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松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在现代汉语中,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和 “究竟”)用在特指问、正反问和选择问三种问句中,表示追究语气,①即强化疑问语气。 “到底、究竟”对疑问语气的调节作用跟 “可”正好相反。 “可”是减缓疑问语气的。凸显言者急于知道问题 (真实)答案的主观情态。例如:
(1)“没……没有其它的事,我想问一下,这围墙到底怎么修啊!”马而立站起来了,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 (陆文夫 《围墙》)
(2)营长急于知道山上到底有多少敌人,可是话不通! (老舍 《无名高地有了名》)
上两例中的 “想问一下”和 “急于知道”表明言者急于弄清问题答案,它们跟后续的“到底”小句一起构成和谐的追问语境。 “到底”句负责把言者急于弄清问题真实答案的主观情态彰显出来。可能还有凸显言者将问题追究到底的决心的作用,类似于 “将X进行到底”格式的意义,因为后者能凸显当事人将某行为进行到底的决心,比如 “将反腐斗争进行到底”。本文主要考察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句法限制、语用特点及其语义的历史形成。有时为了充分解释相关现象,会涉及到它跟‘毕竟’义 “到底”的比较。
经考察,我们发现,虽然 “到底”也可用于始发问,但这种情况相对较少。更常见的是用于初次询问受阻后发出的追加询问 (详见下文)。即使 “到底”用于始发问,在言者的心理通常也要有一定的预设,即自己 (或他人)已问 (或考虑)过某 (相似)问题,但尚未获得满意答案。例如:
(3)钱二宝:满大姐,你坐,我替你倒茶去。
满一花:你不要对我太客气,我心里没底。
钱二宝:姐,你看,毕大眼那债吧,要不是你帮我还了,我还在外面躲呢!还有我们家钱堆看病的钱,也是你出的。我哥找了你,我也跟着沾光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满一花:你到底想说啥? (电视剧《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第Ⅱ部第16集)
上例中 “到底”句是始发问句,但是言者心里有一个预设:你这个平日里忘恩负义、骄横跋扈的人,对谁突然好起来准是有求于他。你现在对我好,不知道又要麻烦我什么事。所以,上文中 “我心里没底”实际已经暗示我想知道 “你兜这么大圈子说这么多好话有什么真正意图”。所以, “你到底想说啥”一方面是对心中早有的疑问 “你有什么真正意图”的重复与追加,另一方面追究并引出对方的真正交际意图。如果始发问句去掉这样的预设,就无需也不能出现 “到底”。例如:
(4)[一位妈妈手拿饼干,对自己的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说:]有谁想吃饼干?请举手!
← Sa: “有人想吃饼干吗?” +Sb: “想吃饼干的人是谁?”
(5)[一个需要别人帮忙但又不敢肯定是否有人肯帮他的人对一群人说]你们谁来一下?
← Sa: “有人愿意来吗?” +Sb: “这个愿意来的人是谁?”+Sc: “请来一下!”
例 (4)中一般不能添加 “到底”,因为这里 “饼干”的所指是新引入话语环境的,此前饼干的表征尚未在听者心智中被激活。通俗地说,孩子们没有想到母亲给他们拿的是饼干,甚至也没想到母亲会拿东西给他们吃。母亲也无法肯定会有孩子想吃饼干。对母亲的问话,孩子们的反应可能是谁也不举手。所以,该例中划线问句其实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短路 式问句 (conventionalized shortcut question,CSQ)。它相当于Sa和Sb这两个问句的缩合。这两个问题中的任何一个在母子的前期交际里都没有出现过。在言者心智中既没被激活,又不处于可及 (accessible)状态。所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始发问。当然,就不能在这种问句里使用追问标记 “到底”了。总之, “到底”是一个追问标记,有很强的交际动力 (Communicative Dynamism, CD)①交际动力 (Communicative Dynamism, CD)这个术语由布拉格学派 (The Prague School)首先提出,指语言表达式推动交际向前进行的能力。在无标记状态下 (比如,在陈述句中),CD值越大的成分越靠近句尾。但在有标记状态下 (比如,在疑问句中),这个顺序可能被颠倒。 (Nomi erteschik-shir 2007:13)。它往往是在询问已经 (或很可能要)受阻的情况下使用 (详下)。这跟 “将反腐运动进行到底”通常用于言者认为反腐活动已经 (或很可能要)受阻的语境是平行的。 “到底”不能用于例 (4)也可以从形式上得到解释。据张秀松 (2008a)的考察, “到底”在现代汉语中通常不能用于是非问,因而 “到底”不能用于Sa。所以,也不能用于Sa与Sb合成的短路式问句 (即例(4)中的划线句)。同样,例 (5)是疑问句Sa、Sb和祈使句Sc三者的缩合。这三者中Sa为是非问,不能插入 “到底”。因而由Sa、Sb和Sc缩合而成的例 (5)自然也不能插入“到底”。
综上所述, “到底”作为追问 (即追究问题答案的)标记,其典型话语功能是增强对问题答案的追究语气。这决定了 “到底”主要用于疑问句,特别是追加问句。当然, “到底”还有一种非典型用法,即用在疑问子句里。换言之, “到底”句不独立成句,而只是充当句子成分。这时, “到底”的追问标记功能就会大大弱化。例如:
(6)到底谁来还没定下来。
(7)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来不来。
(8)这跟确定词和语素到底有没有一一对应关系似乎毫无关联。
“到底”的非典型用法当是从它用于独立的疑问句的典型用法派生而来的。
经考察发现, “到底”还有语力 (illocutionary force)限定作用。它能把一个问句的语力 (即话语类型)限定在询问上,而不允许它被用来间接地表示委婉祈请等语力。试比较:
(9)你能不能帮我把那瓶盐递过来? (话语类型:询问或委婉祈请)
(10)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把那瓶盐递过来?
