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着浮云去古格

2014-10-13 08:48班丹
西藏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古格莉娅巴拉

班丹

1

巴拉丹双眼紧闭,盘腿坐在座榻上,揣摸起值得揣摸的事儿。

“嘡”的一声沉闷的关门声,惊得他从沉思的泥潭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站起身,凭窗而望,见童山濯濯,满目荒凉。没有丝毫生气可言的山谷连同灰蒙蒙的天空,犹如一丁点亮色都不曾有过的老毛驴皮,更像他步入人生以来保持多年的灰色情调。

他端起咖啡杯,欲饮又止,舒解。不,应该叫做内心独白。我的独白只有我自己听得懂。

行程是归途,归途即为行程。走。走。走。来到人间不能不行走。巴拉丹认真地对自己说。

这段时间,巴拉丹的话越来越多,当然多半是讲给自己听的。每次从梦中醒来,他总要自言自语地说些别人很难听得懂的话。他在早晨说的话总是那么没头没脑,语无伦次,逻辑混乱,简直不知所云,不如中午以后说的话清楚。有时出自他嘴里的呓语远比歌星唱出的歌更好听,更动人。他很不喜欢当代人的语言接受方式,他们总是不动脑筋地戏称自己听不懂的话叫做鸟语。

最近他的内分泌有些紊乱。脸上出现了细密的红色疙瘩。腋毛全被虱子连根拔除了。情绪像雨季的河流大起大落。该长头发的地方变成了国王和王后幽会的场所。周围的姑娘(女人)们都说他的思维空间长满了杂草。他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且特别想说话。这种感觉是过去几百年所没有过的。

为了寻找白日梦之外的新感觉,他要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不论到哪里,只要找到不曾有过的感觉便足矣。在他看来,皮子虽然没有用来说话的嘴巴,却有着能够启发人的思想。思想,总能闪耀美丽的女人般的光芒。他指的是一张从未亲眼目睹过的玄狐皮。

巴拉丹是个对世间所有事物都感兴趣,几近疯狂地涉猎一切与人类有关的各种知识,极力关注自己以外的人和事的疯子、傻瓜。他还喜欢写点东西,是个灰调的作家,曾写过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但他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作家,不知道该怎么张扬。他在读者的心目中是位富于进取心、挑战精神和责任感的平民作家。

“巴拉丹:

你走进古格都城,应该把我也带上。假如你执意一个人独行,并出于满足精神或物质的某种需要进入都城,那末千万别打算留在那里。那里有我太多太多的梦——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橙色的、红色的和我叫不上是什么颜色的梦,异彩纷呈。那些没有任何规律的梦会像蚂蚁一样钻入你的大脑,缠死你的思维,把你的肉体撕咬成无数个碎片。当然,我的梦多半是绿色的,是那种渴望生命与生命的渴望织就的绿色梦幻。因为我很善良,从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我记不清自己在人间吃过多少饭、喝过多少茶。但我分明记得做过几万场有形的和无形的梦。每当从酣睡中醒过来,我总要回望滞留在软绵绵、暖烘烘的枕头上的梦境。

有天晚上,我男人第七次把我跟我一个女友带到一家囊玛歌舞厅消遣。说是“囊玛歌舞厅”,其实连囊玛的影子也没有。唱的、跳的千篇一律全是现代藏族歌舞。我以读诗的精神欣赏那些节目,感觉很不舒服,仿佛置身于用噪音和浊气打造的世界。粗糙而狂暴的音乐从厅堂各个角落一炸响,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影响我情绪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开办这家歌舞厅的人和在这里表演歌舞节目的人虽然与我同属一个族群,但是我们的文化背景有着太大的差异,歌舞风格亦不相同,致使我无法将观赏进行到底。换言之,我根本接受不了他们早已走样的音乐和不伦不类的歌舞,就像他们很难接受我们的东西。你知道我们也在努力学习和吸收中外其他民族的先进思想和优秀文化,同时投入很大的精力对传统文化加以保护和发展。其最直接的结果是不论走到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都能够听到祖先的声音,享受到他们留给我们的诸如宣、卡尔、囊玛、堆谐、谐钦、果谐、卓舞、喇嘛嘛尼、格萨尔故事等等音乐、歌舞和说唱艺术。诚然,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和赞赏,那就是他们说得一口漂亮的汉语,跟汉族人交谈时,能够把思想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们的穿着也十分考究且得体,至少让我们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得靠边站。

这家歌舞厅很大,足能容纳上千人。其布局不同于其它舞厅,没有通常那种舞池,而是搭建了一个宽大的舞台,跟正规的剧院没有什么两样。一开始,我们都规规矩矩地呆在位于歌舞厅舞台正对面靠墙边的一个位置,各自按自己的喜好用啤酒、饮料和三十元钱一杯的茶水。想跳舞,就大大方方地挤进人群跳,想听歌,就爽爽快快地拿钱点歌,玩得还算尽兴。可是,后来情况就变了,变得让我不可理解。我男人三番五次地请我女朋友跳舞,俨然一对初恋的情人。甚而,一次我从洗手间回到座位时,发现他们俩竟然在大庭广众中搂做一团,啃噬着对方的嘴唇和舌头。由于我男人知道我一直对他非常冷漠,一门心思想着你,连做梦都喊出你的名字。因此,我没有勇气和他们理论,只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然而,我毕竟是个女人,承爱能力十分有限,眼里揉不得沙子。告诉你吧,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仿佛有条虫子钻进我的体内,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心脏爬去,变着法蜇我。出于无奈,我只好靠在沙发上,闭着双眼想像自己依偎着你,与你进行无言的交流。说实在的,假如当时你出现在我眼前(我多么希望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啊),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跳过去,像个孩子扑入你宽大的怀抱,让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曾有过的震惊。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你相信不?我在昏暗的舞厅里憋着气回想逝去的岁月,检点婚后的生活。不争气的泪水像流自岩缝里的泉水夺眶而出,一滴又一滴,源源不断,全然打湿了我的脸颊和衣领,使得眼睛涩涩的,什么都看得模糊不清。我找不到宣泄的最好途径,除了疯狂地喝酒别无选择。于是,我伴着狂轰滥炸的迪斯科舞曲给你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这样写的:‘身在舞厅,心已然飞向生命开始的地方。我的思念俨然折伤翅膀的小鸟有气无力。属于我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被涂抹成灰色,混沌不堪。我还能找回迷失的巢穴吗?你知道我苦苦寻觅的不只是生命最初的形态。我至今都不知道你收到那条短信没有?如果收到了,为何不回复呢?一张玄狐皮对你咋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难道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及一座都城废墟和一张皮子重要?

