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笑蕾
“每当我注视藏族牧民的目光时,犹如循着一条平直的新路,直抵人心底。这种目光没有闪烁、游移和遮掩躲闪。为什么呢?很简单,没有必要或者说他们还没有学会。”
——薛华克教授
对薛老师的认识最早并不源于摄影,而是薛老师的人格魅力。早在学生时代,就听到摄影系的学生评价薛老师人品好、为人谦虚,对学生负责,收养藏族小孩,是第一个记录天葬的摄影师,精通西方古典音乐,长相高大英俊……
毕业多年后,亦或缘未了,在工作中再次遇见薛老师。那天下午,薛老师提着一个棕色复古老羊皮包,带着厚厚一叠山西佛像的明信片赠予会面的朋友,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一米九的身高,满面红润的气色,天生富有磁性的嗓音仍然散发着他与生俱来的非凡气质。在与薛老师对话的时光中,不得不承认,我深深地被他天性中的悲悯心所感动。
父亲的启蒙
“在摄影上,父亲算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薛华克教授
薛华克:生于1953年,湖州,生长在杭州。
薛华克的家庭在过去非常普遍,父母亲年轻时参加八路军,淮海战役后南下转业到南方,解放后出生的薛华克在南方长大。薛父亲爱好广泛,是个手特别巧的人,这一点从爷爷到父亲到薛老师身上都特别明显。所以从薛华克记事起,就跟着父亲摆弄照相机,然后就喜欢摄影,这是个很直接的原因。
大学毕业后,薛华克去浙江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当时叫进出口商品检验局)工作,直到1984年这个单位正式批下专职的摄影摄像岗位,薛华克就开始从事职业摄影。
钱:薛老师,您气质非凡,这跟从小家庭背景有关吗?
薛:气质非凡这个词呢,听上去有点像说好话,我通常的说法是可能跟别人不太一样。
钱:您从小喜爱某种艺术吗?有什么人对您影响比较大吗?
薛:小学时画画和作文都是班里最好的,也练过笛子、手风琴之类的,应该说从小就特别喜欢文艺。在摄影上,父亲算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
钱:您最初拍什么题材的照片?
薛:先前学摄影什么都拍,入手还是从小风光、小构成开始,甚至小花小草也拍。
他镜头下的“高原人”,人性的最纯处
“有时甚至会感到,没有西藏我也许会永远放下手中的相机了。” ——薛华克教授
艺术家都一颗好奇心,薛华克也不例外。10年在商检局的单调拍摄工作对于热爱文学艺术的薛华克来说显然已成为一种束缚,1990年,借着摄影家协会调用的机会,薛华克靠自己的稿费,用半年时间走过中国东南西北等很多地方,其中包括西藏、新疆。
之后的20余年中,薛华克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藏地以及一般游客难以到达的偏远高原地域,甚至数次在藏北与牧民一同生活,他把藏人视为自己最为亲近的同胞、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在藏北牧区,有一辆1970年出厂的破旧三轮摩托车由于老旧永远留在了西藏高原,那是曾陪着薛华克翻过5200米唐古拉山的座驾。在藏北双湖的无人区,薛华克曾半个多月独自一人守着一辆坏的旧跃进卡车,等待同伴的救助。为了更真切反映藏族牧民在生命禁区的边缘地带,与大自然抗争的生活、精神状态,他经常会选择泥石流、塌方、雪崩多发的雨季和冰雪封山的冬季入藏,亲身体验这种甘苦,用薛华克母亲的话是“花钱买罪受”。而事实证明,他凭借自己的人生经历,寻找到了人性的最纯处。在薛华克的大部分作品中,都透露着与人类文明进程、人类生存状况所相关的内容。
2006年底,中国美术馆(中国艺术的殿堂)举办了薛华克《高原人》个人摄影展,当业界都认为薛华克会以藏人为主题的时候,总是习惯于挑战自己的薛华克却加入了塔吉克人。藏人和塔吉克人是生活在世界屋脊的屋脊——喀喇昆仑山两边的两个民族,这两个民族从外貌、人口比例、风俗习惯截然不同,却共同享有着中国最高海拔的高原。因此,展览以藏人和塔吉克人为题材,透过薛老师以生命换来的摄影镜头角度,以油画布的形式,展现了人世间的真、善、美,诠释了高原人民的纯朴善良。展览共展出薛华克黑白、彩色大幅摄影作品66件,影展吸引大批来自艺术界以及其他社会各界人士参观,获得很高赞誉,影展中的7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为藏品,薛华克也完成了他作为摄影艺术家的个人履历。
直到今年,薛华克一共去了藏地约30余次,完成大量的人像、风景的摄影艺术创作,尤其是他的人像摄影所传递的信息,目前在国内外都是屈指可数的等级。在他的定义中,人像摄影应该是“我”专门为“你”量身定做而拍摄的一张照片,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颠覆我们大众意识中满足于快拍式照片的人像摄影,甚至是后期修图过的照片。所以,到底怎样的照片是人像?怎样才是真实的照片里的自己?我们又有多少次看到真实的自己?