(话语类型:询问)
听者对例 (9)的反应可以是言语或身姿(比如点头、摇头)上作出的肯定或否定答复,但也可以而且更经常是具体行动 (比如,递盐或者走开/不理睬这种动作)。对例 (10)的反应则只能是言语或身姿 (比如点头、摇头)上作出的肯定或否定答复。这样, “到底”可以分析为语力限定语 (illocutionary force specifier,IFS)①至于语力限定语有哪些类型,参看Jacobs(1984,1990)的相关研究。,它跟句型、句末语气词和语调所决定的句子的语力类型 (illocutionary force type)X互动,把X投射为类型更具体的X'。②接受上述观点,可以解释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在 “怎么”和 “为什么”问句中的对立,即疑问语气副词“到底”通常不允许问句获得责备语力。例如:你 (*到底)怎么没来?句中 “到底”的语力限定作用逼迫 “怎么”作方式解读,而不能作原因解读,而作方式解读的 “怎么”是不能修饰否定性谓语 “没来”的,因为一个动作尚未发生,就不能确知它是采用什么方式进行的。既然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在话语层面起作用,那么当然比在句子层面起作用的评注语气副词 “到底”和时间副词 “到底”主观性更强、辖域更广。
本节主要从句法角度考察 “到底”句有哪些使用限制。张秀松 (2008a)指出, “到底”句不能是外部疑问句。那么, “到底”句为什么不能是外部疑问句呢?这是因为,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要求其所在的问句可以从句化。众所周知,特指问句、正反问句、选择问句都可以从句化,而是非问句不能从句化。试对比:
(11)请谁不是由我们决定的。
(12)请王教授还是请李研究员不是我们决定得了的。
(13)请不请王教授不是我们决定得了的。
(14)*请王教授吗不是我们决定得了的。
上面四例中划线部分都可以独立成疑问句。但划线部分作主语从句时,只有前三例合格。前三例中划线部分独立为问句后,都可以前加 “到底”来强化疑问语气。而末例中的划线部分独立为问句后,一般不可以前加 “到底”来强化疑问语气。与此相类似的是 “无论”对其后续小句的选择限制。 “无论”要求其后续小句在形式上是可以从句化的特指问、正反问和选择问,而不能是无法从句化的是非问。试对比:
(15)a.无论谁不来,会议都照常举行。
b.无论你不来还是他不来,会议都照常举行。
c.无论你来不来,会议都照常举行。
d.*无论他来吗,会议都照常举行。
那么, “到底”、 “无论”为什么要选择那些能从句化的问句形式作为其出现的句法环境呢?这与 “到底”、 “无论”的语法化环境有关。下文将尝试从形式语言学的角度对此作出解释 (详见下文§3)。这里先继续考察 “到底”的其他句法限制。
考察可知,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所在小句基本不能内嵌于定语位置,而评注语气副词“到底”所在小句偶尔也可内嵌于定语位置。试比较:
(16)*到底谁来的问题我们呆会再商量。
(17)他用那近乎绝望但到底还带有一丝希望的眼神向主子哀求。
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辖域比评注语气副词 “到底”更广。当Wh-词或疑问中心不在句首时, “到底”就有位于句首和句中两种选择。比如:
(18)a.你到底要立妾不要? (老舍 《老张的哲学》)|b.到底你愿当尼姑不? (同左)根据 “接近度是影响力” (CLOSENESS IS STRENGTH OF EFFECT)隐喻 (即距离远近对应于作用力的强弱)③这跟距离象似原则有些近似。关于距离象似原则,详见Lakoff和John Son(1980:127-129)。,语言形式A与B的距离越近,彼此间的影响越大。 “到底”在例(18)a中比在例 (18)b中更贴近疑问点,因而对它的作用力更大。这样,例 (18)a比例(18)b的追问语气更强。
至于 “到底”句能否用作主语从句和宾语从句,这一点学界看法不一。许多人认为,疑问从句中的 “到底”似乎多余,不如删去。但也有许多人认为,如果主句是否定句或疑问句,那么疑问从句中的 “到底”就可以保留。(汤廷池,1988:295)试比较:
(19)a.我知道 [谁要来]。
b.??我知道 [到底谁要来]。
c.?我不知道 [到底谁要来]。
d.?你知道 [到底谁要来]吗?
