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
一
他的两眼不时地眨动着,模糊的视线里,什么也看不真切了。更多的时候,靠的是一种感觉。可以说,感觉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都说,关闭一处窗户,便会开启一扇心门。他的心灵之门,就是抚慰与阳光,就是慈仁与真爱。
几十年来,他唯一的生计便是靠捡破烂度日。无论是破铜烂铁还是废纸塑胶,只要能卖的,他都捡了,换成钱,买米买面,养家糊口。
每次随着那悠长而低沉的声音在街巷里传来,人们就会想到一个叫喻长富的汉子、一个近乎失明的好人!
破烂——收——破烂喽——
他一路蹒跚着、吆喝着,随着独轮车“咯吱咯吱”的呻吟,他的心仿佛正被一点点地碾碎,和着岁月的风尘,和着日子的艰辛,在泣血,在落泪,在呜咽……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街坊邻里总会将一些旧报纸、废纸箱、啤酒瓶等等,翻来找去拿给他,他便摸索着,觑着双眼,将破烂一点点地整理好,用一杆老秤提着、量着、计算着,然后,从脖子上挎着的包包里将皱巴巴的票票摸出来,小心地数着,递给卖主。好心的人们就说:“不用哩,不用哩。你全都拿上吧。送你了,供娃念书不容易哩。”
那一刻,他的两眼湿润了。
谢谢大娘婶子,谢谢大叔大爷哩……他嗫嚅着。
不用谢哩。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邻里乡人不免长长地哀叹着:难哪!人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哩。
破烂——收——破烂喽——
那悠长而低沉的声调依旧回荡着,萦绕着,他从一个村庄走进另一个村庄,从一条小街走进另一条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来往往,走过四季,走过黄昏,和着鸟儿归巢的啁啾,和着蜿蜒绵长的小径,和着酷雨凄冷的抽打,和着严寒凛冽的风雪,踉跄着、踯躅着,将疲惫的身影拖得好长好长……
由于视力微弱,他不便走得太远。一旦走远了,就会迷失方向。最多三四里的范围,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空间。
在他的生命中,或许没有太多的追求和奢望,更不敢想象什么灿烂和辉煌,也不渴望岁月的恩赐与怜悯。然而,他却看到了一抹希望,一缕曙光。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那么嘹亮,又是那么高亢。
这啼哭声,注定成了他的寄托,也成他一生的牵挂……
二
回忆,总是那样的漫长而心酸。
二十年前,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的时节,年迈的父亲哮喘病情日渐加重。在弥留之际,将儿子叫到了身边。
“长富啊,爹怕熬不过今夜了。爹这辈子没有什么留给你的,只有这艰难的日子啦。爹走后,你要照顾好你娘,还有你哥……”
“哎。”他使劲地点点头,摸着父亲那嶙峋的瘦骨,还有那枯梗如藤的双手,禁不住哽咽了,落泪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年迈的父亲再也经不住病变的折磨。嘴角粘着一丝黑血,两眼努力地睁着、睁着,竟然无法闭合了……
病重的父亲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时刻。或许,还有好多的话,没来得及咛嘱,便带走了太多的遗憾,也带走了太多的惦念。
半年后,瘦弱的母亲相继而去,只丢下了他和弱智的哥哥。兄弟俩哭成了泪人。蓦然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悲凉。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弱智的哥哥伏倒在母亲的棺木前,呜咽着,用头不时地磕着那棺木,直磕得血殷血殷的,似乎再也不肯起来了。
唯一的亲人就是这弱智的哥哥了。
很小的时候,哥哥患上了脑瘫,终日痴痴呆呆的,很少有过微笑,只是木讷着,像在自言自语,却又含糊不清。基本失去了自理能力。真正成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木偶”了。
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日子,只能由他扛着,那么的沉重,那样的漫长,又是那般的艰辛。是迷茫的前路,是失落的苦痛,更是无奈的困窘。
就在母亲下葬那天,一抹阴云忧伤地飘忽着,好像飘来了丝丝的雨星,也飘来了落叶的纷飞。他和哥哥伏倒在父母的坟前,哭了一天一夜,直到哭累了,哭哑了。然后,和着坟茔边萋萋的蒿草,和着那乌鸦的哀鸣,和着那焚烧的纸钱,昏昏沉沉,竟然睡在了坟丘旁。睡梦中,慈祥的父母好像还在喃喃着,似在咛嘱,又似在哀叹。
一阵飗飗的旋风吹来,盘绕着,久久不肯散去。不知何时,他从朦胧中醒来,抬头望一眼深邃的天幕,望着那不时烁闪的星星。刹那间,他好像觅到了属于父母的那颗星星,那么的微弱,那么的孤寂。倏忽间,一划而过,消失在了天际……
爹——娘——
他悲怆地呼喊着。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依然是那样的模糊。模糊的视线里,唯有泪光在闪。
一阵凉风吹过,吹着那坟前的幡竿,瑟瑟地摇曳着,将那白花花的碎纸,一条条地吹落,也一条条地吹散了……
三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像老牛残喘似的煎熬着,盼不到尽头,也没有了指望。看着角落里傻傻的哥哥,看着那空空的屋子,还有那清冷冷的锅灶以及斑驳脱落的墙壁、挂满屋隅的灰尘和蛛网,他的心在一次次地撕裂,一次次地破碎,一次次地泣血。
日子不能就这么垮了。
于是,他推着独轮车,随着那“咯吱咯吱”的呻吟,再度走进了周围的村子,开始捡起了破烂。一次,在马路边捡拾一只纸箱时,不慎摔倒了。“哗啦”一下,连人带车,一块儿滚到了马路边的沟里,就差一点儿,独轮车砸在他的脑门上。当他爬起来的时候,手臂蹭破了,膝盖也蹭破。他忍着疼,没有吭一声,硬是将独轮车扶起来,捡着那撒落的破烂,终于从沟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这样的磕磕碰碰再平常不过了。
那一次,不知谁家的一条柴狗从他的背后“呼”地一下蹿出来,狂吠着,将他的一条裤脚牢牢地叼着。好在他手里攥着一根木棍儿,赶忙挥打着。这时,正好有路人遇见了,赶过来将狗打跑了。他的腿腕被咬出了一排青紫色的牙痕。路人担心地叮嘱着,一定要小心哩,万一再遇上这样的事情,真的就麻烦了。
哎,谢谢大兄弟啊!要不是及时相助,后果真不敢想象呀!说着,他一瘸一拐地再度上路了。
还有一次,天正下着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他推着独轮车赶往废品店的时候,车轮打滑,车身一歪,车上的废品稀里哗啦撒在了马路上。这时,身后正好开来一辆半大的汽车。司机似乎来不及刹车,“呼”地一下冲过去了,从车窗里伸出一颗脑袋,狠狠地骂一句:“找死呀!”刹那间,他被掀起的风雪重重地惯倒了。额头上碰出了桃核似的血包,手掌也蹭破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忙着捡起了撒落在路上的破烂……
那天,在他赶回家的路上,在路边的一棵枯树下,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哭声。他好奇地停下了车子,侧耳细听,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弱了。他赶忙循着哭声找过去,发现了一团包裹。小心地打开,只见一个婴儿,抱着拳头,拼命地吮吸着、嚎哭着,两条小腿儿无力地蹬着、蹬着……
不远处,几条野狗寻觅着什么,不时吐出长长的舌头,一点点地向着婴儿逼近。
天哪!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他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小心地将婴儿抱在了怀里。
“谁家的孩子呀,谁家的孩子掉路上啦?”他在呼唤着。
四周,死一般的静寂。风雪,依旧飗飗地吹过。他禁不住打着冷颤,难道是谁故意把孩子抛弃吗?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啊!他不敢想象,这样的天气,将孩子丢在路边,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一手推着小车,一手搂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着,一路上,不时地呵着团团的冷气,白茫茫地罩在眼前。这让他的视线越加的模糊。
身后,那一串串的脚印随着弯弯的车辙,在风雪中似隐似现,令人心酸。
四
他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七点钟了。冬天黑得太快,就像一口硕大的铁锅,黑魆魆地倒扣下来。瑟瑟的一阵摸索之后,他到底将屋里的油灯点燃了。将婴儿小心地放到了炕头上。接着,他给角落里傻傻的哥哥大声说一句:哥,俺回来了。你看俺抱着啥呀!哥哥只是痴痴地瞅着他,又瞅着放在炕上的婴儿,憨憨地傻笑着。这时,他才真切地看清,襁褓里裹着的竟然是个女婴。这时候,婴儿忽然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想必是饿了吧!这可怎办呀?他急得团团乱转。蓦然间,终于想起了什么,将罐里的小米抓了两把,在水盆里淘几下,便倾到了锅里,熬起了米汤……
他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搂着孩子,还要往灶子里填干柴。不一会儿,一缕米汤的清香和着那袅袅的热气从锅口边弥漫开来,甚至伴着一股异臭。再看,憨笑中的哥哥不知何时竟然尿湿了裤子。裤裆里早已涂满了粪便。
“哥呀,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自理呀?”说着,他将怀里的孩子放在了炕上。然后,帮着哥哥清理起了脏物。
婴儿的啼哭声依旧那么嘹亮,仿佛瞬间划破了夜幕,让那闪烁的星光颤抖着,不忍看一眼多灾多难的人间……
“不哭,不哭啊,一定饿了吧,米汤马上就会熬好的……噢噢……不哭了,不哭啦……”婴儿好像听懂了他的安慰,果真就不再那么啼哭了。
他将哥哥的脏污清理干净了。找来一条裤子帮着哥哥穿好了,并不住地叨念着:以后不准这样了。咱家有小宝宝了,会笑话你的。你可是做伯伯的人啦,要有伯伯的样子呢!