你知道我丈夫是个乞丐,除了钱和女人什么都没有。钱固然是好东西,没有钱,许多事情只能停留在大脑里,无法付诸行动,连一些简单的事情都办不成。他很有钱,他是个赚钱的好手。但这对于我完全是虚的,俨若雨后的彩虹,怎么也激不起我对他的热情。钱,使他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力,没有了责任感,甚至没有了方位感。他总是沉浸在挣钱、花钱的喜悦之中,不知道哪是自己的家,哪是别人的家,哪个是自己的老婆,哪个是别人的老婆,常常进错门,躺错床。说出来挺丢人的,叫人难堪。这么说吧,起码有一年多时间我没有触摸到他的肌肤,没有听到过他撩拨人心的话语。你能体味到我的心情吗?告诉你吧,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我能对他这样的人好吗?

不说了。就此打住吧。免得你烦。不过我所说的全是真话、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一种不可言状的、强烈的、无法遏制的倾诉欲望像火焰般在胸膛隐隐燃烧,使得我几近发疯。你能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吗?我坚信你能理解。因为你是个作家,是个善解人意的平民作家。

你可千万别不信,我会把你弄到手。否则,我会让你把我毁掉。

吻你!”

“干嘛吻我?吻我干啥?”巴拉丹看着这封没有落款,没有日期的信发呆。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清秀,他觉着有些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是哪个熟人特有的字体。他把那封令人哭笑不得的信照原样折叠后,有些随意地塞进衣兜儿,摇摇头,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的?充其量不过是个喜欢玩文字却玩不出啥名堂的平民作家。她是谁?信的开头很不客气地写上“巴拉丹”三个字,加个冒号,连句问候语也没有。能直呼我巴拉丹名字的人会是谁?她有孩子吗?如此随意,绝对是离我很近的什么人。

嘿,我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了,鼻头也沁出了平日少有的汗珠。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向来不喜欢赶时髦的巴拉丹居然挎起了用各色羊毛线编织的藏式背包,里面装着一本又大又厚,装帧别致,纸张考究的《世界分国地图集》。该书封面右上角贴着他的一张二寸免冠照。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困倦的大眼睛具有某种穿透力,仿佛能把千里之外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与之十分对称的鼻子和嘴唇衬托出整个脸部的高贵气质。仅凭那张照片,谁都没法想到他真正吸引人的魅力在他的大脑而不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书的扉页用钢笔画了天空。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太阳在东,月亮在西。这种景致只会出现在古格的天空。下面是一双男人的大脚。旁边写着“多走路,少言语”几个藏文字。封底下角画着一幅极为粗糙、拙劣的古格都城废墟图及其周围的荒山荒坡和一条河流。河边的红柳丛中有一群马在悠闲地啃草、嬉戏。两个僧人模样的人正从山垭口走出来,一只背着经书的磐羊跟在他俩身后。一只像鹰的鸟在磐羊头顶盘旋、俯冲,再盘旋、再俯冲。

不远处的山半腰用白色砾石整齐地排着两行字:“今日阳光灿烂,你在想什么?”

巴拉丹想说,我仅仅闻到了阳光跳跃时的芳香。要是能闻到雨后的青草味该有多好啊!

一个壮如古格马的商贩从巴拉丹和两个姑娘到达古格的头一天起就开始注意起他们了,以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

2

一张玄狐皮跟随国王几百年后,躲进了王宫最具特色的一间土室。它不怕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观赏,也不怕被人们反反复复地翻弄、捏揉、甚至踩踏。只是怕被友好的商人友好地装进密码箱,带到古格以外的地方颠簸、游荡。等到失去油亮的光泽后扔进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或者随便什么臭水沟。

土室,你一定见过,现在的人管这种建筑叫做洞穴。从严格意义上讲,算不得什么建筑物,只是在宫殿坐落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地撅出蜂窝式的土穴,往里一住,就会给人以家的感觉。八九百年抑或一两千年前,居所的需要者和建造者凭借着无可指摘的智慧精心建造,竟然造出了无与伦比的土室。如果你稍事留意,就不难发现在洞壁上方凿开橱柜和灯台,下方凿出床铺和烧饭熬茶用的简易炉灶,洞门上挂个黑色牛毛帘子,以挡风防尘遮雨用。看上去是那么的简陋、拙朴,让现代人走出每过十年就成为废墟的城镇水泥森林,像傻瓜见了菩萨似地张大嘴巴发呆,为自己没有生在那个年代而痛苦。由此你会联想到人类的穴居时代,不禁要赞叹那时人们的创造力根本不亚于生活在当今信息与知识经济时代的人,仅就居室的建造乃至细微的布局,都远远超乎所有人弥足珍贵的想像,透着一股浓浓的艺术气息。

所不同的是我住的那间土室凿有秘密通道,通向王宫的各个房间和下人们居住的其它洞穴。我从雅砻来到古格谒见阿底霞尊者后留在古格至今一直住在那间土室。说到那间土室,比我后来有段时间住过的哲蚌寺那间只能搭一张床的僧舍舒服多了。你还别说,叫洞穴就是比叫做土室好听得多,确乎富于浓厚的野趣和古韵。巴拉丹先生对土室特别感兴趣,就像他对莫言小说和李安电影中的男人和女人感兴趣一样。他曾对一位学者说过,要是有电,我就租一间土室,住在那里琢磨现代人类的走向。哦,差点忘了告诉你,当时我的床上铺有一张绝佳的老虎皮垫子。

阿底霞尊者的一个徒弟看到那张虎皮后说,看这花纹、毛色和大小,绝对是被人们普遍冠以孟加拉虎的喜玛拉雅山脉东南部虎皮。

巴拉丹看着自己世界地图样的手心,自言自语道,当今世界新的思潮风起云涌。多极化趋势势不可挡。我该做些啥?最近我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总是一阵阵地酸麻。也许这是好事而不是令人不快的坏事。我坚信我的感觉永远不会欺骗我和我的朋友们。世界上有过那么多耗尽毕生精力,为人类美好事业而奋斗的怪人、狂人和疯子,难道他们的脑子就没有出过啥毛病?!这次古格之行,我很有可能见到像海明威、米兰·昆德拉那样的伟大作家。

