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
沐恬此生,再没有见过那样的大雪。
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时,她正趴在小毛驴背上睡觉。
梦里,重黎还在碎云渊之巅抚琴,他雪白的衣袂随他的指法上下翻飞,琴声时疏时密,或缓或急,他身旁的女子白衣长发,共琴音而舞,满堂花醉,光寒九州。
他向她走来,一步,两步,执了她的手,微笑道:“沐恬,嫁我可好?”
韩笑隔着七尺瑶琴一望,就看见沐恬在自己的琴声中酣然大睡,嘴角口水泫然欲滴。
真是一腔心事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韩笑捡到沐恬的过程,只能用“孽缘”两个字来形容。一年前九州疯传云荒千年难得一遇的灵芝成型,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灵效,蜂拥到云荒的修真者如过江之鲫,韩笑也背着个小药篓凑了这场热闹。
然后他没见着灵芝,反而从云荒冰雪之下挖出了沐恬。
沐恬第一次自报家门,他就笑了:“你说你叫沐恬?怎么和碎云渊长生宫前宫主的名字一模一样?”
沐恬分辩道:“我就是长生宫宫主!”
韩笑把她倒提起来,轻轻打了一下屁股:“让你信口胡扯,长生宫现如今的宫主是沐恬的亲妹妹沐嫣。沐恬若是还活着,今年也有一千三百七十二岁了,哪是你这么个黄毛丫头?”
沐恬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方面是因为韩笑的手,一方面是因为韩笑的话。
原来她已昏迷了三百多年。
原来这世间早已物是人非。
沐恬骤然沉默下来,韩笑反而觉得有些诡异,他蹲下身来,看着还不如他佩剑高的沐恬,问:“你真是长生宫的人?你真是……长生宫宫主?”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点诡异。
韩笑眼睁睁看着九州传言中那个“惊才绝艳少年老成”的沐恬,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膝盖上,手里捧着硕大的糖人,一边啃一边说,说她三百七十二年前坠落冰崖,一身修为尽碎,只剩灵识。幸好彼时她随身携带长剑,她不得已以剑入道,只是修道时间太短,重新修出来的这副外表看起来就如十三四岁的女童。
等沐恬啃完了糖人,糖渣糊了一脸简直不能直视,韩笑后知后觉:“以剑入道?你是……魔修?”
九州修真共分两类,一类是以心入道,传统的名门正派大都是这样的方式;而另一类则是魔修:以剑入道。
以心入道,佼佼者当属前世的沐恬——刚证道就能御剑九州,三百岁统帅各路修士,开辟南疆,退瘴气驱毒虫,是同辈中独领风骚的人物。
以剑入道,最为著名的则是勾陈宫帝尊。长生宫和勾陈宫一主生一主死,合该是天生的对头,这两宫镜面双生,一个在碎云渊之上,一个倒映在碎云渊下,虽然比邻而居,但老死不相往来。
帝尊的成名尚在沐恬之前,他以一人之力生生开辟出了九州从未有过的“以剑入道”。只可惜早早陨落在九重天试炼中,反倒让旁人越发坚定地认为剑道乃魔道,以剑入道者,便被称为魔修。
沐恬觉得自己前世修心今世修魔的经历算是九州开天辟地独一份,只可惜自打帝尊陨落,便再无人能摸索出一份系统的魔修之路,多数魔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此半路走火入魔者众多。
“在我入魔之前,请你务必把我送回长生宫,作为报答,长生宫内古籍法宝任君挑选。”沐恬拉着韩笑的衣摆,郑重地说。她想起自己在梦里见到重黎,前世曾与她并肩作战,答应过要娶她的重黎。
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也要爬回长生宫,她的重黎还在等她回去。
就是因为这一点执念,沐恬摔入云荒禁区竟然没有立刻便死,她在冰雪下苦苦挣扎三百余年,哪怕成了修士们斥之为邪魔外道的魔修,也一定要回来。
韩笑对沐恬的身份依然将信将疑,这份疑惑在他踏入长生宫时达到了顶峰。
“喂,”他转头去看沐恬,“你真的确定这里就是‘你的长生宫吗?”