哥哥依旧憨憨地傻笑着,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一会儿,他将熬好的米汤盛到碗里,晾着。不时地吹拂着,将那米汤端到婴儿的嘴边,小心地喂着。孩子紧抿的小嘴似乎嚅动了一下,米汤只是湿了一下嘴唇,便顺着嘴角淌下来了。
婴儿哪会喝什么米汤呀!
这可怎么办呀?
他找来一把小勺子,将米汤舀了,小心地喂着,仍旧流淌着。
“咹咹……”婴儿像受了委屈,依旧在啼哭。
他急得满头是汗。
怎么办?他似乎没了主意。
后来,到底唤来了邻家的婶子。
邻家的婶子一见,禁不住哀叹着,说:“长富哪,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孩子你就不该收留呢!拿什么喂养啊……”
“再难,俺也要抚养!咋说也是一条生命呢!如今,父母抛弃了孩子,已经够可怜啦。俺不能也把孩子抛弃吧!那样,还是人吗?”说着,他从柜子里翻出了几张一元或五角或一角毛票。小心地卷着、捻着,攥在了手里。他给邻家的婶子说,“婶子,辛苦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俺买袋奶粉就回来。”说着,他便急急地冲出了屋子。由于心急,一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鼻子顿时火辣辣的,一股腥热蹿出来,用手一摸,淌着血。这才知道,自己原本什么也看不见哪!看不见也得想办法给孩子喂奶啊!
听着饥饿中的啼哭,他的心犹如刀割。踉踉跄跄,他终于抹黑找到了村里的小卖部。根本没有什么奶粉!这可咋办呀?小卖部的人说,到镇里看看吧,镇里应该有。那就到镇里吧!十多里的夜路,他从未走过。没有走过也得走哇!
于是,他独自上路了。
邻家的婶子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心说,不会出啥事儿吧!于是,就将孩子抱回家,让家人看着,自己出来找人。到小卖部问,说他早走了。
走了?会到哪里呢?邻家的大婶寻思着,一头的雾水。几乎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生怕有个闪失。
村里的人都说:“长富会不会想不开呀?”
“不可能哩。他还想着给孩子买奶粉哩!”
“那咋找不见呢?”村里的人们惊异着。
这时,邻家的大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道:“会不会到镇里买奶粉呀?”
“不可能吧!黑灯瞎火的,长富那眼神儿,大白天还走不出村子呢,哪能跑到镇里呀,绝不可能哩……”
“那会到哪儿呢?”人们依旧惊异着,然后就分头找起来了。找来找去,什么结果也没有。干脆就有人跑到邻家的大婶家看孩子了。都说,这孩子怪可怜呢。于是,就找来了村里有奶的小媳妇,将孩子揽在怀里,饱饱地喂一顿。孩子拼命地吮吸着。
不一会儿,孩子便甜甜地睡着了。
十多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赶到镇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门市部的主人早已进入了梦乡。他轻轻地拍打着门店的窗户,不时地唤着店里的主人。店里的主人被惊醒了。
“谁呀?大半夜的!”店主人断喝一声。
他赶忙说道:“俺是张庄村的。喻长富。俺想买袋儿奶粉哩。”
“大半夜的,买什么奶粉呀?明天再说吧!”店主人没好气地丢一句。
“求求老哥了,急着用哩。孩子还等着吃奶呢……”
“真是,哪有大半夜买奶粉的呀!”
“反正你被俺吵醒了,就卖俺一袋儿吧!这可是人命关天哪!”
“有那么严重吗?”
“不然俺哪会大半夜赶来呀!”
“好好……”店主人打开了一扇窗户,将一袋儿奶粉递出来。然后,收了钱,竟然还差三角。他跟店主人恳求着,说明了情况。
店主人看着他满头大汗,相信了他的坦诚。然后,发现了什么似的对他说:“你的视力不太好吧?这么长的夜路,怎么赶来的?”
“俺也不知道哩。”说着,他如释重负地拭一把汗水。
店主人看着他,很是感动。心想,真是不容易哩,自己都是残疾人啦,还捡回一个孩子抚养!于是,就另加了一袋儿。这袋儿奶粉送你了。
“这……这……让俺怎么感谢老哥呀……过阵儿,等俺捡了破烂,攒了钱,一准补上!”
“不用啦。就凭你这份爱心,大家也该支持!下次买奶粉,你就来我这里。”
“哎!谢谢老哥哩。”他感激地应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那黑魆魆的夜色,店主人的两眼禁不住发热,鼻子酸酸的,就有泪花涌出来了。喃喃着,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多钟了。冬日的早晨依然一片漆黑。一路上,他心急如焚。一头闯进屋子的那一刻,发现邻家的婶子不在了,孩子也不见了,只有酣睡中的傻哥哥歪歪斜斜地蜷缩在土炕上,好像永远也睡不醒。他赶忙来到了邻家,急切地问询着,孩子还好吗?邻家的婶子说:“放心吧,孩子不会有事儿哩。婶子帮你照看着呢。已经找人喂过奶了……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啦,村里人好找哩。”
“俺……”听说村里人都为自己着急,他好感动,两眼禁不住潮潮的。“俺到镇里给孩子买奶粉啦。”
“啊!”邻家的大婶着实吃了一惊,“你果真到镇上了?村里人说啥都不敢信哩。你那眼神儿,黑天半夜的,是咋找的到呀?”
“俺也不知道哩。”他给邻家的大婶说着,这才感到下巴隐隐的有些疼,用手一摸,竟然肿胀着,不知何时蹭破了。膝盖也有些隐隐的疼。这才想起,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了。还从一条冰冷的小河蹚过,这时,浑身瑟瑟的,两条裤腿湿漉漉的结了硬硬的冰……
他把孩子抱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当孩子再次从饥饿中哭醒的时候,他将奶粉用开水冲了盛到碗里,轻轻地吹着,直到温度适中了。然后将孩子抱在怀中,小心地喂起来。孩子依旧不会喝,两眼无神地睁着,脖子细细软软地支撑着硕大的头颅,晃一下,又晃一下,就像火柴棍上插着一颗土豆,令人十分的忧虑。奶水顺着孩子的脖子淌下来。这可咋办呀!蓦然间,他想起忘记买奶瓶了。于是,再次将孩子托付给了邻家的大婶。“俺忘买奶瓶了。没有奶瓶,孩子原来不会吃奶哩。俺还得去趟镇里呢……”说着,他再次上路了。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身无分文。赶忙返回来,找人借了钱,又匆匆地上路了。
奶瓶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随后,他把奶粉冲好了,灌到奶瓶里,不住地摇晃着、凉着,小心地试着温度,生怕烫着孩子。
看着孩子吮着那奶嘴儿,咕嘟咕嘟地吞咽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孩子睡熟的时候,他便推着独轮车,磕磕绊绊地忙着捡破烂去了……
五
忙碌着,快乐着,也在幸福着,那种欣喜溢于言表。每每捡着破烂,惦记着睡梦中的孩子,生怕冻着饿着。每隔一两个小时,总要赶回家里看看,时而换洗尿布,时而又要喂奶,还要照看弱智的哥哥。尤其洗着那尿布,便会感到由衷的甜蜜。甚至哼起了乡间古老的小曲:小蜗牛呀小蜗牛,慢慢长呀慢慢走,幸福的日子在招手……
哼着哼着,手里的活儿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将孩子抱在怀里,亲昵地瞅着,总也瞅不够。接着,便又想起什么似的,在孩子的脸上小心地亲吻一下,自言自语着,决定要给孩子起个动听的名字了。叫啥好呢?叫路捡吧!寓意路上捡的。可又一想,不太动听呢,干脆叫捡捡吧,这样又容易让人叫成姐姐,仍不合适。那就叫小路吧,小路边捡的,小路路。哈哈!就这么定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不住地给孩子说着,你有名字啦,就叫小路路。小路路,你懂吗?孩子好像听懂了似的,嘴巴半张着,双手抱着小拳头,在脸上不住地蹭着,好像在说谢谢呢。他将孩子的小手轻轻地放在襁褓里。这时,发现孩子的尿布又湿了,还有金灿灿的大便。他赶忙找来了尿布换上,还在那嫩嫩的两腿间小心翼翼地扑着爽身粉。这是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们送来的,并且再三地叮嘱着,扑了粉,孩子的两腿就不会被尿液浸着了。那一块块的尿布换了洗,洗了换。多是一些棉布或秋衣之类的块块,即舒适又软乎。晾晒在窗台上,阳光照射着,暖暖的。那时候,他好感动。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两眼泪潸潸的……
他想呀想,等孩子长大了,该叫自己啥合适呢?叫叔叔还是叫伯伯还是叫爸爸?他很茫然。叫叔叔或伯伯吧?孩子一旦长大了,问起妈妈和爸爸,怎么回答呀!叫爸爸吧,一旦问起妈妈在哪里,又该怎么回答呀!到时就说妈妈出远门了。这样的谎言怎么瞒得过孩子呀。罢罢罢,等孩子长大再告诉她真实遭遇吧。现在,就叫爸爸吧!爸爸亲,爸爸爱,爸爸就是女儿的守护神,就是女儿的新天地!
