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一
我怎么会没见过疤呢?可我真正见疤是在结婚之后。我看到了新婚妻子的疤,在她的胸部以下,那条疤很长,像一条河流。那时候,我们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不可能把一条藏在隐私范围内的疤当作事儿。而且我相信,这条疤永远是我和妻子之间的隐私,没有人可以触及。当然,正如妻子所说,知道它的还有她的亲人。当我们走在大街上,我听到的是有人在夸我的老婆,夸她的脸庞、她的身架、她的一头长发。还听见有人夸我,说迟饭是好饭,朱马这小子真有福气。他们不知道外形之内的隐私,这句话是多年后我独自念叨的。在发现她的疤后我才理解了妻子为什么即使在我们两人的世界时也要坚持穿一件内衣的习惯。一个夜晚,那时我们已结婚很久了,她终于对我道出了关于那条疤的经历。
那是一个黑夜。我现在的妻子,当时老唐北街的姑娘卫小月,孤独地站在房子里,哥哥和姐妹们都出去了,她在等待着母亲回来,母亲出门时温在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铝锅在冒着热气。她记得母亲出去时有些生气地说,我去找你那个在外打圈子的爹。打圈子是我们这一带说一个男人风流的意思。父亲是村里的小干部,她不知道一个小干部怎么就可以风流,让母亲平添了几分的担忧,对父亲的醋意。母亲常常忍不住出去寻找打圈儿的父亲。其实父亲是喜欢下棋或者打牌,在一个寡妇的过道里她看到过父亲,父亲两眼大大地地瞪着棋,为一个棋子正和一个人争吵,面红耳赤;她看到过父亲在一片小树林里打牌,把牌甩得啪啪叽叽响,笑声在小树林里放荡无羁。这个夜晚当母亲说出去寻找打圈子的父亲时,她有些害怕,她想起父亲和人打牌下棋时的专注和吹胡子瞪眼,母亲究竟在哪里能找到父亲?姐妹兄弟们都不在家,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在屋子里孤独地等着母亲回来。锅开了,铝锅在冒着白汽,她知道冒白汽就是锅里的水开了,她在想着怎样把锅挪下来,挪开炉火,她找着母亲平时端锅的旧布,在炉灶的墙角,她已经看见了;她想着是不是先把锅盖掀开,锅盖已经被开水熏软了。她把锅盖掀开时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一个轻一个沉,在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时,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骂声,你这臭娘儿们,敢在人面前咋唬我,说我打圈儿!母亲的脚步杂乱开,窗外的脚步杂乱开,像撒开缰绳的牛蹄子、马蹄子,接着是马鞭和牛鞭抽出来的状态,母亲一声嘶厉的叫喊。父亲肯定出手了,每一次父亲出手时母亲都会有这样的叫喊,每一次都很凄厉。常常是母亲自找,找打,每一次出去寻找在外风流的父亲都可能有这样的际遇,每次母亲又这样忍不住地出声。她抓住了墙角的破布,抓住了锅沿,踮着小脚往外端锅,又一声嘶厉的叫喊,母亲好像从门台上摔下去了,像嘶声的猫叫,像黑夜中的一声闷雷;她往外挪着锅,又一声哭声,她端锅的手歪了,锅里的水像一声炸雷后倾泻而下的大雨,顺着她的身子淌下来,淌到了她的胸部。她永远记得自己的那一声炸吼,哇地一声凄惨的叫声,浑身疼痛,一锅的开水浇得她又酸又痛,锅里的水全倾泻出来,锅在炉台上歪趔。她的哭声盖过了母亲,盖过了父亲的巴掌和踹向母亲的脚,他们一齐嗵嗵地朝她奔来,抓开了她的手,母亲在迅速地解开她的衣裳,把湿透的衣裳扔到远处,父亲抓来了毛巾在擦她身上的开水。她越发地疼起来,她柔嫩的肌肤变成了石榴花一样的红色,像河滩里的铺地红在迅速地蔓延,身子上爬满了紫红的蚯蚓,像雷声前窜动的闪电。她疼,喘气粗了,她咬着牙,听见母亲说,怎么办?怎么办?父亲说,牙膏,牙膏。她知道有一次姐姐烧了手就是往手上涂满了面状的牙膏。她还没有开始刷牙,姐姐也是偶尔才刷。牙膏找到了,在姐姐床头的窗台上,可牙膏只剩下了半管,她的身子上涂得稀稀拉拉。她后来被父亲抱到了赤脚医生那儿,涂了药膏,打了消肿针破伤风针什么的。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身上的石榴花开始一朵朵败退,却终究留下了胸口以下的大片疤痕。
故事讲完了,铝锅里的水抑或父母的争吵都是这场烧伤的祸首。她轻轻地说,要是不把锅端歪就好了。
你嫌弃吗?
她闭着眼不看我的脸,问我。
我没有说话,记得第一次讲完我狠狠地拥住了妻子,用事实告诉妻子自己的立场。从此,我理解并默许妻子给我一个穿着上衣的身体。
后来,我们把所谓的疤痕忘了。
它不影响我们的生活,包括夜晚的相偎或者做爱。
二
我承认,我的运气是女性带来的,我的妻子,包括一年后来到这个世上的我们的宝贝女儿,我生活的转变和这两个女性有关。
结婚一年后,我进了一个机关,因为我是受聘做文字的,在机关叫做文秘或者秘书。上班一个多月后我被派出去学习。那时候我女儿刚刚几个月,在我学习半个月后回到家里的那天,女儿坐在门口的一张小席子上,陌生地看我,小指头划在翘翘的鼻尖上,小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她朝我笑了。大概回忆起我是半个月前离开这个家的人,我是她的父亲。她朝我笑,而且挥动着小手,把小拳头扬着往自己的嘴里放,又歪着头看着我。太可爱了,我一下子把女儿抱起来,她还挥舞着小拳头,头发也长长了,贴在小头皮上,小眼睛里漾着笑,我算了算,她8个月了,再几个月就是一岁的女儿了。时光过得真快,我都做了8个月的父亲了,做父亲真好,一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小宝贝,小宝贝朝你笑,笑得你心花怒放。我对女儿说,叫一声爸爸吧?女儿不看我,眼朝向房门,这时候我才看见妻子站在门口,女儿扭着身朝母亲的方向扯。
半个月不见妻子,妻子有些扭捏地看我,从我手里接过了孩子,我看妻子粉红的脸蛋儿,禁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蛋很软,粉粉嫩嫩,很白,比我白多了,不然我的女儿不会白嫩;我长得黑,不管生几个孩子都不能随我。妻子才22岁,当然看上去嫩白,尽管她在家,每天要去地里干活儿,脸蛋儿却没有晒黑。
事实上,那些年,家里地里的活儿几乎全让卫小月干了,我有时很惭愧,我在那个机关挣不到多少钱,挣的只是一个名份,在乡村,有时候讲究的就是虚名。那是多年前了,如果是现在,其实都挺讲究实际,我可能早卷着铺盖去外边打工了,现在打工的收入比上班的工资多。什么疤,我早忘记了,我们有了女儿,女儿如花似玉,给我们的小家庭带来了笑声,我们也有繁忙的劳碌,哪里顾得上什么疤痕,疤痕又不遗传。况且,妻子光鲜鲜地站在大街上,她的腰身那么窈窕,脸蛋儿依然白中透红,光彩照人。
我每天早晨6点钟起床,骑着自行车越过田野,看见光光亮亮的水珠,在早晨的大路边像一个个水晶球,像一棵棵草的眸子。往往这一走就是一天,中午不可能回家,我在的那个机关离村里有5公里的路程,如果中午回家我会特别疲惫。不但中午不回家有时夜里也不回家,镇政府的事儿很杂,尤其那些年头,先是还要收农业税,不收农业税了,仍然有各种名目的事儿,光每天应付上级的文字就够一阵忙乎,还要侍候镇里十几个正副镇长、正副书记、正副人大主席、正副武装部长、正副……还要陪领导下去。总之,办公室干的就是勤杂工的活儿,每天疲于应付,要应付好。有时忙得几天回不了家,想可爱的女儿,悄悄地回家一次又赶忙回工作的地点。我们那个镇曾经是上访最多的乡,最严重的时候,一天要去县里接三拨儿上访的人回来,镇里虽然有信访办,每次却要办公室去一个人。办公室一共4个人,一个主任,另两个都是女孩,所以,每次去接人,不是主任去就是我去,回来后还要写材料,甚至因为上访要替领导对上级写检讨书。