巴拉丹独自一人坐在一把有些破损的椅子上,思维信马由缰地在天上、人间驰骋。他想到了日喀则的小酒馆、藏北的牧歌、林芝的藏香猪、藏南的藏鸡蛋、藏东的黑木耳、北京的涮羊肉、新疆的大盘鸡、重庆的火锅和陕西的羊肉泡馍。而让他想的最多的却是拉萨的茶园和酒吧。他想在古格开一家第一流的茶园兼酒吧。目的不在于赚多少钱,而在于以茶、酒会友,结交各种肤色的朋友。

正当他想入非非,心花怒放的时候,还没有养成敲门习惯的珠吉撞进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咕哝着说古格的很多价值连城的文物流失到国外了。随后,留华大学生达莉娅带着一瓶叫王朝干红什么的酒进屋,从包内取出一个“擦擦”①在巴拉丹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这玩艺儿太漂亮了。珠吉当即把它夺过来,这不是玩艺儿。笨蛋,还想从事藏学研究。

巴拉丹从背包里取出几袋速溶咖啡,把两袋分别扔给珠吉和达莉娅,不声不响地扯开一袋倒入硕大的旅行杯中,倒上半杯开水,摇匀后加满水。接着,呷一口刚冲上,不算滚烫的咖啡,自言自语地说,美。美极了。达莉娅,“擦擦”是从哪儿弄来的?把它放回原处好吗?

那位高高大大的商贩正在寻求接近巴拉丹一伙人的最佳途径。他想以珠吉为突破口,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成为巴拉丹先生的朋友。

3

一个细雨飘落,田园放歌的夜间,巴拉丹先生遇见了只有在他的梦中出现的羊驼。一大群,少说也有几千只。它们站在绿油油的山冈,细软的羊毛在阳光下闪烁雪白的光亮,宛若巨大的翡翠被一块块珍珠点缀着。羊驼格外招人喜爱。它们的身体比藏北绵羊略高一点,行动不能不说很敏捷。机灵而又老实的脑袋活像刚从幼小的骆驼脖子上拧下来架在它们脖子上。看上去很不和谐,却非常可爱。它们具有的温驯性情,使巴拉丹先生闻到了云彩的芳香。

巴拉丹先生用微型笔记本电脑打出了他在某些时段容易从喉咙底部发出的八个闪亮的字眼—今天不谈男欢女爱。这八个极富玩味的音节钻进唯唯诺诺地跟随、侍候他并希望成为他妻子的两个姑娘的耳朵已有一段不错的日子。

巴拉丹先生抱住一只羊驼轻轻拍拍身子问道:“你们打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分明听到它们用他勉强听得懂的语言回答:“我们来自遥远的秘鲁。从安第斯山脉出发,途经许多国家和地区。我们克服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跋山涉水来到藏西古格高原。可以这么说,我们打有草有水的地方过,要到古格走一遭,一睹这里神奇的风光。抵达印度后,穿越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来到这里。帕米尔高原是块景色宜人,很不错的地方。”

“你们能教我跳你们的玛莉奈拉舞吗?”巴拉丹先生非常喜欢只能由一男一女两个人单独跳的秘鲁国舞玛莉奈拉舞,就像他从骨子里热爱古格的“宣”。

“没问题。不过你也得给我们教教古格的‘宣哟。”看样子,它们也和巴拉丹先生一样对自己民族以外的事物感兴趣。

“你们会跳《大河之舞》吗?”巴拉丹先生问。

“我们曾经观看过爱尔兰人表演那支著名的舞蹈。”爱尔兰人的舞姿萦绕在巴拉丹先生没有多少空间的脑海。

羊驼们见世面广,比起我这个睡在野牛角里的人强哪儿去了!

“你们是旅行家?到世界各地旅游?”巴拉丹先生轻轻拍着羊驼的小脑袋,十分好奇而友好地问。

“不错。但不完全是。我们只到海拔比秘鲁高的地方。你们的雪山很美,草的味道也很特别。”羊驼们围拢过来,像新闻记者环住巴拉丹先生,有的拿起稀奇古怪的相机,嘁哩喀嚓地把他拍了下来。

“你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我像个没有一点涵养的警察,冒昧地提出有些可笑的问题。

“我们的旅行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政治、军事或商业上的企图,仅仅是到西藏走一走,看一看,一睹生活在冰雪高原上的藏族人的风采。”它们的回答使我稀里糊涂地蒙上了拨不开的乌云浊雾。

“你们不去拉萨吗?”我进一步询问。我希望它们跟我一道去拉萨。

我猜想它们最终的目的地,除了拉萨不会有其它什么地方。因为古格早已失去了作为吐蕃王朝之后又一个王朝都城的实际意义。就像印加帝国的彻底覆灭,只给历史留下点点滴滴模糊的印象和一大堆谜团。

“要去。还要到雅砻看看。我们想听鹰笛。离开秘鲁后一直在寻找鹰笛。”它们把相机收起来,从各自身上扯一撮细软的毛放进巴拉丹先生和我的手里,我感觉到了来自安第斯山的气息。

“我也想听一听鹰笛。来自雅砻的鹰笛”。巴拉丹笑微微地看着羊驼,“雅砻是我第一次在人间绞断脐带,喷撒第一滴血液的地方。”

听到“雅砻”二字,我的情绪如同温泉喷涌,难以抑制。

“是你的出生地?那里比古格原野舒服得多。”羊驼先生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喜欢随遇而安。”巴拉丹先生望了望远处的山坡。

“请原谅我的直率和冒昧。”羊驼先生很有涵养。

我问道:“你们想念秘鲁吗?”

