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下

2014-10-14 19:31连城
阳光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李响孩子

连城

“陵下”,是个村庄的名字。陵下村,后来改叫陵下大队——这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叫陵下大队的时候。

陵下为什么叫陵下呢?只因为它的西边有个“陵”——好好的平原,在陵下大队的西边肿起一块——不是山,山总归是有些棱角的,有峰,或有岭。这“陵”可不,仅仅是平缓的一处隆起。如果拿女人的乳房作比,它不像西洋女人的那样,悍然地高耸着,也不像中国处女,精巧的一小粒。它实在是像一个农妇的乳房,哺着乳,松软疲塌,却又肥沃多汁,是生命的摇篮。

陵上少石,多草,也有树;树是槐树。一到春天,陵上鲜绿鲜绿的,全是草。羊上去了,驴上去了,生产队的牛也上去了,一啃一嘴绿汁。等它们的膘上来些,春也就老了,夏天跟着来了,陵上的槐树开花了,是紫红色的花——幸好是紫红色的,要是白色的呢,一准叫人捋光了。这紫红的花没人捋,艳生生地开着,把个陵打扮成新娘子了,也招来了蜜蜂,嗡嗡地闹着。没人来听,蜜蜂也就寂寞了。

秋天,陵上的草黄了,槐树的叶子落光了,有妇人和孩子上去拾草,带着竹编的筢子、荆编的筐子。不大会儿工夫,筐子满了,她们心满意足地背着回去了。然后,没多久,冬天就来了,陵上成了西北风的天下。风一天到晚的在槐树的秃枝上嚎着,像鬼哭。妈妈们吓唬夜哭的小孩说:“不要再哭了,再哭鬼要来咬你了!你听!呜——呜——”后来雪花就飘下来了,把陵变成了一个大白馒头!

二 苏巧

苏巧来到陵下那一年,刚好是七岁。在乡下,七岁的女孩一般都知道好歹了,苏巧呢,比别的孩子更多些知道。早上,她爸上工时,跟她妈咕哝一声:“叫她看家!”她妈就过来,短短长长地吩咐了好几分钟,什么不许出去玩儿啦,看着鸡下蛋啦,翻晒那一堆烂草啦,得空捻几根麻绳啦……苏巧其实是不用她吩咐的,该做什么她都知道。她盯着妈妈的眼睛,懂事地应着:“嗯,知道了。嗯,嗯……”

然后,整整一个白天,她不离家门一步。扫地,喂猪,唤鸡,洗衣服,捻麻绳,掏灰,烧水,煮饭……饭煮好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事可以做了,她就倚门站着,等她的爸妈回家——忘了说一句,苏巧的这个爸,不是亲生的。她的亲爸,两年前生了水臌病,死掉了。她是跟着妈妈嫁到陵下来的,一个拖油瓶!

苏巧的这个爸呢,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是个老光棍——这是大家的看法,叫苏巧爸自己看,是还没“老好”——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笑话。苏巧爸小时不是吃百家饭吗?自然也跑百家的腿,有回一户人家来了客,是个中年男人,差他下地去叫主人,他就去了,也挺会说的。人问:“来的男客还是女客?”他答:“是男客!”人问:“老头儿还是小伙儿?”他说:“还没老好!”——自然,他这三十多岁的年纪,更是没老好了。娶个寡妇,带个拖油瓶,又风闻那母女俩八字毒,满心的不乐意。

他的不乐意并没有表现在嘴上,而是在眼上。他从来不说苏巧什么,从来不,他只是看。比如说,苏巧扫地,他在院子里走过,回头往那地上看一眼,地上有什么看的呢?不过是一条一条的扫帚痕,苏巧扫得很干净。因了他这一看,苏巧扫得更干净了,草屑、煤渣、头发丝儿、浮土,都不放过,全扫走,人都说苏巧扫的地比新媳妇的脸还干净!

吃饭的时候,苏巧捧着碗,安安静静地吃,肩膀收得窄窄的,嘴抿得紧紧的,只夹自己眼前的菜,吃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用二十年后的话说,很淑女了。可是没过多久,她爸看了看她,苏巧就咽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吃得太多,一个小人儿,挣不来工分,吃那么多做什么呢?于是,她推了饭碗,说:“吃饱了。”

苏巧吃得少,做活多。她越来越瘦了,真是瘦!脸上就见一对大眼珠子,脸儿黄黄的,头发也黄黄的,人说:“这是个黄毛丫头啊。”苏巧不响,笑笑。人说:“这丫头太瘦了,叫你妈给你多吃点儿。”苏巧笑笑,也不响——她知道妈妈疼她,可是,哪里顾得上她呢。寄人篱下的日子,都不容易!

“巧,妈现在照顾不了你呢。先委屈些,等以后,咱们扎下了根,有了小弟弟,就好了。”

妈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肚子,把一根指头粗的红薯递给苏巧——用指甲细细地抠去了皮的。黄黄的小红薯很像妈妈的一截手指。苏巧说:“我不委屈。妈,我好着呢!”她把那指头样的东西咬下一截去,然后,一股泪漫上来。

“乖,我的巧!”

妈一把抱住苏巧,头在她肩上偎来偎去。苏巧知道,她的棉袄一定湿了。

第二年,妈生了,不是弟弟,是个妹妹——把老光棍晦气的!接生婆走后,他蹲在屋角连抽了好几袋烟,三天没抬眼皮。

生了妹妹后,苏巧的声气更小了,手脚更勤快了。一个小丫头,管着一家的茶饭,十几只鸡、一头小黑猪、两只老山羊。地也扫了,线也捻了,还刮了绿肥,拾了草,又拾了那一大堆粪!

左邻右舍的大婶大妈看在眼里,叹一声:“难为这孩子了!”

又说:“长大就好了。”

又说:“有了弟弟就好了。”

苏巧总是笑笑,不响。

三 连招

苏巧到陵上拾草。秋末冬初的天气,是草都枯了,个荆筐子,扛个竹筢子,在野地里一走,不多久就能搂到一筐,背到家里来,总能烧一顿饭。

有个丫头也在陵上拾草,两条羊角辫,脸蛋胖胖红红,穿着紫红色的棉袄,拽着筢子飞跑。苏巧想,跑那么快,哪能挂得住草呢。她看着那丫头,那丫头也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丫头拽着筢子过来了,跑到跟前,呼哧带喘。

“你叫什么?”

“我叫苏巧。”

“噢,苏巧啊,我叫连招!”

连招,挺好听的一个名字。苏巧来陵下一年多了,没有玩伴,她很喜欢这个叫连招的丫头——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这会儿,她还不知道,许多年后,连招会成为她的噩梦!

攀比过竹筢子,问过年岁——她们一样大——又问过家住哪里,然后,她们找了几粒石子,一同玩儿起来。连招的羊角辫上捆着寸长的猩红头绳,紫花布棉袄是破的,可胸前系的一条手帕是绸的。苏巧知道,这个连招,比她过得好。

正说着话,一个女人背着一筐草从陵上下来,叫:“连招,回家啦!”连招答应一声,把那一小捆干草收在小筐里,扛了筢子追过去。没追出两步,她又跑回来,对苏巧说:“到了家我去找你玩儿。”

苏巧背着比她大得多的一垛干草回到家,连招已在那儿等着了,扶着磨台看苏巧爸捣蒜。苏巧爸对一般孩子正眼也不瞧,看连招倒笑嘻嘻的,问她:“你爸做什么呢,你妈做什么呢,你爸你妈夜里做不做好事情?……”连招认真地回答,她夜里睡着了,她爸她妈也睡着了,不做好事情。

“好事情都是白天做的!”她跟苏巧爸大声纠正。

苏巧爸继续笑嘻嘻地问:“什么好事情?”

“炒白菜,烙油饼!我爸还给我打小椅子,等明儿买了漆,他还给我上漆!”

…… ……

连招在苏巧家玩儿了好久,直到她妈喊:“连招,吃饭啦!”她才飞跑着走了。

苏巧爸对苏巧妈说:“以后生孩子,照连招的样儿生,富态!可别一大家子都害黄病似的,人家还以为我不给饭吃!”他瞟了苏巧一眼。苏巧抿了抿嘴,非常自卑。

四 酒瓶子

交了冬,公社要社员捡石头,捡来铺路,每户按人头分下去,要多少方。

这地方土层厚,要找石头,就西陵那儿有——陵上没有,陵下多,年年月月陵上的雨水冲下来,陵周冲出一条环形的沟。这沟夏天淌着清水,到冬天,就晒着一沟的石头蛋蛋了。于是,一队的人都去那儿捡。

苏巧家捡了好几天也没捡够——苏巧和她妈捡,苏巧爸负责背到路上去,等大队的人来验收。苏巧爸一到冬天就特别爱喝酒,捡石头也带上一瓶,觉得冷了,或是累了,就坐下,有滋有味地喝一气。他喝得很慢,二两酒要喝上一顿饭的工夫,这就耽误了进度。苏巧妈也不敢说,捡满一筐了,娘儿俩合力往路上抬,苏巧使出吃奶的劲儿,旁边的人说:“丫头要累吐血啦!”苏巧爸倚在石头堆上,照样喝他的酒,还笑眯眯的。

苏巧恨透了那个酒瓶子。

她跟连招说这事。还问连招爸喝不喝酒,连招说:“有时晚上喝点儿。”

苏巧一脸愁苦,爸跟爸怎么就不一样呢?她爸一天喝那么多回酒!