我搞文字,别人问我你在镇里干什么的?我说搞文字。我们村里有一个叫温河娃的,对我说,你怎么能搞文字呢?文字是什么东西啊,你要搞文字?他这句话把我问住了,可我不搞文字我搞什么呢?大家都这么说啊。温河娃又说,朱马,你可以搞女人,搞生意什么的,你不能搞文字。我怎么不可以搞文字呢,大家都这么说吗!我天天都在搞文字,文字搞得快装满一麻袋了,我不是搞文字搞什么?温河娃说,你搞文字,文字能给你生孩子吗?我想了想,能啊,文字是越搞越多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搞,搞着搞着一张纸搞满了,一张纸搞满了又搞第二张,第二张又搞满了,这样搞来搞去,越搞越多。还有,我搞文字怎么不是搞钱呢?我在乡里干的就是搞文字的活儿,我是搞文字吃工资的,工资是什么?工资就是钱啊。工资都是搞文字搞出来的。
温河娃又问,这个温河娃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朱马,你在镇里还搞什么?我想了想,慷慨陈词地回答,我搞美术,我画画。
对,其实我的强项是画画,这说到了我的痛处,我都差一点忘了。我能进镇机关,最初不是因为我的文字,是因为我的画:有一天镇长到我们老唐南街来,看见了大街上的黑板报,那是我自发出的黑板报,就在我家的东山墙上,我每隔几天去黑板上写一些东西,诸如文化典故,健康知识,冬天写御寒,夏天写防暑之类。我每期都在黑板报上变换着插图,根据内容画上一些小画,这是我的特长,我虽然没上大学,或者说没参加高考,我从小学到初中画都画得好,从初一开始,我就给学校的黑板报配图了。到了高中也是这样。到高中后我本来想放弃给黑板报配图的,我的初中同学在老师面前把我出卖了,我被出卖后就有了第一次在黑板上配图,画小画儿。什么事情有了第一次,好像第二次水到渠成,整整三年高中,我画了三年。当然,我在家也悄悄地画其他画,我们家买不起颜料,先开始只能画不着颜料的画,画着画着我想对着画掉眼泪,一幅画怎么可以没有色彩呢?小鸟的翅膀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叽的?水里的鱼儿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叽的?树怎么可以都是灰里巴叽的?花儿怎么可以是灰里巴叽的?我悄悄地把学校的颜料一点点地带回家,在家里画,那些该有颜色的地方有了颜色就大不一样,画中的动物和生物活起来,鱼儿和鸟儿都长了翅膀。我拿了一幅画偷偷地去参加过我们县里的美术比赛,过了一段儿我在群艺馆大门外,看到一张得奖的榜单竟有我的名字,我少年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镇长就这样找到了我们家,那时候我正对着我画好的一幅画发呆。我的画旁边有几本书,其中有几本当时很火的诗歌,包括舒婷、北岛、傅天琳的诗;包括何立伟、马原、余华、张承志、刘索拉、刘震云的小说……镇长看了我的画,沉默后没有问我画画的情况,他问了一句,你写文章吗?我拿起我刚刚发在牧城晚报上的一篇文章让他看。镇长说,报纸我可以拿走吗?我不情愿让他拿,那张报纸是我从村会计家里找来的,我收藏的样报,镇长要拿我不好意思拒绝。
就这样进了镇里,很简单。我就这样做了所谓的文秘,做了一个天天写那些近乎垃圾的文字的匠人。我写黑板报,在板报上画画,我怀念我画画的时光,我知道我要不挣脱,要不就偷偷地画画。反正,我是丢不下画的。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女儿睡了,卫小月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窗外有一轮朗月照过来,她端庄地坐着,抚着秀气的下颌,她一只手从身边的包里伸出来,我看见了一个盒子,看见了那些装着颜料的盒子。
卫小月,她多么懂我,她已经多么懂我。
面对辛苦的妻子我又多么惭愧。
三
我真的感谢卫小月,她把好多好多一个男人该承担的都承担了。
我感谢卫小月给我的爱情,我们俩也许可以代表一个类型的乡村爱情,我们并不浪漫的爱情故事让我至今心存感激。母亲病重后我离开了学校,我放弃了高考,我是心甘情愿回来的,我非常明白我母亲的时日不多,我要守在母亲的身旁,我要尽一个儿子的心意。我不能这时候还非要守在学校,等待一年后的高考,我会考上,可家里的状况我心里清楚,父亲无力供我再上大学,那时候还没有助学贷款,况且我的妹妹刚上初中,我不能因此让妹妹在初中就终止学习。母亲从医院回到家里,我和父亲轮流侍候母亲,父亲在白天去地里劳动,说让我去地里不放心,我还没有种庄稼的经验,让我守家,守着母亲,夜里母亲休息了,有父亲陪在妈的身边。我有时到村外去,去透透空气,扩展我的心胸,在村外漫无目的地走,有时走在旷野,走在河边,在夜色苍茫中听着鸟鸣,当然也想我在学校的事,也很茫然。
我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卫小月。有一天,在我们老唐南街和老唐北街中间的小树林旁,越过中间的一座小桥,夕阳的余光正投在沟里的水面上,有一层亮亮的色彩。光线和小鸟的身影穿过了小树林,在沟面上飞。我看见了卫小月,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卫小月,她在沟边赶着一群鸭子,手里握着长竹竿,吆喝着叫着鸭子,背后是两根闪动的大辫子。鸭子们走着走着,走出了水面,水面在鸭子的身影里往远处流,水草掩映在水影里。鸭子们嘎嘎地叫,抻开翅膀,抖动着翅膀上的水,水珠落在了干土上,溅起了土泡,干土上印出树杈一样的爪印。那些鸭子走得真是好看。鸭子们在卫小月的指挥下嘎嘎地走到了村里,听不见了鸭子叫,看不到了鸭子,我有些失落,往前走了几步,还隐约地看得见两根辫子在夕光里扭动。
后来我又去了沟边等卫小月,等那群鸭子。我守在沟边的一片草地上,翘望着沟中的流水,期望着水中游动过来的一群鸭子,或者听到一群鸭子的鸣叫。那些鸭子其实也是一种鸟,只是它们疏于了飞翔。
我终于又在一个傍晚听到了鸭叫声,原来鸭子是从沟的下游过来的,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这样真是守株待兔。沟的下游有一个苇湖,苇湖里有更葱茏的苇子,有更大的水面。我埋怨自己,怎么只会守在一条沟边呢?第三次我便直接找到了苇湖,苇湖有几亩大,又长又圆的一个苇湖,苇缨白哗哗的,这说明已经是秋天了。再看四周,村庄外的庄稼都是一人多高的玉米,还有藏在玉米地里的大豆、绿豆。我站在苇湖边,我看到的是更多的鸭子,鸭子们在芦苇间穿梭,鸭子们是如此地喜欢芦苇,喜欢有芦苇的湖水。我在苇湖边寻找着鸭子,确切地说是寻找着卫小月的鸭子,我在沟边两次见到的那群鸭子,可湖里的鸭子很多,我分不清谁是谁的鸭子,我也没有看见卫小月,可能湖里没有卫小月的鸭子。我又顺着湖边走,走了大半个苇湖,苇湖很大,我进不去,我不能去湖的中间找,我看到湖的中间有一片陆地,陆地上长满苔藓样的青草,还有两棵柳树,柳树上的叶子湿湿的,往下滴水。我喜爱苇湖,我继续绕着湖边走,可是,我竟然看见了那个卫小月,她手里擩着那根长长的竹竿,坐在湖边的一片草地上,目光里是一只只正上岸的鸭子。我的心扑嗵扑嗵跳,看见鸭子们正一只只上岸,往她的身边靠拢,她的竹竿不断地挪动,仿佛在告诉鸭子们上岸后的位置,怎样排队,像小学生一样按着顺序往家里走。我远远地数着上岸的鸭子,看鸭子们梳理着翅膀,苇湖岸上散落着鸭子的羽毛,鸭子们来回地挪动我怎么数也数不清。卫小月吆喝着她的鸭子们站起来,我到底也没有数清有多少只鸭子,湖水里还有鸭子,或者还有鸭子的影子。我看见卫小月看了看我,好像在埋怨我是不是在数她的鸭子,吓着了她的鸭子。在她走到我的身边时,我还想数她的鸭子,我数了几只不数了,我怎么不问一问卫小月有多少只鸭子呢?
我就问了卫小月,你们家有多少只鸭子?