如果你认真阅读薛华克的摄影,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你会认为照片里的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可以诉说,就像薛华克说的:“我觉得看着西藏人的眼睛,我可以循着一条路直接到达他的心底!”
钱:后期您为什么倾向于人文化的摄影?
薛:所谓的人文,我认为人类应该主要关心跟人类的文明进程、人类的生存状况所相关的东西,在摄影分类中也一样,最伟大的摄影家永远跟人有关系。
钱:那么您会排斥风光等其他静态摄影吗?
薛:我们所拍摄的生存环境就是自然环境,跟人类的生活、生存有关系,人要尊重大自然,歌颂在人类文明建设中把大自然保护得好的一些地方,通过摄影是很好的表现,因为它很大一个特点是可行性强;但在过程中,不要把这种摄影混淆于纯粹过于烈艳和做作的东西。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从来不排斥自然景观的摄影。
钱:您觉得在拍摄人物作品过程中,最重要的什么?
薛:人像摄影可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外在的审美,这完全取决于个人对审美意识的把握,具体来说,当你拍摄某人物的时候,你要知道什么样的光线、角度、环境、彩色黑白、服装化妆等表现形式,适合这个人,看清这个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最好。二、内心的沟通,比如为什么拍摄藏人,因为人性中有很多东西是现代所谓的文明社会中看不到的,但在西藏一些相对保持比较好的人文环境中,我仍然可以看见。我觉得看着西藏人的眼睛,我可以循着一条路直接到达他的心底!而我们很多人,由于外部环境的恶劣,即所谓的人文环境的恶劣,不得不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我看不见你的真心,你也看不见我的真心,我们都是假的。
钱:怎样抓住内心的沟通?
薛:你最需要具备的是洞察力,即我要表现的这个瞬间(因为摄影是瞬间艺术),是不是我内心所追求的那个瞬间,这才是人像摄影的终极要求。
钱:您当时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高原人》摄影个展,是出于怎样的契机?
薛:中国美术馆的个展必须是本人自己提出申请、接受审查。对我来讲,只是想完成一个艺术家的个人履历,也就是说在中国,最起码当时最高的艺术展览场所,做一个个人展览。
钱:是什么让您选择《高原人》的题材呢?