忽然有一天,路路高烧了,感冒了,浑身就像火烤似的,这下可把爸爸急坏了。他找来了毛巾,浸了温开水,拧干了在路路的身上小心地拭着、敷着,一遍又一遍。渐渐地,不再那么高烧了。他长长地舒一口气,路路不再啼哭了。然后,将那被褥裹紧了,把路路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摇着……噢噢……咱家的路路不哭了……噢噢……不哭了……
不一会儿,路路睡着了。这时,天色也暗了。天边的云彩丝丝缕缕地拧着结,显得好愁苦、好忧伤。看着那淡淡的愁云,忽然间,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其实,他根本看不见远天的浮云,也看不见近处的鸟儿,只是强烈地感觉着……
半夜的时候,孩子忽然又高烧了。他又浸了那毛巾,用温开水给孩子擦拭着身子。这可咋办呀?他抱着孩子,借着那满天的星光,踉跄着去找医生。村子里没医生,只能赶往邻村去找。邻村少说也有三五里,就是十里八里也得赶。顾不了太多,他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着。噗通一声,摔倒了,偏巧摔在了冰面上。本能地翻一下身,生怕伤着孩子。然后,小心地爬起来,摸一把孩子灼热的小脸,便又心急如焚地趔趄着继续往前走。这时才知道,走在了一条冰冻的溪面上。就这样,慢慢地挪着、移着、蹭着,好像又穿过了一片树林,爬过了一道崎岖的坡梁。磕磕绊绊,终于赶到邻村,已经是灯火阑珊了。好不容易敲开一户家门,问了村医的住处,找到后,村医早已睡熟了。
“医生,快救救俺家的孩子吧,求求您啦……”街门外,他一边呼救着,一边不住地敲着门。村医终于从睡梦中慌乱地爬起来,将他接进了屋里。看着怀抱的孩子,瞅着他近乎失明的双眼,医生忽然认出他是张庄村捡破烂的,不由得吃了一惊。心说,大半夜的,怎么找到的路呀?村医赶忙取出体温表,夹在了孩子的胳肢窝里。然后,用听诊器静静地听着,听着……村医说:“很可能是肺炎哩,打吊针吧。”
再看温度表,高烧四十多度。好在及时赶来了。不然,很可能发生昏迷和抽搐了。
村医将针剂配好了,小心地将那细细的针头缓缓地刺入孩子的手背。瞅着那针尖,他的心一缩一缩的好疼。恨不能替孩子将液体输过。然而,几次试针,均不成功,只好用剃刀在孩子的额前小心地刮过。终于将针头刺入那细细的血管里。
嘀嗒——嘀嗒——
瞅着液体缓缓地淌入孩子的体内,他长长地舒一口气。
这一夜,他就那么抱着孩子,一直抱着,不时地摸着孩子的体温。一颗心悬悬的,沉沉的,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两天后,孩子的高烧总是反反复复,时高时低。村医建议,还是到镇里的医院吧!
赶到镇里的医院,医生看过后摇摇头,只说:“最好到县医院!”他听了,顿时就蒙了。呆了,木了,许久,想起什么似的,一头跪倒在地上:求求医生,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孩子啊!
看着他近乎失明的双眼,看着他怀抱的孩子,医生无奈地将他扶起来。“孩子一定要救治的,只是延误不得啊!镇里的医疗条件比较差,县里相对要好些。”
说着,医护人员便忙着给孩子再次挂上了吊针。
院里的领导和医生知道他的家境后,心里禁不住酸酸的。这日子难哪!于是,大家主动为孩子捐款捐物。他三十,你二十,她五十,你一百的,有的护士甚至从家里找来了孩子穿的小衣裳……
之后,孩子被护送着,赶往了县医院。
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他总是这么喃喃着,两眼汪满了泪水,说不出的感激。
六
生命就像幼苗似的,一天天地成长着。
每每看着女儿,他便感到由衷的欣慰。生活仿佛充满着阳光,总觉得每一天都是那样的清新,那么的愉悦。
转眼间,五六个月过去了,女儿不但可以翻身,而且会爬了。这让他越加的欣喜。于是,就用捡破烂攒下的零钱给女儿买来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一个个地吹鼓,用线扎紧了,悬在墙壁上,吊在屋顶,挂在窗棂上,放在枕头旁,并且不时地吹拂着,或轻轻地拍打着,吸引着女儿的注意。还给女儿买回了一只拨浪鼓,摇呀摇的,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儿听着,瞅着,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噢……小路路……快来看呀,爸爸给你买好东西啦……哦……噢……”他欣喜地逗着女儿,不时地摇动着拨浪鼓,吹拂着小气球。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哥哥憨憨地傻笑着,“噗”地一下,就将一只气球弄爆了。他赶忙跟哥哥说:别吓着路路呀……说着,将哥哥手里的一只气球夺过来。哥哥抢着,玩儿着,快活地憨笑着。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忽然间,哥哥好像不那么傻了,眼神里似乎有了光泽。这让他很吃惊。难道一只小小的气球也能唤醒哥哥吗?于是,他将另一只气球递给了哥哥。哥哥依旧憨憨地笑着,甚至发出了噢噢的叫声,竟然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痴迷。倘若这小小的气球能让哥哥变得聪明起来,那该多好呀!他在默默祈祷着。或许是因了他的呵护,或许是因了他的虔诚,弱智的哥哥从此便爱上了气球。玩着玩着,便憨憨地笑了,笑的那么开心。甚至可以简单地说出一两句话,比如,小路路……我饿……回家……玩呀等等。有时,大小便也能自理了。
苍天哪!他跟女儿欣喜地说着,小路路让伯伯跟着学聪明了,真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啊!
就这样生活着,快乐着,也在向往着。
为了能多捡一些破烂,为了孩子的安全。每次,他走出家门时,都要将一条红布带小心地系在孩子的腰上,将布头的一端拴在窗棂上,生怕孩子掉在地上。临走时,还要给傻哥哥再三吩咐:看好路路,小心掉到地上……那时候,傻哥哥点点头,或者是摇摇头,似懂非懂地傻笑着。
他总是放心不下。
不承想,那一天差点儿就闯出了大祸,酿成了不幸。他的右眼皮不时地跳着、跳着,心说,左跳财,右跳灾呢。呸呸呸……俺就不信这个邪呢……然而,心里总是莫名地发着慌,好像要出啥事似的。真是怪了。于是,他推着独轮车,“咯吱咯吱”地往家赶。就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他惊呆了,只见傻哥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将剪刀一张一合地舞动着。不知何时,竟然将拴着孩子的那条红布条剪断了。最要命的是,小路路从炕上掉在了地上,拼命地啼哭着,身上粘满了屎尿。不知谁家的一头母猪,竟然闻着那异味,发疯地拱开了屋门,正在堂屋寻觅着,“咯噌咯噌”地啃食着屋里仅有的几颗生了芽的土豆。并且向着孩子拱了过去……
天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瞅见了小路路。不知何时,孩子居然爬到了紧靠墙壁的柜子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将孩子一把抢夺在了怀里,然后将那头母猪赶出了屋子。
他顿时感到后怕。弱智的哥哥看到孩子抱在了怀里,竟然手舞足蹈,憨憨地笑着。
“谁让你把布条剪断啦?”他没好气地吼着,一把将剪刀夺下来。紧攥着拳头,正要砸向哥哥的那一刻,却重重地擂在了自己的身上。眼里噙满了泪水。“哥呀,你差点儿闯下大祸呀!”
“我……不要……拴……路路……”傻哥哥含糊着,好像抗议,给他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又憨憨地笑着,玩起了丢在炕角的气球。
“知道吗?剪断布带多危险呀!”他跟哥哥大声地说着。
“危险……嘿嘿……危险……”哥哥憨笑着,不住地嘟囔着,“危险……危险……”
啥是危险呀?傻哥哥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晓得。
随后,他用温开水浸了毛巾,给小路路小心地擦洗着身子。擦洗那斑驳的脏污。看着路路不时地拍打着水花,忽然间,他像孩子似的破涕为笑了。
从此,他出去捡破烂的时候,孩子再也不敢留在家里了,生怕弱智的哥哥再把那红布带剪断了,将孩子掉在地上,或者发生其他的意外。他总是将孩子包裹好,放到一个背篓里,系在自己的身上,推着独轮车,沿着临邻村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蹒跚着,和着那远天的愁云,还有那乌鸦的凄鸣以及路边风干的牛粪片片或羊粪蛋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那悠长而又低沉的声调,总让人感到一种苦涩的悲凉和无尽的惆怅……
破烂——收——破烂喽——
七
事实上,破烂并不好捡,尤其在偏远的乡村,破烂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一口破锅,一些人家也要找来锔匠在那绽开的缝隙打上几个脚钉。三年五载也舍不得丢弃。哪怕是一截蹭断的牛缰绳,也要打了结,用了又用。更不要说脚上穿的胶底球鞋了,哪怕是露出脚趾,缝补一下,便又行走在了田间地埂……旧报纸破纸箱之类,就更显稀缺了。庄稼人很少读报纸。也很少有什么纸箱。真要是有了,也要保存着,要么用报纸裱糊顶棚,要么用纸箱放置衣物等等。冷不丁见到一只蛇皮袋子,也要保存着,等到夏秋时节装麦子和玉米。有谁舍得丢弃呀!这就是农村和农民啊!
若是在县城,破烂或许可以捡到。而他的视力实在是由不得自己啊!看着村里的青壮年一个个地出去打工了,他多想走出去啊!可是,他往哪儿走呀!他能到工地干活儿吗?搬砖还是递瓦,和泥还是砌墙,铺地还是抹灰?他的视力真是太弱了,即便是做个门卫,谁肯接纳?