(20)a.[谁要来]跟我很有关系。
b.??[到底谁要来]跟我很有关系。
c.?[到底谁要来]跟我根本没有关系。
d.?[到底谁要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基本赞同后一派的观点,但是认为:在主句是肯定陈述句时,未必总是不能用 “到底”。 比如, 例 (19)b中 “知道” 前加“想”,全句就可以成立 (具体原因,详见2.3)。那么,为什么当主句是否定句或疑问句时, “到底”就一定可以出现在其疑问从句中呢?因为 “到底”是追问标记,典型话语功能是强化疑问色彩。因而 “到底”句具有强疑问或未知特征。这样,主句谓语中心只有具备疑问或否定特征,才能符合 “到底”句的语义选择要求。
本节主要考察 “到底”句的语用背景、话语模式 (discourse pattern, DP)、 话语类型及语力强弱。句子的话语模式指句子在言语交际中呈现的话语结构。它可以细分为优选话语模式 (preferred discourse pattern, PDP)和特殊话语模式 (special discourse pattern,SDP)。优选话语模式和特殊话语模式分别指在言语交际中呈现的典型话语结构和特殊话语结构。
我们知道,言者 (S)借助 “到底”等追问标记向听者 (H)发问是一种以言行事的言语行为。按照Searle(1969)的观点,言语行为有其施行的适切条件。这些适切条件包括预备条件、真诚条件和实质条件。这样,对于“到底”句实施的言语行为来说,这三个条件分别是:
预备条件:S不知道问题Q的答案;S相信H知道问题Q的答案。
真诚条件:S想知道问题Q的答案。而且,S和H共知,在当前情况下H不愿 (或者尚未)提供问题Q的答案。换言之,S相信自己的询问行为在当前情境下已经或者很可能受阻。
实质条件:S试图通过追问标记的使用加大语力,从而排除来自听者的阻碍,达成既定目标——获得问题 (真实)答案。①所以,英语才用本表 “准确地、真实地”义的exactly,actually表示 “究竟,到底”义,俄语才用本表 “就是,恰恰,正好”义的имЕННО表示 “究竟,到底”义 (对比,我们将另文以详)。
上述真诚条件和实质条件中的阻碍要素和使用短语 “到底”、时间副词 “到底”、评注语气副词 “到底”的相关语篇要求具有平行性。比如,短语 “到底”常出现于其中的“一 V到底”、 “将V进行到底”,通常预设V的进行已经或很可能要受阻。时间副词“到底”所在语境里有阻碍目的达成的客观困难或阻碍不利结果出现的主观努力。例如, “经过不懈努力,田平到底考上大学了”暗示:田平实现考上大学这个目标必定克服了很多不利因素的阻碍;再如,在 “他躲闪了三次,钱包到底还是被抢走了”中,躲闪行为就是阻止钱包被抢这种不利结果出现的阻力,这种阻力来自 “他”的主观努力。句中 “到底”有暗示对这种阻力的排除(即除阻)的作用。评注语气副词 “到底”所在复句 “到底 p, 虽然 /即使 s, (所以)q” (如:到底是大学生,虽然受到这么大的侮辱,还是说话很文雅)里的s分句表示的就是阻碍 “p→ q”这种缺省推理进行下去的阻力。
下面具体考察使用 “到底”句实施追问行为时所要具备的真诚条件:S相信在当前情境下自己的询问行为已经或很可能受阻。 “已经受阻”的语篇表现通常有二:
Ⅰ.言者已就同一 (或类似)问题询问过听者,但听者不愿正面准确作答,或推三阻四,或答非所问,或含糊其辞。例如:
(21)双双:天全,你不是亲口对我说喜欢我的吗? (Q1)
郝天全:我没有。 (A1)
双双: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Q2)这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Q3)
郝天全: 没有。 (A3)
双双:那是在恨我阿爹当初把你赶出贾府? (Q4)
郝天全: 不是。 (A4)
双双:那到底为什么你变成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不守诺言的人? (Q5)(《聊斋·玉女鬼魅艳遇天犬》)
(22)宅子主人 (邱建):你是谁呀?大清早来砸门?
贾 明:我是来抓淫贼的!
……
宅子主人:丑鬼,你到底是谁?
贾 明:我到底是人。 (《三侠剑》第3回)
(23)甲:你什么时候从北大毕业的呀?