卫小月扭过头,她第一次和我打个正着,我看见她身架好美,眼眸好亮,脸盘儿慈祥。当然,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考虑她的身体,更不会朝身上的疤想。卫小月犹豫一下,报了一个数字,卫小月说,34只。
好大的一群鸭子啊!我感叹一声。
不大!卫小月说,最多时我们家有200多只鸭子,我们家是养鸭专业户,镇里表彰过的,父亲得过大红的证书,书记、乡长到过我们家里。
好气派啊。我对卫小月说。
那有什么,来家里看看,跟了扛摄像机、照像机的,镇长为父亲戴过两次大红花。
我羡慕地看着卫小月,想着将来不行我也当一个养鸭的,做一个养鸭养鸡的专业户。那时专业户是个很时髦的称呼,叫起来都很光荣。日头很低很低地低到草丛里了。我随着卫小月的鸭子们往老唐北街的方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卫小月赶着鸭子往北街的一条路上走,我不能走那条路,那样离我们老唐南街越发远了。我依依不舍地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鸭子。我在路边等鸭子走了一段路才往回村的路上走,在我就要扭头时,终于看见卫小月又扭过来的目光。
我爱上了鸭子。我不敢说我爱上了卫小月,只是在傍晚的时候我总想看到游在湖边或村外沟边的鸭子,老唐北街卫小月家的鸭子。远远的看见沟边的草动,我就能断定水里边正泅着鸭子。母亲在床上安定下来或父亲接替我侍候母亲时我就往村外跑,去看沟边的鸭子。我感谢父亲对我的理解,给我去村外看鸭子的时间,他当然不知道我即将给他找回一个叫卫小月的媳妇。有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着鸭子在沟里游泅,不仅仅是卫小月家的鸭子,还有老唐南街的鸭子,鸭子成群结队地多么好看,多么像一幅画面。当然,我主要是看卫小月家的鸭子,不,是看卫小月怎样赶着鸭子,看她的竹竿在水边,敲打出水花来;看卫小月优雅地赶着一群鸭子往老唐北街走,逐渐地越过杨树林,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听见了疯狂的雨声,肆虐的风嚣,折断的杨树的翅膀、榆树的翅膀、桐树的翅膀、椿树的翅膀、庄稼的翅膀……天地间充满了雨磨声,仿佛一辆冒黑烟的拖拉机在天上行走,天上布严了一张黑色的大伞,伞上破出了很多洞;天塌了,天漏了,天是一张破网,大地上落满了桐树、榆树、杨树们折断的翅膀。我站在苇湖边,不,我刚走到苇湖边,我往苇湖里看去,苇湖的白缨堆成了雪,被风掀起又堆起来,雨越来越白,湖面长满了鸭蛋大的雨泡,水湍急起来,雨泡们在湖水中莽撞地拥挤,树枝浮到了水里,雨泡间堆满了落叶,玉米缨飞到了湖里,玉米叶子也飞到了湖里,湖里的世界乱作一团。这时候,这时候,这时候我终于听见了鸭子的叫声,很微弱地从湖的一个角落里传来。我侧耳谛听,寻找着,鸭子们你们在哪儿,快出来让我看到你们,还有那根长竹竿在哪里?对,鸭子们,你们的主人在哪里?我在雨中奔跑,朝湖面、湖面的角落找去。告诉我,鸭子们到底在哪里?你们大声地叫,大声地叫啊!大声地叫一阵儿,超过这雨声风声!告诉我,你们的主人在哪里?风和雨还在狂乱,乱哄哄乱作一团,一团乱麻。我差不多绕了大半个苇湖,我摔倒了几次根本无心去记。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群鸭子,卫小月告诉我的34只鸭子就在湖边的一个角落里:那是湖边的一个拐角的岸,岸边有一棵大柳树,大柳树疯了似的揉动着长发,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竹竿,竹竿插在大柳树下,不,握在卫小月的手里。卫小月紧紧地依着大柳树,恐惧地,心疼地盯着湖边的鸭子。
在我冲到大柳树边时,卫小月好像朝我叫了一声,她瘫倒在柳树下,疲惫地看着我。我一把攥住了她,听见她低吟地对我说,鸭子,鸭子……她目光朝着岸边的鸭子。攥着她冰凉的手,我说,鸭子没事,没事,鸭子没事……
四
后来,我不再去湖边了,我和卫小月开始在两村中界的杨树林里约会,在一个月光下我让她看我的画,看我画的鸭子,一幅女孩的放鸭图。她说,我不懂,你画的是我吗?我说,你看是你就是你,还有这群鸭子,像你们家的鸭子吗?还有你看看,是不是有一根竹竿长在鸭子群里?
卫小月说,反正都是鸭子,我们乡村的鸭子。
我说,你不能简单地说鸭子,都是乡村的鸭子,这不是鸭子,这是画儿,画是什么?是美术,美术你知道吗?
卫小月差一点笑出来,说,朱马,你怎么那么啰嗦,把一张画说得那样复杂。你这画的不是鸭子吗?不是鸭子是什么?是鹅吗?是鸽子,是斑鸠?是不是鸭子?你说朱马,这不都是咱乡村的鸭子吗?城里有吗?城里有鸭子也是我们的鸭子,城里人只知道吃我们的鸭子,让我们心疼!不会和我们一样养鸭子,喜欢鸭子,你怎么说不是鸭子啊?
我说,我不是说不是鸭子,怎么不是鸭子,而且还是想着你家的鸭子画的。可纸上的鸭子是鸭子,也是画儿,是画出的鸭子。你家有34只鸭子,我可以画43只,68只,86只鸭子……
卫小月这次真笑了,说,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是画,什么是鸭子呢?我知道你喜欢画画,画是美术我也知道,你爱画就使劲画,让我的鸭子都当你的模特,我们也不收模特费。
卫小月竟然懂得什么叫模特,竟然说让她的鸭子们都做我的模特。我特高兴,我说以后就多画你的鸭子,说不定画鸭子可能画出名堂来。
我真的是画鸭子画出名堂来的,这以后再说。
卫小月说,其实我爹是有名的皮匠。卫小月讲到她的爹的皮匠手艺,她怎样从十几岁起就和父亲搭手做皮匠活儿,把那些收上来的牲口皮,猪狗皮,做成一件件的皮具、皮套、皮缰绳、皮牲口套、皮鞋底儿……可他爹几年前手上得了一种病,手都变佝偻了,内脏也出了一种不大好治愈的病,不能干重活了。就在那年他们家就养了鸭子。卫小月说,最先养了将近200只,鸭子们天天在院子里嘎嘎叫,鸭子们吃得很多,一袋玉米吃不了3天,鸭子们吃饱了叫,饿了更叫得厉害,鸭子们饿急了也有脾气。那时候不出来放,放不起,200只鸭子你试试出来放放,那种场面多不好收拾。其实我们家养鸭子是为了贷款,为了镇里发放的贷款,上边要扶持专业户,养殖专业户,种植专业户。我们家是养鸭专业户,镇里的人往我们家跑了几趟,又是笔录,又是用照相机照的,去旁边的邻居家调查,最后给我们只发了4000元的贷款。贷款贷到了手,爹说鸭子太多了,我们把鸭子处理一批吧,我们家卖掉了一百只鸭子。那年的春天,我们家的鸭子卖完了。可我们家不能没有鸭子,没有鸭子不是专业户了,要尽快还了贷款,贷款时是这样说定的,只好每次处理了大鸭子再买一批小鸭子。
卫小月说,爹不做皮匠了,他做不成了,3年前爹那种不好瞧的病愈发地狠了,在那个秋天离开了人间。她讲父亲的走,母亲搂着门角儿哭,爹其实欺负了她一辈子,她哭得还是那样痛,把我们的门角儿都哭糟了。女人就是这样,心软得不行,爹走了我当然也哭了,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不上学了,我开始来这河沟边放几十只鸭子,也去苇湖,就见到了你,你画了我们家的鸭子。
我和卫小月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个小树林,从夏天到秋天再到春天的小树林,小树林发芽、蓬勃,小树林落满了叶子,秋枯了。卫小月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和我谈起皮匠的话题。我听到了她对父亲去世皮匠手艺失传感到可惜。她有一个弟弟,那时候年龄小,对她爹的皮匠手艺不感兴趣。她说这些时常常让我看她的一双手,那双手长而有力,手上有勒下的印痕。我禁不住摸上去,那双做过皮匠活儿、放鸭子握着长竹竿的手让我喜欢。
在那孤独的日子里,我感谢这双手给我的温暖,这双手对我的回应,对我的抚摸。我之所以说到抚摸,是因为有一天我说到我母亲的病,我说我娘在床上躺了快3年了,日益憔悴,我越来越不敢看她的面容,那种一日一日的瘦削让我心疼。我记得那是接近冬天的小树林,树枝上的叶儿快凋落完了,脚下是纷纷扬扬的树叶,踩上去哗哗啦啦地作响,风在地面吹起一条条尘土,尘土落在树叶上发出雨滴的回响。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哭了,我感到一双手在我的脸颊上蠕动,她摸到了我的泪,我听到的是之后的沉默,小树林格外地静下来,树叶伸展的声音小而响亮。好久好久,我听见她低低地娓娓地对我说,朱马,要不,我们结婚吧!我来照顾你,照顾你妈。她的手更加温柔,滑行在我粗糙的脸上,往我的肌骨里渗透。那一声让我惊异,让我多么激动。至今回忆起来,那种日子里,卫小月的话如天外之音,那种温暖的声音我好久没有听到过了。那一夜,这种声音让我一个男人在她的面前呜呜地大哭。
那一夜,还发生了一件事,这一件事,其实是我很晚很晚回来,母亲还在等我。我觉得差不多都快天明了,我看见了启明星。父亲和妹妹都睡着了,我悄悄地去开我小屋的门,这时候,你们想象不到,我竟然看见了一双柔弱而有期望的眼睛。我的母亲竟然坐在我的门口,她非常疲惫地坐着,手上沾满了灰尘。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爬下床,又怎样爬到了我的小屋,我不知道,她已经很多天没下过床了,她多天来说话的声音都很细很细。她细细地非常非常微弱地叫了我一声,孩子——我惊异地看着我娘,我重病的亲娘!我伸开双臂,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抱起了我娘,把我娘抱到了床上,床上马上沾上了一片土尘。我给娘盖上,我去端水,给娘洗脸洗手。娘说,你不要去,不要动,娘问你话。
我说,娘,你问。
娘扬扬头,说,是不是有媳妇了?
媳妇?
你这么晚回来,不是找媳妇是干啥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母亲,我想着今夜卫小月对我说过的话,我对母亲说,可能,也可能。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妹妹已经醒了,站在我们的身后,妹妹还没癔症过来,说,咱娘咋过来这儿了?是你把咱娘抱过来了吗……
那一夜,娘就睡在我的床上。那是我一生和娘最后一次睡在一张床上。
第二天夜里我又在小树林见到了卫小月,我对她说完夜里的事,卫小月呼啦哭了,她说,你告诉你娘,你找到媳妇了!我去看你娘去。
又过了一天,卫小月果然来我家了,那是一天傍晚,卫小月手里掂着点心,站在我家的门前,她在轻轻地喊我的名字,喊我朱马,朱马,朱马……
没有想到卫小月真来了,卫小月站到了娘的床前,她看着瘦瘦的我娘,她不多说话,只是听娘说话一股劲儿地点头。我在送卫小月的路上,她一直不说话,快走到村口,她说,我真的心疼。
我站住,看见我们已经撇过了小树林,夜色中有一群夜鸟掠过我们的头顶。她拉住我的手,像是抓住她平时放鸭的竹竿,她低声说,你娘怎么成了这样?