何况哥哥还得有人照顾着。
那天,他就摸索着找到了村里的柱子。他跟柱子说:“俺也想跟你出去打工挣钱哩。”柱子吃了一惊,怔怔地瞅着他,说:“哥呀,不是我不领你出去,只是工地上根本就没有适合你干的。都是眼力活儿呀,你那视力不中啊!一旦出个啥子意外,那可彻底毁了你呀。再者说,工地上的老板也不肯接纳呀!”
他长长地叹口气,只说:“哥就这命哩。苦哇!”
柱子两眼禁不住潮潮的。实在是无奈啊!临别时,柱子摸摸自己的衣兜,只有七元贰角钱了。就掏出来递给他:“哥,这些零钱,你拿着,俺知道你不容易。等俺外出打工挣了钱,再想办法救助你……”
“谢过大兄弟哩。这钱,俺不能要哩。你也不容易啊!外出打工,丢下一大家子,难哪!你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着,柱子和他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早些年了。小路路还没有来到他的身边。如今,为了小路路,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沿着邻近的村庄捡一些破烂养家糊口了。很多时候,家里的面袋或米缸空空荡荡的,硬生生地断了炊火。
每每瞅着那冷清清的锅灶,只能忍饥挨饿。自己可以忍着,傻哥哥忍不了这些,饿了就要嗷嗷地吼。幼小的路路不能没有吃的。瞅着那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大大的嘴巴,以及硕大的头颅,干柴似的手臂,他在偷偷地落泪。大人孩子都是皮包骨头,就像非洲难民一样,怪可怜的。两眼巴巴的,就像受了惊吓的山猴一样。那时节,正赶上秋日,天气异常的酷热,就像火烤似的,硬是盼不来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干枯着,早已是无精打彩了。刚抽穗的麦秆还没蹿到膝盖高就结束了生长。镰刀割上去,绵软软的,再也没有了那种柔韧,也失去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轻壳壳的麦穗找不到饱满的颗粒。即便是埋在土里的红薯或土豆也结不出几颗葡萄大的蛋蛋。
一年的收获就这样破灭了。老天爷就像故意捉弄人。等把庄稼全收割完了,偏又阴雨连绵,将那割倒的麦子濡湿了,发芽了,发霉了……
那时候,他寻思着到地里捡一些麦穗回来,甚至扛了耙,跌跌撞撞来到翻过的土地,巴望着刨一些丢失的红薯或土豆。一耙一耙地刨下去。有时候,刨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两颗,已经是满心欢喜了。运气好,一天最多刨得十几颗土豆。拿回家,洗净了,焖到锅里,瞅着灶子里的火苗呼呼地舔着黑黑的锅底,心里甜甜的。然后,将那土豆拾到碗里,端上炕,凉着,拿给饥饿的哥哥,再一口一口地喂给孩子。那时候,他甚至想养几只下蛋的母鸡。每天将那鸡蛋做成糕子,喂养孩子。事实上,这样的想法根本无法实现。粮食人吃都不够,拿什么养鸡呀!
八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忽然会叫爸爸了。爸爸,爸爸……女儿甜甜地唤着。那一刻,他好激动,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把女儿搂在怀中,用面颊轻轻地蹭着女儿的小脸,不时地逗着女儿……噢,噢噢……宝宝会叫爸爸喽……我家的宝宝会叫爸爸喽!
然后,又忙着给女儿做起了面食。用仅有的一点儿白面揉成拳头大的团团,擀成薄薄的片片,两眼不时地觑着,觑着,用手指比划着,硬是切出了细细的条条,煮熟了,盛到碗里,用筷子搛着,轻轻地吹着,生怕烫着女儿,小心地喂着。女儿好像饥饿的雏燕,张着嘴巴,期待着,吞食着。
接着,又忙着给女儿换洗好了尿布,包裹着,放在小背篓里,系在身上,便又推着独轮车“咯吱咯吱”地行走在了小村的街道上。
破烂——收——破烂喽——
不远处,隐约传来了“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 /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的歌声,此刻,他的吆喝声和着那凄婉的歌声,越加的悲怆和凄凉了。
墙角下,不知谁家的一只小鸡正被一条小花狗追捕着,叫着、跑着。他发现了,赶忙将独轮车停放在路边,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抛出去。他不忍看见小鸡就这么被小狗逮着了。咋说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小狗瞅着远处冷不丁丢来的小石子,知道有人冲过来了,转头汪汪地叫了几声,便逃之夭夭了。小鸡得救了。轻轻地,他把惊慌中的小鸡捧在手里,听着那叽叽的鸣叫,好像在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他环顾着四周,要把小鸡送回到主人家。可是,谁是小鸡的主人呀?他很茫然,只是一边捡着角落里的破烂,一边问询着人们……谁家丢了小鸡呀……谁家丢了小鸡呀?
人们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在意。不就是一只小鸡嘛。
就这样,他把小鸡放到了挂在车子两边的竹筐里。和着那捡来的破烂,和着那天边翻卷的阴云,踽踽地行走着。背上的小女儿跟着一摇一晃的,分明已经睡着了。
转眼间,整个天幕就被阴云笼罩了。
远天滚来沉沉的轰雷,很快就要下雨了。在他的视线里,无论是晴天还是阴霾,总是一样的模糊着。一阵凉凉的风儿吹来。他嗅到了雨腥。赶忙躲到了一处墙角下。不能让风儿吹了背篓里熟睡的女儿。须臾间,噼里啪啦,雨点像豆粒砸下来。他将背篓取下来,将熟睡的女儿放在车身下。然后,将上衣脱下来,罩在了车架上,生怕雨水淋湿了女儿,还有那叽叽鸣叫的小鸡。
雨越下越大,再也捡不得破烂了。
庄子里的人们全都躲进了屋子里。他却光着膀子躲在墙角下,呵护着车身下的女儿,浑身被雨水透湿了。
后来,有好心的人瞅见了他,拿来雨伞,将他和孩子接到了屋子里,避着风雨。好心的人们找来了衣裳,执意要他穿上。他穿着,是那样的温暖。看着窗外,再看看熟睡中的女儿,看着屋檐下盘旋的燕子,不时地落在巢穴上,随着雏燕的呢喃,那么的深情而依依不舍……
他的眼泪禁不住像屋檐下的雨水哗哗地流淌着、流淌着,汇成了一条涓涓小河……
九
一场大雨过后,就像经历着漫长的世纪。回到家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犹如一堵厚实的土墙。他不相信自己会倒下去,他没有理由倒下去。这个家等着他,女儿等着他,傻傻的哥哥等着他。甚至捡回家的小鸡也在唧唧喳喳地等着他。他怎么可以倒下去啊!
也许是太累了,他的心力交瘁;或许是感冒了,他的浑身在疼痛。他从未如此地难受过,每一处关节就像锉裂似的。
凄风苦雨难道就是他的命运吗?
他别无选择。都说人生就是过好每一天,可他的每一天是什么?是苦痛还是煎熬?是期待还是无奈?他默然无语。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还有同胞哥哥。
听着那嘤嘤的啼哭,他在泣血;看着那憨憨的傻笑,他在落泪。
这样的日子,他必须挺着。再难也要坚强,再苦也要面对。
路路……爸爸的路路啊……爸爸不会倒下去的……他在昏迷中喃喃祈祷着。
哥哥……亲亲的哥哥啊……弟弟不会倒下去的……他在朦胧中呐呐祈愿着。
此刻,看看面罐,再看看米缸,早已是空空荡荡。好在屋隅一只箩筐里放着野菜,那是捡破烂回家的路上在田地里挖的。这样的过程几乎天天都在伴随着他。他将那一把把野菜洗净了,煮到锅里,随着那淡淡的菜香飘出,再将野菜从锅里捞出来,晾凉了,将那绿绿的苦汁一点点地挤出。切碎了,放到碗里,撒上盐或拌上醋。端给哥哥一碗,留给自己的是菜汤。吃着喝着,依然是苦涩。更多的时候,野菜充饥苦度日,玉米高粱熬成粥,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一天又一天。直喝得皮包骨头,直喝得面黄肌瘦。幼小的女儿跟着爸爸和伯伯也在喝。喝着喝着就哇哇地哭了。即便喝得再多、再饱,一会儿就又饿了。常常闹肚子,排泄的粪便都是绿绿的菜汤汤。
随着女儿的啼哭,他的泪跟着噗嗒噗嗒地往下掉,砸在菜碗里,更加的苦涩了。
没有吃的怎么办啊!
卖破烂攒下的三角五角,甚至一角两角的,远远不够给女儿买挂面、买大米,更买不回奶粉啊!
后来听说,卖血可以挣钱哩。他就决定去卖血。卖血要到县城才可以。县城距村子好几十里的路程。要过几道梁,爬几处坡,蹚几条河。即便是骑着自行车,也要跑上三几个小时。何况自己不会骑自行车。真要是会骑,村里也没几辆。谁还肯借呀!当时,长途客车少得可怜,一天往返不了一趟,还是县里通市里。农村根本没指望。怎么办?只有推着独轮车,背着小女儿,车上还放着零碎的破烂,向着县城出发了。一路走呀走,问呀问……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回头望一眼走过的路,弯弯曲曲,犹如一条蠕动的蛇。一阵野野的山风呜咽着,好像对他说,你这是去哪儿呀?一群乌鸦凄切地鸣叫着,好像也在对他说,你的日子很苦吧?路边不住摇曳的蒿草好像对他说,干嘛还背着个孩子呀?难道没有妈妈吗?远处觅食的山鸡好像对他说,为啥走得好慢好慢呀?你的双眼怎么啦?