乙:79年,不,80年,不对,不对,应该是80年左右吧!
甲:到底什么时候毕业的?
例 (21)中,贾府的双双小姐连续向自己的心上人郝天全询问了五次。但是,Q2和Q5其实是同一问题的两种不同问法。在Q1~Q5这几次询问中,双双最关心的是Q2/Q5这个问题的答案。而郝天全选择正面回答的却是Q1、Q3、Q4。而 Q1是反问句。双双是无疑而问,只希望通过反问激发郝天全对其 (忽然冷淡她的)反常言行作出解释,而不需他对这个问题作答。 Q3、 Q4都是服务于 Q2/Q5的。 Q3、 Q4中隐含的 “我做错了某事”、 “我阿爹当初把你赶出贾府”是双双在为郝天全提供可能成为Q2的答案的候选项。目的还是为了引导甚至逼迫郝天全尽快对Q2作答。要是郝天全已经回答了Q2,自然就没有了Q3、Q4。在这个对话中,双双对Q2的询问一次次受阻。郝天全吞吞吐吐,一直不愿正面回答Q2,不愿说出真相 (他是天上的吼天犬下凡。向双双小姐说喜欢她、要娶她的是假吼天犬——狸猫精)。所以,Q5中双双用了 “到底”强化追问语气,表现出了她急于知道问题真实答案的迫切情状。例(22)中,邱建已就同一问题向贾明询问过一次,而贾明答非所问。因此,邱建通过 “到底”强化询问语气。而贾明却故意违反会话合作原则,以双方显见信息作答。而且,他还利用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源义 “说到底”向邱建暗示 “你已经问到底,我也已经答到底了”。言外之意是 “你别再问了,我也不会再答了”。因此,贾明的答句有结束当前本轮会话的功能。事实确实如此。该例语境中下文贾明一言不发,任凭对方拷打,只等后面的救兵(师父圣英)来到。例 (23)中乙对甲的初始问的回答含糊其辞,所以甲才用 “到底”问句加以追问。
验之于历史语料发现, “到底”类疑问语气副词在历史上确实常用于Ⅰ.这种语篇环境。例如:
(24)(吕蒙正上,云)小生吕蒙正是也。赶不的斋,天色晚将来也,还我那破瓦窑中去。 (见正旦科)大嫂,有甚么人到俺家里来?我一脚的不在家,把我铜斗儿家缘都破败了也。 (正旦唱)慭折的匙呵如呆似痴,摔碎碗长吁叹息。 (吕蒙正云)端的是谁打了来?(《吕蒙正风雪破窑记》第二折)
上例中吕蒙正先发出了一个疑问: “有甚么人到俺家里来?……把我铜斗儿家缘都破败了也。”他嫂子没有作答。所以,吕蒙正再度发问时用了追问标记 “端的” (义近于 “到底”)。
Ⅱ.言者自己 (或别人)曾就同一问题询问过,但是听者给出的答案前后或 (当听者是多人时)彼此不一致,使言者无所适从。例如:
(25)我找到了九三学社,见到了一位有关负责人。 “自从打成右派之后,他便一直挂在我们这里,直到自杀时为止。”那位有关负责人对我说。 “他自杀过,但没有死,他被人救过来了。” “那么说,他没有死?” “不——”“死了?” “不——”
“那么,到底是死,是活?” (逸馥、邓加《〈大右派〉储安平失踪之谜》)
(26)[上文交待了学界对 “吧”的分合的不同看法]到底有几个 “吧”? (卢英顺《“吧”的语法意义再探》, 《世界汉语教学》,2007-03)
(27)[上文交待了某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培训班课堂上老师给学员讲了一个故事,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学员作出了各不相同的回答。这时老师说]那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回报》, 《扬子晚报》, 2007-9-26)
(28)[上文已经交待了指称论,有人认为源于柏拉图,有人认为源于荀子]到底谁是指称论的代表? (郭锐 《形式语义学》,中国语言学暑期讲习班 [北京2007]讲稿)
在例 (26)的启发下,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即中国学术期刊网上很多争鸣性文章题名中都含有 “到底”或 “究竟”字样。比如,“‘商战’的原意究竟指什么?”、 “‘赤子’究竟指谁?”、 “‘惶恐’究竟作何解?”。这是因为,争鸣性文章往往涉及到别人对同一问题已作出的解答。所以,它已有了一定的背景预设:别人曾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但是学界尚无一致而准确的回答。
不管是以上哪种情况,言者都是在认为自己的 (虚拟)询问行为已经或很可能受阻的情况下才使用 “到底”句。用 “到底”句通常预设自己或别人曾就同一或类似问题 “问”过一次,受到阻碍,自己再问,是为追加询问。“到底”的追究语气使它具有强劲的语篇启下功能。因为它的部分字面意义是 “问到底(了)”,暗示:这是 “我”最后一次询问。这样它可以启发对方进行话轮 (talk-turn)接续。从这个意义上说,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是言域内成分,所起的主要是人际功能 (interper sonal function)。人际功能包括对话轮选择/转换/接续的规定、对事件发生可能性或出现频率的判断或估测、对交际双方相对地位和关系的反映,等等 (Halliday 1967:243)。众所周知,问句和答句在会话结构中构成一个邻对 (adjacency pair)。该邻对中问-答之间通常可以插入其他邻对,即可以出现插入序列(insertion sequences)。 例如:
(29)A:我可以来一瓶威士忌酒吗?