他刻意咬重了“你的”两个字,事实上谁见到长生宫此刻的样子都会疑惑,这里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忙碌的灵女们在碎云渊之下向前来造访的客人们派发着喜帖,连客人们提着的礼品都是一水儿的朱紫藻绣。
沐恬打开喜帖,茫然地看了一眼,又茫然地弃了,像是根本看不懂那上面的一对名字。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气海翻腾,一瞬间竟像是魔修到了后期的走火入魔。她勉强提了一口气,却觉得天旋地转,终于跪在了长生宫的门前。
那张喜帖上写着,重黎,沐嫣,谨以白头之约,两姓联姻,一堂缔结,此证。
二
沐恬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和重黎相逢在南疆战场上,那里雾霭沉沉毒虫遍地,她在重黎琴声的庇护下,一步一步艰难开拓着这片毒沼。
蛊虫异兽们嗅到她身上的长生气息,都蠢蠢欲动,但是重黎的琴声不停,清气在她身边形成一个完美的防护屏障。开荒完毕,有人建议他们为这块处女地起一个名字,重黎微笑着看她,说,就叫沐黎吧。
沐恬别过头,装作自己在擦剑。
有时候又是在毒林里,重黎将全部的保护放在了她的身上,自己却被毒蛇咬伤,她低下头替他吮吸出毒血,那时重黎虚弱地问她,回去以后我就向长生宫提亲,你可愿意?
更多时候是在碎云渊上,他为她抚琴,她拔剑而舞,琴心剑魄,写意风流。
她一直等他来娶她,直到最后云荒动乱,平乱时她坠下冰崖,睁开眼身边再没有熟悉的温暖。
沐恬醒来看到的,是一对盈盈的红烛。
以及红烛下,那个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沐恬,真的是你。”
那个人温柔得宛如叹息,他眼底的关切和之前相比似乎从未改变。
可是,沐恬将目光落在了他的一袭红衣上。
“韩笑呢?”她嘶哑着嗓子问道。
重黎一怔,似是想不到沐恬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在问旁人。
“他见你醒过来就离开了,现在应该在正厅喝茶。”
沐恬点点头,从床上撑起来就要往外走,冷不丁重黎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沐恬,”他声音很涩,听起来有些压抑,“我们近四百年没有见了,你就不想和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是说你与沐嫣果然天作之合,还是没心没肺地恭喜你们白头到老?”沐恬转头,语调温柔得诡异,“不,我什么都不会和你说,你不是我的重黎,我的重黎还在等我回去当他最美的新娘。你不是他。”
你不是我的重黎,他曾和我执子之手约定生死相随,又怎么会半途抽身离去让这一世繁华尽碎?
她一点一点掰开他紧握的手,而重黎仍旧死死地抓住,他有些语无伦次,他说外面那些修士们为了沐恬组织了一场浩大的搜救行动:“可是他们说你已经死了,我来到长生宫等你,我又等了你一百年才彻底死心!”
“所以呢?”沐恬越过他,看向门口同样一袭红衣的女子,她的妹妹,沐嫣。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沐嫣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这就是你等我的结果吗?”
重黎手足无措,他以为她死了,浑浑噩噩以酒度日,只有沐嫣一直在他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花了近百年才让自己关闭的心房重新对别人开启。
可是沐恬又从天而降,鲜活地站在他的面前。
沐恬冷眼看着自己过去最爱的男子,又看了看远处听不清对话内容,却仍对他们一脸关心的沐嫣。
她无辜的妹妹,自小养在深宫,对她和重黎的纠葛一无所知,却怀抱着幸福的期待,期待能在今天为心上人披上嫁衣的妹妹。
沐恬立在当地,心死如灰,只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最恶意的玩笑。
那黑暗中沉浮的三百年里,她拼了命地不想死,醒来后才发现自己活着真是碍事儿。
三
既然回家了,就不要走了。
这话是沐嫣说的,她还说等了这么多年,可算是等到阿姊了,今天拜堂成亲,高堂的位子一定要给沐恬坐。
而韩笑死活想不通沐恬为什么会自虐地答应下来。他去找沐恬,明知沐恬不再是宫主,却依然厚颜无耻地要求她兑现之前的承诺:“你说过,带你回来,你必有重谢。”
“你想要什么?”
韩笑像是随口一问:“要你的心你肯给吗?”
沐恬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冷漠凉薄,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空的。”在踏进长生宫的时候,就已经空了。
“不过,虽然不能答谢你珍宝古籍,但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她的手虚虚划拉一下,像是丢弃垃圾那样随意,“我这个人,你还要吗?”