忽然间,他落泪了。
咯吱咯吱,独轮车伴着小草在哭泣,似乎碾碎了小小的石子,碾出了一道弯弯的辙。远天,仿佛正有一片浮云坠下来,托着他和女儿飘呀飘……
哗啦一声,车子倒了。他的身子虚虚地晃一下,又晃一下。眼前黑黑的,好像有无数的金星在闪烁。他晕倒了。许久,当他从昏眩中爬起来,肚子正咕咕地叫着,饥饿向他疯狂地袭来。
背上,饥饿的女儿又在啼哭了。他将女儿抱在怀里,坐在独轮车下,将备好的玉米面干粮取出来,一点点地嚼碎,一口口地喂着女儿,并把灌满暖水的奶瓶拿给女儿吮吸着……
十
远远望去,县城的轮廓似隐似现,分明罩在了雾霾中。他多想大吼一声。然而,还没有吼出声来,便泪流满面了。旷日持久的郁闷,忽然间就像开了闸似的汹涌澎湃着。
县城,越来越近了,他的心跳在一点点地加速,怦怦的。他从未走进过县城。当然不知县城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听说,城里有高楼,还有宽阔的柏油路。高楼是啥样?他曾试着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啥样。至于柏油路,就更加模糊了。柏油是啥油呀?难道路上还能浇了油不成?有油的路怎么走人呀?他在无穷无尽地想象着,几乎成了多少年的渴望和梦境。如今,竟然就要出现了。他好激动,也好兴奋。
看着那一片片高耸的楼群,他禁不住在惊呼,一连串的疑惑让他思索不停。这么高的楼,会不会被狂风吹倒。人是怎么爬上去的?里面到底是啥样?能不能做饭睡觉,大小便有没有茅坑,站在楼上会不会头晕?再看脚下,黑漆漆的路面,坚硬如铁,竟然留不下一个脚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柏油路啊!他狠狠地跺跺脚,俯耳听听脚下的动静,呼啸一声,一辆接着一辆的汽车从他的身边驶过,他禁不住打个激灵。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或站在何方。只是傻傻的有些茫然。他小心地问着过往的行人,哪里有收破烂的呀?人家不屑一顾地丢一句:“什么破烂呀!”然后,就像躲瘟疫似的神色匆匆地走远了。他依然问着,似乎没有人知道,或者根本不予理会。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楚。县城的人咋这样呀!瞧不起收破烂的是不是?俺就收破烂了怎么着?碍你们什么事儿啦?你们以为自己很高贵是不是?有本事这辈子长生不老呀!
忽然间,他昂首挺胸,推着独轮车,向前走去。走得那么坚定而沉稳!
后来,终于有人告诉他,再往东走三百米就有一个收废品的摊点。他给人家赔着笑脸点点头,打心眼感激着,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这时,他早已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当然更不晓得三百米是多远。城里人真是日球怪哩,干嘛不讲理(里)呀?米是啥玩意儿呀?能吃吗?他在心里暗暗地嘀咕着。仰头望着那灰蒙蒙的高楼,就像怪物似的矗立在面前。一孔孔的窗口似乎充满了诱惑。他怔怔地站在楼下,仰头数呀数。数了老半天,也没弄清是几层。这时,有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试图诈一下。就跟他一本正经地说:喂喂,数几层啦?他怔了怔,说:“不知道哩。”
“是不是数五层啦?”
“好像吧!”
“知不知道数楼层是要罚款的?”
他木然地摇摇头。
“数一层罚款十元。五层五十元。”
他听了,一下就蒙了。心说,城里还有这规定呀?于是,他故意问一句:“啥是罚款呀?”
小伙子就厌倦地丢一句:“真不知道还是装呀?罚款就是交钱。交钱知道吧?”
这时,背上的孩子好像受到了惊吓,忽然间哭闹起来了。他小心地摇了摇孩子,跟小伙子说:“俺没钱哩。有钱谁肯捡破烂呀……”
小伙子瞅一眼他近乎失明的双眼,再瞅瞅背上的孩子,良心似乎受到了谴责,说:“得得得,以后不准再数楼层啦。这样站在路边很危险的。”小伙子扭头走了。一边走着,一边回眸望去,好像有啥割舍不下似的。然后,竟然返回来,将身上仅有的三元零钱掏出来,执意留给了他。
“这钱,俺不能要哩。”他赶忙说。
“拿着吧,这是我给你的。拿着给孩子买些吃的吧。”
“这……这怎么可以呀……”蓦然间,他泪雨滂沱。
他望着小伙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捻着那仅有的三张壹元的票票,说不出的茫然和纠结。
咯吱咯吱,独轮车呻吟着,走呀走,他不时地问着过往的人们,收破烂的地方还有多远?人家就说,大约再往西走二百米就到了。这一下,他真的蒙了。到底往东走还是往西去?难道自己走过了头?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问过多少人,终于找到了收破烂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子里堆满了小山似的破烂,旧铁器、破轮胎、烂纸箱、废酒瓶等等。收破烂的老板竟然是个女的,白白胖胖的,肚子圆鼓鼓地腆着,就像揣着一只足球或篮球。胸前两砣奶子随着身子的晃动一坠一坠的,就像气球注了水,抖抖的,充满着弹性。他小心地觑一眼,又觑一眼,干咳了一声。然后,涩涩地咽一口唾沫,将破烂过完了磅。噼里啪啦,女人拨动着算盘珠子,随口说出了几斤几两折价多少。接着,就把一叠皱巴巴的票票数一遍,递给了他。共计七元二角三分。他捻着那票票,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忽然间,他的视线模糊了,落泪了。心想,这下可以给孩子买饼干,买挂面,买奶粉了。
临走时,收破烂的女人很客气地跟他说:“大兄弟,今后再有破烂就送我这里吧。我给你最高价……”他小心地应着。然后,便打听医院的方向。女人就跟他说,往南走一千米,左拐,再走三四百米,右拐,再走一二百米就能看见医院大楼了。
他越听越糊涂。好在他记住了往南再走一千米。一千米是多远?他依旧不晓得。于是,他就给女人说,大姐呀,一千米是多远呀?女人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就说,大概是两站地吧!
“两站地又是多远呀?”
女人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心说,是不是成心捣乱呀!就对他说,边走边问吧,具体我也说不清哩。
于是,他就背着女儿,推着车子,“咯吱咯吱”地沿着县城古老的街道走呀走。远处,不时传来邓丽君幽幽的情歌。不知是谁家炸出了油条或烙出了大饼,甚至是烤着红薯。饥饿顿时向他袭来。他舔一下嘴唇。摸了摸衣兜,摸着那皱皱的票票,生怕被谁抢了似的,硬是舍不得花掉一分。他要给女儿买奶粉和挂面呢。
终于,他找到了县城的医院。他跟医生说明了来意。医生就说,卖血可以,只怕你的身体吃不消哩。“俺能扛得住。”他拍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说。然后,攥一下拳头,伸出了手臂。“你看,俺这肌肉。”
医生似乎笑了一下。
“一斤血能卖多少钱呀?”他好奇地问医生。
医生吃了一惊,怔怔地注视着他,“是不是急需用钱呀?”
他点点头。
“像你这样的身体,最多能卖二百CC”。
“二百CC是多少呀?”
“大约二三两吧。”
“那能卖多少钱呀?”
“三四百吧!”
“那就抽哇!”