我说,娘病了3年了。
她扬了扬头,说,我还敢叫你娘失望吗?
我把她的手攥紧,我说,我也不敢。
她往前走了几步,扭回头,说,你走吧。
五
我们的事情不顺,我是说我们的婚姻。我感谢卫小月去看我娘,让我娘知道有一个女子爱她的儿子,可能成为她的儿媳。事实上,我想让母亲在世时看到我的婚礼。我们也真是单纯,忘记了我们都还是孩子,不可能驾驭自己的人生,况且婚姻大事。那一年她十九岁,我二十岁,我们商量着第二年就举行婚事,当然要和大人商量,因为婚礼需要大人的认可,需要很多的程序,讲很多的排场。我们继续在小树林里向往幸福的生活,我们看到了《天仙配》,为七仙女和董永的婚姻捶胸顿足,我们更向往和渴望自由地将恋爱进行到底。她白天继续放她的鸭子,我白天继续侍候母亲,或去地里干农活儿,夜晚我们在小树林里相见,小树林是我们相见的鹊桥,我们的爱情地,我们感情的自由港湾。
我在白天,如果有可能还是喜欢去沟边等待那一群鸭子的归来,嘎嘎地走过沟岸,我称那条沟为鸭子沟,那汪湖为荡鸭湖。秋天里又刮过几场大风,岸边的庄稼都刮翻了。在一场雨后我们的乡亲们纷纷走向庄稼地,一棵一棵地去扶刮倒的庄稼。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回吧,以后不要来沟边、湖边等我。她说,我们的事儿被她妈知道了,被她的大哥知道了。他们都不同意,他们都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知道床上一个病人躺了3年,家中的任何积蓄都被花光了,他们不愿意让卫小月嫁给一个家徒四壁的孩子。
我站在湖边,失望地望着泛着波浪的湖水,听着鸭子摇摇晃晃地离开,我一把抓住了她挺在地上的竹竿。我不情愿,不能这样轻易地离开卫小月,或者说不能让卫小月轻意地把我放弃,不能轻易地放弃我们的爱情。我顺着竹竿站到了她的跟前,她的胸脯在夕阳中起伏,身边站满了白色、灰色的鸭子,鸭子们都沉默着。她推了推我,说你走吧,再等等看。我说,我可以见见你娘吗?她说,你见了没用。我想象着那个被被男人打了一辈子在男人离开时还痛哭的女人。我说,我还是想见见你娘。她摇摇头说,不单单是我娘的事。
她赶着鸭子走了。后来的很长时间我没有再到湖边,我只能在家里想象着湖边的鸭子,我不去湖边是听了卫小月的劝说,她说,你不要再常来湖边,也不要再在沟边等我的鸭子,越这样越对我们的事情不利。她的母亲和大哥在训斥我们的私通,说我们“自搞”不可能搞成,我们老唐南街一带恋爱不叫恋爱,叫作自搞。还有,我母亲的病在那年秋后一次一次地发作,我们勉强凑钱让母亲又住了一段医院,我一直侍候在母亲的床边。
在冬天的小树林里我们又一次相见。第二次卫小月被躲在小树林的大哥和弟弟抓了回去,关了禁闭,一关半个月不能出门。这年冬天,雪下了几场,沟和湖面都冻了厚冰,雪凝在冰面上多少天没有化完,更看不到沟岸和湖边的鸭子。
母亲到底没有看到我的婚礼。母亲在春节后走的,已经立春,可年前的雪没有下完,还在一个劲儿老毛子地下,纷纷扬扬,村内村外都下满了,树梢上挂着雪凌。母亲殡葬那天下了一场雨雪。我在殡葬的路上,隐隐约约看见了卫小月,她一直悄悄地站在路边。
我们真正走到一起是两年之后,卫小月告诉我她拒绝了家人为她介绍的5个男人。其中一个小木匠,算她动过心的,现在偶尔她还和我提起。
几年来,我一直等她。那一年冬天,一辆拉货的大汽车上绑了喇叭和大红花,我终于把她娶进了家门。
六
我想过修补她的疤痕。想过。
多少年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的夙愿,我不是厌倦疤痕,我从来没有,那种疤痕藏起的地方只有我时时可以想起,时时可以见到。我不在意,它一点也不影响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的尊严,更不影响我们的生活。但修补的愿望会时时从我的心底里泛起,在我的某一个起落的地方涌动,我有完成一种心愿的冲动,我一直渴望着有一天它会成为生活中的现实。也可能是出于我内心深处,我自尊的舞蹈线上,我自尊的音符上一个跳动的鼓点。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悄悄地看过,可那是几年之前,多年之后,那个夜晚当我俯身看着疤痕时,我其实听见了妻子的心跳,我先以为她睡着了,当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的胸脯像静卧的沙丘悄然地蠕动时,我知道她在假寐。有一刻,我想告诉她我的愿望,告诉她我想修补她的疤痕,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们心照不宣地躺下来,我的心跳在加速,我听着我身旁的沙丘突然长满了绿色,那美丽的沙丘像一个骆驼从一个人的身旁拱出来,像一棵树突起在一片沙丘。
我没有,我们都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受。
我们结婚已经快20年了。
20年算什么,金婚、银婚,那算铜婚吧,要不算一个铁婚。
有时,铜墙铁壁也会出现问题。
20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结婚的第二年,我们有了女儿,那一年我有了一个机会,我说过,我们那个霓镇的镇长到我们老唐南街来,他看中了我出的黑板报,把我抽到镇里。我看出了妻子的不乐意,妻子说,我不是反对你去镇里,人往高处走,我怎么会阻拦你?我是想我们家的皮匠手艺就这样丢了,我哥不干,我弟不干,我本来想带到婆家的,你却不感兴趣,就算你感兴趣,你现在也干不成了。你不可能回来天天和我摆弄皮匠活儿,那活儿又累又腥又脏的,妻子的话让我充满了惭愧。
我说,要不,我不干了,我回来做你的帮手吧。
妻子苦笑笑,说,别说假话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家里有我。
我说我想念你放的鸭子。
卫小月想了想,摇摇头,鸭子不能养了,现在我要养的是孩子。她拍一拍身旁的女儿。
我觉得挺遗憾的。
往前走吧,走走再说。
你说什么?
走走再说。
她的话像我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再往前多走几步。最早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是在草地上寻找一把镰刀,我用过的那把镰刀找不着了,母亲说,孩子,多往前瞅瞅,再往前多走几步。我果然在前边的一窝草里找到了。
以后多次听过母亲说这句话,每当我在疲累的时候,在失去耐心时,我的耳畔会忽然响起母亲的话语,孩子,再往前多走几步!多少年来,我把这句话作为人生的座右铭,每次想停下来,迷茫的时候,想着还是多往前再走几步。后来,我的生活中遇到过诸多的不顺,人生道路上遇到过多次的岔口让我踯躅,我都这样坚持着。
卫小月说,我得干点营生!
干什么营生啊?
等第二年春天,妻子买了上百只鸡娃,草鸡!连续多年我们家都养着鸡,她在娘家是养鸭专业户,来到我们家,成了养鸡的能手。
那几年,我们家不缺的是鸡蛋。
可我知道,她本来应该成为一个优秀的皮匠。
七
那一年,我特别想出去。
那一年,我在镇里呆烦了。
我开始特别讨厌那种繁琐的,无意义,卷进机关漩涡的工作。我有时候特别地想画画,我憋屈得难受,我甚至想放弃我现在的工作,我是一个特别负责的人,干什么工作就想干好,不能亏对了人家对我的信任,人家相信你,你没有不干、不干好的理由。你有什么理由消极怠工,有什么理由……所以我想,如果不干就是放弃:我不想再天天写那些应付的文字,我不能说无聊,世界上很多无聊的事,很多无聊的文字,你还不能放弃,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相信这个道理,我不是混日子的人。
那一年,我们的女儿已经6岁了,已经显露出她画画的天赋,她竟然特别地喜欢画水边的鸭子,我们这一带的鸭子太少了,我们这儿不是水乡,村西的沧河变得越来越窄了,哪里还容得下一群鸭子。我们镇里的专业户都赔光了,镇里后来发展什么旱鸭,那个叫什么薛德中的旱鸭养殖户也赔得很惨;我为他写过发言稿,我们霓镇组织过旱鸭的演讲,都讲到县里又讲到市里了。可什么原因我记不得了,他还是赔了一塌糊涂,连续几天他的鸭子接近夭折,他们附近的村庄里到处飞满了鸭毛,鸭毛在天上盘旋。因为鸭子,我们霓镇疯掉了好多人,他们天天看着天上的鸭毛,在风中追逐,疯狂地哭喊。可是都无济于事,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几年后,我在牧城的一个小树林里看到当年的一个养鸭人,他面前摆了一个卦摊,郑重其事地给人算卦。我蹲下来,他看了我很久,说,你这个人和我相犯,请你离开。我离开了。其实我想算一卦,给他双份的卦钱。
我对妻子卫小月说,我不想干了,我想辞职,我指指我们的女儿,我说你看,多好的苗子,一个画家,如果不好好带将来可惜了,我们后悔。妻子朝女儿看过去,妻子说,这是你的事,你好好想想。
就是那天我又去了村外的小树林。
我想起我背过的那些诗,我从纸厂的垃圾堆里开始看到的那些书,那些书让我找到的是一个个画面,我背一首诗,眼前出现的也是画面的场景。几年前当我从母亲病床边走到沟边,走到苇湖,我的眼前也是画面,我是冲着画面而来的。而后,我见到了卫小月,我现在的妻子。我沿着几近干涸的沟边找到了当年的苇湖,可我悲伤地告诉你们,苇湖不在了,已经填湖造田,不,苇湖之上是一座座房子,白雪一样的苇缨觅不到了。我在当年的苇湖边坐,傻坐,我忽然萌生的是画出我记忆里的苇湖。我要创作出一组叫“记忆画”的画儿。
我告诉你们,当我离开苇湖的遗址,当我沿着当年卫小月放鸭的长沟,通过小树林一步一步往家走时,我一直噙着泪,当我看见卫小月守在门口的身影时,我张开嘴呜哩哇啦地哭了。卫小月像搂一个孩子一样搂着我,把我搂到她的怀里,这些年来,她常常喜欢这样地搂我。她说,我不阻拦你,我不阻拦你,我阻拦过你吗?