羊驼说:“不想是假的。就像你无时不在地想念雅砻。”

“你们想念秘鲁,就到藏北或者藏东转转吧。也许能找到一些秘鲁的感觉。有一点不能不提醒你们,最好别去克什米尔,那儿全是荒漠。”天哪,我在胡说些什么呀,俨然以朋友的身份管起它们的事儿。

古格王朝—印加帝国、冈底斯山—安第斯山、玛珐木雍措湖—的的喀喀湖、古格干尸洞—纳斯卡线条、老鹰—老鹰……老鹰。是的,印地安人最崇拜老鹰,我们藏族也很尊崇老鹰。这些没有什么内在联系却很对称的名称让巴拉丹先生联想到诸如人类的大迁徙、人类在创造历史过程中的大起大落以及崛起、振兴、覆灭等等很多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对羊驼说,人类还会有无数次规模空前浩大的迁徙过程,指不定再过几百年人类将从地球迁移到月球上生存。

巴拉丹先生吹起口哨,吹出的曲调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过。口哨声完全可以与沉闷、凄凉而又不乏穿透力的鹰笛相媲美。不知是他怪异的口哨声还是能够燃烧人们情绪的举动本身具有某种感召力,几百只秃鹰出奇不意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在我们头顶顺时针方向旋转三圈后,缓缓地栖落在离巴拉丹、我和羊驼不远的山包上,乍一看,仿若披着白色披风的一群武士。

可爱的秃鹰们排成几排,呈十分规整的扇形打坐。它们喃喃讽诵经文,向着永远仁慈的天空祈福,像僧人举行威严的神变祈祷大法会。转瞬间,天空布满祥云,悠然飘落起吉祥的雨滴。雷声富于节奏感地响起,如同鼓乐齐鸣,摇撼脚下的土地。

羊驼们低声啜泣,泪水与雨水交融成河,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灌入我耳中的声音,甚而让巴拉丹先生一时失去了心脏跳动的感觉。

秘鲁有玄狐吗?巴拉丹先生问。羊驼答道,有怪异的图形,随处可见。巴拉丹先生又问,秘鲁好不好?羊驼说,当你看上一个姑娘时,心里怎么想?巴拉丹先生问,“秘鲁还有什么可爱的动物?羊驼答,除了人还有骆马。你见过三蹄马吗?”我又一次很有礼貌地把话抢了过来,我在一万年前见过三蹄马。我们的祖先还没有来得及驯服它们,它们就从地球上蒸发掉了。如果方便的话,你们可以跟我去观赏三蹄马的化石。羊驼问,在什么地方?远吗?我说,本来古格境内随处都能找得到。但因为很多化石被可恶的考古学家拣走,作为科研成果、重大发现,放进戒备森严的博物馆里了。所以得费点功夫去找。其实我没有任何把握能在冈底斯山脉找到三蹄马的化石,除非把它们带到珠峰附近。羊驼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博物馆?

巴拉丹先生想成为聪明而理智的羊驼或者他不曾见过但一定和羊驼一样可爱的骆马。可惜西藏没有这两种人类的好朋友。

羊驼、骆马跟所有动物一样属于全世界,而巴拉丹先生却属于虚拟的色彩,如同虚拟的梦幻属于虚拟的大地。

后来,我在前往古格都城密室的路上悄悄地把这个梦告诉了巴拉丹先生的好朋友珠吉和达莉娅。可是,那位把一头乌亮的头发绾在头顶,发辫上套着扳指样的象牙发环,发梢系着黑色辫穗的商贩根本不知道巴拉丹先生做了这么一个特别的梦。

4

雄鹰飞翥的日子,我为国王斩将搴旗。当马蹄不再扬起尘埃,刀光剑影化作充满诱惑力的往事,阳光在草原上吟唱牧歌,劳动的人们面对故乡美丽而贫瘠的土地,喜不自禁地发出朗朗笑声的时候,国王的裙袍除了像吓唬女人和孩子的旗矛,就什么都不是,甚至不及赶羊用的软鞭的威力。

有些需求得到满足后,背起行囊四处游走而丝毫不愿满天下张扬、瞎咋呼是巴拉丹除能与姑娘或者所有女性和平共处以外的又一大优点。

目光使他拥有一大群甩不开的像哈巴狗似地整日尾随其后的傻瓜女性。也不知她们是否愿意献出真情。随便什么情,只要是纯真的、不含任何水分、杂质的情,均适合于他。从过日子的角度讲,他需要温柔、温暖、温馨的情。而从写作的角度讲,他更需要热烈、激昂、浪漫的情。在他看来,她们都是些代表着不同的生活环境、文化层次、地域特征和家庭背景,矢志在人世间不停地折腾,风风火火地走一遭,终究闹出点名堂的优秀女性。

可以肯定,那位也不知是假惺惺的还是真的那么为人谦卑的商贩不曾目睹羊驼,或许连羊驼的样子都想像不出来。但他绝对梦见过跟随我几百年的那张玄狐皮,就像我经常梦见机器人、航空母舰和不明飞行物。

思念。一次巴拉丹把珠吉和达莉娅带到破烂宾馆的破烂房间,强行让她们每人吃一公斤羊肉、喝三斤酥油茶。吃完喝毕,还要唱着歌颂草原、农田、河流和农夫牧人的歌曲跳两个小时的舞。

达莉娅看着巴拉丹,“我还可以吃点面包。”

巴拉丹竖起大拇指,“很好。不过我没法找到面包。你得搞清楚这里不是面包的国度。”

珠吉哭丧着脸央求,“大哥,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羊肉,能不能让达莉娅帮我吃?”

“很好。”巴拉丹用手指头狠狠掐住她的胳膊,“疼不疼?”

珠吉眼里噙满泪水。

巴拉丹掐得更狠,“是谁在掐你?”

“一个残忍的疯子。”她哭出了声。

“我是用什么在掐你?”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钳子。不,是爪子。”几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那张如花的小脸蛋上滑落下来。

“为什么要掐你?”他活像一个旧时的行刑官。

她用一支纤细的手使劲掐着巴拉丹的嘴巴,“为那两斤该诅咒的羊肉。”

“你想到了什么?”

“想起了严厉的父亲。可惜他离开我很多年了。”她大声地哭喊起来。

“不错。你很有悟性。这叫思念。思念的力量能够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他松开手,轻轻抹了抹眉头,面带笑容,俨然一位高僧大德在向愚笨的徒弟阐释什么真谛。

达莉娅插嘴道,“思念远比失去更能叫人痛苦。我曾饱尝思念的苦楚,让人撕心裂肺。”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去?”珠吉一双大眼向达莉娅扫过来。

“你能跟我一起走吗?”达莉娅堆出一副东方女性式的娇媚的表情望着巴拉丹。

珠吉抬起秀腿,狠劲儿地朝达莉娅肉乎乎的臀部踹了一脚,“凭什么呀?你看看清楚他的眼睛、鼻子、头发和胡子,长得哪点像你那儿的红毛子?”