当针头刺入他的血管。瞅着那鲜红的血液缓缓地注满了针管,他的额头冒出了虚汗,面色越来越苍白了,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天地好像不住地摇晃起来……
他出现了晕针。
他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三百多元钱。捻着那一张张票票,他的心在滴血,在落泪。
许久许久,想起什么似的,他对背篓里的女儿喃喃着:路路呀,爸爸这就给你买奶粉,买好吃的。
背篓里的女儿似乎听懂了爸爸的喃喃自语,禁不住发出了嘤嘤的抽泣。
十一
好长一段时间了,他总是晕眩,脚仿佛踩在了一团棉花上,一张白煞煞的脸几乎没了血色。或许是因了抽血的缘故,或许是因了身子的单薄,或许是因了长期的营养不良。有时,实在困了、累了,干脆就将独轮车停在小树旁或墙角下。然后,倚在车边,或蹲或坐或躺,趁着背篓里的孩子睡熟了,稍稍歇一会儿。两眼一闭,整个人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了,虚脱得就像栽到了雾里。更多的时候,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随着一丝凉风徐徐吹过,浑身顿时麻麻的发冷,就像泼过井水一般。远处,不时飘来了枯黄的落叶,宛若一只只受伤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贴在了身上。
不知何时,一头老牛残喘着经过他的身边,长长的尾巴甚至甩到了他的脸上。他却全然不知。一缕阳光懒散地洒在了他的眼前,越发让他昏沉而迷蒙了。
这时,一阵孩子的啼哭传来,竟然是那样的遥远而飘渺。他挣扎着爬起来,将女儿抱出了背篓。背篓里,已经是湿湿的一片了。他从怀里掏出备好的尿布给女儿换上,并且携着女儿的小手,开始学着走路了。看着那弱小的身子颤颤地挪动着,还有那迈出去的小脚不知如何踩下,他自言自语着:一步,两步……之后,他把女儿抱在怀里,许久,欣喜地喃喃着:“爸爸的路路会走路了,长大了,可以领着爸爸捡好多好多的破烂,卖了钱,给路路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女儿好像听懂了爸爸的意思,咿咿呀呀地吵着,两条小腿不住地蹬着、蹬着,一双小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爸爸爸爸地叫着。
咯吱咯吱……
独轮车依旧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那么滞涩,又是那么迟缓,随着那丢弃在角落里的垃圾,伴着蚊虫的飞舞,他在寻觅着,捡拾着,手里攥着一根铁钩,不时地抛着,挠着……
没有谁在意他的存在。天地间总是那么昏沉,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切和悲凉。这是一个中秋节,而他没有感到丝毫的节日气氛。偶尔,只是看着贪玩的孩子们啃着自家做的月饼或者是树上摘下的苹果,嘴里唱着那种久远的歌谣:八月十五月儿圆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甜呀香又大……
月饼是什么模样,他似乎记不真切了,也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品尝过,但那酥香让他无数次神往。
人啊!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无数次,他是那样的迷茫和困惑,甚至坐在潮湿的角落里,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更不知哭给谁听。都说生命是一种灿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坚强几乎成了他每一分钟的誓言。
这一天,他是那样的失落,很晚的时候,他背着孩子,推着小车,终于踉踉跄跄着赶回了简陋的老屋。这时,月亮透过了云层,忙碌了一个秋天的人们,开始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桌子,在盘子里放上切好的月饼和水果。那种传统的赏月总是寄托着无限的情思。而他,寄托的又是什么?他长长地哀叹着。长长的叹息仿佛牵动着月宫里的嫦娥和玉兔。
月宫,或许就是寂寞的归宿。而他的归宿就是那风雨飘摇的老屋。此刻,仰望皎洁的月光,没有水果和月饼,唯有惆怅的心情伴着一整天的疲惫和饥饿。他给女儿找出了细细的一绺挂面,在锅灶里幽幽地煮着。灶子里,火苗哀怨地舔着黑黑的锅底,映着他粗糙的肌肤,映着那挂满脸庞的泪水。
这一夜,他再也无法入眠。看着睡梦中的女儿,看着那单薄的衣衫再也挡不住秋凉了。他找来了破旧的衣物,寻思着为女儿改制一件衣裳。他将那宽大的衣物在女儿的身上比划着,一条长长的裤子几乎能把女儿装下。这可怎么改剪呀?寻思再三,借着那明亮的月光和幽幽的灯火,一双几乎失明的眼睛拼命地觑着、觑着,将那长长的衣裤硬是剪开了,剪短了,剪小了,然后,将剪好的裤子照着原样对折着,比划着,找来了针线,亲手缝制起来。好多次,捻着针线,却无法穿过针眼儿,急得满头是汗。一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他固执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那细细的线头用舌尖小心地沾湿了,再把针鼻放在嘴唇边,一点点地移动着,感觉着,轻轻地,一遍又一遍,直到线头穿过针眼儿。哇!他欣喜地差点儿叫出声来。平生第一次学会了穿针引线。这一切,无疑是女儿激活了他的心智和灵感。接着,他又比划着,开始在那改剪过的衣物上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好多次,针尖刺破了手指,火辣辣的疼,甚至淌出了米粒似的鲜血。他本能地用舌尖舔一下手指,便又忙着穿针引线了。
此刻,他似乎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时间的漫长与饥饿的困扰,更忘记了中秋月夜的祝福,只是不住地缝制着。不仅缝出了小小的裤子,还缝制了一件可爱的小袄。接着,将那剪剩的布头一块块地攒起来,寻思着,用糨糊粘成那种衬子,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争取给女儿做一双结实好看的布鞋,绣上美丽的蝴蝶,就像月宫中的仙子一样自由飞翔。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禁不住亲昵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女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生活,尽管艰难,毕竟充满着希望!
十二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再也不用爸爸携着小手走路了,更多的时候,忙迭迭地跑起来,一不小心,噗通一下摔倒了、摔疼了,哇哇地哭起来。那时候,他好心疼,恨不能冲过去,将女儿扶起来,时时刻刻守护着。每当女儿摔倒时,看着女儿从地上爬起来,他就给女儿暗暗地使着劲,说:“俺家的路路好样的,好样的,站起来,站起来!”然后,就努力地眨着失神的双眼,给女儿鼓劲,“爸爸的路路不怕跌倒哩,跌倒了爬起来。真是个好孩子,不哭哩……”
听着爸爸的鼓励,女儿果真不哭了,擦一把泪,就抱着自家养着的那只小鸡来到了村口,寻找着蚂蚱喂小鸡。
好久了,天旱得没有下过一滴雨。稀疏的草地上,蚂蚱总是一蹦一蹦的,飞不高也飞不远,起起落落伏在草丛间,好像故意逗着路路和小鸡。好半天,一只蚂蚱也逮不着。路路坐在草地上,两腿不住地蹬着蹬着,又要哭起来了。这时候,爸爸跟在女儿的身后,生怕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路路吵着嚷着,一定要爸爸帮忙。爸爸觑着双眼跟女儿说:“爸爸看不见蚂蚱哩。”说着,就随女儿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一只蚂蚱瞄呀瞄。然后,猛地扑过去,双手捂一下。蚂蚱好像早有觉察似的,一下就蹦走了。真是气人哩!路路不住地躲着小脚,几乎就要哭喊起来了。爸爸忽然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瞄准了一只蚂蚱,“啪”地一下将鞋子掷过去,蚂蚱抽搐着,果真被打中了。这一切,凭的是一种感觉。感觉有时很奇妙。女儿就将蚂蚱捡起来,小心地放在掌心里,瞅呀瞅的,然后就把蚂蚱丢给小鸡吃。小鸡怯怯地啄一下,又啄一下,脖子一竖一竖的,果真把蚂蚱吃掉了。
之后,路路就学着爸爸的样子,脱了小鞋子,对着草丛中的蚂蚱瞄呀瞄,老远就将鞋子甩出去了。蚂蚱跳一下,便逃远了。“爸爸……爸爸……俺就要蚂蚱哩!”女儿终于哭着喊着撒起了娇。
“不急哩……不急哩……爸爸一定帮着路路逮蚂蚱。”说话间,又一只蚂蚱蹦过来了。爸爸就让路路把手中的鞋子握好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着,直到蚂蚱落稳了,小鞋子用力甩出去。“啪”地一下,蚂蚱果真被击中了,抽搐着再也蹦不起来了。路路兴奋地冲上去,果真就把蚂蚱逮住了。“爸爸,俺逮着蚂蚱啦,俺逮着蚂蚱啦!”
就这样,一只只蚂蚱被路路用小鞋子击中了,打晕了。然后,丢给小鸡吃。爸爸就给路路说,小鸡吃了蚂蚱很快就会长大的。长大了还会下蛋呢。路路就好奇地问爸爸,干嘛要下蛋呀?蛋是啥东西呀?爸爸似乎被女儿问住了,想了好半天,才给女儿说,蛋就是鸡下的。煮熟了,还能吃呢。
“好吃吗?”
“当然好吃啦。等咱家的小鸡下了蛋,爸爸一准给路路煮着吃。”
“俺现在就想吃。”路路忽然兴奋地嚷起来。
“等小鸡长大了才会下蛋呢。”
“小鸡啥时长大呀?”
“再过一个月,也许两三个月就可以长大了。”
“噢。”路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个月是啥呀,啥叫一个月呀?”路路又在好奇地问爸爸了。爸爸就跟女儿说,一个月是三十天。路路木然地摇摇头,好奇地眨着两眼问爸爸。“为啥爸爸的眼睛看不见蚂蚱呀?”爸爸长长地叹口气,就说,爸爸也不知道这是为啥呀。从小到大就这样。蚂蚱眼,啥也看不见。女儿听着,咯咯地笑了,却又哭了。“爸爸不是蚂蚱眼。爸爸能看好远好远的路呢……”
看着懂事的女儿,爸爸落泪了,将女儿搂在怀里,久久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小鸡果真长大了,下蛋了,圆圆的、滑滑的、光光的,就像一颗球球似的好可爱。路路很认真地瞅着,忽然兴奋地嚷起来,爸爸,爸爸!小鸡下蛋啦,咱家的小鸡下蛋啦!
“噢!小鸡下蛋喽!”爸爸将女儿抱在了怀里,一样的兴奋着。“咱家的小鸡下蛋啦!”说着,爸爸就给女儿煮鸡蛋。随着那开水哗哗地翻滚着,不一会儿,锅边腾起了缕缕的热气,鸡蛋很快就煮熟了。然后,浸到凉水里泡一下。再把鸡蛋取出来,轻轻地搕着,将那硬硬的皮壳击碎了,一点点地扒了皮。瞬间,就露出了白白的鸡蛋清,放在碗里,再将蛋清掰开,露出杏子似的蛋黄,就像变魔术,吃到嘴里,绵绵的,润润的。而那蛋清却又是软软的,颤颤的。那么柔韧,那么有弹性。
“哇!鸡蛋真好吃。”路路吃着、嚷着,两眼笑眯眯的,说不出的欣喜。那一刻,爸爸偷偷地擦着泪花,分享着女儿的快乐。
那阵子,小鸡似乎很争气,隔三差五就要下一两颗。爸爸就给女儿攒着。攒到十多颗的时候,就领着女儿到门市部,将鸡蛋卖了,买盐买米买面还买火柴,甚至给女儿买了铅笔、橡皮、白纸……
从此,路路开始学着用铅笔在纸上写字了。其实什么也不会呢。爸爸却在渴望着。
好久好久了,爸爸决定再次为女儿煮鸡蛋。当鸡蛋煮熟的时候,懂事的女儿忽然舍不得吃了,执意要爸爸吃。
“爸爸不吃哩。路路吃吧,爸爸就爱看着路路吃哩。”
“爸爸,俺再不吃鸡蛋了,俺要爸爸攒好多好多的鸡蛋,卖了钱,给俺买铅笔,买橡皮,买书本哩!”