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有了第二个女儿。
可是我们的女儿3岁时夭折了。
我始终怀恋那一段我特别自由的时光,我离开了霓镇,离开了镇机关。我们的镇长是一个开通的人,他听我说完有力地挥了挥那只地方官的长臂,说,辞什么职,我给你自由,再给你个自由,你想回来时还可以回来。
我走出镇政府时,曾经扭过头,我想我不会回来了,每一个画家,每一个写诗的人,每一个艺术家都有一双翅膀,他想飞得很远,更远。像那个歌手的歌:我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那段日子我背起了画夹,我有时就趟在无边的庄稼地里,庄稼收了,我趟在更宽阔的田野里,我沉浸在我的创造里。我承认我只是凭我的灵感凭我的天赋在画,凭我的想象,我的情感画出了一组又一组“记忆画”。那段时间我生活根本没有规律,我听见我们院子里的鸡在咕咕唧唧地叫,妻子会定时地为我泼一碗鸡蛋水,为我加餐,再不声不响地退回去。我们家的鸡一直养着,养着,我一直吃着草鸡蛋,我不缺蛋白,不缺营养,我创作的精力特别旺盛。
也是那一年,我们孕育了第二个女儿。
那是妻子先提出来的,既然这样,我们同时也要个孩子吧。孩子的夭折,我至今想起来特别后悔,我们都没有想到孩子会有一种先天的心脏病。那是在她两岁那年,她突然发病,嘴唇发青,我们去县城做了检查,没有想到她会患一种先天不足的心脏病,还伴有其他的病。我放下了画开始和妻子奔波在为女儿看病的途中。一年以后还是没有保住女儿,她在一个夏天之前离开了她生活仅仅3年的世界。那一天我没有在家,我坐在一个小土山上,是妻子卫小月给我打了手机,听完手机我怆然泪下,我说好好地把女儿埋了吧。
我一连几天没有回去,我呆在土山上,流完泪,画我的记忆画。
每每想起来这件事,我常常想起妻子的悲痛。那天晚上,当我看过了她的疤,听见她说,你是不是有了外遇时,我悲从中来。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理由要有外遇。
现在,我却真的有了外遇。
我不想再回到镇里,我成了一个浪迹天涯的画家。我去山上采风,我坚持画我想画的记忆画,而且,我创作的欲望和我的画相伴而生,我写下很多很多的记忆诗,有的放在了画上,在我后来出书时我把对记忆的讲述放在画的另一面,和画面形成一种互补。
我知道我的欠缺和笨拙,我不是科班出身,没有上过大学,我画画凭我与生俱来的热情。我向你们讲一个我和一只鸟的经历,后来我写的那篇文章和我作的画叫《临别前的安静》。那天傍晚的情景打动了我,我看到了一只鸟儿的夭折,它从一个受伤的地方飞到河滩时再也飞不起来,它跌跌撞撞地落在了河边的草地上,我听见了它在落下去时最后的嘶鸣,当我扭过身看时它已经在草窝里奄奄一息。我的心多么疼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只大鸟的鸣叫,大鸟疯狂地在草地上寻觅着奄奄一息的小鸟,它落在小鸟的身旁,痛苦地捋着小鸟的羽毛,嘎嘎地悲鸣,这叫声撕咬着我的心,我捂着胸口,看见大鸟时而掠起,时而又俯冲下来,在草地上发疯地盘旋,河水浑浑浊浊,在一场风中卷起漩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了一阵大风,大鸟的翅膀被风吹得狂乱,树枝落满了河岸,落满了河床,顺水而下。风在狂乱之后渐渐地小了,仿佛老天爷颠狂地吹了一阵口哨,进入休眠。大鸟在无声地落泪,又落在小鸟旁用喙捋着小鸟的羽毛。那一刻河滩是多么安静,河床上是多么安静,河边是多么安静,安静是多么地撕拽人心。我后来慢慢地走近了那只小鸟,小鸟是无辜的,它应该有一种安葬。我刨了一个小坑,抬起头征求了大鸟的意见,把小鸟安葬了,安葬后我在小鸟的小坟上插上了一枝野花,我找来草结了个小鸟的形状,那一刻我想起我夭折的二女儿,我的内心充满了悲悯。夕阳越来越淡薄地罩上河滩,我和大鸟,和小鸟和河滩告别,我走过河边,越过河堤边的小树,在河边的一个大坑里我看见了杂乱的苇缨;我又一次扭过头越过田地朝着村子的方向回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只大鸟一直在送我离开,和我一直飞在平行的位置,当我走出田地,跨上大路时大鸟飞在我的前边,落在路上,抬起头看着我朝我认真、虔诚地告别,用目光送我。真的,那一刻是安静的,当我和一只鸟儿,一只失去女儿或者妻子的大鸟告别时,黄昏的田野是安静的,那种临别前的安静揪我的心,让我此生都不可能忘记。
事情过去后,我离开了村庄,当有一天我在流浪的路途上停歇下来,我特别特别地想画下这只鸟儿,我凭着深刻的经历,我对大鸟和小鸟生活的想象,我画出了一组关于一对鸟儿的记忆画,画名就叫“临别前的安静”。我意犹未尽,那组画我画得悲壮又特别放开,在最后我把画着两只鸟儿的画在我所住的小山头上放飞了,那是我的心思,我情愿相信两只鸟儿的重逢。它们有它们的天国,在天国应该有它们的幸福。
八
应该感谢那两只鸟儿,感谢我所经历的那一场“临别前的安静”,某种程度上它成全了我的创作,使我有了一次凤凰涅槃般地重生,每多一次经历让我再多一次更深的体会,我的生命再多一次刻骨铭心的体验。
我没有再回到镇里,尽管在我离开时,那个当年发现我,扶持我,给了我一份工作的闻镇长曾经慷慨地对我许诺,你可以随时回来,不在办公室,可以到文化站,尽量给你更多的时间。
我没有,我的心越来越野,我越发地喜欢流浪。流浪,你懂吗?你懂得流浪的真正涵义吗?那是一种放荡,一种自由,一种自我的救赎,像黑塞《荒原狼》里的荒原狼,像叶弥的《布达拉宫的一头鹰》中那只鹰……不,它无论如何是一只灵魂,灵魂深处最浪漫的因子就是流浪。多年后,我越来越体验到流浪,就是一种自由的状态。
我要说《临别前的安静》,为我赢来的荣誉是空前的,那组画甚至影响到了国外,被冠以很多的名份,在我的想象之内又在我的想象之外,很多的媒体都在对这组画进行报道,对我的身份进行猜测。可是,我不想要这沽名钓誉的荣誉,我不想以一只鸟儿的夭折换回我的所得,那只鸟儿让我常常想起更多更多夭折的鸟类。但我喜欢我的两幅画,被用来宣传保护鸟类和自然的宣传画,甚至被参选联全国环境自然保护美术作品展。
闻镇长,不,现在文城的文化局长找我,一次次找我。终于和闻镇长,不,闻局长坐在一起时,他说,你到文化局来吧,我给你自由!他很诚恳,我面对着这个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沉默着,我喝了一杯酒,我吸着烟,烟雾在我的眼前组成一道道缭绕的圆圈。他又一次次诱惑我,我给你自由,自由……我想问他一个艺术家的自由是什么?我想告诉他一个艺术家的自由就是流浪,那种身心放荡,如一片飞叶,一片草屑,自由自在才是自由,你能给吗?创作需要的是一种无拘无束,在想象的空间放荡地飞翔……
我和闻局长僵持着,沉默着。
他没有说打造,没有说成全。他懂得一个艺术家的自尊,鄙夷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教。我了解闻局长,他对我的尊重,我永远感谢。
闻局长最后对我说,给你三个月,你考虑三个月,这三个月你有困难随时找我,我不惜一切代价帮你,你如果想来工作,我拼尽全部努力,县长、书记,主抓财务的副县长我都去说服他们,问题是,你给我一个答案。
闻局长静静地看着我,我们的手里都分别握着杯子,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三个月后,我虔诚地去和闻局长告别,我辜负了他,我来到了牧城,牧城的美院。牧城的美院早就在注意我,有一天他们拿着填好的聘书直接找到我,让我选择。甚至那个已经老态龙钟的美院院长说,你别无选择。
且慢拒绝,他对我循循善诱,他的语速不快,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最后他让美院漂亮气质的美女副院长把一个装在红色盒子里的聘书呈到我的面前。特事特办,他说,没有几个人有这种幸运。流浪是一种状态,但不能一生流浪,再渴望流浪的人也需要一个港湾,像画中的静与动,虚与实。他接着说,不让你上课,你想听课时可以听,你其实需要理论的补充。人,特别是一个艺术家要达到一定程度需要一种理论,……他开始引经据典,依然是慢条斯理,我给你自由,你只要喜欢……
此刻,我想起河滩的鸟儿。
我是面对一个光洁身体的模特时倏然想起她的疤痕的。那之后,我走在校园里,或我走出校园时也曾经倏然想起过她的疤痕。
我来牧城之后,起初我是孤独的。不,一直都是孤独的。来牧城后我开始定期回家:每周五我从牧城坐车到马路边,马路边的一个村庄里有我认识的一个老师,我的摩托车放在他的家里,我再骑摩托到我们的老唐南街。那个老师曾经是我的一个文友,也是我们乡中的一个美术老师,他写东西,和我交流,拿他的美术作品和我沟通,他的两种类型的作品在我当时看来缺少灵气,有一种顾忌障碍或者禁锢,像一股泉水流动不畅,发不出激荡的流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打不开自己,为什么要顾忌,要禁锢,要障碍?为什么?就像一个男人面对他心仪的一个女人禁锢得不敢拥抱,哪怕拥抱后是无情地分手。为什么?我曾经这样问过他,为什么,一个饥饿的的人不敢去拿起面前的馒头。当我的作品被认可时,我承认,我成功在没有禁锢,我的画,我的诗,我的小说,每一次我歇斯底里,毫无顾忌时都意味着一件作品的成功。我对他毫不保留地讲这个道理。每一次,包括我每一次回牧城,从牧城回家,和他讲起他的画他的写作时我都会这样说。可是禁忌不是另外一个人可以打开的,放开和禁忌,都有原因,和性格和见识和胆魄和环境有关。创作其实也有一个胆魄的问题,一棵树为什么会发芽,会绽放灿烂都有它的道理。为什么不大胆地开,我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开,打开呀,你看你的画着色都不大胆,都不均匀,你的画你的小说充满了忌讳,太实,看不到那种艺术的虚幻,那种铺张的放肆;放开,再放开一点。我对他说,放开——那是我每次见他说的最多的话。他的腿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在我离开霓镇之后,新任镇长和镇办公室在物色秘书时想到了他。他跑到我家,那时候我还没有来牧城,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说出他的犹豫,说出他想去镇里的想法。我听了,好久,我还是直爽地相告,他不适合,他的性格不适合,他如果到了镇里,他只不过是一头牛,多头受气。别指望在镇里出人头地,别指望,现在从教育上往政府机关转一个人很难。好多镇里都有这样的情况,在镇里帮忙或叫借调,多年以后又回了原单位,两头不落好,原来的单位人际关系有些生疏,更可怕的是业务上的生疏。有些因素我没有说,他的年龄,他的个性,他的形象,他那条腿不会让他混到官场,他喜欢了多年的创作会顾忌更多,他这种性格的人在那里可能会更快毁掉!让他成为一个太监。一个人没有了个性将彻底地和艺术无关。