“好啊,”韩笑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那天重黎和沐嫣的婚礼险些被韩笑搅成一场闹剧。
那本该是长生宫最隆重的一场婚礼,大雪混合着花瓣如飞羽飘絮,红木穹顶上绘的二十四天姬图光华流转,流光飞舞中沐恬站起身来,走到沐嫣的身边,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指环拉了出来,放在沐嫣手上:“我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枚指环,是早该还给你的。”
那是长生宫宫主世代相传的指环,她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穹顶之下,阿娘把它塞进自己手里,叮咛自己将来一定要物归原主,那是沐嫣的东西。
她默默地扫了一眼台下站着的新人,心里像是被揪紧了一样地疼。
阿娘,我把什么都还给沐嫣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身旁的酒盘上取下一杯酒,对新人们颔首示意:“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座下满堂寂静,他们不是没听说过前一任宫主的名声,但无论如何没办法和眼前这个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静谧中,韩笑拉风地出场了。
沐恬第一次发现韩笑居然也能打扮得人模狗样,他穿着玄青长袍,宽大的下摆一直垂到地上,腰间绯色腰带,对织着简单的月白条纹,看上去丰神俊朗。
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来,站定,对沐恬露出一个月朗风清的笑来:“沐恬,跟我走。”
全场哗然,沐嫣立即揭下盖头来,气鼓鼓地对韩笑吼:“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带走我阿姊?”
“我是什么人?”他玩味一笑,笑容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光彩,“我是勾陈宫帝尊韩笑,也是沐恬的夫君。”
满座皆惊。
沐恬自己是知道帝尊根本不是韩笑这副尊容,好歹她当宫主时也是九州屈指可数的拜访过帝尊的人之一。但她还来不及解释,就已经眼前一黑。
很好,沐恬想。
都说什么惊才绝艳,她如今终于也尝到走火入魔是什么滋味了。
血液逆行,气海里像有千百把小刀戳刺,神志在杀戮和痛苦的边缘徘徊,痛到极处她甚至都不知道何时被韩笑一把捞进了怀抱,光明正大地出了长生宫大门。
沐恬在发抖,自打她修了魔修之后,她就一直在恐惧,要是像之前的那位勾陈宫帝尊一样陨落了还好,最糟的莫过于走火入魔,失了神志,大开杀戒,成为九州的祸乱。
可梦里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安抚她,说沐恬,别怕。
一觉醒来,沐恬感觉到气海中的躁动平息不少,她抬头向韩笑看去,就看见韩笑正在调试他的琴弦,意外地让她想起了过去的重黎。
这就是沐恬苏醒后没有第一时间甩掉韩笑的原因。那时云荒一群修士里,别人都在喝酒聊天,只有韩笑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调着手中的琴。
沐恬鬼使神差地就向那里走过去,问他,你就是救了我的那个人?
韩笑只看了她一眼,赞她“绝世名剑”,她知道这个人看出了自己的本体,也不以为意。她问他能不能带她走,然后韩笑说好。
而现在韩笑背对着她,语气说不上是嘲讽抑或是关心:“你的魔修纯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野路子,我很纳闷就这样你居然还修了三百年都没陨落,不愧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沐恬。”
“韩笑,”沐恬走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黑不见底,“我恐怕还得求你最后一件事。”
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杀了我。
我知道你能做到,天底下能杀死长生宫传人的唯有勾陈宫的人。你不是帝尊,可你的确是勾陈宫的传人,因为我曾在勾陈宫里见过你。
沐恬说得很平静,没有丝毫对死的恐惧。
韩笑放下了手中的琴,他终于疲惫地问出声:“沐恬,你求我杀你,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心早就空了吗?”
不用沐恬出声提醒,韩笑也知道沐恬离入魔不远了,她能保持理智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次她甚至出手伤了韩笑。
清醒过来后沐恬看到韩笑的伤,一声不吭为他包扎煎药。末了她低声说,你何苦对我这么好。
“心若是空的,迟早会有人重新住进去。”韩笑抚上她的发,“这点时间,我还等得起。”
只是我怕我等不起,我怕我对你无以回报。
沐恬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知道韩笑现在还抱有一丝希望。
传言勾陈宫的九重天中,藏有帝尊陨落前的修道手札。帝尊是魔修集大成者,说不定能从他的手札上找到希望。
四
碎云渊底,九重弱水围绕着十二重楼,这便是勾陈宫,二十四株两人合抱粗的苍红色巨柱上钉着黄金纹饰,每一棵巨木上都画着天姬凌波而舞。
韩笑拾起木槌,敲响了中央的青铜古钟,两人脚下同时升起古老的传送图腾,而沐恬沉默着,二十四天姬图在她眼底流淌而过,映得她面容明明灭灭。
九重天一重难于一重,最为艰难的当属第九重。传言那里自成一处洞天,所有进入那里的人都会迷失其中,被幻境吸尽一身修为。
帝尊便是陨落在第九重天。
沐恬并未来过这勾陈宫最为隐秘的试炼场,因此在踏入第九重天后,她便一直牢牢跟在韩笑身后。冷不防那人忽地问自己:“沐恬,你都说你百岁证道,那你知道经本上说的‘六道指的是什么?”