B:你到21岁了吗?
A:不到。
B:那不行。
而当问句中含有 “到底”等追问标记时,问-答邻对通常不能出现插入序列。但是,跟“到底”句呼应的那个同一或相关问句与其答句之间可以而且经常插入其他问答邻对。比如,例 (21)中,言者为了得到与Q2/Q5构成邻对关系的答句,迫使听者跟自己合作,在Q2和 Q5之间插入了 Q3-A3、 Q4-A4这两个邻对。考察可知,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追问标记作用跟表示追加询问的语气词 “啊 (á)”不同:前者要依赖问句,后者独立使用;前者多用于初次询问时对方给出的答案前后/彼此不一致或者明显失真的情况下,后者只能用于初次询问对方未予作答或己方没有听清对方的回答的情况下。
综上所述, “到底”的优选话语模式是追加询问型话语。
“到底”句的语篇启下功能使它与自问自答的设问结下了不解之缘,即 “到底”句也可以用在设问环境中,用来引出自己对问题的回答或看法。例如:
(30)那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原来,……。(《回报》, 《扬子晚报》, 2007-9-26)
(31)朗读者,或曰启蒙者,到底是谁呢?我没有找到答案。 (陈萱 《〈朗读者〉:沉甸甸的感动》, 《大学生》, 2008-01-03)
上两例中去掉 “到底”,语篇连贯性就要大打折扣。设问实际上也是一种对话,只不过是自问自答。设问语境中问答之间的停顿减小以至消失导致了 “到底”可以用于非疑问句。如:
(32)甲:他们到底怎样打的? 乙:我实在不知道。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
→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打的。
“到底”句强劲的启下功能使它们在明知/相信对方给不出答案却还要追问的场合下有很强的反驳语势。换言之, “到底”也常用于无疑而问的反问语境。例如:
(33)李阳这两个观点显然自相矛盾。他的 “伟大的一跪”的理由是: “表达了对老师和父母辛勤付出的真诚感谢”、 “发自内心”,但他另一方面却又表明是他自己 “提议学生给老师跪下感恩的”。既然学生是在提议下下跪的, “发自内心之说”到底从何而来? (《“伟大的一跪”? “疯狂的一跪”?》, 《都市文化报》 07-09-13)
(34)如今的不少大学,只求外表的光鲜、数字的好看,全然不管这光鲜的外表中、这好看的数字中,到底有多少学术含量,能否担当“时代和社会灯塔”? (《大学,不是当官的地方》, 《都市文化报》, 07-09-13—A2)
例 (34)还表明, “到底”句还能充当宾语从句。但支配宾语从句的谓语动词必须是言说动词或与言说动词相通的动词,如这里的“管” (关于 “管、顾”跟 “问、论”等言说动词的相通性,见张秀松2007)。考察发现,疑问副词 “到头”与 “到底”一样可用于无疑而问的场合。例如:
(35)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红楼梦》第五回)
综上所述, “到底”等追问标记的使用环境有:有疑而问的普通疑问句、自问自答的设问句和无疑而问的反问句。其中,第一种是主流。我们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随机抽取《作家文摘》 (1993年)共约234万字的语料,进行统计,发现:在追问标记 “到底”的56个用例中,用于普通问句、设问句和反问句中的用例分别是42例、10例和4例。
Austin(1955)提出了言语行为理论,把言有所述的话语称为 “叙述型话语” (constative,又译作 “讲述性言语”),把言有所为的话语称为 “施为型话语” (performative,又译作 “行动性言语”)。施为型话语由施为句构成。施为句可以进一步细分为显性施为句(explicate performative)和隐性施为句 (implicate performative①隐性施为句又叫 “首要施为句 (primary performatlve), 详见徐烈炯 (1995:86-90), 索振羽 (2000:140-150)和何自然、 陈新仁 (2004:62)。)两类。例如:
(36)a.我会在两点钟到达。 |b.我明天会到场的。
(37)a.我答应你在两点钟到达。 |b.我答应你我明天会到场的。
上两例都可以用来实施承诺。不同之处在于, 例 (37)中有语力 (illocutionary force, 又译作 “施为力”)显示项 “答应”,明确地表明了整个话语的施为用意/语力类型,而例 (36)中没有语力显示项。这样,例 (36)实施的还可以是威胁、安慰,等等。在这个意义上,上两例如果同时用来实施承诺,例 (37)的语力类型比例 (36)明显。我们主张,把显性施为句再细分为直接施为句和间接施为句。直接施为句指对言者的施为用意进行直接编码的句子。比如,对询问这种言语行为进行编码,可以直接采用 “我问你/问一下”这种语形对询问行为的实质条件进行编码,如例 (38)。间接施为句指虽未对言者的施为用意进行直接编码,但对其进行了间接提示的施为句。比如,对询问这种言语行为类型,虽没采用 “我问你/问一下”这样的语形对其实质条件进行编码,但采用了 “不知道、想知道”这样的语形对其预备条件或真诚条件进行了编码 (如例 (39)),从而对言者的施为用意进行了间接提示。
(38)刘常胜:乐仁,我问你,象咱们这么积极干活,为什么呢? (老舍 《茶馆》)
(39)不过,我想知道,我兄弟栽在谁的手里? (烟波客 《神雕奇恋》)
(40)你们几个谁最大?
