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几部电影的随笔

2014-10-14 23:38金仁顺
文学教育 2014年10期
关键词:贝卡妮娜痛苦

金仁顺,著名作家,吉林省白山人,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戏剧系,著有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彼此》等多部,长篇小说《春香》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另有影视作品《绿茶》和《妈妈的酱汤馆》等。

1.《兔子洞》

他们看上去还行。丈夫潇洒,妻子漂亮,一个在外一个持家,生活得井井有条。只是,他们的平静不是自内而发的,而是涂了层釉质。这层釉把他们裹得紧紧的,使内部的那些碎块儿不至于迸裂。

八个月前,他们失去了四岁的儿子。是一场意外,狗追松鼠,孩子追狗,一辆车刚好开过来——

生活瞬间撕裂。

一旦掉进兔子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兔子洞里,有会唱歌的花朵,扑克国国王王后,以及各种有趣的人物和刺激的事情,但那是在童话里面,而且是梦游。影片中的这对美国中产阶级夫妻贝卡和豪威,一度生活得优渥而安逸,但所有的欢乐和温馨,随着孩子的死亡瞬间消融殆尽,他们落入兔子洞里。

或者说,他们的内在变成了兔子洞,狭窄、黑暗、寒冷,他们直坠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洞底。

他们试图解脱。参加了倾诉小组。这类的小组多是合并同类项,让悲伤寻找悲伤,痛苦遇见痛苦,叠加的悲伤和痛苦或许可以融成一炉,却并不能彼此救赎,只能互相唤醒,令悲伤加倍,让痛苦也加倍。他们同命,却并不相怜,贝卡不愿意听所谓的孩子死去是上帝需要一个新天使之类的话。这种说法儿太容易,太自欺。而有些人在这些倾诉组里面,已经多年,养成了习惯,形成社交圈子。

贝卡不想认输,她试图回到曾经的职场,但多年的缺席,她熟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也试图跟家人友好相处,她的妹妹怀孕了,她把儿子以前的衣服整理好送去,但她妹妹不想要,因为不想看着自己未来的孩子穿着一个死去孩子的衣服跑来跑去;她也不愿意听自己的妈妈唠叨,她妈妈也曾失去儿子,但那个儿子,也就是贝卡的哥哥,是三十多岁时吸毒过量而致死的,贝卡从不认为她和母亲的丧子之痛有任何可比性。贝卡的婚姻也濒于风雨飘摇,豪威既要承受自己的痛苦,还要面对贝卡时不时的、突如其来的发作。日常生活中,贝卡对他礼貌而冰冷,同在倾诉组里面的一个女人跟豪威成了朋友,他们吸大麻,寻找各种乐子稀释悲伤痛苦,内心里,他们在继续暧昧下去还是发展婚外关系之间挣扎——

贝卡和豪威的生活让人想起那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则各有各的不幸。而即使是相似的不幸,也各有各的形态。

事实上,那个失去的孩子从未离开过他们。他的房间、玩具、衣物、影像资料,那条引起麻烦的狗,甚至仅仅是年龄跟他相似的孩子,每件事物都可能成为星星之火,在贝卡和豪威的内心燎原成地狱的火海。他们的生活钢丝越拉越细,濒于崩溃。一次偶然的机会,贝卡邂逅了“凶手”,事故中驾车的高中生,他们小心翼翼地,每次融化几块冰块般地,慢慢地接近。高中生坦承出事那天,自己可能确实开得快了点儿,只快了一点儿。他很抱歉。贝卡对他非常友善,因为他的抱歉和痛苦是真实的,不回避的。他令贝卡坠入黑暗阴冷的兔子洞,但也同样是他,丢了根绳子给洞里的她。

《兔子洞》是部朴实无华的电影。它还原了痛苦的某些具体、真实、日常的形态。互联网时代,越来越多的东西丧失了意义和质地,被滥用,被误解,这部电影以其严肃的态度严谨的作风,把人们司空见惯的“痛苦”做了一次还原。同时,发出了诘问:

痛要怎么说出口?痛要怎么消化掉?

真正的痛彻心肺深沉如同洞穴,无法填满,无法祛除,无法遮盖。解脱痛苦的惟一办法是跟痛苦和解,既然痛苦像老朋友一样会随时随地地遇到,那么在见面时,就握握手,闲聊几句吧。贝卡和豪威最终回归到正常的社会秩序中,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这部戏原本是百老汇演出的剧目——目前也仍旧在上演——被妮可-基德曼相中,拍摄了电影版。给观众意外的不只是影片的主题,还有其他方面,诸如,影片拍摄时间只用了28天,制作成本为一千万美元,导演和两位主演都是零片酬参与影片的创作和制作,男主角艾克哈特甚至还自掏腰包承担了一部分费用——这些事情都非常的不“好莱坞”,但正是因为这些偶尔的“不”,让我们对“好莱坞”也保有些“另类”的情感。

2.《黑天鹅》

谁看了《黑天鹅》,都得承认娜塔丽表演得太出色了,虽然在这个电影里,娜塔丽扮演的芭蕾舞演员妮娜时间跨度并不长,但这段时间内人物的成长和蜕变,却是一个演员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门槛,跨越了,摇身一变是艺术家,并将因艺术而永生;跨不过去,就只能算掌握了点儿技艺,芸芸众生,谁没点儿特长?