达莉娅喘着粗气,“不要脸的娘们”。她像举一块枕头似地把她举起来,在空中旋转数次,砰地一声掼到床上,趁她还没还过神来就扑到她身上,将她稳稳地压在自己肥壮的身下。

那位可爱的商贩不像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他会说一口流利的四川式汉语普通话,还能跟懂英语的老外搭得上话。比只会操藏汉两种语言的巴拉丹和珠吉强得多。

他跟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老外走进宾馆。叽里咕噜地跟他们聊了十来分钟后,叩开巴拉丹先生的房门。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实在是招人喜欢。进门后非常客气地说他烟瘾犯了,想吸支烟,可是没有打火机。巴拉丹把打火机递给他,继续教训起他的宠物似的两个姑娘。珠吉给商人让座,给他倒了杯水。那人说他来之前喝过很多酥油茶。

巴拉丹先生注意到他脚上蹬着一双价值三千多元人民币的进口名牌皮鞋,那腰带还是鳄鱼皮的呢。手腕上不用说是进口劳力士牌手表。哇噻,不愧是商人,而且显然是个能挣钱,会享受的富商。巴拉丹心里在说,你摆什么阔,像你这样的臭商人我见得多了,你不定又是个短命鬼哪。当今社会有几个寿命长点的富商?要想活到七八十,赚钱还需悠着点。想想吧,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钱袋,恨不能扒了你的皮,剜了你的心。

晚上,他又跑来找巴拉丹先生一行三人。请他们到他商店坐一坐,玩一玩。坐一坐无妨,玩一玩就没必要。大家萍水相逢,还谈不上一起玩。不知是文人与商人从来不同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巴拉丹先生死硬不去。他对两个姑娘说,你们想去就去吧,我有事需要处理一下。那位商贩说巴拉丹不给面子,装着很生气的样子抓起珠吉和达莉娅的手使劲往外拽。达莉娅一个谢字把他打发掉了。可是珠吉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二话没说就乐呵呵地跟他走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的工夫,珠吉手里拎着一个八磅暖瓶酥油茶和一包印度橘子糖回到了宾馆。

巴拉丹说,女孩子可以讲究穿戴,打扮漂亮点没什么害处。但绝对不可贪吃贪喝,尤其是不能把陌生人的东西一个劲地往嘴里塞。贪心会扭曲人的灵魂,甚至会招来灭顶之灾。

达莉娅在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珠吉撅起嘴巴,透过窗玻璃望着挂在一棵棵白杨树上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仿若在向世人昭示她的内心世界——我的情感比任何人都丰富。我活得比任何人都爽快、自在、惬意。我永远是一只快乐的高原鸟。

巴拉丹先生对两位姑娘说,商人永远不会成为贤者,但他们会是智者中的智者。记住了,智者。

珠吉想上网。她像个滑稽演员,猛然弯下腰,撅起屁股,低头钻到电视柜下面,找起网线插口,可墙壁上只有电源插座。

“宝贝,你在找什么贵重东西吗?”达莉娅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珠吉浑圆丰腴的屁股。

珠吉把脑袋从电视柜下面缩回来,“我在找你的眼珠。”

5

那夜。那月。那星。那人。

镇里的居民喜欢到工会舞厅学跳一种不伦不类的新果谐舞。连腿脚有毛病,行动不便的老年人也都着了魔似地掺和。这种潮流似乎是新女性引领并率先在镇上推广的。巴拉丹好像曾经对自己骑过的一匹俊美的枣红色牝马说过,美丽的女人总是新生事物的发现者和缔造者。世界上可以没有球星、影星、航天员,但不能没有可爱的女人和温顺的绵羊。没有女人和绵羊,男人就没法活下去,更不可能在十分平安、和谐的环境下生存。因为男人往往是战争的代名词,身上生来就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我从放置于宫殿顶端的野牛角舒适的卧室里出来,穿过村庄、农田,翻跃一座小山,趟过四季如冰的一条大河,走进了那家叫舞厅的大房间。灯光忽明忽暗,恍若酒鬼醉酒的眼睛在人们头顶闪烁。偌大的舞池里挤满了人,像众多男女在麦场上赶着牦牛踩麦穗,打粮食。

瞎冲盲撞地钻进人群中寻找舞伴的我,被很多双软绵绵的手七推八搡地抛到了宫殿壁画的一群舞女中。壁画上的舞厅比镇上的工会舞厅大出几百倍,至少能够容纳上万人。我一把拦腰搂住一位看上去柔情似水,妩媚娇艳的女子跳了几支快三步舞。嘀哒哒哒……嘀哒哒哒……哒哒嘀啦哒啦哒嘀哒嘀啦哒哒啦啦……曲调非常欢快、抒情,叫人浑身发热,心里直觉得滚烫得滴出油来。曲名别致极了,叫做《西班牙斗牛士》。

和着那支令人发疯的快节奏曲子跳起舞,叫我绝然想不起哪是天,哪是地,我周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那种几千年没有过的快感着实妙不可言,犹如万马踏响草原深处的战场。跳到半截,一股股宛若踏烂的鲜花散发的香味熏得我透不过气来,甚至险些让我醉晕过去。这种香味我曾在一篇由一位藏族作家创作的有关古格女子的小说中闻到过。我太熟悉这种香味了,就像熟悉自己的体味儿。舞厅正对面那座寸草不生的土山一挨天黑下来,便跟县城周围其它几座好动的土山晃动起笨拙的身子,喀喀作响,直到天亮静不下来,活像一个调皮的幽灵。

“请问你怎么称呼?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像一位刚加入新贵族行列的年轻绅士,轻轻地抓着她温热的手跳了起来,仿佛抓住了她温柔而优雅的气质。随着脚趾头在地面擦出的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的律动,将不幸的大脑提供给心脏的讯息快速传达给对方细嫩如酥的手指间。

“你绝对没有见过我,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你。”珠吉蔼然一笑,轻轻推了我一把。她身材高挑,娉娉婷婷,舞步轻盈如行云。

要是所有古格女子都脱掉厚重的袍子该有多好啊。汗水从我的后脑勺沿着脊背直直地往下挂。从我身上任何部位淌出的汗水都带着酸奶味。恰恰是这种酸涩的在我自己看来与众不同的汗臭味常常使我的情绪异乎寻常地高涨起来,不禁心花怒放。