苏巧自己不怕累,她只担心妈,月子里没养起来,一做重活,就冒虚汗。

连招愤愤地说了句:“你爸真不像话!”

又捡石头。

连招家快要捡够了,她在水沟上沿跑来跑去,拿着个树枝子,红脸蛋跑得几乎要冒血。沟底沟上的人都瞧着她——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看惯了面黄肌瘦的脸,连招的红红胖胖简直是珍贵!人都说:“连招家的好茶饭肯定都叫连招一个人吃了!”苏巧爸也笑眯眯地看着,把一块石头漫不经心地扔路上。

路边有一棵树,上面吊着苏巧爸的酒瓶。苏巧看到,连招来了,拿树枝挑酒瓶,苏巧爸抬头,她就赶紧垂下手装甩树枝玩儿,等苏巧爸低头扒石块,她又挑了。苏巧低头捡石头,心惊肉跳,又满怀希冀。

砰!酒瓶掉在石头堆上。风里有了酒香。苏巧爸抬起头,只看见羊角辫一闪。

“谁打了我的酒?”

“是连招!”有人答。

苏巧爸爬上沟,看见一个玻璃瓶碎成了几百片,连招一边跑一边回头望他。苏巧爸喊:“连招,你打了我的酒瓶,我叫你爸揍你屁股!”过了一会儿,他笑眯眯地下沟来,跟苏巧妈说:“比小子还皮!他们家下一胎准能生个带把的!”

苏巧想,她不皮,一个安安分分的丫头片子,也许就因为这个,他们才生了个妹妹?

苏巧低下头来。

第二天,苏巧问连招:“你家人打了你没有?”连招笑嘻嘻地说:“没有,我爸只说不给我小椅子——他又舍不得烧了,到最后还不是我的?”

苏巧很羡慕连招。

五 连招的小羊

转过年来,地里的活儿多了,妹妹也大了,哭着要人抱。苏巧妈把她交给苏巧,苏巧喂完了猪鸡,做完了家务活儿,就抱妹妹,拍着,哄着:“哦,哦,妹妹要睡觉。”她一天抱下地两次,让妈给妹妹喂奶。

连招有了一只小羊,她舅妈给的。“连招,给个小羊你放。等大了肥了,你卖了好交学费!”——出手给孩子一只小羊做玩意儿,说起来是份厚礼了。苏巧的命怎么这么好呢?人家的舅妈怎么就那么大方呢?

说起来,还是有些缘故的:连招妈过门整十年,就生了连招一个丫头。连招本也不叫连招,五岁上才改了名。改了好像也没啥用——连着招了几年,也没招来一个弟弟妹妹。独娃娃,所以就金贵了,所以就红红胖胖了,舅妈还给小羊!

连招爸给小羊颈上拴了根绳子,连招常常牵出来放。春天,路埂上生满嫩草,小羊勤快地吃,勤快地屙,连招唱:“白手巾,包黑豆,一头走,一头漏——苏巧,你猜这是什么?”苏巧道:“是羊。”连招“咯咯”笑起来。苏巧抱妹妹下地给吃奶,连招就跟着她,小缰绳扯得笔直,小羊看着嫩草吃不到嘴里去,一路抗议着:“咩!咩!”

六 做戏

春老了,草也老了,夏天轰轰地来了,原野成了一个绿色的海。连招学会了刮绿肥,用一把小镢头,把猪鞭菜、狗尾草、打碗花……都刮下来。刮满一筐,交队上,记分员记过数,就倒粪池里了——好大一个粪池!全队社员交的绿肥都沤在里面,一层层压上牛马粪、人粪尿,在太阳下晒着,没几天,草也化成粪肥了。大粪池在阳光下咕咕冒泡,像文火炖着一锅稠粥。虽然臭一点儿,孩子们还是喜欢看。男孩子还喜欢往里扔石子儿,眼看着石子儿丢下去,粪池冒出一串泡,蠕动着嘴,一会儿工夫,石子就给吞下肚了。男孩们更兴奋了,扔得愈起劲。但是队长一来,轰一声,就黄蜂似的散去了。

连招不扔石子,但是她喜欢看粪池冒泡;她也喜欢上了刮绿肥,随身带着个小筐子,带个木楔子,把小羊往草地一钉,什么都不耽误。她爸她妈很高兴,说连招勤快了,说连招的勤快都是苏巧带的。他们很喜欢苏巧,跟老光棍和苏巧妈说话也客气了。

苏巧妹妹大了些,会坐了,苏巧就随身带一块旧布和干活的家伙,到了草多的地方,铺下旧布,让妹妹坐上去,她开始干活。那时计划生育还不怎么普及,村上孩子很多,大人又没时间照管,在野地里乱蹿乱跑的,有的义务做了苏巧妹妹的临时看护。苏巧就趁这机会抓紧干活,镰刀霍霍舞起来,很快割出一筐猪羊的食料。

那时候闲地多。也不叫闲地,叫绿肥地。蓬蓬轰轰地长满了苜蓿、田菁、苘麻、蓖麻和别的野草。夏天一到,是草是绿肥都开花:苜蓿开紫花,田菁开黄花,苘麻也开黄花,蓖麻开很小的猩红花——艳极了,但是太小了,几乎没法子摘。这时候女孩子总喜欢去绿肥地玩儿,紫花黄花摘了一捧又一捧,自己头上戴,再给伙伴戴。然后,扮起戏文来。做主角的,一般都是连招。连招任由她们撮弄:头上戴一条长手巾冒充戏里的长辫子,黄花紫花插一头!几个女孩叫:“娘子——!”翘着兰花指,翘得又不得法,一个个奓着两只手。连招的眉心点一粒血红痣——紫穗槐割了去,新生的嫩芽儿一掰,就淌出黏稠的血红汁液来,拿来点在眉心间,比印度妇女的吉祥点还要艳几分;耳垂上粘两朵苘麻花——这花黏性大,一粘就粘得很牢了。因此,虽没有脂粉,还是扮得很艳。她们扮《花为媒》《朝阳沟》《西厢记》《马兰花》……一样样演起来,苏巧混在中间,也能演点儿什么。这时候她总快乐得像是过节,什么烦难、劳累、喝酒的爸、苦着脸的妈,都忘脑后了。连招演小姐,她演丫环;连招演新媳妇,苏巧演婆婆。然而——苏巧发现,连招生得惹眼、胖大,但是她的心眼儿要比她的身体发育滞后很多。她几乎完全没有心眼。演小姐、新妇,再是俊,再是风光,都是丫环和婆婆的掌中物,想怎么安排怎么安排,想怎么拿捏怎么拿捏,连招的事,连招自己不知道。

连招演的小姐叫:“丫环,扶我到花园看看。”苏巧演的丫环上来,搭着连招的胳膊,扶她到苘麻地边转了一转,说:“小姐,张公子来信,叫你晚上在花园等他。”连招说:“哦。”于是,一回身,就晚上了,连招到苘麻地边,翘着个兰花指等着。另一个女孩扮演的张公子来了,道一声:“小姐——!”

连招演新媳妇,挑开一道并不存在的门帘,问:“婆婆,今天早上喝什么茶?”苏巧演的婆婆搭拉着眼皮子说:“白糖鸡蛋茶!”连招转过身,捧着一只麻叶杯来了。苏巧一边喝“茶”一边吩咐:“去叫车,今天走亲戚!”连招又“出去”,就有个女孩拖着根树枝来了,嘴里模仿着拖拉机的声音:“嘣嘣嘣嘣嘣……”

小孩子做戏,大人也爱看一眼。他们割苘麻,牵着驴儿打滚,瞧一阵子戏,有人就说:“连招吃饭光长个儿,不长心眼!”

也有人说:“别看苏巧瘦瘦小小,这丫头有心思,长大能当家!”

旷野的风吹来又吹去,吹到连招耳边,跑了。苏巧却抓住了这些声音,她心里有小小的扬眉吐气:长大,长大就好了。她一下子想起那些戏:贫寒公子中了状元。

夏天慢慢也老了,苘麻割下来,沤到水塘里——很青很绿的一个水塘,沤了几天苘麻,水就红了,红得像一汪胭脂。大人赤着脚,下到胭脂样的水塘里,把沤好的苘麻捞上来,剥皮,雪白的麻秆一般是用来烧锅的,孩子也爱拿来做玩具,挥着,舞着,模仿刀枪剑戟的战争。麻皮晒干了,梳好了,可以搓绳子。有人家死了人,孝子孝媳妇就把未梳的粗麻勒腰上,长长的在地上拖着——要不怎么说是披麻戴孝呢?

七 小羊丢了

连招要上学了!

连招的小羊已长得很肥胖,她妈也用碎布帮她斗好了一个水田块书包。连招用一截铅笔头在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晁连招,晁连招……

初秋,小孩子不是喜欢闹病吗?苏巧妹妹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吐又泻。苏巧爸和苏巧妈都在南冈上收春玉米,南冈离村子特别的远!

苏巧来不及找她妈了,她要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要下地劳动的,带着漆红十字的药箱子,苏巧到哪里找呢?苏巧抱着妹妹找到苎麻地,没有;找到高粱地,也没有;人说:只怕是到陵上采旱莲草啦!

苏巧抱着妹妹坐地上:陵上,太远了!妹妹又泻出一股黑水,苏巧用破布擦拭,眼泪咕嘟嘟涌出来——她怕妹妹会死!去年,就去年,不是有两个小孩拉肚子死掉了吗?

“妹,妹!”一声也不应,小丫头脸色发了灰。苏巧哭出了声。

连招说:“我去找!”