虽然奇怪韩笑怎么会忽然问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但沐恬还是回道:“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韩笑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其实轮回分七道,在你说的六道之外,尚有一虚道作为其余六道之间的过渡。所谓的幻境也指的是这个虚道,在虚道之中,一花一世界,其包罗万象,比之外面的九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沐恬一头雾水:“所以?”
“所以……”韩笑忽然停下,原先的嬉皮笑脸换成了一脸严肃,他拉过沐恬,“我们已经来到了第九重天。这里也就是我和你说的,最为缥缈的虚道。”
沐恬从韩笑的背后探出头来,只觉得这里的景象和外界也没有太大的分别,不知道他如何分辨出来。
“很简单,分辨幻境或者现实,就是幻境会根据你的心意做出回应。”韩笑牵住沐恬的手,“你现在有什么心愿?说出来试一试,便知道这是不是幻境了。”
“我……”沐恬想了想,轻轻地说,“我想要一个人……能够和我一起,一生一世。”
这大概是沐恬此生最大的奢望。当她踽踽独行在这天地之间的时候,纵然是少年老成的沐恬也会害怕,害怕此后的千万年时光,都是这样一个人走过。
她话音才落,转瞬间地面便浮现出浓翠的阡陌,山岚轰然拔起,一派阡陌交通中,苦竹绕宅而生,韩笑站在竹舍的门口,打量了这间茅庐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问:“你说你想要一个人,是还对那个新郎念念不忘吗?你不甘心?”
沐恬也有点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不知道。”
说不甘心,也许是有一点的吧。因为曾经有过那么美的岁月,谁知道会是这样破碎一地的收场。
“但毕竟我和他之间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很多想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做,譬如举案齐眉,又譬如携手同老……其实,早知道最后不管怎样都要放手,或许我早一点放开还来得及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沐恬想了想,忽地一笑,“或者这就是有缘无分。其实我记得最清楚的,反倒不是重黎在碎云渊上口口声声说要娶我,而是在南疆瘴林里,天地万物都被隔绝在外,唯一陪伴着我不曾离去的,只有他和他的琴声。”
“韩笑,你知道吗,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他。九州虽千万人,只此一人与我生死与共。”她低下头,“只是没想到,那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韩笑沉默一会儿,忽然拉起沐恬的手:“你跟我来。”
他推开竹舍的门,只见屋内的炕上摆着整整齐齐的男女两套衣物,都是平民百姓的装扮,韩笑随手拉起一件粗衣往身上一披,又将一支荆钗插在沐恬的发上。
“你用一瞬间爱上重黎,那我用一生一世,让你来爱上我。”
他的目光有种灼伤人般的热切:“沐恬,让我试一试,你能不能爱上我。”
五
韩笑与沐恬都是修士,从没有尝试过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天鸡鸣沐恬便会起床,她仿佛真是一个平凡女子那样,做饭洗涮,中午顶着烈日为田埂上的韩笑送午饭,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织布补衣收拾家居。晚上韩笑归来,在她洗碗的时候从身后抱住她,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说让我来吧。
沐恬回头看他,心里微微一动,这个男人眼中的温柔像是湖水,能让人一点一点地溺毙在其中。
原来除了重黎的那一曲琴音,她也是会为韩笑动心的。
一天天重复的生活既单调又琐碎,但是幸福。
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忽而开枝散叶忽而儿孙满堂,忽而白头偕老忽而孑然一人,沐恬在满室哭声中送走了白发苍苍的韩笑,她想以后洗碗的时候,身后再不会伸出那样一双手。
一年后沐恬大限,她躺在床上,想着原来凡人的一世是这样的,劳碌奔波一辈子,回首再看并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波澜,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青史留名,甚至连悲欢离合都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这样平淡,却是她难以企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韩笑,多谢你,赠我这一世欢喜。
沐恬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一直一直地向下拉去,贪婪地夺走自己最后的呼吸。
黑暗中,她嘴角勾起新月的弧度,说出来的话却淡漠凉薄:“韩笑,别玩了。”
霎时间黑暗退去斗转星移,韩笑好端端地坐在她的面前,手按在琴上,沐恬醒来得极不是时候,他一曲破军尚未弹完。
这是沐恬极为熟悉的曲调,也只有在这样的曲调中才能让她放下一切防备。
那是在南疆瘴气林里,她听到重黎弹的调子。
“韩笑,当时在毒林外面的人是你,对吗?”