“哗”地一下,爸爸的眼泪涌出来了。
那一刻,爸爸和女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紧地,任凭那泪水哗哗地流淌着,淌过了女儿的面颊,淌过了女儿的心间……
十三
女儿是他的生命,更是他一生的寄托。
每每一边捡着破烂,一边还要给女儿讲那久远的故事《狼来了》。听着听着,女儿就睡着了。自己也困了。傻哥哥也睡着了,还偷偷地傻笑着,竟然又尿裤子了。
翌日,路路和小朋友玩儿的时候,就把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小朋友们围着路路,坐在一起听得好入迷。
记不得是秋日哪一天了,或许是上午,或许是午后,他和女儿推着独轮车,竟然走进了一片林子里。那时候,阳光羞涩地透过蔽芾的树叶,金子般地挥洒在林子里。鸟儿和着他疲惫的神色,不时地炫耀着美丽的羽翼,还有那婉转的歌声。时而掠过,时而栖息。脚下,是那葳蕤的小草,还有盛开的野菊以及说不出名的奇花瑞草。他将各色的小花摘过,放在鼻尖上轻轻地嗅着,插在了女儿的鬓角,默默地欣赏着。
咔擦——咔擦——
他用手比划着相机,做着给女儿拍照的动作。女儿甜甜地笑着、跑着,追逐着蹁跹的蝴蝶。
静静地,他瞅着,醉了似的躺在林子里,不知何时,嘴里竟然咬着一棵小草,像狼尾似的摇曳着。
这时,女儿发现树下长满了一蓬蓬的蘑菇。轻轻地刨开那陈年的浮土和腐叶,将蘑菇小心地摘了,拿给了爸爸。
“爸爸,这时啥呀?”
他闻一下,又闻一下,说:“是蘑菇哩。真香哇!”
“能吃吗?”
“能哩。”
“俺想吃。”
“回家后,爸爸给你炖蘑菇。”
“噢,噢……”女儿兴奋地拍着小手,嚷着,“吃蘑菇喽,吃蘑菇喽!”
于是,爸爸和女儿围着那林子寻觅着,将那一蓬蓬的蘑菇采摘下来,很快就堆满了竹筐。
不知什么时候了,他和女儿推着那独轮车,“咯吱咯吱”地走进了暮色。
那一夜,女儿吃着爸爸炖熟的蘑菇,香喷喷的,从未有过的舒畅。
更多的时候,他想着要教女儿识字呢。尽管他不认得几个字,甚至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却用树棍棍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人”字。一撇一捺,女儿跟着爸爸用心地写着,一遍又一遍。然后,就把学会的“人”字用铅笔写在白纸上,拿给爸爸看。“路路写得真好呢。”爸爸不住地夸奖着,还说路路写的字可以得一百分呢。路路不晓得一百分是咋回事儿,就好奇地问爸爸,一百分是啥呀?爸爸就说,一百分就是最好最好的。路路就跟爸爸说,俺要最好最好的。
爸爸听了好喜欢,就在路路的额前亲一口,又亲一口的时候,眼里就汪满了泪花花。路路就问爸爸,爸爸为啥落泪呀?爸爸就说,风沙眯眼啦……
就这样,三天两头,路路就能学会一个字。爸爸原本不识字,为了教女儿多识字,硬是一次次地找到村里的教师,一笔一画地学着。学会了再教女儿。村里的老师好感动。于是,就跟他说:“干脆让孩子做个旁听生吧!”
“啥是旁听生呀?”
老师就说:“旁听生就是不被列入班级的学生。学多少算多少,随自己。”
“那咋收费呀?”
“不收费。你的家境大家都晓得。那么困难,不容易啊!所以想让孩子做个旁听生……”
“那……真是麻烦老师哩!”一时间,他好感动。
他果真把女儿送到了学校。老师见了,打心眼欢喜。就说,“叫啥名字呀?”路路就摇摇头,怯怯地不说话,两眼不时地打量着校门外,瞅着下课的小朋友。“俺没名字”。
“那就起个名字吧!”老师说。
“麻烦老师哩,看看叫啥合适呢?”他这么说着,亲昵地摸了摸女儿半旧的小红帽。老师想了一下,就说,那就叫小红吧!就像这小红帽一样,红红火火。
从此,路路就有了名字:喻小红。
每天,他给女儿洗了脸,梳好头,还给女儿系上小辫子,便将女儿早早地送往了学校,见过了老师。自己便推着独轮车沿着村口捡破烂了。快到中午时,就匆匆忙忙往家赶。赶回家,给女儿做饭。不是玉米面饼饼就是玉米面糊糊,还有那煮熟的土豆和红薯。吃着喝着,一顿饭就解决了。
每到星期天,女儿牵了爸爸的手或跟在爸爸的身边,沿着村子的小径行走着,寻找着,将那破烂小心地捡了,放在独轮车两边挂着的竹篓里。那时候,正赶上冬季,满目都是荒凉。背阴处,可见厚厚的积雪。这样的季节,很少有什么破烂可捡了。角落里,是一些破旧的塑料袋儿和脏兮兮的泡沫之类,在风中颤抖着,飘忽着。偶尔,不知谁家的老母猪或小花狗咯噌咯噌地咬着,小花狗甚至发出了汪汪的叫声。西天的太阳就像被一只手牵着,转眼间就落山了。
咯吱咯吱,独轮车凄切地呜咽着,伴着他和女儿瘦弱的身子,碾着那冻裂的路面,咯噔咯噔地颠簸着,不知走了多久,他和女儿终于回到了家里,借着那微弱的月光,将油灯点燃了。斑驳的墙壁上晃动着他和女儿朦胧的身影。
这一夜,他和女儿还有傻哥哥又要挨饿了。
这一夜,他再也无法入眠了。他想起了女儿和村里的小朋友们玩耍时,就有小朋友问路路,你咋没有妈妈呀?你妈妈去哪儿啦?路路就说,俺也不知道哩。俺打小就没妈妈哩。
“你妈妈一准不喜欢你了,把你抛弃了。”
“胡说哩!”路路大声地争辩着,忽然伤心地落泪了。然后,转身跑回家,呜呜地哭着,一下投到了爸爸的怀里。“爸爸,为啥俺没有妈妈呀?是不是妈妈不喜欢俺,把俺抛弃啦?为啥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妈妈呀?俺咋没有呢……呜呜……”小女儿颤颤地抽泣着,追问着。尽管他早有思想准备,可他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怔住了。许久,他跟女儿说,路路当然有妈妈啦,只是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的,等路路长大了就回来了。路路听着,仰着泪涟涟的小脸儿,半信半疑地看着爸爸。“这是为什么呀?”爸爸就说,“妈妈忙呢。妈妈在外干大事业呢。”
“妈妈漂亮吗?”路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
“当然漂亮啦。路路就像妈妈一样漂亮呢……”
路路听了就不哭了。
他小心地给女儿擦着泪水,“俺家的路路最懂事哩,将来也要干大事业哩。”
后来,路路就骄傲地对村子里的小朋友们说:“俺妈妈没有抛弃俺。俺妈妈是干大事业的。等俺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小朋友们听了好羡慕。羡慕过后便又好奇地问:“啥是大事业啊?”
“俺也不知道哩。大事业一准是好大好大的事儿吧……”
“那你妈妈一准在县里呢,你咋不找她去呀?”
“嗯……”路路迟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就琢磨着:“妈妈会不会把路路忘了呀?一定要找到妈妈。”
晚上的时候,路路忽然就不见了。
爸爸好焦急,找遍了村子,问遍了小朋友,都说不知道路路哪儿去了。爸爸急得满头是汗,不住地沿街喊着:“路路……路路!”
路路果真找妈妈去了。
路路独自走出了村子,穿过了树林,爬过了山峁,蹚过了小溪,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走到一个村子里,忽然看到一条小狼狗,吓得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小狼狗一见,就追过来了。路路慌不择路地跑呀跑,一头栽倒了水塘里。这时,正好有人走过来,发现路路正在慌乱地扑腾着,赶忙跳下去,将她一把拉上来。路路浑身湿淋淋的,呛了几口污水,不住地呜咽着。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路路拭一把泪水,就说,“俺不知道哩。”
“你住哪个村呀?”
路路摇摇头。
“你要去哪儿呀?”
“俺要找妈妈。”
“你妈妈是谁呀?”
路路仍旧摇摇头。
“那你爸爸呢?”
“俺爸爸在家呢。”
“爸爸为啥不领着你呀?”
“爸爸不知道俺找妈妈哩。”
“你爸爸是谁呀?”
路路木然地摇摇头。
“你爸爸是干啥的?”
“俺爸爸捡破烂呢。”
“哦……”路人寻思着,心说,“真够粗心哪,破烂都可以捡,为什么丢下孩子不管呀?”
“叔叔领你回家吧!”