“珠吉。你当然见过我。你总该记得‘我会把你毁了这句话吧?”她的嘴里喷出了八百年以前所有古格一带未婚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说不清的馨香热气,而不是当今世人处处闻得到的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头昏脑胀的臭味。

“‘我会把你毁了。这句话听着一点都不腻,挺顺耳的。”珠吉踩着音乐节奏,摆开好莱坞女明星一般飘逸的舞姿,“我很年轻。谁都舍不得把我毁了。你也一样。”

“我为你祝福。我会把你毁了。我需要浓茶的刺激。请你离开那个商人的鬼影。”我合上双眼,想像着在马背上戏耍时滚落到沙地里的情景。那种感觉真舒服,比我在公元20世纪90年代末期至21世纪初叶连续六年酗酒的日子欢畅得多,惬意得多。舒服的感觉总是回味无穷,让你九辈子难以忘怀。

“你学会谈情说爱了吗?”她的眼睛使得本来就转动不止的彩灯在污浊不堪的舞厅里如同流星急速旋转开来。从她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令人晕旋的浪劲儿。

“爱情是孤独的一贴良药,可你不需要。”我的眼前一暗,身子被她双乳间臀部似的凹槽夹住了。一种热乎乎、痒酥酥的感觉,促使我的脑袋一直高高扬起,左右晃荡,很难垂下来。我还真不知道该管这种感觉叫啥咧。我敢肯定这种渗入灵魂深处的感觉是用金钱换不来的。也许有记忆的孕妇或者公牛们对此体会得更深切一些。

一根头发在舞池中央扭动着,如同一棵被风刺痛的草。珠吉认出那根头发的主人。我从她的乳峰间滑了下来,坠落在用水浸泡了很多天的羊肚子似的地面。软绵绵的地面让人想入非非,不可自己。舞动的头发张狂地笑起来,活像雨季的山谷。

巴拉丹的头发对空廓的舞池嚷道:“薰莸不同器。”说着就从舞厅大门消失了。

我说,“心高气傲,不可理喻。”

那位商贩的脸像是放大了几十倍的广告牌出现在舞场中央。眼眉和嘴角挂着灿灿的笑容,两撇末端向上翻卷着的胡子仿佛象征着旺盛的生命力。细皮嫩肉的珠吉被他搂进怀里。宽大的怀抱如同没有草木和水分的荒滩。她感到浑身火烧火燎地一阵阵炙热难耐,犹似陷进滚烫的岩浆里。她极力挣脱着哭喊起巴拉丹的名字。而巴拉丹此时却打着手电筒在河边的树林里寻找白天丢失的小说人物和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

那位商人一听到巴拉丹这几个字,全身像爬满跳蚤从头到脚奇痒无比。珠吉最后一次惶恐地大声地一喊,所有灯泡顿时大亮,舞厅骤然变成了一片跑马射剑的开阔场子。

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昔日硝烟纷飞的古格。

一天,王后让我陪她到河边散步。她向我提出了诸如最枭勇的鸟是什么、最凶猛的野兽是什么、最可爱的人是什么之类许许多多在我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我只是笑而不答。她点点头夸我明智。紧接着又问,再过几百年,古格还能是古格吗?我很干脆地答道,古格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但不会是现在的古格。王后沉沉地说,我怕国王很快就把古格王国葬送掉。但我又不能除掉国王,因为我太爱他。我大胆纠正道,王后,这爱字不可从您嘴里说出来呀。她抿着嘴,挂着笑意,点了点头。

在返回王宫的路上,王后从项链上取下一块松耳石扔到乱石堆中,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不久,战争打响了。很快,古格王朝没了。

6

一念之差,巴拉丹把自己投射到那张模糊而具有魔力的幕布上。他没有好好想想幕布究竟是为谁精心设计的,就像老牧人考虑不到为何给一个有可能成为歌唱家的女儿安排的是温暖的羊圈而不是汇集掌声、哈达和鲜花的剧院一个道理。

他要放空自己。

放空,放空,再放空。其实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以高歌或低吟的方式接近放空自己的边缘地带。不用问,他十分明白自己在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向毫无生气的墙壁琢磨一张也许很值钱,也许只是有那么一丁点意思却分文不值的皮子。

巴拉丹跟阿梅走下车,挤进人群,疾速向出口方向拥去。还算腼腆得像传统古格姑娘的他临走到地铁出口时,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突然一把搂住阿梅,当众狂吻,惹得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们停下脚来睁大眼睛好生观摩了一阵子。那还是在农村改革的脚步刚刚从小岗村迈出那会儿。换个地方,比如在古格或者雪域其它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发生类似的事情。好就好在阿梅一声不吭地任他摆布,甚至配合得相当默契。当然,这事拿到现在说或者发生在当下,恐怕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稀奇。不是吗?

巴拉丹抱着三毛的灵魂,像哭死人一样哭嚎,挤干眼泪后,望着撒哈拉炽热的近似阳光的热流慨叹:

三毛俨然人生圣殿里的一盏长明灯,从十年前开始照耀着巴拉丹晦暗如灰的心。

他从西藏最大的图书馆窃走了一本三毛作品集和一些有关她的资料。他在偷盗资料时留下了一张字条:

“君子也偷窃,观音也吃糌粑②。何况我还是西藏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我拿走你们的书权当是一个男人偷走了一个优秀女人的心吧。谢谢合作。”

巴拉丹在一本笔记本扉页抄录了三毛作品《秋恋》倒数第三段末尾句:“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佛、法、僧三宝知道他记下这些文字到底要干什么。

他拟出一个也不知是小说、随笔,还是散文的标题,叫做《敢与三毛接吻的古格人》。题记才好玩:“为了一张玄狐皮,他失去了与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和她的心灵碰撞的机会。”

“他是谁?除了巴拉丹本人还能是谁?”天知道巴拉丹究竟想表达什么情啊义啦的。

那位商贩斯斯文文地跟在巴拉丹他们身后。除了珠吉偶尔回眸馈之以甜甜的一笑,没人搭理他。巴拉丹对他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倒不是因为怕他将珠吉或者达莉娅拐走,而是他从骨子里对商人不感兴趣。他曾听说许许多多好端端的政府官员被好心的商人拖下水,弄得他们不是被枪毙,就是蹲班房。走到那一步,你不想颓然埋下高贵的头颅,凄然而悲怆地哭天喊地都不行,因为不论社会发展到哪步,法律的威力总是胜过个人的勇气。他还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一面的父亲就是西藏最大的奸商之一,巴不得将全世界所有财富都据为己有。听说后来他从西藏跑到印度,又辗转到瑞士定居下来。由于斗不过外国人,便抹下面子,乖乖地隐瞒身份,苟且偷生,夹着尾巴做人,每天向三宝祈告三回,勤修来世。他常常对自己发问,商人有几个好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商人和官员穿一条裤子。