连招一直跟着苏巧,从苎麻地到高粱地,羊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脖子几乎勒断了。它大声抗议:“咩,咩!”

连招把羊拴在一棵酸枣树上,跟苏巧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有大爷!”赤脚医生叫大有,连招跑到陵上,很快把他叫来了。苏巧已抱着妹妹迎出半里。大有医生掰开苏巧妹妹的手指看,说:“蛮严重的嘛,再耽搁一会儿就脱水了!”他给苏巧妹妹打了一针黄连素,又静脉推了一针筒葡萄糖水。推完了,告诉苏巧,等会儿去卫生室拿葶苈草给孩子熬水喝。苏巧头点得如鸡啄米般答应着。

她们往回走,苏巧抱着妹妹,连招甩着两只手。到了酸枣树,苏巧愣了一下,问:“连招,你的羊呢?”连招四处睃,是啊,羊呢?

羊,不见了!

连招找了一下午一晚上。沟边、陵上、村头、庄稼地,到处听得见她脆脆的呼唤:“羊羊,羊羊!”月亮上来了,又添了大人的呼唤。粗重的“羊羊”是连招爸,又沙又糯的“羊羊”是连招妈。“羊羊”三重唱在月光里回荡了好久,后来,夜雾起了,把月光也淹没了,“羊羊”三重唱,终于没有了……

苏巧手捂在胸口,听着。她的胸口仿佛有点儿跳,又仿佛没有——她没有心了!

一只羊多少钱?苏巧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洋火二分钱一盒,糖是一分钱三粒,酱油五分钱能打一大瓶!猪肉,只有过年时才能称一点儿,听说那是七毛钱一斤,但是羊肉,听说要几块!——两块还是三块?

苏巧的冷汗顺着额角涔涔下。

小学生的学费是五毛钱一学期,按苏巧的算法,这只羊卖的钱,够连招念到大学,如果她能考上的话——就算考不上,不是可以做嫁妆?

苏巧的天,塌了!

没人知道连招丢羊和苏巧有关,更没人知道苏巧所受的磨难——就连苏巧自己也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后,苏巧回想起丢羊事件,心里还是针扎般的疼。那种天塌的感觉,就在昨天,不,就在眼前……

苏巧握着两只手,幽灵似的来到连招家墙下。她想跟他们说,羊是因为她才丢的。可是,她不敢说。她赔不起那只羊,她那个爸也赔不起,她妈更赔不起!

她想起她爸醉酒后的拳头;她想起他的冷眼,妈的愁眉——“一辈子眉头搭拉着,丧门星!”她爸常常骂。如果她说出丢羊的真相,那么,她妈的眉头,只怕这辈子也舒展不开了。

苏巧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连招妈把连招摁在门口的碌碡上打,一边打一边责问:“你还丢不丢东西了?你的心叫狗吃啦?三天两头丢手绢子、头巾、鞋,现在又丢了羊!——你怎么不把自个儿丢了呢?”连招哭喊着:“我下回再也不了呀!”红红胖胖的连招,哭起来也比别的孩子中气足,一村都听得见。

人笑:“连招这回吃了大苦了!”

人又笑:“一个独苗苗,娇养这些年了,那两口子下得这样狠手?”

人又评说:“一只羊多少钱?买粮掺上瓜菜,够一个人吃一年的了。谁不心疼!”

这些话落到苏巧耳朵里,她更哑了似的。如果连招说出真相,可能躲过一顿打——就是打,也未必有这么重。

可是,连招为什么不说呢?她要护着苏巧?还是根本没有想到?

苏巧的脸迅速尖了,眼深深地眍下去,像两个洞。左邻右舍的婶娘们看了都怕,跟苏巧妈说:“你家大丫头也让大有瞧瞧吧,两天怎么瘦得这样?”苏巧妈说:“她吃不下饭!”

其实,苏巧何止是吃不下饭呢?

那两夜,她是睁眼到天明!

八 她希望连招能忘了她

从那以后,她们见面就少了。连招上了学——就是上了学,要想见面也容易,可是她们偏偏很少见。苏巧要做很多活儿,每天忙得头都抬不起;连招呢,有家庭作业。于是,见面就少了。

苏巧愿意这样。如果能一辈子不见连招,更好。

其实,有时候,她们还是能看见的。连招去上学,苏巧下地割猪草,她们相遇在路上。苏巧说:“连招,上学啦?”连招:“嗯,你做什么呢?”她站住,准备说一会子话。苏巧很忙的样子,“我要割猪草呢,猪在圈里叫得要死!”于是,她走了。

又有时候,连招放了学,去地里找大人要钥匙,看见苏巧也在地里,她就叫:“苏巧,来玩儿啊!”苏巧说:“哎呀,我要把红薯挖回去煮。你放学了吗?”连招:“嗯。你怎么不上学?上学可好了,很多很多人玩儿!”苏巧道:“我要带妹妹,我也不喜欢上学!”她心里想的是:有很多人玩儿,真好,连招会很快忘了她——她非常希望连招能忘了她。

九 谁家有女初长成

陵上的草一年一年的绿,一年一年的老,时间过得真是快,一转眼,她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了。连招念到初中二年级,添了个弟弟;苏巧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带得很好,还办得一手好茶饭。有一回,她们相遇了,真正的相遇——不仅遇着,还好好的在一起说了会儿话。

她们都是到菜园摘菜的,她们都长得蛮高了。连招出落得高挑、娇艳,穿着水红的确良衬衫,看样子很像大人,脸上却一团孩子气。苏巧呢,没连招高大,她清瘦苗条,神情稳重淡寡,一副大人相。脸皮褪去了幼时黯淡的黄,成为一种藕芽色。

连招拉着苏巧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着她:“你的刘海谁剪的?真好看!”

“我自己剪的——哎,你明年要上高中了吧?”

“不呢——谁耐烦上学!我早就不想念了,家里人还叫我考高中,考大学,讨厌!还是你好,不用写字,不用算几何题!”

“是啊,不受老师管,不遭洋罪,蛮舒服的!”

其实,苏巧心里想的是:有书念真好!连招,连招怎么就那么好命呢?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连招又说:“明儿我也不念了,咱们一块儿下地干活,一块儿找草药!听说薄荷草、婆婆纳都能卖钱,供销社收这个。咱们一起挖吧!”

苏巧低了头:“不呢。我要给人家带孩子去了。”

“谁家的孩子?”连招追问,脸上现出痴傻相。

是公社的一个干部——现在不叫公社了,叫乡。不管叫公社还是乡,干部都是干部,就算后来改叫公务员,在老百姓眼里,也还是一样:不都是官儿?

苏巧要给乡上的一个官儿家带孩子。两口子都上班,孩子没人带,而苏巧,一个人带大了几个弟妹,都带出名了。

连招:“哦,你要去公社啦?这么说,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干活了。”她脸上现出惋惜。

苏巧点了点头。

连招一笑:“总归不是老在那里吧?你要是回来了,来找我玩儿——我等你啊!”

苏巧点点头,心里有点儿感动。但是,她还是忘不了一些事——那只羊,连招是不是已经不记得了?

十 大洋马

苏巧做了保姆,连招还是念书,念到高中二年级,她死活不往下念了:再怎么逼,我也学不进去了,指望我考大学,没门!谁想念谁自己念去!

连招就下来了,和爸妈一起务农。这时候她已真正长大了:是个高个子,胸大,屁股大,脸上颜色红红白白,有脂有粉的样子,一对长方形的璀璨大眼,顾盼之间,艳光四射。她走路喜欢仰着脸儿,愈显得惹眼,简直是把美貌腆着给人瞧——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大洋马。他们都迷大洋马;他们都想骑大洋马。

连招很快嫁了人,她的美貌和名气不容她晚婚。婆家在隔壁的魏镇——是个富庶的大镇,那家人开着芝麻油坊,家有两层小楼!

陵下多少人眼热:连招好命啊!

那时节乡下人吃饱肚子没几天。还没学会做买卖,也没听说过打工,守着几亩分下来的田地,收收种种,把草房翻成砖房,三亲六故都能借遍,连招的芝麻油坊、两层小楼,在陵下人眼里,那是了不起的成功。

连招在陵下辉煌了好几年!

十一 麻雀变凤凰

苏巧在乡上干部家带孩子,带了好几年。干部从乡上升到县上,孩子也大了,不用再带了。他们很仁义,给苏巧安排了工作:纺织厂的女工;他们还帮她解决了户口;他们还帮她介绍了对象,县农资公司的一个小伙子——也许只是个打杂的,但是,人家是在农资公司做事呢。

苏巧回到陵下来,脸上有了血色,穿着收腰的两用衫,态度矜持,很像个城里人了。陵下人眼珠要瞪出眶了:真没想到啊,从小吃了无数苦的苏巧,会有今天!——麻雀变凤凰了!

人说:“该着的。苏巧这丫头,从小就有心思,她不过好谁能过好呢?”

对了,苏巧的对象叫李响,高中和连招同过学的。有一年春节,他们到陵下来,还和连招一起到大队看了戏!

年月变了——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陵下,多少小孩子被生出来,多少老年人瓜熟蒂落,就连赤脚医生大有,也害肺癌死掉了。村口池塘边的大柳树,不是也老死了好几棵?

十二 陵下人的日子

陵下人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朝前过着。嫁出去的,除了她们自己的家人,一天天的大家也忘记了;嫁进来的,他们接纳,没多久就是老熟老熟的陵下人了。陵上的草,一年年的绿,一年年的枯,但是没人上去拾草了:有些殷实人家,都烧上煤气灶了,谁稀罕那点儿干草呢?一把火就燎没了,不经烧!