我骑了摩托往家赶,我听见了鸽子叫,我们家的屋檐下,落着的鸽子;我听见了鸡叫,卫小月还一直坚持养着几十只草鸡,我的生活里多年来都在吃着草鸡蛋。我看见了卫小月,她手里拉着女儿,每到周五的黄昏她都会这样在胡同口等我。而我每次回家都用格外亲热的目光看着离开一周两周的家,每周都看见我女儿又长高了,而卫小月脸上增加的是一种沧桑。我暗暗地下着决心,要向院长提出要求,给我一个房子,我要让妻子和女儿都到城里来,我不想一直过着分居的生活!我每一次回去,我都去村外的河滩上转转,去村东的蒲河,村西的沧河滩里。村西的沧河是一定要去的,沧河水很少了,但沧河湾清冽的沙子还隐约可见,河滩上的树长得蓊郁。我喜欢河边的小树林,河边的草地,我常常坐在河滩上寻找灵感,我潜藏的感觉,自从有了和那只鸟儿的告别,我很少去村东的蒲河,我固执地把它作为我的伤心之地,为一只鸟,也为失去一只鸟儿的歌唱。
我知道我不能沮丧,我在美院里其实有很大的压力,我不是学院派,属于野派,他们都对我这样说的。好在他们没有叫我野兽派,这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怎样打破自己,我常常站在学院外我租住的一个小楼上,眺望整个牧城,那时候一层孤独会突然袭来。
一个艺术人需要孤独,有时候孤独又是十分可怕的,尤其在你的孤独无处释放的夜晚也会成为一种顾忌。我有时用画画来释放我的孤独,画不下去时我把即将成品的画揉成一团,对着窗外满天的霓虹泪流满面。我寻找着天空的星群,寻找着一颗星的孤独。我表面上是自由的,这种自由里仿佛又有什么东西让我害怕。是什么?我不知道。有时我会感觉我在虚空里悬着,或者感到了翅膀上的负荷,我常常在梦幻里看到花朵,看到群鸟,看到藤蔓,看到流淌的大河。我喜欢水,喜欢水癫狂的流动,漫无边际,喜欢很多很多的野鸟和野花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空间。很多时候,我看书,我画画,是我寻找我到底孤独在哪儿的过程。
这种寻觅常常又使我不能自拔。
我知道我欠缺什么。我甚至悄悄地坐在美院教室的角落,中规中矩地听课,学院请来一个所谓的大师,我毕恭毕敬地听他侃侃而谈。学院向他们介绍我时他们也会狠狠地攥紧我的手,甚至说出大师在民间之类的话。
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找到我适合的夹缝,既然我已经来了!
我像一只飞在城市的麻雀,找不到自己的窝巢。
适者生存,我不知道是对我的成全还是对我的屠杀。
我承认,那个女人就是这时候和我认识的。
那个女人是画院的一个临时的模特,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人体模特,我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我画画,画出我的记忆画完全凭我的感觉,在画院之后我不但跑到美院的教室里听课,而且我强迫自己开始写生,描摹。在我坐在教室时我脑子里出现的是广漠的田野,草原,海滩,飞着一只孤鸟的山顶,长出一片铺地红的河滩……我也许错了,我不该被这样圈在一个固定的场所,我强迫自己呆下去,听下去,适应下去。我劝告自己为什么不学习更多更系统的东西,那些专家们在赞美我的粗犷时不也指出我的粗犷也是一种缺陷吗?我一次次走进美院的教室,一次次适应着用理论梳理我的思路,直到这个女人的出现,夺去了我的心思。我看到了女人的神奇,她是我在卫小月之外真正看到的另一个女人,高挑的身材,光洁的额头,微翘的下颌,搭在肩膀的长发;还有,她凸起的胸脯,她起伏的小腹,再往下的大腿,她……
我承认,她没有疤痕。
我听见教室里的安静,听见目光刷地像一束束电光集中到她的身上。然后,才是次第的画板声,脚步轻轻带动身姿的响声,画笔悄然划动的沙沙声。像大片的苇湖下起了一场白雪,像白雪地里出现了一袭彩绸。
我还是没有心动,也许是我还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我不想这种机械的创作。好久,我仔细地看着模特女人,从最初的一丝羞怯,到慢慢地抬起头,凝视这光洁、泰然自若的女人。我断定,她有过模特的经验,从她的肢体到她的眼神。那一刻,我依然坐在角落里没有动笔。
我思绪翻腾的是我的生活,我说过我是画记忆画的,我要从我的记忆画开始,构思或者创作。第一次上模特课我无所适从。
和那个女人真正接触是一个月后。
她叫左晓艺。
一天黄昏我完成了我由此构思的记忆画,走出我租住的小屋。她竟然在一个街角看着我笑。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她,那个课堂上的模特,有着光洁的上身,不,整个身体都是光洁无瑕的。我再看去,她站的方向是一个街角,身后是一家报刊亭,她站在一棵法桐下,手里握着一本杂志。我知道她不应该是在等我,她不会,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萍水相逢,和她晤面只是我作为一个听课的学生过来旁听,参加写生课。我走过去,我朝着胡同的另一个方向走,走出很远,我回过头,看不出那个街角了,我顺着一条小路走上了牧城的一条河边。这条河叫永济渠,从这个城市的中心穿越而过,我站在河边听着河水的流动,河边长满了杨树、柳树,河岸上修了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泥人行道。我还是想起那个街角的女人,我想起她是因为我最近的创作。我说过,我坚持我的记忆画,一个画家最好葆有自己的特色。来牧城后我基本没有入到这个城市的圈子,我说的是对这个城市的生活,也是对这个城市画画的圈子。我宁愿来美院听课,找到我想弥补的东西,这可能是我孤独的原因,我不想融入,我为什么要融入?为什么要入乡随俗?我不想那样,在牧城除了进美院就是进图书馆,我翻阅大量的历史文化书,在书里寻找我的养分。我说过这和我的记忆画有关,我坚持我的记忆画,两年后当我画出一组《曾经的省会》时,还是和我的记忆画有关,只不过是翻动了更大的记忆,因为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曾经做过几年的省会。这是后话。
我感谢那一堂模特课,当我在最初时回避,羞怯中适应时,我眼前出现的是老唐南街的画境,我想到了坦露在老唐南街整个乡村房檐下,一棵大树下喂孩子吃奶的场景。就是那堂课我甚至没有坚持到底,我在大脑里勾勒的是关于母乳的画面,我正在创作的一组画是《母乳记忆》。我敢断言我这组画的冲击力,是我的创造,我要画出我记忆中的原生态,记忆中的场景,我想起我吃奶的记忆,想起我的女儿拱在卫小月的怀里,想起大柳树下女人们的集体喂奶。我创作的激情就这样来了,我一直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寻找喂奶的女人,我走了好长一段的路程,才在一个正盖的大楼工地旁找到,一个老人坐在她的旁边,孩子正在拱奶。这是一个打工的女人,我要的就是这样的触动。
打开,在我每动笔创作一幅或一组记忆画时,我对自己要说的话是:打开,打开,打开……我对我的这组关于母乳记忆的画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期待。
我到底没有逃脱开这个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长缘分和短缘分之分,我和这个女人也许属于其中的一种缘分。我再一次下楼时又在街角看到了这个女人,她还是站在那里,仿佛是有人让她站在那里,有人要创作一幅街角等人的女人的画。我这次稍微停留了片刻,我又碰墥到了灵感,关于街角女人的题材创作的素材和灵感俯拾即是。但真正和她接触是几天后,我差不多完成了《母乳记忆》的第一组画、第一个系列。
我在小街的小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那个小街离美院大约有上千米,可以看见河边的柳树。我是被她搀回家的。当我醒来时她还坐在我的身旁,手里端着一个小碗,而她的目光正朝着搁满了我画室的画。在我完成的《母乳记忆》中,有一幅特别醒目的是一个喂乳女人的乳房旁边有一道长疤。我又闭上眼,我听见了脚步,她慢慢地离开我,走向几幅画的中间,静静地看着那幅画,我悄悄地睁开眼时,看见她正掀起她的前胸,她光洁饱满的乳房坦露出来,她在凝视,凝视画,也凝视自己。她为什么这样?在找她的乳房,对比自己的乳房吗?她在画间走,走了几个来回,还是伫立在有疤的画前。我是这时候忽然坐起来的,我可能把她吓了一跳,我趁着还没全醒的酒兴,对她说,你能脱,脱吗?