片刻后韩笑点头:“对,那天我正好路过。你竟然听出来了。”
“只是,你不该这么早醒过来。”
韩笑很早就听人说,不知道这一代勾陈宫和长生宫的传人都怎么了,主杀伐的那一位肆意风趣,主长生的倒是凌厉得很。可第一次见沐恬他还是吃了一惊,那时沐恬正从一群马贼手下救人,剑光凛冽出神入化,等她杀光马贼放走那批商人,韩笑从树上跳下来数了数,嗯,救的人比杀的多一个,长生宫的人果然有好生之德。
第二次韩笑再见沐恬,她已是长生宫宫主,统帅麾下修士开辟南疆,南疆的秘术诡情数不胜数,他看着她在云荒禁地中艰难前行,想了想,横琴在膝,为她弹了一曲破军。
结果沐恬跌跌撞撞地从瘴气中出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抱琴路过的琴师重黎。
“原来是你,”沐恬点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来,却冷不防落了泪,“可是刚才你想让我死,为什么?”
一刻钟前她还沉浸在韩笑编织出的幻境中,若是清醒得再慢一步,她就会彻底沉沦进这第九重天的深渊。
韩笑是勾陈宫传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无声无息间夺人性命。
六
半晌,韩笑终于说:“我没有想要你死,我只是想要你那把长生之剑——就是你在云荒冰雪下,修成本体的那把佩剑。”
当年帝尊陨落,他便是在旁边亲眼看着。沐恬不涉世事太久了,久到她根本不知道,前一任帝尊陨落之后,便由他的嫡传弟子袭了勾陈宫帝尊之位。
韩笑一直以为帝尊是真的神形俱灭,没想到踏进九重天之后,他便察觉到一丝带着嗜血气息的灵识。瞬间,恐惧便缠上了他。
帝尊明明已死,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熟悉的灵识?
唯一的解释便是,帝尊当时并没有死,他身负那样高深的修为,纵使肉身粉碎,也还能像坠入冰崖的沐恬一样保住魂魄。只不过沐恬以剑入道重见天日,而帝尊在这九重天中,怕是已经……彻底堕魔。
韩笑并不恐惧自己的命运,他只是怕,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弱小的沐恬。
世上还有谁能杀死已经入魔的帝尊?韩笑自己都不敢放这个狂言,他曾试图将沐恬送出这九重天,谁料帝尊早已察觉到他们的到来,锁死了所有的出口。
就在绝望中,他猛然想起沐恬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长生勾陈镜面双生,天底下能杀死长生宫传人的,唯有勾陈宫的人。”
同样,能杀死勾陈宫前任帝尊的,也只剩下长生宫里那把世代相传的长生之剑——那是前世沐恬随身不离的佩剑。
韩笑本打算在幻境中哄沐恬入睡,将她的元神封在自己的琴中。接下来他取剑独自去抗衡帝尊,身死名灭也好魂飞魄散也罢,至少他活着的时候,拼尽一切保护了沐恬。
韩笑原本计划得很好,只是,她偏偏半途醒过来了。
魔气的威压越来越重,而沐恬听他说完这些话,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你真的想要这把剑,我便给你。”
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出乎意料的冰凉。
不远处天地交接的地平线上,帝尊沉重的身躯也已经出现,他周身弥漫着不祥的黑气,双眼早已变得通红。神志已失,现如今的帝尊,不过是个只知道杀戮的傀儡。
沐恬向那帝尊看去,如果不出意外,那便是她将来走火入魔之后的样子。
“想想自己将来会变成这样,还真是无法接受啊。”她俯下身,轻轻拥抱了一下韩笑,手指拂动间,却是尽数封死了韩笑的修为。
“韩笑,”沐恬轻轻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南疆的错过,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你想要取那把长生之剑,可是用幻境是根本没办法拿到它的,幻境无法剥离我的本体和我的元神。”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因为这里,真的是空的。”
“我从来不是凡人证道,我原本就只是阿娘以长生禁术赋予灵识塑造出来的傀儡。”
沐恬一直都记得,自己诞生在长生宫穹顶的二十四天姬图之下,彼时她阿娘即将羽化,临死前她放心不下沐嫣,便央占星师为她女儿占卜命运。
占星的结果是沐嫣会死在南疆开荒之中。
她娘难以接受这个结果,满心不愿让沐嫣去南疆冒险,但是以她那种随时会油尽灯枯的寿命,她死了以后,谁能看住沐嫣呢?