有一阵子,陵上来了一支小队伍,几个戴着布檐儿遮阳帽的男人,扛着三角架,这里看看,那里照照,人都说:是探矿的。那个陵为什么那么高?因为底下堆着一堆煤呢!于是,他们憧憬起来了,期望过上那么几天,他们都能当上煤矿工人。

也有人说:不是的,他们是考古的,这个陵啊,是古时候一个大王的坟——陵上为什么土层那么厚?那是古人夯的封土堆;它为什么叫“陵”?就因为是大王的坟——中山陵不就是因为埋着孙中山,才叫中山陵的?于是,免不了的,陵下人又兴奋起来,人人都等着,等着土堆被挖开,里面抬出一筐一筐的宝物来。

嚷嚷了一阵子,布檐帽都走了,陵上又恢复了旧日的沉寂。风一吹,野草乱点头,槐花寂寞地开,又寂寞地落。没人再去瞧一眼了。也许,这个陵,它既不是煤堆,也不是王陵,仅仅是平原上没道理的一个肿块。

陵下人的日子也寂寞了。寂寞的时候做什么呢?不外乎说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打牙解闷儿。恍惚的,有人说,连招过得不如意呢。

连招过门多少年了?是儿是女没添一个!魏镇人怎么说她?——“哪里是大洋马呢?分明是头骡子!”

连招的妈,一辈子喜欢仰着脸儿走路——这一点连招最随她!现在,不了,她喜欢低着头走路了。

陵下人替她们计算起来,谁谁谁和连招一年结婚的,谁谁谁和连招一般年纪,他们都有孩子了,“那个苏巧,比连招结婚晚三四年吧?人家儿子都上学了!”

十三 骡子

连招的日子真不好过!

初嫁过去时,连招的美貌着实让魏镇人癫狂了一阵子。她男人离不得她,成天黏乎着,黏乎了几年,也没黏乎出一男半女来,婆婆的脸就长了。

哪有这样的呢?看着很中用的一个人,怎么倒是不中用的。谁见过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倒不会生养?婆婆催逼着他们去医院检查,两口子都查了,都正常。

都正常,可是,两口子还是养不出孩子来。

又过了好几年。婆婆算计算计自己的年岁,心凉了:土都埋到脖梗了,还不见孙子,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得着呢?

于是,脾气越来越大,先是在家摔东掼西,后来指桑骂槐。骂什么呢?

骂鸡:“还跳锅台要食儿啊?蛋都不下一个,你个吃货!”

骂磨芝麻的小毛驴:“看着你是个驴,怎么一副骡子习性?你有劲儿啊,有劲顶个屁用,你屙个金蛋子给我看看!”

还骂院子里的枣树:“春天开了一树花,怎么就结了这几个枣?公的吧?”

连招听了,气得伏在床头哭。

又过了些日子,老太婆觉得自己等不起了:是不能再等了!都六十多岁了!她叫儿子离婚另娶,“你得让我看见个小毛头再走哇!”她坐在地上哭起来。

连招的男人舍不得连招,可是,也禁不得他妈这样没日没夜地磨。他跟朋友叹苦:“家里不能蹲了!”

这时节,世道早起了变化,打工的铺天盖地飞。男人是独子,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到三十岁上,他走了。背着个包,跟一个同学去广东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人没回来,电话、口信也没来一个。就像一片雪花落到大海里,化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

老太婆几乎发了疯:要不是家里过不下去,儿子怎么会出这个远门?她把账都算在连招头上,撕开脸皮摔打吵骂:“你个白虎星!把我儿子妨哪儿去了?你还我儿子!”

连招住不下去了,她也没脸回陵下。她借了点儿钱,在国道边上租了间铁皮屋子,卖烟酒百货。货架后面铺张小床,门口放着铁皮炉子,吃住都在那里——她和那两层小楼断绝了关系。

唉!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陵下人知道了,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都在这样喟叹着。

十四 李响来了

冬天,雪花飘起来。雪花飘起来的一天,苏巧的男人李响到了魏镇。他开着一辆货车,车上满满一车化肥,开到魏镇,车胎坏了!

国道边上就有修车铺。李响跑到修车铺,一个师傅带了千斤顶、扳手和几样用得着的家伙,去了。到了那儿,支起千斤顶,卸下车轱辘,说:“这胎得换!”李响开了多年的车,心里是有数的,他问:“不是能补吗?”师傅青眉愣眼的,“你说能补就能补了?你修车还是我修车?”李响无奈,问了一句:“换一个要多少钱?”

“两千!”

李响倒抽一口凉气:遇上劫道的了!

这条线他也跑过几回,清楚就这一家修车铺。让他修吧,明摆挨宰;不让他修,这车,动得了吗?天上还下着雪!等雪一大,路更不好走了,农民正等着往麦地撒化肥呢。李响愣怔了老半天,说:“我也不是远处人;我有个同学就在你们镇上。”

“谁?”

“晁连招。”李响报出了名。

“哦,你说的是大洋马吧?”

“是大洋马,是大洋马!”李响高兴起来。

那人笑了,把扳手一扔,说:“你要是真能把大洋马带来,你让怎么修我就怎么修。”

“她在哪里?好找?”

“好找!看见那边一个大牌子了吗?旁边一个铁皮屋,那就是大洋马的店。”

李响跑去了。

连招正伏着柜台发呆。下雪,没什么主顾,忽见一个穿黑呢大衣的人跑来,还当是来了生意,打起精神问:“要点儿什么?”那人笑道:“不认识我了?才几天,就富得这样!”连招睁大了眼睛,叫声:“李响!”李响搓搓手,笑着:“也怪不得你不认得,都多少年没见了。我遇上个事,想请你帮帮忙。”

修车师傅往那边看着,很快的,司机回来了,身后跟着大洋马。他笑了。

“二良,我一猜就是你!今儿宰人宰到我晁连招头上了,也不问问他是谁!”连招看看车轱辘,看看人,在那师傅肩上,推了一巴掌。

“磨着刀呢,还没宰嘛。要知道是你晁连招的同学,我早帮他修好了,在这儿穷磨?”师傅眉花眼笑的,把扳手舞成了一朵花。连招脸一沉,骂:“该怎么修给人家修了,别误事!”师傅涎着个脸,“你说怎么修?都听你的!”连招看看李响。李响说:“补吧。”

师傅把车胎带到修理铺,补好了,充了气,李响付了钱——那价钱真叫公道!连招一直跟着,李响说:“你忙你的!这半天,生意都耽误了。”连招道:“说什么呢?还跟我客气,你走你的,我也回了。”李响爬上驾驶楼,发动车子,看见一片霏霏的细碎雪花拂着连招的身子:黄绿色的军棉大衣,红围巾——女人穿军大衣原来也挺好看的,李响想。

十五 暗夜里的火光

过了一段时间,年底,李响送了一车肥料到下面乡镇,放空车回来,路过魏镇。他想,上回的事,多亏了连招,省了一大笔钱呢。那天就说了一句客套话,太简慢了,该表示一下,哪怕就登门说个谢字呢?他想了想,连招的店里似乎什么都有,他就真空着手去了,把车停在大牌子下:“抓住机遇,加快发展。魏镇人民政府宣”白底红字儿的漆铁牌子上粘着许多雪花——又下雪了!

天色有些晚,又是落雪天气,光线很阴晦,连招的店里就更暗些——还停电!她在门后小铁炉子上做饭,热气蒸腾,小铁皮屋子里显得很温暖。看见李响了,她笑道:“又来了?”李响也笑:“来跟你说一声嘛,上回多亏了你!”连招不在意道:“谁跟谁呢?上回忘了问你,苏巧挺好的吧?”李响道:“挺好。比夏天胖了五斤!”连招道:“嗬!她就是偏瘦,胖了好。孩子也好吗?”李响道:“孩子啊?比他妈还好!念二年级了,一考试,基本上都是班上第一名!好家伙……”他忽然闭了嘴——连招没有孩子,老说这个,不是刺激人家吗?

连招的脸色果然黯淡了些。

这当儿不断有人来买蜡烛、洋火、香烟、白酒什么的。连招张罗生意,李响就替她翻炉子上的菜,是白菜熬丸子——这菜给李响很“年”的感觉,也是很“家”的感觉——真好啊!李响真想坐下吃一顿,吃得通身暖洋洋的,热乎乎的——他抄起铲子,真吃了一只丸子。连招回过脸道:“今天就在这儿吃吧。饭我都焖好了,正好焖多了,你不吃,我只怕要吃两天炒剩饭!”

白菜熬丸子好了,连招又把下午买的油豆腐炖了。李响想到:自己不该添两个菜吗?就跑出去,熏烧摊子上买了咸鸡爪子、茶干之类。连招卖货,李响拾掇菜肴和碗碟,不觉天就暗下来了,从窗口看出去,硕大的雪花绵绵密密,天地间都白了,风一起,一团团雪花卷得巴掌大,直扑到账桌上来。连招说:“不卖了不卖了!”把账桌上雪花扫扫,关了门,提了一瓶酒过来。李响说:“开车,不能喝酒。”连招道:“少喝一点儿怕什么?我也要喝呢,这么大雪,喝点儿驱驱寒气。”她把蜡烛小心地移到小饭桌上。

李响抿了几口,就不喝了,他吃白菜熬丸子。连招一盅接一盅地喝,李响看着她喝,说:“没想到你还好酒量呢。”连招道:“我们家人都能喝!”李响问:“你喝酒上不上脸?”连招道:“不太上——上不上你看不出来?”李响看了看她脸上,说:“有点儿上脸。”连招的颧上是淡红的,桃花一样的颜色。她的璀璨大眼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缘故,都不像眼睛了,像两汪水了!那是清冽冽的黑水潭,那是湖波里的细碎月光,那是流动的水银,她眉毛那么一转,眼波这么一横,就担心了:担心她的眼珠子会淌出来。

“那么多同学,就你没变,还那么漂亮!”李响笑说。

连招皱了眉毛,“别说这个,没用!”