当演员是这个世界上最凶险的职业之一,演员们伴随职业生涯而引发的伤痛和病变,多是隐蔽和内耗的,具有戏剧性和反讽意味的是,他们内部的黑暗指数通常跟外部的光鲜靓丽成反比。表演是一种毒品,即使对最有天份的演员而言,也是不把自己摧残到份儿上,就无法达到巅峰状态,“不疯魔,不成活”。

娜塔丽扮演的妮娜是个芭蕾舞演员,纯洁天真的小天鹅——她的母亲当年也是芭蕾舞演员,属于未能跨过“门槛”,沦为普通人的那类,妮娜的天鹅皇后的梦想也因此变成了双人份——家庭里面,母亲的呵护和鼓励像盔甲一样笼罩包裹着她;在舞蹈团里,她是最勤奋努力的舞者,除了舞蹈,她堪称一张白纸。

纵便是作为舞蹈演员,妮娜也单纯得过了份,就像她的衣服和围巾的颜色,白加粉红,鲜嫩的蜜桃本色使她在演绎白天鹅时,轻而易举地博得了导演托马斯的赞许,但光有这一面是不够的,天鹅有两个,一黑一白,人性也有两面,一白一黑。如何从白天鹅的身体里面,抽出墨汁,把羽毛染黑,进而让黑天鹅飞舞起来,是这部电影的主要线索,亦是人性善恶的有趣解析。

妮娜不会坏。不懂得如何坏。她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跳舞,临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跳舞,她只有舞蹈,没有生活,换言之,舞蹈即是她的生活。但这并不是说,她的内心世界完全纯白,没有一点点黑色,她有黑色的部分,但大多表现在对自己身体的伤害上;她也有野心,甚至很大,身为龙套演员的妮娜时不时地从前天鹅皇后贝丝那里偷化妆品用以填充自己对她取而代之的欲望。

妮娜身边有三个重要人物,导演托马斯以演出的成功为绝对标准,他用行家的眼光选妮娜当主角,他用最直接,堪称无礼、粗暴的方式指出她的致命弱点,正是他一针见血地对妮娜指出:“惟一阻挡你前进的就是你自己”;妮娜的妈妈常常假关怀之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妮娜的身上;舞蹈演员莉莉则是个笑面虎,从不放弃任何机会,并经常处心积虑地制造机会,以取代妮娜的位置。行家的挑剔,母爱的压迫,对手虎视眈眈的野心,以及她自身对完美的终极追求,就像利爪抓向妮娜,让她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也正是在这些伤害和血迹中间,妮娜的恶一点一滴地被萃取出来,脑海里那些一闪而逝的恶念不再偶尔与妮娜擦肩而过,而是踏踏实实地在妮娜的身体里面安居,并时不时要面目狰狞地出来行凶了。

这个电影最动人之处,就是关于妮娜身上“坏”的解析,恶就像墨汁落在水中的特写镜头,来源清晰,脉络分明,又丝丝缕缕地舞动、飘摇,它们在电影里有时是黑色的背心,酒里的药丸,有时是舞台面具或者狂野的性想象,恶的力量如此强大,同时却又不乏美感和诗意,以及勃发喷涌的激情,让人难以抗拒,纠结不已。正式演出时的妮娜,身上穿的是件灰色的毛衣,白和黑,在她身上终于合二为一。她一如既往地要演出,一门心思要变成那只万众瞩目的白天鹅,但同时,发现自己即将被取代时,她也能对托马斯说出“贝丝之后你还要再换角色吗”这类兵不血刃的话,以黑天鹅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为自己赢得了最终的机会。到演出最后,妮娜发现,所有的伤害并未实施在别人身上,而是收拢、集中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发出的“我感受到了——完美”的感叹和她身上那个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样令人触目惊心,但正如《天鹅湖》的剧情所揭示的,白天鹅死去了,但“死亡之后终获自由”,这部电影不是悲剧,而是部有些另类的励志电影。妮娜在影片最后化蛹为蝶,飞越到了真正艺术家的境界。

在这部电影里面,好莱坞明星娜塔丽是可以被遗忘的,熠熠生辉的人物是妮娜,但更加精彩的是,妮娜的光芒并没覆盖其他配角的戏份和表现,比方说托马斯,几次都容易被观众误认成玩权色交易的色鬼导演,但事实证明,他是质量至上的艺术家;前黑白天鹅的扮演者薇诺娜·瑞德,曾经是好莱坞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偶像明星,大红大紫时,压力也如山洪泛滥,她为了缓解精神压力在商场里偷窃,丑闻曝光后,她的事业江河日下,沦为龙套,现在连龙套都是第二梯队的了,戏里戏外境遇相似,她身上的黑色和颓废,也是内外呼应的。

黑也好,白也好,天鹅飞起来时曼妙的姿影令人目眩神迷,心向往之,而天鹅的忧伤——谁在乎呢?