薛:塔吉克人和藏人是搭得上的,夸大来讲他们生活在一座山的两边。有意思的是,从民族人数比例上,塔吉克族只有3万多,藏族有280万;但他们都生活在中国海拔最高的地区,并且两个民族各有特色。所以放一起做展览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死亡不是结束
“人害怕死,是不了解什么叫做死亡,死亡不是结束。”
多年来,藏族天葬被藏区外的人到处流传,使这个古老的丧葬仪式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神秘色彩,更是许多摄影爱好者好奇的题材。
1980年代,著名作家刘心武做《人民文学》主编时候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伸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作者马建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讲了一个天葬故事。文章影响很大,大到藏族人抗议,很多人开始谈论这篇文章,但从描述上来讲是个阴森森很惨的场面。
受文章的影响,自1987年薛华克首次进藏,他就很主动地去寻找和看天葬,差不多去了十个天葬场后,他发现自己看到的情况并非文章所描述,于是他觉得应该把自己所了解的天葬写出来,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叫《我所知道的藏族天葬》,并配以天葬照片出版了《天葬巡礼》。
《我所知道的藏族天葬》严格来讲很像大学里篇幅不大的学术论文,对天葬问题,薛华克阐述了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他所看到的天葬是什么样,藏族人在《大藏经》里天葬出处是什么样,当中还写了一个故事,最后结束写到他自己对于天葬的看法是什么样。
事实上,藏族的天葬从现代环境保护角度来看,是很合理的一种丧葬方式,不破坏环境;从能源消耗、节省金钱、占用土地三方面来讲也优于土葬和火葬;从藏族生命观来看,为了解脱灵魂把躯壳献给空行母。2005年12月,西藏发布《天葬管理暂行规定》,禁止对天葬宣传报道,因此,薛华克的《天葬巡礼》经过百般周折最终在台湾出版,并且一直没在大陆公开出售。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一个完整全面记录天葬的中国人。
“人习惯于有生必有死,但对“觉者”来说,无生亦无灭。生命是缘起的合和,万法无常。”----《天葬》薛华克
钱:薛老师,您为什么选择做“天葬”题材?
薛:《天葬》这本书是台湾一个藏传佛教的心灵出版社出版的,一个活佛赞助,他写了《藏族的生死观》的后记,他认为我有必要理解藏传佛教,理解什么是藏族的天葬。在这件事情上,我没为这本书赚钱,实际上只是很平静地记录下来。
钱:拍摄过程中有什么难忍的画面吗?您不恐惧吗?
薛:回忆起来,拍摄天葬这个事情我是有准备去做的,所以整个过程都很平静,也不会恐怖。
钱:那您怎么看待天葬?
薛:天葬这个做法在高原上实行我表示理解,我认为今天来看也是平常的。
钱:拍摄天葬以后,对您有什么改变吗?
薛:这个事情做完我也就放下了,因为人一直要做很多一件一件的事情。
教学的遗憾
“我自信地认为可以把艺术高等院校的摄影系做成世界一流,但现状与理想相去甚远。”——薛华克教授
2002年,薛华克受中国美院邀请,开创中国美院摄影系,并就任系主任。几年摄影教学中,他注重摄影基础技术教学;区分摄影门类;强调对不同摄影门类的教学、研究和全面认识每个分支的特点、规律和重要性……直至今日,在商业摄影领域中,中国美院摄影系学生逐渐崭露头角。
然而从薛华克本人的角度来看,摄影系的开办似乎存在许多遗憾,甚至自认为在美院的教育事业是失败的,但无论他本人怎么看待,摄影系的开创标志中国摄影教育迈出的一大步,从这个角度,薛华克为中国摄影教育仍然做出不可磨灭的功绩。
钱:您到中国美院任教以前就已经出名了,为什么还选择去美院开创摄影系,是为了培养新一代摄影师吗?
薛:是啊!早在1995年浙江大学、杭大让我教摄影,当时我没同意;到2002年答应去中国美院任教,一方面是意识到中国摄影教育很落后,另一方面是想给自己做学问的压力,所以我自信地认为可以把艺术高等院校的摄影系做成世界一流,但现状与理想相去甚远。
钱:为什么说现状相去甚远呢?
薛:我个人认为现在的高等教育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缺乏务实的态度,二是缺乏称职的师资。
钱:任教到退休,对学校这个环境会放不下吗?