“巴拉丹:

依雪域男人的性格,你应该直面现实,而不该过那种躲藏的日子。叫珠吉和达莉娅的两个女孩过于单纯。她们没有头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徒有其表。倒是有那么点年轻诗人般的热情和非常肤浅的书本知识。从严格意义上讲,她们还远远不足以使你神魂颠倒,悠悠忽忽,不知道缺了她们该往何处去。老实说,闻到野草的芳香,你就晕头转向,鬼迷心窍,竟然忘却了在轻风中摇曳着的榆树的清香。还有,难道古格是照耀你生命的太阳?留着那么多好地方不去,比如,秘鲁,却偏偏跑到那么个偏僻的地方,苦苦寻觅荒野里的都城废墟,我怎么也读不懂你。

亲爱的、我的爱:我攒了一些钱,够你出两本书。只要你不带别的女人到古格并留在那里,而且不嫌弃我是个已婚女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能够心甘情愿地去做,扶助你促成所有有益于人类的事业。我说过古格有我的梦想,如同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更像藏传佛教寺院里的壁画。只要对你的写作有帮助,我可以把我的梦一个不落地讲给你听。我还可以给你描绘出北方香巴拉图景,尽管你从来不相信确有香巴拉,就像你不相信生命在不停地轮转。你曾经多次在古格晃悠,想必窥见了我的影子,不论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起码都是真实可信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那么我就留下一张纸条卧轨自杀。纸条,你见过在白纸上用红墨水写下遗言的纸条吗?你一定见过。我会用最简练的文字写下‘我的死亡与巴拉丹有着直接的关系,是他使得我结束了二十九岁的生命之类的文字。你清楚地知道文字具有超常的力量,能够产生美妙的法律效应。

拉萨正在下着绵绵细雨。想必古格一带一定是雨不雨,雪不雪的阴天。阴天,你应该由此联想到我现在的心境该是多么的阴沉哟。

吻你!

常在梦中呼唤你的鸽子”

鸽子?和平的使者。她会是谁?都是要死的人了,干嘛还要吻我?卧轨自杀。啊,这是一件多么荒唐而又充满诗意的事情啊!巴拉丹先生对自己说,她萌生这种可怕可恨可怜的念头是不是从得不到港台明星的拥抱而自寻短见的内地追星族小女孩身上得到的启发,雪域女子真好玩,留着那么多可以向内地女子学习效仿的优点不去学不去效仿,却非要不加扬弃盲目地接受毫无意义的思想和做法。如把父母给的一头漂亮乌黑的头发染成叫人恶心的各种颜色,还挎起给小偷先生提供方便的背包,净干些没有名堂的事情真是可怜至极实在是叫人不可理解。

巴拉丹先生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得着选择自杀吗?你男人花钱找情妇,那么你也不妨物色一个情夫,甚至完全可以用丈夫的钱去套几个情夫呀。男人有的是,多得很,就像这可爱的世界不缺女人。

《一张没有胡子的脸蛋在黑乎乎的血泊中凄惨地舞蹈》。巴拉丹把这一长串文字以书名的形式输入了微型笔记本电脑。电脑想,不好啦,我主人的脑子又被怪异的思想病毒侵害了。

“你在捣鼓什么?”珠吉从背后抱住巴拉丹。

“我在想,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而且非常短暂。可偏偏有那么些人不懂得珍惜,动不动就要跟自己过不去,产生毫无积极意义的轻生念头。绝了。”巴拉丹回答的时候并没有正面看着珠吉,好像她是个飘零的影子。

达莉娅挨近珠吉,用涂满指甲油的手指狠狠地拧一下珠吉硬梆梆的屁股蛋,笑嘻嘻地拉起巴拉丹的手,“你为什么喜欢写东西,却不喜欢讲故事?”

巴拉丹捏捏达莉娅的手,“讲故事的时代似乎已经离我远去,而可以尽情表达的时代已然向我走来。你知道恐龙为什么从我们生存的地球上消失的吗?”

达莉娅把脸上的肌肉堆成一堆,“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废话。”珠吉摸了摸刚才被达莉娅揪过的屁股蛋。她的手指上多了一个嵌着翡翠的金灿灿的东西——人们管它叫做戒指。

“我多么希望听到从苏格兰酒吧吹来的风笛声哟。”巴拉丹脑子容易出问题,说有事就有事儿。

“我给你弄来一瓶苏格兰当地酿造的‘威斯忌好吗?”达莉娅对世界各地的名酒都有所了解。但她通常喝得到的多半是中国产的烈性酒—二锅头、江津白酒,诸如此类。

“世上没有叫做‘威斯忌的乐器。还不如给你找把吉它弹弹,弹出男人的爱,女人的情。”珠吉一高兴起来,说话就没边没影,有时她会把好端端的月亮说成是太阳,把星星说成是灯泡。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爱情或情爱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你瞧,象泉河边的红柳也在赤裸裸地向沙棘表露爱慕之情呐。

古格也有亮晃晃,沙沙作响的树叶。

7

巴拉丹把一堆文字输入到电脑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皮子怎么啦?

皮子并不代表什么。一张皮子能说明什么,又象征什么?难道藏族人的脸上刻满了骄傲的皮子和皮子骄傲的故事?