漂亮有什么用?养不出孩子,连男人都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孤零零一个女人,在这路边守着一爿小店,像个卖野饭的。夜里也睡不好,铁皮屋子常被人敲得咚咚响,也不知是哪个想占便宜的讨债鬼。她烦都烦死了。去年,大年三十,人家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放鞭炮,她清锅冷灶的躺在床上,听着鞭炮声抹泪。现在,又到年底了——连招忽然把酒瓶子一推,伸直了两条胳膊在桌上,哭起来。

李响吃了一惊,放下筷子——他隐约听说了连招的事,也亲眼看到了她的境遇,真不容易!如果苏巧在就好了,能安慰安慰她,可是,现在,他能做什么呢?一个男人。李响搓着手,沉默了半晌,说了声:“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连招擤了把鼻涕,往角落里一甩,手在鞋跟上抹了抹。在李响看来,她这姿势要了命的泼辣,要了命的艳——苏巧从来没有这样过啊。连招璀璨着两只泪眼,说:“没想到这辈子这样收场!”李响愣愣地看着她,心里想的是:她这对眼珠子,真淌下来了——化成泪淌下来了。

这眼泪,把李响的心泡化了,他想起从前:妖妖艳艳的连招,走进过多少男生的梦里?他也曾做过那样的梦,让人脸热心跳的,多少年过去了,以为早忘光了,原来,并没有!菜的香,烛的光,莹莹的泪眼,让他又记起一切了,比当日更明晰,更逼真——李响笑了笑,“当初,我们那一班男生,没有几个不喜欢你的。早知道你在我们中间挑一个,也不至于……”连招抬起头,破涕为笑了,她问:“是真的吗?”李响道:“当然是真的。”连招又难为情了,害羞似的,“现在都这样了……”李响道:“一样。”这话有点儿没头没尾了。然而,就因为没头没尾,才让人兴奋起来——两个人都有点儿兴奋。连招捂着脸,呵呵地笑。她的军棉大衣早脱去了——铁皮屋小得转不开身,天又有点儿暖——下雪不冷化雪冷啊。她现在穿着红色缎子小棉袄,红红的脸儿,一双水波眼,像个新媳妇似的——李响真兴奋起来了。

“李响!”

连招叫了一声,站起来,蜡烛倒了,黑暗里一个火辣辣的拥抱——也不知是谁先抱谁的。

小炉子红亮红亮的,灼灼的火光,给冬夜营造了一方暖烘烘的春天。

十六 连招生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不管你心里有事还是没事,一转眼,就夏天了。这半年,李响像怀了鬼胎一样,时不时的跳一下,扑通扑通的——他是个正经人,可是,他对不起苏巧了,同时,也对不起连招了!他有时是愁苦的,有时又是高兴的,像有一张锯,在他心上来回的锯,锯得血肉模糊——然而,这模糊的血肉也甜蜜呢,以前,从没有过!

李响撑不下去了,他要去看连招——非看不可了,这就是相思吧?李响这样想着,又难为情了,他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连招正在小铁皮屋卖货,看见李响,她呆住了,那对璀璨大眼,眨都不眨一下,“你,怎么才来呢?”她喃喃着,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凄凉——有一点儿欢喜,也有一点儿凄凉。李响嗫嚅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眼光又惊又怕地一扫:啊,连招就在眼前了,真好,早该来的!

买东西的人不少,拿烟的,举着酱油瓶的,连招忽然说:“不卖货了,关门关门!”呼啦啦关上了门,推上了窗,有人在窗前逡巡,她拿鸡毛掸子轰:“都走都走,到别地儿买去——说你呢,有什么好看的?滚!”李响站在昏暗里,说不出是惶惑还是欢喜。连招留一条窄窄的窗缝不关,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她看着李响说:“我有了!你的!——跟他多少年都没有,跟你就一回,就有了!——我不是骡子!”

连招又是哭又是笑,把李响的手摁在自己的小腹上。李响这才发现,她的腰身,臃肿了那么多!

李响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抱住了连招,叫一声:“连招!”又叫一声:“连招!”

真好!李响明白他的晕是欢喜的晕——上回,抱着连招,那种热烈是情人的热烈,现在,是骨肉相连了——他们是亲人了!

秋后,粮归仓,草归垛,枣子红了,柿子挂霜儿的时节,连招生了,是个女孩。

李响是有单位的人,按政策,他只能生一个孩子。他常常为不能有个女儿遗憾,现在呢,遗憾被填满了!

他不管不顾地来照应,送钱、送东西、看孩子。照应连招月子的,是她姥姥——她妈抹不开脸,不敢来。姥姥倒是理直气壮。当年,为着闺女不育,她也受过许多熬煎,后来又为连招熬煎,还自卑过——难不成她养下来的后代,都是属骡子的?

当然不是,你瞧,连招妈到三十六岁生了儿子;连招,结婚十一年不开怀,这不也生了?虽然说出来有点儿不好听,不是和自己的男人,可是——“该这样,连招,你做得好!是他家人生生耽误了你这些年。谁不能生?他自家那儿子才是头骡子!”她走里走外都这样说,不瞒人。

连招婆婆的脸像刷了黑漆,芝麻油不磨了,也不出来见人——她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出来,人都说,她老了,怕没几年活头了。

孩子满了月,姥姥就回去了。李响常跑来,连招又怀孕了,转过年来,又生了个女孩。李响开玩笑说:“倒是一块好地呢,撒一点种儿就出苗。”连招说:“不能这样,一年一个地生,养活得起?”李响那边有家累,连招又是一个人,带小孩也带不过来,她自作主张,去做了绝育。

从魏镇卫生院出来,连招顺着大街往回走,仰头挺胸,理直气壮,真个大洋马似的。周围异样的眼光,她看都不要看——她能生孩子,而且比起一般女人来,更能生,又是和一个有情有意的男人生的,有什么好丢脸的?

连招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从来没想到过离婚或结婚。李响没有,连招也没有,似乎眼下这样,就是他们最好的爱的方式。连招有时会想到苏巧,想到是她对不起她,于是感到不安,然而很快她把念头转了去,关闭了不安,像关闭铁皮屋的窗户一样,“咔嗒”!安全了。

这事瞒不了人,更瞒不了陵下人。连招生了孩子!生了两个!孩子爸的身份是暧昧的,神秘不明,却又若隐若现。谁也不会提到面儿上说,只是在私下里,有时会评论几句:“连招白受了这些年冤屈!”

“两个人儿,都蛮好的,苏巧也蛮好,可是,怎么了局呢?”

“嘘!你乱说什么呢,当心老赵家和老晁家听见。”

苏巧的娘家,老赵家,连招的娘家,老晁家,本来关系很好的,现在,走了顶面也不说话了!

十七 夫妻

李响从来没有在苏巧面前说过这事,他不能说!苏巧心思重,结婚这么多年了,他能不知道?他不想让苏巧受到伤害——虽然已经伤害了,她不知道,总好过知道!

李响和苏巧是有感情的,还很深。那是怎样的深?俗世的夫妻就这样吧,生了孩子,就是亲人了,那感情都不像爱情了,但比爱情要黏稠得多。李响对苏巧,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敬重和怜惜——是的,敬重,怜惜。苏巧就是这样的人——不说别的,她一天学堂没进过,却能看书报,写得一手好钢笔字!

在李响心里,苏巧是家常饭,离不了;连招是满汉全席,也不能割舍。

他爱他的两个家,他爱他的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他常常到连招那里去过夜;也不和苏巧解释什么——他是司机,经常要出远门,经常要开夜车,他愿意苏巧相信,他是出远门了,他是开夜车了。

他不在家的时候,苏巧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暗暗流泪。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是苏巧啊。一点点风声,就可以把事情想得很完全,很逼真。她相信事实就和她想得一模一样,不会有任何出入。她想到连招——她有多少年没见过连招了?可是,她想象连招的样子:丰壮,悍然,脸相有一点儿粗糙了,带些风尘气了,然而生命是旺盛的,正处在一生中的顶峰——和真实的情况没有一点儿出入。

她甚至约略知道是哪一天——有一回不是下了场大雪吗?李响回得很晚,他不该那样晚的,而且,从那以后,他就有些变样——她感觉得到。

她想象那两个孩子,有点儿像李响,也有点儿像连招。想到这里,当年红红胖胖的连招就在眼前了。苏巧的心一阵刺痛,她赶紧站起来,在屋里一遭一遭地走着,踏着自己的泪痕,一直到天明。

她甚至想到当年的一些真相:连招丢了羊,挨了她妈一顿好打,并不是要护着她苏巧,而是,根本就没想到——没想到责任是可以转嫁的,就像现在,她可能也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给苏巧造成的伤害是怎样的深。

苏巧一天天瘦下去。少女时藕芽色的脸,慢慢变成萎黄——从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少妇到黄脸婆,苏巧只用了半年时间。

连招还是红红白白的,高高胖胖的。三个人中,只有苏巧会为这事熬煎得变样。

李响对苏巧更好了,给她买补品,劝她多吃饭,有什么用呢?

