里下很大的雪,我提前打电话告诉爸爸:“路滑,一定不要去接我了。”到站下车,我还是看见一个老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背微微驮着,鼻子被冻得通红,应该是等了很久。雪很大,路结了冰,他蹒跚着向我走来,睫毛上挂着雪花,脸上满是笑容。我埋怨他:“叫你不要来嘛!滑倒了怎么办?”他不说话,只是笑。
腊月二十八那天,爸爸突发脑溢血昏迷十多天,醒来后智商只和三岁小孩一样了,医生说能醒来已然是奇迹。我熟悉的爸爸已不在了,这是另一个爸爸。
出院回家,旧时的幸福时光再找不回,我也要开学了,行李箱轮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和爸爸说:“我要走了,放假再回来看你。”他露出孩子一样悲伤的神色,一下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去幼儿园,拉着爸爸的衣角不肯放松的表情。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看来离别,终究该是苦涩的。不见面的日子,我每天都会给爸爸打个电话,我考他一些算术题,比如1+4等于几?比如我叫什么?我是你什么人?前两个问题,他一开始都能答对,但后来随着大脑慢慢退化,答对的准确率逐年降低。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他什么人,他一直都会准确地说出:“你是我闺女。”
爸爸还会唱歌,这让我觉得非常有趣,常唆使他唱,但是只会两首,一首是《东方红》,和他年轻时的岁月连着,另外一首,是《小燕子》,这是我四五岁时,他教会我唱的。我还总逗他玩儿,管他要钱花,他就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把手伸向胸前衬衫的口袋里想掏钱给我,可他不知道,他穿的不再是笔挺的衬衫了,没有口袋,也没有钱。我还会假装说自己生病了,装出很痛苦的样子。他表情立刻就严肃起来,着急地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在发烧。还有一次放假刚离家几天,妈妈扶着爸爸在街上散步,爸爸看见一趟公车停下,着急地拉着妈妈边要上车边说:“去北京,去北京,快点儿,要误车了。”他走路不稳,妈妈力气不大也很容易拦住他,好说歹说,才劝回了家。坐稳了问他,你去北京干吗?他说,要去找女儿。再后来,他就不能走路了,然后是不能说话,不能活动。我仍然坚持每天和他通话,和妈妈聊完,她就把听筒递到爸爸耳朵前,我就开始和他唠叨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有时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保姆总说他听不懂,要我不要浪费电话费,我不信,我觉得他听得懂,听不懂,也感觉得到。
爸爸这一病就是十一年,后来的几年中,他就那么安静地躺着,插着管子,醒来的时间也只是眼睛吧嗒吧嗒看,我常常想,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其实随时可以拔掉管子,他或许就可以得到解脱。有个美国的老太太,在自己还健康的时候胸前文上了“不要救我”的字样。可我想,人真的知道自己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是怎样思考的吗?或者我们还会思考吗?求生的本能会不会让人对怎样活着有全新的认知?对世间情谊的留恋,会不会比疾病更强大?我们远不如我们想象的了解自身。我们不该去判断一个人生活的意义,生命理应保留些神秘性,那是对上帝的敬畏。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帮爸爸按摩着后背,纪录频道里帝企鹅们数千数万,迎着寒风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抱成一团,只为能活着度过寒冬,这时爸爸睡着了,却也因为我的按摩,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觉得我想的是对的。
爸爸去世那天,我没在身边。夜里,哥哥给我打电话,说爸爸不在了,我头一句就问:“他难受了吗?”哥哥说没有。后来有一次看电视剧,一个老头儿老伴儿病危,医生建议拔管,老头儿第一句就问:“她会难受吗?”我想这是最亲的人要离去时,人心里最温柔的愿望,希望他安详平静,不再受人间苦楚。
爸爸的葬礼,来了几个老人,都是他生前的朋友,年近八十,多自己行走不便,儿女搀扶来的。一进门就老泪纵横,这一定是真正要好的朋友,共享过一段难忘的年代,再不便,也要来送一送,哭一程。其中一个心疼地对我说:“你爸好的时候,我早就和他讲,年纪大了不要骑自行车出去了,也不要抽那么多烟,他不听,每天东跑西跑的,从不注意身体。”爸爸病了这些年,他们常常来看望,一开始也和逗孩子一样和他说笑,后来爸爸不能动了,他们就坐在爸爸床边,摸摸他的头,和他说说以前的故事。我常暗自想,爸爸是幸福的,我老了以后,能有这样一群朋友陪伴身边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