简言之,由于从言者询问某问题这种言语行为可以缺省推导出他想知道该问题的答案,从他想知道该问题的答案可以缺省推导出在询问之前他还不知道该问题的答案,所以, “不知道”这种心理状态是询问的预备条件,而 “想知道/想弄清楚”这种心理意愿是询问的真诚条件, “问”是询问的实质条件。对预备条件、真诚条件或实质条件中的任何一个进行编码都可以传达出询问这种施为用意。这样,在如下这个序列中,从左到右是话语的生成过程,从右到左是话语的理解过程。
图1
基于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对施为句从言 语行为理论角度作如下层次划分:
图2
从言语行为理论来观照 “到底”,可以发现,它既可用于隐性施为句,也可用于显性施为句。在显性施为句里,既可用于直接施为句,又可用于间接施为句。含有 “到底”的间接施为句、直接施为句和隐性施为句,本文分别记为Sa0: “想知道/不知道 到底 Q”、Sa2: “Vdict到底Q” (Vdict代表 “问”等言说动词)和Sa1:“到底Q”。下面各举一例:
(41)梅根不想把自己的梦境告诉妈妈,于是转移话题说: “我得去上班了,妈妈。”
“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一点。” (泰瑞·狄利 《鸡飞狗跳的英伦大轰炸 强敌进犯的战时岁月》)
(42)爸爸严厉的眼睛逼视着我,点燃一支香烟,使劲吸一大口,问道: “我问你,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施亮 《无影人 (连载之二)》)
(43)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 “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邓友梅 《那五》)
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就表达的追问语气的强弱来说, (41)≤ (43)≤ (42), 即Sa0≤ Sa1≤Sa2。例 (41)通过陈述真诚条件间接实施询问行为,其追究语气最弱。例 (42)通过陈述实质条件来直接实施询问行为,其追究语气最强。句中 “我问你、到底”和上文的 “严厉的眼睛逼视着我”三者相配合,形成一种和谐的逼问语境,凸显Sa2的追问色彩强到了逼迫的程度。例 (43)对询问这种言语行为类型既不进行直接编码,也不进行间接提示,表达的追问语气强弱适中。
根据我们对历史语料的考察,在唐宋时期所有 “到底”问句都是Sa1。Sa2直到明代才出现,直到清代出现。下面为Sa1、 Sa0、 Sa2各举两例:
(44)新编到底将何用,旧好如今更有谁?(宋, 张咏 《寄郝太冲》)
(45)如先生所言,推求经义,将来到底还别有见处否? (《朱子语类》第十一卷)
(46)今人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浪迹,归于何处? (《二刻拍案惊奇》第三卷)
(47)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 (《二刻拍案惊奇》第十四卷)
(48)我问你到底这个信息是那里来的?(《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
(49)李纨笑道: “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
因此,就出现先后而言,Sa1>Sa0>Sa2。形成这种顺序的原因很可能是,Sa1是隐性施为句,而Sa0和Sa2是显性施为句,相对于Sa1来说,Sa0对交际意图的表达过于间接,Sa2又显得过于直接,因而都不太可能成为交际中言者的首选。本文的这项考察结果是否可以说明汉语言语交际首选的编码策略是对言语行为的施为用意既不直接编码,也不进行间接提示。①就现代汉语来说,似乎是肯定的。现代汉语中询问行为通常直接用问句Q编码,而很少把 ‘问,说’等言说概念或 ‘想知道,不知道’等心理概念编码出来,除非有引起注意之必要。比如,江苏徐州话中初次询问受阻时可以用 “我说,Q?”这样,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常用在问过 “你什么时候走?”而未获答的情况下。这时“说”一般不重读。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明白询问行为可以通过编码询问的预备条件(即不知道问题答案)或真诚条件 (即想知道问题答案)来实现,则可以解释§1发现的 “到底”的句法限制 (改写如下,例句序号不变)。
(19)a.我不知道/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
b.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 ?我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
上例中a转换比b转换自然,就是因为a中左句对询问行为的预备或真诚条件进行了编码,从而能间接地实施询问这种言语行为,而b中左句不能实施询问这种言语行为。因此,a中左句可加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而b中左句不能加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