他也知道没用。

他在苏巧面前,沉默了好些。

十八 山不转水转

本来,陵下这里的规矩,过年家家都要接闺女的——嫁出去的女子,不拘年纪大小,都要回娘家住上几天,和昔日的姐妹聚聚、疯疯。可是——陵下人留心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赵家和老晁家都改了,正月里不接闺女了。别人家闺女、外孙,热热闹闹聚齐的时节,他们家冷冷清清的。

是不好接的。老陵下人都忖度。

那时候,世风还没日下,人心也还很古,像婚外情啊,包二奶啊,这些新名词,听都没听说过。而陵下这地方的人心,也特别旧些,他们特别愿意琢磨这事,越琢磨越费猜疑,越猜疑还越要猜疑。

很有意思了。

山不转水转,水不弯河弯,世上没有碰不了面的冤家,一个春天,连招和苏巧都回陵下来了!

过年不是都没来吗?都有些想家,想爹妈。春天,风和日丽,没什么事,就来了,哪承想,别人也这么想呢?

春日,陵下人正在麦地里拔草,先看到连招来了,骑着辆摩托车——她开店,常需进货,就置了一辆——摩托车上带着两个女儿,粉雕玉琢的俩丫头,完全像双生。摩托车突突响着,连招脚支着地,和人打招呼:“二大爷,拔草呢?”

“拔草!连招回来了?多少年都没看见你了。”

“做生意,走不开!——三嫂子,你家麦子长得不错嘛。”

“哎哟喂,连招妹子!喂了七头猪,粪都上这儿了。你回来了?刚才我还见四娘呢,在园上种辣椒呢!”

…… ……

他们都没夸那两个孩子,虽然她们长得都非常值得夸。他们对眼色,努嘴儿,互相提醒着:瞧那俩孩子,像不像李响?

连招走了,摩托车消失在烟树里。人们不拔草了,直起腰来议论,都说:

“小姐妹俩真是俊!”

“和连招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没发现吗?两个孩子的脑门儿,活脱李响!”

正议论着,苏巧来了,和儿子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她和地里的人打招呼:

“叔,婶,拔草啊?”

人都瞠目结舌了——怎么,说好了吗?赶一天来了!他们慌忙答应着,又笑问:“今天怎么有空来?”苏巧也笑着:“厂休,孩子也星期天,带来转转。”

“哦,难得,难得!家去吧,你妈要是不在家,一准是在南冈拔草,你找找看!”

“嗯,叔,婶,那我先走了啊。”

苏巧和她那儿子,也消失在烟树中了。

麦地里的人面面相觑,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再怎么着,她们也不会是约好的吧?聚聚?有重要的事要谈谈?不太可能嘛。

“现在的世道,唉!”

一老妇摇了摇头,做悲天悯人状。

连招回到娘家,在堂屋坐下,带来的礼物才打开。两个丫头“咯咯”笑着,满地追跑。姥姥抱抱这个,抱抱那个,还没疼够呢。姥爷从外头回来了,脸色有一点儿阴,吧嗒着烟袋锅儿,不吱声。做姥姥的指派:“称点肉,买条鱼!”姥爷不动。姥姥不高兴了,“怎?”姥爷道:“赵家的苏巧,也来了,刚走了个顶面!”他摸了摸脸,背转身,往前屋去了——脸上还有点儿臊得慌。他想起苏巧看见他的眼神,待要打招呼,又没打招呼,慌乱地回避着,只看路边的老柳树——老柳树有什么好看的呢?

一家人愣怔了半晌。连招妈说:“丫头,你回去吧。改天,我到魏镇看你……”

苏巧家。苏巧妈见了女儿也欢喜,就连“没老好”的苏巧爸也是欢喜的——这些年,苏巧给他带了多少好东西?这回,又是洋河酒,又是南京烟,都是人家送李响的。李响不抽烟,不喝酒,都便宜了苏巧爸。因为这个,苏巧爸看见苏巧回来,总是特别欢喜,“他大姐,来一趟不容易,我去买点儿菜——冬冬长这么高了!想吃什么?跟姥爷说。”

苏巧最小的妹妹也长成大姑娘了。她从地里拔草回来,一进门就红头涨脸的,骂:“姓晁那贱货也回来了,姐,咱们去扇她耳刮子!”

“你胡吣什么呢?”苏巧连忙喝住,又小心地看一眼儿子,“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活,别管闲事!”

“姐,我看不下去!你眼里就揉得下沙子?”

“那有什么?别乱讲!我下午还有事,该回去了——冬冬,咱们走,今天没时间玩儿了。”

苏巧带着儿子,匆匆地走了。出了村,快到麦地了,连招骑着摩托从后面撵上。她没看出那是苏巧,及至到跟前,看清了,两个人都慌得不得了,连招的摩托车轮,险些儿歪到田沟下。她一扭车把,摩托车带着一股烟尘,超过了苏巧。

连招的脸发着烫——苏巧呀,怎么成了黄脸婆了?

苏巧的脸也烧得厉害——连招,样子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那俩孩子,并蒂莲似的坐在她怀里,和冬冬小时候真有几分相似!

两个女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道而驰,都逃似的,拔草的陵下人,呆呆地看着她们。太阳煌煌照着,烟尘细细,他们都觉出有点儿荒诞,反而想不起说什么了。

再拔得细,麦地里的草也是拔不净的。播娘蒿、米瓦罐和青青的麦苗一起长大,一起开花,再一起老掉。麦子一收,它们的种子也撒在地里,待来年出土,重新开始一个轮回。

那一年春老时节,陵上的槐花开得荒唐——谁见过那样繁密的槐花?谁见过那样烂醉的紫色?陵都染成紫的了!

陵下人都当成是异兆:时世不同了!

十九

连招的公婆过了世。

他们到死也没能见上儿子。

失踪五年以上的人口可以认定为死亡,派出所注销了连招男人的户口。

连招搬回两层小楼。小楼已残破,她用开店赚来的钱在原址上翻了栋新的。她在楼下开了间超市,生意还是很好,雇了个妇女帮她理货。那妇女很能干,手脚勤快,有眼色,做起活来一个顶两个。李响一来,她就转脸找孩子,叫:“大乔,小乔,你爸来了!”两个孩子从角落跑出来,“咯咯”笑着,争着要李响抱。连招拿毛巾在李响身上抽抽打打,问:“吃了吗?刚刚买了草莓,我给你洗洗。”李响笑说:“不忙。”四目对视,还是有情有意的样子,让旁人都替他们难为情了。

李响现在怎么说呢,有点儿过明路了。他白天也在这儿,帮连招照应生意;他还带朋友来,吃吃喝喝,跑里跑外做活儿:修理门窗,装货卸货,搬运煤气罐……朋友们都管连招叫嫂子,叫得还挺甜。魏镇人也见怪不怪了,现在,男人家外有家不再是件稀罕事,李响不过是开风气之先。

可是,谁能知道,李响有一天会来不了呢?

李响开车去新疆,连人带车翻下山崖了!

李响的朋友跑来告诉连招,连招听了,一屁股坐在店堂的地上。她愣怔了好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李响!”

两个孩子从楼上跑下来,叫:“妈,妈,出什么事了?”连招道:“你们的爸,没了!”她搂过两个孩子,失声痛哭。两个孩子也痛哭——和母亲一样,她们的心性非常健康,并没有因为和别人分享一个爸而有什么不自然。

两个孩子戴了孝,连招穿了黑衣裳。

治丧自然是在苏巧这边,连招母女没去。她们没能看上李响最后一眼——车翻了五天才捞上人来,人,已经不太中看了。连招想,不去看也好,她们记忆中的李响,还是完好的李响:高个儿,宽肩膀,态度和善风趣,一笑起来,眼睛细眯眯的,别提有多漂亮!

连招蔫巴了好些日子——她是真爱李响的,要死要活的爱,可是,李响没了,自己总不能不往前过——还有两个孩子啊。

她消瘦了大半年,慢慢的,又胖了。

二十 兄妹

时间过得真是快,而且一年比一年快,在中年的人看来,似乎一弹指,人就老了。

苏巧下了岗,冬冬考上了大学。李响的死换来一大笔抚恤金,苏巧仔细地收着,仔细地花出去——总是花在冬冬身上,给他交学费、生活费。家里的开销,她做家政对付。现在的大学学费那么贵,要是没有那笔抚恤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这时候,她会想到李响的那两个孩子,什么也没有。她有点儿不安。不安也只是一阵儿,很快就过去了。平常,她似乎都忘了,忘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李响的死,在苏巧心上倒没留下什么悲伤,甚至很轻松,卸下了什么棘手的事似的——终于,不用再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了,终于,不用再为这事难为情了。她的痛苦,随着李响的死,一笔勾销。

儿子也孝顺,常常打电话回来,问她做什么,吃得好不好。苏巧说,还做家政呢,吃得好着呢。儿子就说,买点儿好菜吃,别舍不得;那个家政,你也少做。苏巧开玩笑说:“我这辈子除了纺十几年纱,就是带孩子做家务了,我做着有瘾!”儿子笑道:“这样啊,那我尽量早一点儿结婚,生个孩子,给你过足瘾!”

放下电话,这大男孩觉得有一点儿孤寂和凄凉——这世上,就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亲人太少了!