薛:不会,我心态始终比较平衡,也常常教育学生对很多事情要放得下。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逞强,这也很符合佛教教义,佛教里总是叫你放下,但年轻时候最做不到的就是放下,其实真的都是可以放下的。(笑)
谦虚、包容、精神、寄语
“如果一个人不谦虚,你不可能进步!”——薛华克教授
大多数人对艺术家的直觉是:骄傲自满、狂妄自大,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如果你靠近薛华克,他会对你说:“你看任何人的作品,不要看他是否有名,首先要看他的作品哪里好,再看他的作品哪里不好,再问自己如果这个作品我来拍,我会拍成什么样。”几十年来,他对自己也是同样的要求。
大多数人习惯以自己的经验复制对某种艺术的理解。但是,如果你靠近薛华克,问他摄影师应该具备什么能力,他会告诉你,这需要分类研究,例如新闻摄影师需要具备强烈的敬业精神、吃苦耐劳、新闻的敏感性,技术是次要的;时尚摄影师需要职业敏感、社会流行趋势的把握,但艺术功底和修养在支撑你;经典摄影则需要扎扎实实的技术支持。
大多数人步入退休或事业达顶峰以后,都会选择颐养晚年。可是,如果你靠近薛华克,你会发现直至今日,尽管头发花白已退休,他依然给自己制定每年两本画册的计划,带着他的相机,一次又一次亲自驾车驶入藏区,不断地创作。他的作品往往会并配以许多画面背后的故事和感受,用他的话来说,他不喜欢“图不够文来补”的做法,他更喜欢图文并茂,也就是说文字起到的作用是图不能起到的,而图起到的作用是文字不能取代的,两者结合以后,文字变得更有生机,图也变得更有人情味。薛华克常说:“人需要靠精神活着!”
钱:薛老师,您会骄傲吗?
薛:一定要谦虚!如果一个人不谦虚,你不可能进步,但谦虚跟谦卑不是一回事,不是表面谦卑地点头哈腰,谦虚要落实到行动上,要像一个随时准备吸水的海绵。
钱:目前国内外摄影师,您有特别欣赏的吗?
薛:我喜欢很多摄影师,甚至很多无名的摄影师。
钱:您怎么看待国内的时尚摄影?
薛:首先要搞清楚时尚的目的是什么。广告是商业行为,但广告摄影一定要用艺术手法来完成。时尚的东西变得快,时尚,不知能不能成为经典,这是我对时尚摄影的看法。
钱:摄影如今越来越大众化,您觉得作为一名出色的摄影师需要具备哪些突出能力?
薛:不能用一名出色摄影师需要具备哪些突出能力这样的问题,例如新闻摄影师和时尚摄影师需要具备的完全不同。如果像做我现在的山西佛像拍摄,就需要经典摄影,扎扎实实的技术支持,因为摄影是靠技术支撑的。所以不同的摄影门类,对摄影师的素质要求是不一样的。
钱:您对摄影的设备是否有很高的要求?是否也收藏很多摄影器材?
薛:我对摄影设备的要求完全根据题材和风格来决定。风格牵涉两方面:一个是个人喜好,另一个是技术的支撑。我自己也收藏很多器材,大概有五个干燥柜吧。
钱:从胶片到数码,您觉得数码是否能完全取代胶片,您更倾向哪种材质?
薛:数码如果从影像品质上来说,完全取代胶片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只是有时候作为艺术创作,不同材质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讲,目前还没有一个可以完全取代胶片的必要性。我自己是两条腿走路的,数码和胶片都在用。
钱:薛老师最近有什么新的创作动态?
薛:我自己来讲,退休后计划每年两本画册的出版,今年两本画册的出版大概在年底。
钱:您都退休了,还坚持创作不辛苦吗?
薛:可能因为年轻时错过很多读书的年代,我总是如饥似渴地读书,所以现在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按计划去做,不要浪费生命,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钱:薛老师对中国当下摄影领域有什么寄语呢?
薛:这种话太伟大了吧!(笑)还是不说的好,我只是说:摄影做到最后就像大浪淘沙,真正喜欢摄影的人会一直喜欢下去。同样道理,对于各个艺术门类,喜欢的人就是会喜欢,而且大家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做。年纪大的人对年轻人的希望很多时候都是没有用的,好像我们年轻时候,老人讲的话我们都不听,我们一定要自己碰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笑)
钱:谢谢薛老师!
薛:谢谢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