本节考察在语法化之初听者是如何解读出疑问句里的 “到底”是表示追究语气的。正如上文所说,一个询问行为除了可以直接用问句Q编码,或者用 “我不知道/想弄清楚Q”来编码 (它的真诚条件),还可以用 “我问你,Q”来编码 (它的实质条件)。这样,任何一个意在询问的问句Q都可以转换为 “我问你,Q”。相应地, “到底 Q”可以转换为 “我问你,到底 Q”。在 “我问你,到底 Q”里,“问”和 “到底”发生语义组合,表示 “(把Q这个问题)问到底”。如果言者向听者宣示“我要把Q这个问题问到底”,那么听者就很容易从中推导出言者在追究问题的真实答案这样的会话含义。这是疑问句中 “到底”能表示追究语气的认知动因。
上面所述的 “到底”的创新意义的解读过程可以用生成词库理论中的物性逼迫等认知操作作出更具体的刻画。众所周知, “到底”一般要选择一个 (运动/活动)过程作为自己的补足语,表示 “(某过程持续)到最后”。因此,听者可以推知, “到底”优选的组合对象是位移动词或过程动词,因为这两类动词是表示移动/活动的常规句法形式 (canonical syntactic form,csf)。②那么,为什么不是 “到底”的补足语对 “到底”施加类型逼迫呢?因为 “到底”的补足语是变动不居的开放类,而 “到底”属封闭类。发生语义类型冲突时,通常是封闭类成员对开放类成员施加作用力 (Talmy,2000: 323-328)。如果在句法表层跟 “到底”发生组合关系的不是位移或过程动词,而是问句Q,“到底”就要对它施加 (语义)类型逼迫 (type coercion),使Q不得不从其物性结构 (qualia structure)中搜寻可能信息来满足 “到底”的这种语义要求。①关于csf及本自然段所用生成词库论的其它相关术语的具体含义,参见张秀松、张爱玲 (2009)。结果,搜得它的使成角色(agentive role,AR)中有过程事件函项 “问”(换言之,是询问这种行为使问句产生,所以询问是问句Q的使成角色),就把它抽取出来。这样,在类型逼迫下, “到底”的组合对象就完成了语义类型上的转喻性重构 (metonymic reconstruction)。重构后形成的语义结构与 “到底”的语义结构进行共组运作 (co-composition opertation),完成论元和物性角色的合并(qualia unification)与组配,从而最终实现对创新用法的解读。整个运作过程可以表示如下:
图3
上述运作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句法类型的转喻性重构。要保证这一步得以顺利通过,疑问句的某一物性值必须能够把重构前后的语义关联起来。事实上,其使成角色的物性值就做到了这一点。使成角色能把重构前的结果状态与重构后的动作过程关联起来。换言之,听者听到问句自然能联想到询问行为。这就保证了听者在解读例 (50)时,可以从 “你明天来不来?”中获取出 “问 ‘你明天来不来?’”的意义,从而使语义上的可获取性原则得到遵守。(关于 “可获取性原则”的含义,详见张秀松、张爱玲,2009)。随着这一解读过程的不断复现,图3所示的 “类型逼迫→转喻性类型重构→共组”的三步走式心理运作占时越来越少,以至最后发生短路——人们看到或听到“到底”与疑问形式共现,就直接走上图3虚线所示的 “花园小径”,解读出追究语气义,即图3里方框中的部分不再花费心理处理的时间和心力。这时,表示追究语气的疑问副词“到底”就形成了。
正因为在语法化之初 “到底Q?”表示要把Q这个问题询问到底,所以,在句子的深层结构中,Q问句最初是询问类言说动词①这些询问类言说动词在表层结构中未编码。关于言说概念的零编码,详见张秀松 (2012a)。的宾语从句。因此,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形成后,它所在的问句仍然滞留有在 “到底”语法化之前的特点,即这些问句只能是可以从句化的问句,即特指问、选择问和正反问,而不能是是非问形式。同理, “无论Q”中Q最初是作为言说动词 “论”的宾语从句的,所以,跨层组合 “无论”词汇化为连词后,仍然要求其引出的Q是能从句化的特指问、正反问和选择问形式,而不能是是非问形式。
本小节所述 “到底”创新意义的解读和固化机制同样适用于 “究竟”、 “至竟”、 “到头”等终竟义语词。这正好满足了意义的重新分析得以发生的匀质性 (homogeneity)条件:如果某种语义上的重新分析机制要高度固化从而使获取某种创新解读的过程不再花费心力,那么这种重新分析必须足够概括,以便覆盖多个具体示例 (关于意义的重新分析发生的匀质性条件, 详见 Eckardt, 2006: 181-183)。
上文的论述表明,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形成跟言语行为域中言说概念 “问/说”的零编码密切相关,跟表示催促的祈使语境或宣示决心的陈述语境相关。这样,疑问语气副词“到底”的形成似乎要同时满足以下三个条件:①经常出现在问句中;② “问/说”概念经常零编码;③祈使或陈述语境。而且,按照主流语法化观,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 “到底”的用例应该很多才能发生重新分析。张秀松(2012a)的考察显示,疑问语气副词 “到底”的大规模使用在清代。按照主流语法化观,“到底”要在清代大规模出现,那么同时满足以上三个条件的短语 “到底”的句法环境至迟到明代就应该出现频率很高。可是,我们检索了明代的 《水浒传》、 《金瓶梅》、 《平妖传》等众多著作,却发现同时满足上述三个条件的句法环境在明代文献中很少。事实上,在我们检索的语料中,到 《红楼梦》的成书时期才开始较多地出现同时满足上述三个条件的句法环境。这一现象启发我们思考:语法化一定要以高频为条件吗?