脱,有些场合很圣洁,很正常:比如做教课上的模特;有时候却是猥亵,比如…… 有时候却是一种宽大,是一种突然而至的灵光,是一种沟通,一种展开,比如在一个画家面前,比如我现在让她脱。
我看见她目光里的诧异。她惊异地看着我,迅速地把衣襟掩好,有些发呆,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脱!
什么?她看着她身旁的画,窗外的夜幕越来越深。
她最终还是脱了,一个模特在一个画家面前的脱,我对她说,你只脱上身。她说你要看我的身体我的乳房吗?我说对,我要看一个女人的乳房。后来我对她讲了我在课堂上的羞怯,接踵而至的灵感,我浮想联翩创作的这组画;我老婆的疤,乡场上的喂乳。
她托着她的乳房,有一刻,似孤芳自赏,那一双乳房不大不小,正如我听学生在私下的议论,她的乳房是最适中的乳房,不妥协也不张扬。我看见她乳头旁边的淡蓝,乳头的红润。我想到了卫小月的乳房,女儿吃奶的情景。我看着她的乳房,饱满而不放肆,我想抚摸,仿佛她就是我的妻子卫小月,不,那个乳房阴差阳错地让我有了抚摸的欲望。
可是,我太累了,我又恹恹欲睡。
在我给她讲过我妻子的疤时,她走过来,像待孩子样扒起我的肩,让我坐好,说,想听听关于另一个疤的故事吗?
她其实也有过疤:她的疤痕的造成源自于她的中学时代:那一年她已经上了高一了,她经历了一次意外的打击,在上体育课时,蓝球架划破了她的胸部。她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医院,划破的地方缝了20多针,就在她的胸部,从左乳的上部划到下部,那时候她的胸部才刚刚膨胀,像两朵石榴花开在身体的两个部位,出院后她胸部的疤还是留下了。还好,如果不穿露胸的服装基本上露不出来。她的心理留下了阴影,不敢看自己的胸部,学习也心不在焉,心里头老是晃动着一个阴影,篮球架和医院的吊瓶,身体上的疤。曾也有一个同学屈辱过她:那一天午休,她在梦里醒来,那个女同学正解开她的衣裳,召集同寝室的同学来看。她愤怒之极,从床上跳起来,抓住解她衣襟的同学,那个同学毫不相让,说出了很脏很污辱的话。她忍无可忍,挥动了柔弱的拳头。之后,她奔跑着离开了学校,没有再回这个学校,后来,父亲帮她另转了一个学校。这之后她开始转学艺术专业,上了所在学校的艺术班。
再后来上了这个学校的美院,她画过别人,看着那些模特光洁的身体,她禁不住会想到自己。毕业后她进了牧城一所中学,做她的美术老师。几年后她和一个同行结婚,在结婚前,她悄悄地去了上海,以进修的名义,其实是修好了疤痕。
好了吗?
你要再看看吗?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胸部。
我的疤是一个细条,所以修起来好些。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来做模特。
不为什么, 要你们看到我光洁的身体,证明我的身体,你能看到我的疤吗?
我摇摇头。
我画过别人,也想让别人画我,做模特其实高雅,而且很有一种荣誉。
荣誉?
我是这样想的,那么多笔在画我,我的肖像,我的身体。我常常想到那些先例,凡高的模特,达·芬奇的模特,高更的模特,徐悲鸿的模特……
我想着我妻子的疤痕。
我能做你的模特吗?她问。
我说,可以,如果我画人体需要。
你不需要吗?
我,我现在可能不需要。
那你需要时通知我,我随时过来,当然在我工作时间之外。
那你都在什么时候有时间?
也不一定,没有课都行。
好吧。我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外遇,之后我们开始频繁的接触,当她来做模特时我去课堂上画,每次我余兴未尽,把她召到我租住的房子里,继续做画。
她拿出她创作的画让我看。我们在一起畅谈,意犹未尽。
我承认,她画得不错。左晓艺是一个有酒量的女人,和我一样喜欢红酒,每一次我们在一起喝,她比我喝得豪情。每一次我面对她的身体时我都会想到卫小月的疤痕。我不知道我和她算不算外遇,算不算情人。她起先很忌讳,她说她不喜欢花心的男人,她对我声明,她只是我的模特,只做我的模特!我们是画画的同行,她只不过兼了一份模特。可我们一次实在是喝高了,都瘫在床上,醒来时她娓娓地对我说,酒壮了我们的胆量,胆向酒边生,我们都越过了界线。
我非常惭愧地看着她。她匆匆地走了,好长时间不再见我。
九
我没有想到卫小月失踪。
我来牧城第3年,把卫小月和女儿接到了牧城。当然又租了一个较大的房子,在牌坊街的附近。朋友问我住在哪里,我回说,牌坊街。牌坊街是一条杂居的街道,或者说住着很多来此打工谋生的人,我算是其中的一个。
她起初不适应在这个城市的生活,像所有根不在城市的人一样,她惶惑,迷路,很少出门。她在牧城住不下去。住几天就要回到老唐南街,如果到了周末她一定会问我,咱回去吗?我回答不回,她会失落。有时她便收拾她的东西,怏怏地去门口坐车,形单影只,坐到车站,从车站坐到文城的车,从文城坐车到霓镇到老唐南街。往往一住又不想回来。我电话催她几次她才扛着包裹从老唐南街坐城乡中巴到我们的县城,从县城再到牧城里来,折腾几个小时。她扛着的包裹里装着从乡下带到城里,从城里带到乡下的衣服。还有一个蓝色的帆布包里是从家带来的杂粮,我们家院里长出的黄瓜、茄子、豆角、丝瓜什么的。每一次回来都累得满头大汗。我说过她,不用来回带,值不了几个钱,她不服,不辩论,只是每次还大包小包地带。
她坚持在家洗澡,往往是夏天我们在家洗浴,寒露之后渐渐有了凉意,开始去外边的浴池。我买了澡堂的月票,我们附近的澡堂很好,在一个地下室,很宽敞,几百平方米的面积,床位很多。据说女池也只比男池小一部分。可每次劝她去浴池洗澡她都不明确表态,抵触着,我只好不催她。我知道其中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疤。那个疤在她心里还是一个结,最少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别人看见。女人保护自己总有自己的道理。
她问我,有小池吗?
我打电话问了,那个地方没有,我在附近的地方寻找,然后开始和她去有单间的地方洗澡,我知道我得尊重她的内心。她有时心疼小池的开销贵,我说一样,省了搓背钱,而且自己的老婆搓得细致。她慢慢地理解了,整个冬天,我们在附近的浴池里洗着小池,等待着夏天的来临。
我不知道我从哪一天开始悄悄地观察她胸前的疤痕。是来牧城之后,还是在和左晓艺认识,听左晓艺讲述她疤痕的故事之后。那一夜,她蓦然醒来,睁开惺松的眼睛,狐疑地看着我,说,你干什么?