不过,他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

虽然从没点破,他还是知道有两个妹妹的,就和他呼吸在同一个世界上。

放寒假回家,正月里,他和母亲到陵下。母子在田畴上散步,一路碎碎的说着些话。气候一年比一年暖了,才正月,就有春的气息了,路边绿星星的生着许多野草,池塘里浮着鸭子,鸭子呱嗒着嘴,搅碎了一池寂寞的天光。冬冬说:“小时候和舅舅在这池塘里摸过鱼,那时候很大的,怎么现在这样浅了?”又说,和小姨到陵上寻蝉蜕也很好玩儿的。苏巧淡淡地听着。

一个老妇牵羊出村,眼看是要到麦地里放去的,忽然扭回了身。她扭得太斩截,太落痕迹了,苏巧一下子注意到,那不是连招妈吗?她身前还跑着两个女孩子。苏巧心里扑通一跳。

连招妈看见苏巧了。她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她牵羊要往回走,却唤不回那两个孩子——她也不好开口唤,那样不是太明显了吗。老太太一闪身,隐到竹丛后面,身段灵活得像体操运动员。

两个小女孩浑然不知,叽叽呱呱说笑着,飞跑到池塘边。一个往池塘里扔石子,一个在那边大叫:“大乔,你快来,这儿有虾!”马上,另一个就凑过去,惊呼:“真的!”她们跃跃欲试,要踩着酥泥下去捞。

冬冬叫了一声:“不能捞!”

两个小女孩顿了一下,不听,还要下去。冬冬招手,“过来!”小女孩互相望了望,就来了,笑嘻嘻地问:“你也是到姥姥家的吗?”冬冬道:“是。”

苏巧看着那两个女孩,粉粉胖胖的,长得非常像连招。但是,连招的脑门子要窄些,她们不,额头宽阔,和冬冬一样——也和李响一样。

苏巧转过脸,看池塘上的老柳树。冬冬问两个女孩话,女孩一点儿也不怯生,对答如流。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乔,她叫小乔!”

“噢。几岁了,念几年级?”

“她上二年级,我也上二年级!”

“你们自己来的?你妈呢?”

“舅舅接我们来的!我妈要做生意,来不了!”

“哦,这样啊。来姥姥家好不好玩儿?”

“好玩儿!姥姥家什么都好玩儿,姥姥拔鸡毛给我们做毽子,姥爷还杀鸭子给我们吃!”

…… ……

冬冬掏出手机,说:“我给你们拍照片吧。”大乔和小乔非常高兴,两个人马上并排站好,手在头上做出兔耳姿势。冬冬拍了好几张。她们争着拿手机看效果,效果不错,俩女孩开心得不得了。冬冬看着她们,心底很异样: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啊。

他回头看看母亲,不知何时,母亲不见了。

冬冬胆子大了,他问:“你们有哥没有?”

大乔和小乔不约而同现出腼腆相。冬冬追问:“有没有呢?”大乔道:“有,我们没见过!”可能她觉得这问题让人为难,也或者觉得这人用意不寻常,突然,她拉了妹妹一把,说:“回去吧!”然后,姐妹俩就兔子似的跑掉了。

二十一 认祖

冬冬的学校离家有四百多里地,有时候不放假他也会回来看看母亲。在家的一两天里,他一般是看看电视,街上转转,消磨一段静谧安然的时光。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忙起来了,回家来也是神龙不见首尾,问他,说是看刘叔去了——刘叔是李响生前最好的朋友——或者,到奶奶家去了。苏巧后来就不问了。

再后来,她在冬冬的书包里看到《樱桃小丸子》漫画、绒布的吊娃娃,她也不问。

这年初冬,李响的老父亲不行了。临走之前要看看孩子,于是,冬冬就从学校回来了,老头子伸出两个指头,泪花溢出眼眶,“那两个……”床前的一家人都肃然——是啊,还有两个孙女儿呢,一回没见过,这回要走了,还能不见?

李响的事,老家人当然是知道的。他们没见过连招,也没见过大小乔,对于她们母女仨,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大小乔如果能来,当然最好,圆满了嘛。只是,苏巧这一关,怎么过?

李响的姐跟苏巧说:“他妗子,你知道的,我爸就我弟一个儿子,还走在老人家前头!现在,老人家也要走了,留着一口气没咽,就想看看孙男孙女,你看,魏镇那边……”

苏巧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意见。”冬冬说:“我这就打电话过去。”——他还有电话号码!苏巧看了儿子一眼。冬冬装作看不见,到院子里去了。

家里气氛一下子两样了,李姓的人在院子里外走走站站,悄声议论,有人说:“到村口迎一下嘛,别是找不着路!”

午后,有人报说:“来了来了,一辆小面包车!”

过了一会儿,探子又来报:“那条路太烂,车进不来!”

李响老家的村子比陵下更偏僻、更小,一条土路因连着下了多日寒雨,早泥泞得不成样子。面包车司机发牢骚:“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路?”

车进不去,母女三个就下来步行。连招也来了——依她的想法,老人就要过世了,她一个作晚辈的,有什么架子好端的?没想许多,就来了。李响家院子里,好几个族人自愿做了探马,一探二探三探,神情整肃,悄悄回说:“孩子她妈也来了。”

“进村了,路不好走,都是两脚的泥!”

“去接一下吧?嗯?”

…… ……

苏巧说:“我出去一下……”

孩子一进来,先就认出了哥哥,马上偎到冬冬身边,一人牵着一只手。李姓人百感交集地打量着她们。看得出,姐妹俩都被精心地收拾过了,穿着簇新的灯芯绒短大衣,锃亮的小皮靴子,辫子梳得油光水滑。连招呢,穿着件黑大衣,唯恐惹人注目的样子。他们和她点头,“来了?”

“来了。”

然后,有人拉着大小乔,指点告诉:“这是奶奶,这是你大姑,这是你爷爷——来,给爷爷好好看看。”大小乔被牵到床前。姐妹俩瞪着床上的老人,眼神畏惧——她们都没见过将要死的人。很快的,她们又回到冬冬身边,一个捶着他的腰说:“你给我的小木偶眼珠子掉了,你要再买一个给我——她的还是好的,气死我了!”人问:“你是大乔还是小乔?”她笑笑,“小乔。”人议论:“长得一样,还差不多高!”

人都顾着孩子,连招很孤寂、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许今天她不该来?还有,苏巧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哪儿都不像有苏巧的样子。

身边人影恍惚,连招觉得眼乱心也乱,一种从没有过的自卑涌上心头——再怎么说,她也不能和苏巧平起平坐的,她的到场只会让这里显得古怪——她不该来的!怎么就来了呢?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脑子。连招脸发烫,心发慌,觉得自己的身子没必要的大,哪里都遮掩不住。

“我得走了!”

连招对身边一个女人说,估计那是李响的姐。李响姐“哦”了一声,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那,我送送你。”连招说:“不了,不了……”就出来。李响姐跟在她后面,急慌慌的,看起来倒像是撵人。到村口,路太烂,连招道:“你回去吧,什么时候把孩子送去……”

连招往村外走。苏巧一个人站在草垛后面——她不想看见连招,可是,却看见了。她看见连招在泥路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身段比早年发了福,摇摇晃晃,滑稽可笑,像只企鹅——刹那间,苏巧对连招、对自己,生出一种广大的悲悯。

这人间世啊!

老人在当天夜里咽了气。

冬冬送大小乔回魏镇。连招正在店子里卖货。冬冬的到来,让她觉得——连招简直是战战兢兢,不知怎生对待才好。大冷的天,她脸红,出了一身的汗,想倒热水给冬冬焐手,又觉得还是热水袋好;及至拿了热水袋来,又想起是不是该先倒杯热茶呢?等到冬冬洗过手,她才发现冬冬擦手的毛巾太旧、太硬——早该拿一条新毛巾出来的,真是笨得没救呢。连招责备着自己。终于让冬冬坐定在椅子上,她又发现自己没处站了——站哪儿都不对!她自惭形秽得不知怎样才好。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一点上不得台盘呢?早些年,她连招根本不是这样的,难道是老了?怎么能不老?儿女忽成行了!她叫了一声:“冬冬!”眼中泛出泪花。

冬冬看着她忙。他想说点儿什么,想了半天,一个合适的字眼也找不出。小乔跑过来,指着他道:“不行,你给大乔那个木偶好!给我的不好!不行!你得再买个新的,跟上回那个一模一样的!”冬冬说:“到寒假看,能买到就买给你。我走了。”他向连招点点头,就走了。

二十二 你是不是想她了

冬冬和妹妹们聚,从来不告诉苏巧。但是苏巧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是那样心细如发的一个人。她沉默着,母子俩心照不宣,就像当年李响和她心照不宣——爱情和亲情都是挡不住的,人到中年的苏巧,早参透了。

苏巧常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就像电影胶片一样,被一只大手弄得飞转——电影里的风景也是各色各样的啊,她苏巧的风景,只有一样,就是:静静地干活,静静地老去,这一生,再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她没想到要往前走一步,再找个人。她没那个精气神了,她的精气神早耗光了——也不知耗在了哪里。

耗在连招那里?