路路摇摇头:“俺要找妈妈哩。”
“可你不知道妈妈在哪儿呀。”
于是,路人就把路路领进了村子里。一打听,都说村里没有这个孩子。
好心的路人就把路路送到了镇里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问了路路好多的话。还问路路的爸爸是干啥的?长啥样?路路就说,爸爸是捡破烂的。两眼看不见远路。穿着很旧很旧的衣裳。派出所的人就打电话,一个村一个村地问着,终于知道了路路的爸爸叫喻长富。是张庄村的。
路路被好心的路人和派出所的叔叔送回了村子里,送到了爸爸的怀抱。爸爸激动得已成了泪人。双手紧紧地拉着好心的路人和警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四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懂事了,可以帮着爸爸做家务了。刷锅洗碗,清理杂物。就像大人似的,做得有条不紊。更多的时候,帮着爸爸将捡回的破烂分类打包,装入每个蛇皮袋里。那时候,爸爸就对女儿说,今后,这些杂活儿全都由爸爸来做,你就安心读书,争取好的成绩。女儿一边答应着,一边依旧在忙碌。
每天放学后,女儿总要把写好的作业拿给爸爸看。爸爸看不懂,只是瞅着那整整齐齐的样子打心眼里喜欢。不住地夸奖着:“路路做的作业真好呢,一定能成为好学生。”接着,女儿给爸爸读课文。爸爸听着听着,就说,路路读得很感人呢,认识不少字哩。学校就要考试了,老师就跟路路说,你不用考试的,不用列入全班的分数。路路只是茫然地点点头。临到考试的那天,老师还是给路路发了试卷,并说,可以试着做一下,看看能得几分。路路看着试卷,满心欢喜。然后就按要求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开始一道道地答题了。很快,一张试卷做完了。试卷判下来的时候,老师吃惊地发现,路路的试卷不仅干干净净,而且每一道试题回答的都对,没有太多的差错,竟然得了九十多分。
从此,老师对路路刮目相看,并且正式列入班级。无论是期中测验,还是期末考试,路路的成绩一直很好,作业本上,或优或良或好,这让路路无比的兴奋。回到家里,总要将作业拿给爸爸看。爸爸只是觑着双眼努力地看着,根本看不懂,依然给女儿鼓励,路路写的真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呢。路路就问爸爸,啥是出息呀?爸爸就说,出息就是有学问、有本事哩。路路听着爸爸的夸奖,越加的勤奋努力了。
女儿的学业,让他乐在心里,喜在眉梢。有时,他故意提出让女儿教教自己,比如组词、造句、写生字、做算术等等。那时,女儿似乎成了爸爸的老师了。他打心眼里欢喜。甚至让女儿给自己判分。女儿就给爸爸四十九分或五十二分等等,总是不及格。爸爸说,为啥不及格呀?路路就说,爸爸的字写得好难看哩。爸爸听了,总是乐呵呵的,还说,爸爸老了,眼睛看不见了。不过呀,爸爸就爱学习呢。知识可是好东西哩,能让人懂得好多道理呢。
路路就给爸爸说,那俺一定好好学习哩。爸爸就说,相信路路一定能学好的。然后,就和女儿击一下巴掌,或者用小手指拉钩钩。嘴里不住地念着:天苍苍,地荒荒,许下的话话不变样……
路路给爸爸说,要买一本《新华字典》。爸爸就说,只要用得着,爸爸这就去买!
可是,村里没有书店。买字典要到镇里。于是,爸爸就去了。走了老半天,赶到镇里,偏就没有书店。那就到县里吧,县里肯定有。于是,决定到县里,可转念一想,丢下女儿在家不放心哪,干脆等到星期天,领着女儿一块儿到县城。
星期天的时候,爸爸果真领着女儿来到了县城。爸爸仍旧推着独轮车。车子的两边挂着竹筐。竹筐里堆满了破烂。路路和爸爸一路走呀走,走累了,就和爸爸一块儿坐下来,听爸爸讲着村前屋后发生的事儿。诸如谁家做买卖挣钱了,谁家的粮食丰收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学校等等。路路听着听着就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然后就跟爸爸吧说,等俺长大了,一定也要考取那重点学校哩。爸爸瞅着女儿,摸着那长长的辫梢,宽慰地笑了。“俺家的路路一准能成功哩。”然后,就用树棍棍在地上画着道道,好像写出了一个大大的“好”字。路路瞅着问爸爸,这是啥字呀?爸爸说,应该是个“好”字吧!
路路咯咯地笑了,只说,这哪是字呀,该罚哩。说着,就把一根中指弯回去,用大拇指轻轻地扣着,在爸爸皱皱的额头上弹一下,又弹一下。爸爸开心地笑着说,疼死啦,疼死啦,以后再也不做路路的学生啦。
路路和爸爸开心地逗着、玩着、乐着。更多的时候,还要爸爸背着,不时地撒着娇……
爸爸和女儿终于来到了县城,将那破烂卖给了废品店。然后,爸爸就领着女儿找到了书店。看着那书柜里陈列着的各种书籍,路路顿时眼花缭乱了。“哇!真好看哩。”路路看看这本书,又看看那本书,爱不释手地拿起又放下。最后,到底买下了字典,还买了笔盒。路路拿着,不时地给爸爸说着,真好哩,真好哩!
看着女儿欣喜的样子,爸爸偷偷地落泪了。多想给女儿买一些好看的童话和故事书啊!摸一摸空空的衣兜,再看看昂贵的书价,只能望而却步了。临回家时,领着女儿平生第一次喝了一碗馄饨。看着女儿吃得满头是汗。他轻轻地给女儿拭着汗,问一句,好喝吗?女儿使劲地点点头。然后说,爸爸咋不喝呀?
“爸爸不饿哩。爸爸就喜欢看着路路喝哩。”
“爸爸……”
女儿轻轻地唤一声爸爸,眼里忽然一下就涌出了泪花花。
路路终于拥有了一本厚厚的字典,还有了那漂亮的笔盒。从此。路路学着查字典,将那一个个生字写下来,记着、读着……
私下里,老师就对路路说,将来一定可以考取重点学校的,很有潜力呢。路路就说,谢谢老师多年的关爱哩。老师就说,不用谢哩。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的爸爸啊!为了抚养你,多少年来,都在捡着破烂,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路路落泪了,哽咽了。
路路越加地用心学习着,无论是抄课文、写生字、做算术,还是帮着爸爸做家务,总是完成的又快又好。自己做着计划,定着任务。爸爸舍不得女儿那么辛苦,就说,还是让爸爸来做吧。女儿就给爸爸说,俺这是任务哩。必须完成的。爸爸吃惊地看着女儿,问,这是谁定的任务呀?路路就说,是俺自己定下的。“哦”,爸爸又是一惊,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俺家的路路真是长大了,自己可以制定任务啦。爸爸也要给自己定任务哩。一定捡更多的破烂哩。卖了钱,给路路买件漂亮的新衣裳……”
在学校,路路总是认真地听课,仔细地做作业,或值日或劳动、擦黑板、摆桌凳、扫垃圾等等,总是赶在前,学在心,做在手。老师们瞅着,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转眼路路上了中学,每周都要赶往建昌营镇中,从学校赶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小溪。有时,下雨了,涨水了,溪水哗哗地漫着,就有同学过不去,不敢蹚。路路就脱了鞋,卷起裤腿,踏着泥水,将同学们一个个地背过来又送过去。只说,不碍事哩,世上哪有平坦的路呀,再大的风雨都会过去的……
同学们被路路深深地感动着,温暖着,说,路路啊!小红呀,你咋这么坚强哪!
路路终于考取了一所重点高中。然而,昂贵的学费再一次让一家人陷入了极度的困境。
“爸爸,这个书俺不念了。就让俺在家帮着爸爸和伯伯干活吧。”
“这个家有爸爸撑着呢,爸爸不能让路路失学啊!让爸爸再想想办法吧。”
就这样,爸爸跑东家走西家,想尽一切办法给女儿筹措着学费。筹来借去也凑不够啊!
看着爸爸身上仅有的八块三角钱,路路禁不住落泪了,哽咽了。
“爸爸,这个书俺真的不念了。只要能和爸爸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快乐!”
“路路啊,爸爸的好女儿!爸爸真是不中用啊!”说着,爸爸用拳头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也砸在了土炕上、墙壁上。看着那几乎贴满屋子的奖状,再看看无助的女儿。忽然间,老泪纵横。
“爸爸……”女儿心疼地唤一声,一头埋在了爸爸的怀里,泣不成声了……
后来,好心的人们将路路的家境反映到了校方。学校的领导研究决定,减免了部分学费。
离别爸爸的那一天,路路哽咽着,跪倒在了爸爸的身边,再也不肯起来。
看着瘦弱的爸爸,再看一眼傻傻的伯伯,还有那风雨飘摇的老屋。路路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河水,汩汩地流淌着……
三年的高中很快过去了,路路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河北师范大学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成为了响当当的大学生。
为了女儿的学费,爸爸依然在奔波着、操劳着。
咯吱咯吱……
独轮车的声音仍旧回荡在乡间的小道上,回荡在人们的心头……
后记
2012年10月,喻长富的感人事迹入选中国好人榜。
之后,他被唐山市评为了“孝老爱亲好人”。第四届“孝老爱亲道德模范”。第四届迁安市“孝老爱亲道德模范”。
喻长富,一位来自河北迁安的农民,一位来自建昌营镇的“盲人”,一位大爱无疆的父亲,一位无悔奉献的好人!他的事迹引领时代,也在感动中国!
岁月铭记,苍天作证!
杨 杨:河北尚义人。著有小说、评论、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3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等文字。曾在《收获》《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新华文摘》《中国报告文学》《大家》《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