在语法化研究中,学者们往往非常强调频率因素,认为某种语言成分的用频足够高,才可能发生语法化 (即意义泛化/虚化/主观化、形态简化、句法上的重新分析、语音弱化/脱落和语用强化)。这当然有一定道理,因为:①任何工具反复使用就会产生磨损,语言作为一种交际工具,也不例外。语言项目越常用,人们就越熟悉,速读/说或速/简写规则就越易对它起作用。这样,就越会导致其形态简化和语音弱化 (Heine, 1993: 109-111)。 但是, 不能绝对地说发生语法化的语言项目必须用频很高。 “发生语法化的项目用频必须很高”和“语法化过程一定是一个渐变过程”这种观点紧密相关,因为高频是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所以,高频与渐变、低频与突变是紧密相关的。 “语法化是一种渐变过程,语言项目必须高频出现才能发生语法化”,这是语法化研究领域比较流行的观点。比如,在Bybee (2003)提出的语法化机制中,高频复现是首要的决定性机制。 (Bybee and Thompson, 1997)我们认为,高频固然易导致语法化,但语法化不必以高频为条件。为了理解这个问题,必须找到高频背后的推手。我们认为,高频背后的推手是语法化之初创新意义的心理解读难度 (即 “创新意义的可学性/learnability”)。个别语言使用者的新创用法心理解读难度越大,则这种用法就越不会被广泛接受,越不可能从个体一时一地的创新用法演变为语言社团约定俗成的惯用法。那么,用频就不会高 (但反之不然,即:用频不高,解读难度不一定就大)。决定语法化之初创新意义心理解读难度大小的核心因素是语言形式本身有没有表层条件为创新解读提供启发。比如,在 “到底”的创新意义 (追究语气义)的解读过程中, “到底”优选表示过程事件的csf作为其组合对象。这种常识要求听者从 “到底”的现存组合对象中搜寻这种csf。在搜寻失败时,就转而搜寻该现存组合对象能否激发一种符合要求的csf。结果由于 “到底”的现存组合对象 (即疑问句)很容易激发一个提问行为(换言之,这时提问行为处于可及状态),而提问行为是一个过程事件,正好满足了 “到底”的语义选择要求。如果 “到底”的现存组合不能轻易激发一个过程事件,即不能给听者提供一种通向过程事件解读的启发,整个创新意义的解读就非常困难,这种创新用法就不会被接受。因此,高频一定以心理解读难度小为条件,但心理解读难度小不一定导致高频。创新用法的出现频率还要受其他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包括:个体喜好、创新用法所示内容是否日常生活所必需、语言中是否有表示这种创新意义的现存形式,等等。因此,某语言形式会不会发生语法化与其用频的高低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而是与创新意义心理解读难度之间有必然联系。再加上文献缺失和书面语对口语反映的滞后与片面,我们就更不能仅仅依据某语言表达式在传世文献中的用频的高低来衡量它是否是某功能成分语法化的源头。因此,我们不能说语法化一定是个渐变过程,它也可以是个突变过程 (Bybee et al., 1994)。 Hoffmann 的著作 《语法化和英语复合介词:一项基于语料库的研究》 (Hoffmann, 2005)例示了这一点。他通过对英语中300多个PNP式复合介词(比如, in terms of, with regard to, in spite of等)的考察,得出结论:很多PNP式复合介词的产生是突变的,没有任何渐变痕迹。这可能是因为语法结构的心理表征还受到用频以外的其他因素的影响 (Hoffmann,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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