连招为什么不找人呢?她没有名分,不值当的;苏巧觉得,连招这样,是和她摽——两个女人就这样耗上了劲。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冬冬大学快毕业了,他常说:“妈,等我毕业你就不要做事了,我养你。”

他还想着供养妹妹们念书——不管用着用不着,他愿意。

苏巧等着享儿子的福;她还做家政。有一回,她揽了个“开荒”的活儿——就是人家装修之后,她把屋子打扫干净。这种活儿比较脏——做家政没有不脏的,可是,这活儿更脏些,有害粉尘较多:木工板锯下来的锯末啦,滴落的涂料啦,还有油漆、胶水,打扫的时候很呛人。苏巧戴着口罩,还是呛得厉害。等工钱拿到手,她也病倒了:咳嗽、喘、发烧、浑身没力气、出虚汗。吃了药也不见好,苏巧硬撑着,又揽了一家活儿。

她晕倒在人家屋里了。

到医院,苏巧醒过来,医生问了病情,说系统地检查一下吧。

苏巧查过了,又在医院吊了一天水,医生问:“你家人呢?”苏巧说:“我家没人,儿子在外地念书。”医生满脸狐疑,一个劲儿地问:“真的没人了?”苏巧说:“没人了。”医生道:“那,叫你儿子回来吧。”苏巧说:“功课紧,不能回来。我的病你就跟我说吧。”

医生说是肺癌。

苏巧晕了一刹那,情绪就稳住了。

她想,这病是好不了的,治也没用。

苏巧从医院回来,在家里发了几天呆,就着手安排后事。东西归置归置,欠人的东西和钱都还了。她打电话给冬冬,问了寒暖,问了学业,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然后说:“最近妈想着,年龄大了,脑子有点儿糊涂,以后你来当家吧。家里还有一万一千块钱,存在个折子上,折子放在你那件灰色棉袄里,棉袄放在大衣柜里,密码是……”

第二天,冬冬赶到家,见苏巧拥着被子坐在床头,脸色焦黄。他哽咽道:“有病就去看,别说脑子糊涂不糊涂的话!”苏巧也哭了,说:“费那个钱干嘛?”冬冬知道不对了——从接到电话就知道不对了。他道:“费多少钱都看!”转身出门叫车,把苏巧送到医院,办妥了住院手续,然后,给舅舅姑姑们打电话。李庄的李家,陵下的赵家,听了消息人都来了,苏巧妈大哭一声:“我苦命的闺女哎!”苏巧妹妹呵斥:“瞎哭什么呢?大姐好得了的,好得了的……”然而,她也哭了。

苏巧妈、苏巧的两个妹妹,争着要留在医院服侍苏巧。苏巧道:“妈,这里吃住都没地方,你年纪大了,别累出好歹。”她叫她妈回去了。最小的妹妹留在医院,大妹妹家里养着几头奶牛,离不得人,苏巧也叫她回去了。冬冬在医院里,跑前跑后,拿单子,叫医生。

苏巧的这个妹妹比苏巧小十二岁。因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比较娇养,一直是被照顾惯了的,哪里会照顾人呢?扶个人,掖掖被子,都弄得不是地方——还带着个三岁的孩子!苏巧就说:“你白天来两趟就行了,做饭送饭。这里有冬冬照应。”

晚上,冬冬没地方睡,就伏在床沿和母亲说话。苏巧白天吊完了水,尽可以睡的,到了夜间,倒睡不着了。母子两个低低的说着些话,旁边,是起起伏伏的鼾声。

苏巧说:“妈这辈子苦日子也过过,甜日子也过过。”又说,“妈这辈子是两头苦,中间甜——自从给那干部家带上孩子,日子就好过了,有吃有穿,那家女人是老师,还教我认字。后来,就认识了你爸,有了你。”又笑笑:“要是长命呢?就是一头苦了——老来享你的福!”

冬冬说不出话。

苏巧话很多。苏巧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这要到了了,还能不说?和所有归期将近的人一样,她最愿意讲的,是过去的事情。

她讲她亲生的爸:“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细高个儿。病到后来肚子鼓得很大,坐都不能坐,躺着也难受,就靠着被子歪着——那时候哪有什么好被子?就是一团烂棉花!”

她讲初到陵下受的苦:“凭良心说,你现在这个姥爷对我一点儿也不好,对你姥姥也不好。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吃独食都吃惯了。”

又说:“那时候真难受!我记得清清楚楚,夜里饿得睡不着,又焦心第二天要做的活儿,怕做不好,做不完,常偷偷地哭!”

苏巧叹了口气,眼泪悄悄滑下来,她怕冬冬看见,也不擦,慢慢的自己干了,脸上就有紧绷绷的两块。

沉默了一阵子,冬冬睡着了。终究不是安稳的睡,没多久又醒了,看看母亲,正倚在床头,眼睛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的样子。冬冬说:“妈,不早了,躺下睡吧。”

苏巧笑笑,说:“就睡——其实,我跟你说,自从认识你那两个妹妹的妈,过起来就有点儿乐子了。”她想起那些做戏的场景,忍不住嘴角绽出些笑意。

冬冬从未听过这种话,倒噤声了——不好接口。

苏巧说:“她没有坏心眼——不,可以说是没有心眼,空长了大个子。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人说,是只小羊——”她讲起那只羊的事,后来补了一句,“要是有心眼的,只消说:我给苏巧叫医生,苏巧替我看羊的,不就躲过了一顿打?”她轻轻地笑起来。

冬冬说:“妈,你是不是挺想她的?”

苏巧的泪,一下子下来了。

苏巧要见连招了!她没多少日子了!再不见就来不及了!过去的那些是非恩怨,在死亡面前,算个什么呢?

苏巧做好了准备,她的心理打点好了,人也打点好了,洗了头发,吹了风,用洗面奶好好洗了回脸,还搽了点儿亮色的润面油!她笑着对冬冬说:“再打扮也没她漂亮——她从小是好看,长大是漂亮,要不,你爸也不会爱上她。”又用指头摩着眼角的皱纹,“也不能给比得太差了。冬冬,你把镜子拿来,我照照。”冬冬拿了镜子来,问:“我这就打电话?”苏巧点点头。

医生进来了,冬冬问:“今天还消炎?”——医生说苏巧的肺部有炎症,先消炎再化疗,都吊了三天“霉素”了。医生笑笑,问:“一个坏消息伴着一个好消息,你们先听哪个?”冬冬怔了一下,未及答言,苏巧道:“先听坏的吧。”医生道:“坏消息是:你先看的医生是庸医,误诊得太离谱。”冬冬想,哪是什么坏消息呢?应该是好消息啊。“那好消息是……”医生笑嘻嘻的,说:“就是有害粉尘吸入引发的炎症,现在,好了!”

冬冬又轮番打电话给舅舅姑姑们。李庄姓李的,陵下姓赵的,听了这消息,都欢天喜地的,来接苏巧出院。苏巧道:“我休息了几天,倒把你们忙坏了。“

冬冬问:“那个电话打不打?”

苏巧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吧。”

她脸上现出羞惭。

二十三 衣服

苏巧回了家,她妈跟过来服侍。虽是虚惊一场,老太太却觉出后怕,喋喋不休的,走里走外都说:“你是自己糟践坏了,冬冬不在家,你一个人吃饭,能吃好?还不是瞎对付!做活又辛苦,铁人也撑不住!”她让苏巧回陵下养病,让她好好的照顾一回女儿,“妈这辈子多亏了你呀,打小就懂事,帮了我多少!你跟我去,大锅饭养人,歇个十天半月的,我准保你壮起来!”

冬冬回学校去了,苏巧就跟她妈去了陵下。

苏巧妈问女儿想吃什么。苏巧在医院吃细巧食吃坏了胃口,现在就想吃点儿小时候吃的东西:小豌豆稀饭,菜饭,“还有,嫩蓟菜掺上碎黄豆、米糁子,那个稀饭也好喝。”她妈道:“可怜!那时候没吃的,净吃这个,我都吃得伤伤够够了,你还想着它。”正当春天,麦地边、田埂上,蓟菜随处可见,苏巧妈找出菜篮子和小镰刀,带苏巧剜去了。一剜剜到西陵下,苏巧爬上陵的半坡,向下望着,见大地青苍苍的,浮着层烟霭,村落远远近近地横着,不知什么鸟在天上飞,地下有几个女人在走,披的白孝巾子飘飘的。苏巧想,这些女人,大约是圆坟去的——本地的风俗,死人下葬的时候不让女人眼见,葬好了,女人再到坟上看看,转几圈,哭一场,叫圆坟。苏巧问:“陵下谁死了?”苏巧妈道:“晁老二。就是当年不剃头发,披一头长毛,像刘海仙的那个老头。活了八十九岁,再撑一年就九十了,没撑下来!”苏巧想了想,那是连招本家的二大爷,那么,这些圆坟的女人里头,应该有连招了。

苏巧往那边看。一行女人摇摇摆摆地走着,边走边说话,拍拍打打的,倒像是春游。然后,到坟上了,又排成行,鱼贯着绕坟而行,风里有呜呜的哭声传来。绕了三遭,在坟前跪下,俯仰哭泣,磕头。苏巧蓦地想起小时候,还不懂事时节,看人家哭丧眼红,拿了擦汗的白手巾绕着土堆或草垛,掩面大哭:“妈妈呀,你怎么就死了呀……”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她也到了被人哭的年纪——前些天不是差一点儿?

苏巧看见女人堆里有个身形最壮硕的,她知道那是连招。

连招穿件橘子黄的羊毛衫,紧绷绷箍在身上,腰间的赘肉一条条的,这么远都看得见。苏巧想:当年,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也老了。她又想,胖人不该穿这样鲜亮的橘黄色,也不该穿这样的紧身衫——不是更显胖吗?她又想,是不是什么时候和连招说说,衣服不是这么穿的。

连 城:女,本名陈君玲,1970年代生人。江苏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少年文艺》《短篇小说》《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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