我嗫嚅着,我说我睡不着,想好好地看看你。
她翻了身,要疲乏地睡去,又把身翻了过来,对我说,你有了外遇?
那一刻我发愣在那里,我有了外遇?我有了外遇吗?记得和左小艺认识后,特别是那一夜之后我一直陷在忏悔之中。我想起卫小月,我最彷徨时苇湖边的鸭子,我怎么可以忘了那群鸭子呢?怎么可以忘记和鸭子有关的那段时光?我记得卫小月对我讲述她养鸭子的故事,她的父亲是著名的皮匠,她本来想继承皮匠的手艺,因为我不喜欢,她把皮匠手艺丢了,他们家彻底地把皮匠活儿丢了。从此她们家失去了皮匠的遗传。
我承认,之后,和左晓艺还是有过接触,虽然我们只是适可而止的喝着红酒,去茶坊聊天,听着音乐,在这个城市的河边打坐,再没有犯过那次一丝不挂的错误,人怎么可以同时踩进两条河流?最多,在夜晚辗转返侧的时候我们精神出轨,甚至语言出轨。
我对卫小月摇摇头。
卫小月后来坐了起来,她披散着头发,歪着脑袋,低声地说,朱马,你以前不是这样!
我承认,我以前真的不是这样,我以前真的毫不在乎,我鬼使神差最近常常偷看她的疤痕。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卫小月说。
第几次,第三次,四次,五次,我记不清楚了,有时,我会特别地想瞅一眼她胸前的疤痕。
你一定出了问题!卫小月揉了几次眼睛看着我。
我摇摇头。
你以前不是这样!
卫小月又说。
就是那一次之后,卫小月离开了牧城。
我以为这一次她是回又了老唐南街,过几天她又会辗转几次车回到牧城。
我发誓,我一定忍着,不再偷窥她的疤痕。可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回家,她在这个秋天失踪了或者说她独自去了一个地方。她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清楚,是考验我还是和我分手?
我开始寻找卫小月,我回了一次老家,我家的门锁着,一点也没有回过家的迹象。我找遍两家的亲戚家,都没有蛛丝马迹。我在放过鸭子的沟边寻找或等待卫小月,去苇湖的老地址处找,苇湖早已填平,放鸭子的沟干涸了。
我失望地回到牧城。
我开始着急,惊慌失措考虑是不是报案。女儿对我有了声嘶力竭,坐在饭桌上不吃饭,和我对峙,敲着桌子,说,你,你怎么妈了?妈容易吗?
我惊愕。女儿第一次和我争辩,如此激烈。
妈容易吗?
她对我说,说着她妈的辛苦,每月往返于城乡之间,每次回来扛在肩上的包裹、家里的地。女儿问我,这几年你除了画画,你管过家吗?妈好容易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她适应了吗?女儿泪流满面,说,你是不是嫌弃我妈了,你是不是觉得真成了大画家,你是不是觉得你在画画的时候肆无忌惮就可以这样对待生活?对待我妈?甚至可以出轨?可是画画是画画,生活是生活。你画的不过是一些涂了颜色的白纸!你耍什么派头,厕所里的石头——又硬又臭!
甚至,女儿敲着桌子。
女儿竟开骂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个女儿是内敛的,温柔敦厚的,她骂起来原来也这样刻薄。我一直以为我女儿是站在我的立场的,和父亲一个立场,原来在原则问题上和妈妈血肉相连,她可以这样刻薄地说我,骂我。我承认,我没有想到妻子会有这样的行动,多少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一直隐忍着,这一次终于爆发。
女儿还在诘问我,为什么?你如果嫌弃我妈,我可以和妈回到老唐南街,我才不喜欢这烦燥的城市,单调、乏味。女儿上了高中,女儿把学习上的压力都倾泻而出了。女儿说,大不了我和妈妈回家种地!
女儿竟然说到了这种程度。
我怎么对女儿说,怎么说疤痕的问题呢。
妻子失踪前我们实际上有一次争吵,还是围绕疤的,我提出为妻子修复疤痕,妻子似乎真的抓住了我的把柄,哭泣着说,我说吧朱马,你还是嫌弃我的疤,你终于嫌弃我的疤了……
我没有,我说我没有,我只是想去掉你心里的嫌疑,你心里的障碍,想恢复你好的皮肤。我发誓!
她说,我没有障碍。
我说,可你为什么不到公共浴池里洗澡,包括那次你咳嗽的厉害为什么都不肯去拍片,为什么我们结婚十几年,你都不肯脱上衣睡觉?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在抽泣中争辩,朱马,咱到底谁在乎了?你以前怎么没有这么说过,咱到底谁有了嫌疑,藏在身体里边它影响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越争越多,那是我们搬到牧城后发生的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我承认,她是几天后失踪的。
我对女儿发誓,我一定找到你妈,一定!
不然,我什么也干不下去。
十
我开始寻找。
我还是去了牧城所有除疤的医院,去了那些中医和除疤的小诊所。几天时间里把牧城和疤有关的诊所都找遍了。我遇见那个老人是在这个城市一个河边的槐树林里,我和他隔着大约两米远的距离,他坐在另一只连椅上,槐树叶在夜晚的星光下一片片凋零,风把落下的树叶又吹到一个角落。对面几十米外是邮政大楼和楼下空旷的广场,一到夜晚跳舞的人占领了,节奏感强的音乐从远处一阵阵传来,我忽然对面前的这个老人有一种倾吐的欲望,他面部的慈祥和沧桑让我信任。我坐到了他的旁边,我说,可以和你聊聊么,师傅?
他点点头,目视着前方,仿佛看着楼下跳夜舞的群人。
你说吧!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沧桑在淡淡的光线里微微地牵动。
我说了我的烦恼,几天来的寻找。
他沉默着,好久,他说,去过一个胡同里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你明天可以过去,从老庙街到石榴巷,一直走,直到看见了一个小岛湖,看到一片芦苇,你会找到一个中医的除疤诊所。
我答应去。
一片落叶落到我的身上,我抬起头,老人不见了。
第二天,我急不可耐地去了石榴巷。我看到了一个小湖,小湖里有一座假山,类似于一个小岛,小岛湖的岸边一片芦苇正苇缨似雪。我返过身,看到了一座小院,院子里大约有十个左右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门口都有一个小石榴树,院子里还有椿树、银杏树,有爬在墙头的凌霄花,院子里很静,只听见有音乐或戏腔轻声地从某一个房间传来。帘子轻启,一扇门前站着一位沧桑的老人,似乎就是我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老人。
我在这儿一连守了两天,不,是等待我的妻子卫小月。我听老人讲了两天疤的故事,关于各种各样的疤,疤的来历,凶杀、爱情、亲情、意外伤害、火灾……
疤也是一个世界,来这儿治疤的,有听了我的话不再治,去放开生活的,各色人等,各种人生,各种个性,各种心态。老人在讲述时一直朝着门外,后来他带我登上一条水上廊道,登上了小岛。我看见岛礁上的疤痕,小岛也有这样疤痕,却是一个五彩的世界。又一个夜晚降临,我继续听着老人的叙述,一弯月光朗照着湖边。我被老人的讲述迷住了,我决定放弃一段画画的生活,写一部关于疤的书,我还会再来听老人的讲述。
我最后问老人,你见过我的妻子吗?
她可能来过又从这儿走了,也可能根本没有来过这儿。有的人需要到别的地方去,或有人需要她到别的地方去,正像疤有很多的来历,有些手术我这儿处理不了,来我这儿主要治疗心疤。
心疤?
对!老人望着湖水。
湖水里其实就是湖水。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
老人挥挥手,走吧,三天之内你也许会得到消息!
他像一个神仙。
三天,三天是多么难熬啊。我不说那三天的煎熬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在第二天的晚上我终于听到了一个让我激动的电话,是左晓艺打过来,确切说,是从众多的电话里挤进来。卫小月失踪后,我的电话从没有消停过,我收到最多的是家里人,卫小月娘家人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询问寻找的情况,说着他们在老家,在老唐南街周围寻找的情况,更多的是质问,说着威胁我的话。而且她的娘家一下子来了几十个人,这群人刚从家里出去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到处在找着卫小月,我正想着怎样安排他们吃饭和住宿的问题。
我想把左晓艺的电话挂了,我不想这时候再招惹什么嫌疑。
别挂!左晓艺说。
左晓艺说,人找到了吗?
我不想回答,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家的事,卫小月失踪后我一次都没有和她联系,她怎么会这样问。
她突然问,你不想听到嫂子的消息么?
我浑身一个激灵。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快告诉我……我说,你怎么她了,我喜欢我的妻子卫小月,你告诉我,我和女儿都快疯了——
她不说话,任我发疯地说下去。最后,她才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我们在上海,在我曾经治疗疤痕的医院。
你说什么?
你放心,治好了,我们马上回去。
我说,真的吗?多少钱,你说,我汇过去,不,我送过去。
不用,钱已经齐了。我用你送我的那两幅画顶了嫂子的医疗费。
画?我恍然想起,那一夜,我送给她两幅画,《母乳记忆》中的两幅,表示我的忏悔。
一直在旁边听着电话的女儿哭了。
我没有哭,我说,左晓艺,你让卫小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