占星师为她出了个主意,便是傀儡之术。
用沐嫣的一滴鲜血,加上长生宫那能赋予万物生命的禁术,两者融进长生之剑,便塑造出了沐恬。
她本来就是为沐嫣承受灾祸而生的,阿娘死前将那枚宫主指环交给她,逼着她发誓,要她承担起长生宫的一切责任,为长生宫扫平一切敌人,要她终生不得伤害沐嫣哪怕一根头发,然后等安定下来之后,将指环还给沐嫣。
沐嫣将会成为长生宫盛世之主,受万人顶礼膜拜,没有人会知道她背后的那道影子。
因为影子是没有心的。
“韩笑,”她在阴影中扬起一个笑来,“我生于二十四天姬图之下,也只有这二十四天姬图能让我重新变回那把长生剑。”
二十四天姬图,沐恬在长生宫勾陈宫都曾经见过,那二十四名天姬凌波而舞,构成的其实是一套上古阵法,长生宫与勾陈宫便是借由这阵法流转,平衡九州的生死阴阳。
沐恬后退一步,明明是在第九重天中,她头顶却有光芒闪起,勾勒出一幅幅天姬踏波而舞的绝艳轮廓。
在长生宫内点亮这天姬阵法,便会赋予万物生命。
沐恬由这阵图而生,也唯有她能够在九重天内召唤出这二十四天姬阵。勾陈宫内的天姬阵法主的是杀伐,能将她身上携带的长生气息一点一点抽取殆尽,重新变回那把无知无觉的长剑。
绝世的阵法横空而出,她在这流光中起舞,跳的便是天姬图上的舞蹈,帝尊身上的杀伐之气在长生剑的长生气息下不断消融直至毁灭,周围的一切都在破碎纷落,韩笑死死地看着,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他拼命地想要挣扎,却被牢牢束缚在原地。
没人会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跳出天姬图上的舞蹈,万魂齐喑中沐恬应节踏步,冥冥中似有人抽琴命操,五弦之瑟动,催挫昭昭王气。
灼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碎云渊底飞雪呼啸,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沐恬低下头来,半透明的身躯轻轻拥抱住了韩笑。
她露出一个孩童恶作剧得逞似的微笑来,她说韩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一起。
沐恬自己其实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韩笑的,也许是在那一生一世的白头中,也许更早,当这个人在她最难过时出现,说沐恬跟我走的时候。
凛冽北风振漠,大雪落尽,雪花落在韩笑的脸上,片刻消融,连同那些惊世绝艳的天姬图一起,连同沐恬逐渐透明的身躯一道。
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雨三千路。
业海未如三更烛,梦尽红颜是白骨。
七
天姬图逐渐暗淡,韩笑身上的封印终于随之解开,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抱紧地面上那把长剑,泣不成声。
当初沐恬错认重黎时,韩笑就险些露面,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长生勾陈,一明一暗一生一死,从来都是毫无交集的命运,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韩笑忘了,勾陈宫与长生宫历来镜面双生,游历结束他回到碎云渊,却看到细碎飞雪中,那个女子正在舞剑。
雪作生宣神为笔,为谁写就风吹雨。
她舞了多久的剑,他就驻足看了多久。
再然后,沐恬掉进了云荒禁区。彼时韩笑千辛万苦熬过试炼,第一件事就是奔赴云荒,禁区里无法动用灵力,他又怕十字镐之类会伤到冰里的沐恬,就用十指生生把她挖了出来。
十指血肉模糊,他却毫不在意。
他为她抚琴压制走岔的真气,带她回长生宫,看到那一堂喜庆中,她眼中欲盖弥彰的悲伤。
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平白无故地住进了别人的心里,不知道安分待着也就算了,让人跟着她痛得千疮百孔又是怎么回事?
他想着他和她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所以他总是半真半假地逗着她,把自己的真心夹在嬉笑里,好像这样做了,他在她面前就不至于输得那样溃不成军。
只是他没想到,昨日今朝安可待。
却是万古千秋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