3.《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个故事看上去像假的,却是真人真事。

当然,变身电影作品时,总难免加入必要的浪漫元素和催情剂,但这个故事自身的戏剧冲突已经足够强烈——

一个女人遭遇车祸,丧失了五年的记忆。五年之内,她生活中所有重大的事件:与家人亲情关系撕裂,从法学院退学,恋爱,结婚,这些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统统变成了空白。

戏剧性这种东西,站在观众的立场上,是又惊又喜,进而拭目以待;身为当事人,却无疑于旧瓶里面的美酒突然变成了醋精,每一口落在舌尖,酸甜苦辣咸,难免要感慨造化弄人的。

五年被意外漂白、融化的时光,把这对年轻夫妇置于到这样一种情境:一个是火焰,一个是海水。

老公,里奥,仍旧延续着新婚夫妇的浪漫、温馨轨道,一团热辣地想把丢失的那块记忆补丁找回来,把原本美好浪漫的生活重新拼凑起来;而妻子,佩吉,面对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男子,这个丈夫仿佛从平地钻出来,或者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他,就像诡异的时光胶囊,装着她的婚姻和艺术事业。

她无法否认时光胶囊里的东西,时时处处,它们的痕迹鲜明清晰,不容置疑,但她又无法接受这些东西,因为她不曾——至少是不记得——染指过。有意味的是,消失的五年生活,恰好是佩吉人生最激烈蜕变的时段,而凭空而降的车祸,上帝两根手指一捻,这个时段被碾成了碎末。

佩吉置身于一片空白中间,在家庭的现实关照和虚缈的婚姻生活之中纠结、挣扎,她像所有这种情形下的人所能做的那样,回归最熟悉的轨迹,试图在亲人、前男友、朋友中破解消失的时光的秘密;里奥也在纠结、挣扎,车祸硬生生地截断了他的生活,他不能放弃过去,但所有他努力搭建的、联结新旧生活的桥梁,开始时总是充满希望,但最后总会以豆腐渣工程的破裂而告终。

这部电影的编剧不是一般的好。佩吉和里奥的心理起伏、转折,每一笔都丝丝入扣,让观众简易直白地看到:生活,哪怕是最平凡的,也自有其无以伦比的价值。那些“假如生活能重新开始——”的说法儿,是多么天真可笑。

佩吉最终回到了五年前的自己。这是她必须做的,而且也是正确的——脚踏实地;她天上掉下来的老公里奥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但对她而言,他代表着虚无,不管他多么浪漫,多么令她感动,但生活总是要一脚一脚地往前走才对,就像饭,必须要一口口地吃。

里奥也从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解脱。有遗憾,当然。但生离,总归比死别容易很多。更何况他们还年轻,谁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呢?经历了这种变故的人,生死、命运,对他们而言,可不再仅仅是个大词。

有意思的是,佩吉一旦决定完全回归自己——哪怕是五年前的——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她找到了当年离家出走的理由:她父亲跟她最好的朋友婚外情暴露了;她回到法学院,在枯燥的辞条中找回了艺术感觉;她的前男友结束了现有的情感关系,想与她重续前缘,但她拒绝了,正如当年;她也最终抛弃了法学院,重新做回艺术家;她跟老朋友又重新变成了朋友;这个电影最闪亮、最众望所归的结尾当然是,她去找里奥,他们重新谈了一场恋爱(真人版那个,他们又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孩子)。

两次,她踏入同一条河流。

瑞秋-麦克亚当斯——佩吉的扮演者——是好莱坞实力派年轻女星,最近几年,作品不断:《大侦探福尔摩斯》里面她亦正亦邪、靓丽美艳地露了几手,在《早间主播》,电影品质可能也部分地影响了她的表现;《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和这部《誓言》,对她的演技是个强有力的证明。她算是那种天生该吃演员饭的女星,心理细节处理得婉转、准确。

里奥的扮演者查宁·塔图姆,之前只看过他演一个杀手的电影,虽然是配角,虽然毛手毛脚,但却像当年《末路狂花》里面布拉德·皮德的短暂出场令人惊艳一样,他拥有明星特有的诱惑力和说服力。

这两位演员组合在一起,把一个真实的故事演绎得梦幻气质十足,正如誓言本身,内在很骨感,但一出口就如雾如烟。

有必要申明的是,《誓言》并非一部完美无缺的电影,但作为一部商业电影,可圈儿可点的地方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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