符号世界的男女多像没有开化的城市?说的是那种城市—城市上空布满云雾,终日哭哭啼啼;每条小巷淤积肮脏的污水、粪便、垃圾和四处扑腾的苍蝇;有钱却没有思想的男人从这个酒馆出来,走进那个酒馆;丈夫的前脚刚迈出门槛,情夫的后脚就迈进来;耗子和蚂蚁跟游棍一样无孔不入……

这世界有时显得格外迷人。强盗谩骂穷人。乞丐醉卧路边。官员骄奢淫逸。富人坐立不安……市场经济,无可挑剔!倘若所有能够正常呼吸的人都奋力超越自己,那么……

我家没有浪漫的火焰。地里的杂草有时也和草地上的野花一样能够燃烧浪漫的激情。激情时代的机器不停地制造血案,恨不能让地球流出殷红的血,染红思想的河流。

国王并不像现代人想像的那么潇洒,也不像朗达玛担心的那么愚蠢、糊涂。只不过比现在的男人女人多几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我要你,天天要你。”国王以男人的名义和我想像中的普通男人的尊严对夫人说。

“您听,您的百姓在梦中歌唱。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只要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就觉着什么都有了。您能静下心来听听发生在我心中的故事吗?我的黑色洞窟左转右转,转出您的激情、我的风采和民众的呼声。我会让我的爱意变成一道道彩虹,时时出现在您情感的天空。”王后事先没有向我咨询该说什么,怎么说,所以我一气之下狠心地打乱了她的思维,让她说出古格女人最忌讳的脏话。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国王确实没有理会王后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本想让他说出超乎常人意识的话,但他迂滞的脑袋不接受任何打击,致使我只好离他的脑细胞远远的。

一块不知来自何处的白色砾石每隔三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到都城西边的山巅,面向王宫发出微弱的光亮感慨。我管它叫自来善天石。

“只要您不把雪域变成异教徒的天地,我跟头一次把身子许给您一样,轻声地对您呻吟,送出我古格女人的温情。您要明白,永远记住您的爱是水,我的心是渠。王后说着把眼睛微微闭上,伸展胳臂,浑身酥松地躺在了寝宫的绿色地毯上。

“松查姆啦,雪山不再疼我,河流不再爱我,无草的小山包,不要停止舞蹈。”国王瞎唱起我强行灌入他脑中的歌曲。

你听得懂国王唱的歌吗?告诉你吧,歌词大意是说,因为他的行为导致他的土地和百姓抛弃了他。而所谓无草的小山包指的是王后肚脐下面那小块让男人的神经高度紧张的小脸蛋。我在偷窥王后洗澡时发现她跟其他古格女人不同,那块隐蔽的地方没有长出令人发烧、爆炸的青草,如同光秃秃的小山包。

巴拉丹反反复复地说过“今天不谈男欢女爱。”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不提男女间一些美妙的故事。坦白地说包括我在内的古格人对生活充满了爱,就像生活本身充满绚丽的色彩。多说一句千真万确的废话,那就是因为有了男人和女人,生活才变得丰富多彩,世界才显得这么可爱,人们没有什么理由与生活过不去。

巴拉丹人很好,没啥城府,只是激情有余,没有多少头脑。而最可恨的是他有时欠缺应有的理智,往往要做错一些别人几辈子才做错那么一两回的事儿。

他呀,千该万该,无论如何也不该舍弃飘逸、洒脱、典雅的30个藏文字母去玩九辈子都难以掌握的方块字和歪歪扭扭的拼音字硬碰硬地写什么东西。你写得过人家打三四岁就开始接触方块字的作家们吗?真是自讨没趣。

该诅咒的巴拉丹又拟出叫做《父亲总该有把六弦琴》的小说篇名。他想表达什么?

六弦琴能弹出交响乐的效果?如果六弦琴也能登大雅之堂,那么在全球出名的不是贝多芬、莫扎特、柴柯夫斯基之流,而是我——几百年在黑暗中舞蹈、歌唱、啜泣的古格守墓人。

那位商贩呀,也不知在想什么,不好好呆在店里做他该做的生意,却偏偏跟在巴拉丹一伙人屁股后头,像一条饿了几天的野狗远远近近地围着他们转。他是否也听说了有关玄狐皮的传闻?要说他看上了珠吉,依我看完全不至于。全西藏最最娇媚可人,摄人魂魄的一号美女在他们老家守着他修建的豪宅等着他回去跟她过美滋滋的小日子。

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达莉娅说,我很欣赏一首藏族民歌,“别怨仓央嘉措,到处寻花问柳,如同自己所需,别人同样需要。”

巴拉丹挥挥手制止她,请不要瞎说。

算了。我们不管商贩的闲事了。还是听巴拉丹的,今天不谈男欢女爱。

鹰的天空绽开着湛蓝透亮的笑容。象泉河水清悠悠地向西流淌着。茫茫土林静悄悄地矗立在古格都城废墟四周。沉默的原野放射出寂寥、苍茫、雄奇的光焰。天人合一的景象,让时间顿然凝固成千年不化的冰山。一种神秘而强烈的气势压迫着巴拉丹一行疯男疯女,使他们有了几分历史的沉重感、远离尘嚣的超脱感和神话英雄般的自豪感。巴拉丹认为这是一种超越一切的神奇力量。这种力量促使人不断地去幻想,去拼搏,去创造,臻于真正忘我的境界。他的内心被某种欲望冲撞着,犹似火山爆发,难以平静。他想等到揭开玄狐皮的秘密后,分别沿阿伊拉山脉、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和横断山脉走个来回,进行一次长途旅行。然后,躲进古格王宫洞穴或者拉萨罗布林卡的草丛间编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话故事。

8

译完一段来自孟加拉的经文,我把没有什么意义的歌词编进国王的脑子里,让他不分昼夜地哼唱不停。还让异教天主教神甫接近王后,抚弄她的手背,弄得她咧着小嘴,把手指头伸进不该骚扰的地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

我可敬可爱的王后有时也会做出非常乖巧、可爱的动作。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热爱生活,热爱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物。

我在运筹帷幄,秘而不宣地网罗臣民暴动的同时,让国王沉湎于狂烈的酒香色迷的情境之中。

王后同时揪着国王和神甫的胡须道:“你们除了拆毁佛教寺院和民房,还有别的事情可做吗?还能做点让我和臣民心旌摇荡,激情万丈的事情?”

“心旌摇荡,激情万丈。”我看着国王唱个不停,唱得个不着边际。他学着古格人无法接受的礼节吻过王后嫩如酥油的手背,稀里糊涂地喝掉了一大肚囊青稞酒。他拽着自己的头发说自己是巴拉丹老哥从前的文友,曾经抱住他心爱的藏獒贝贝唱过凄婉的草原牧歌。

那张玄狐皮说西藏的雨滴跟机关里的女人没有多大区别,说动容就动容,想动情就动情,随时都可以从天上飘然而降。珠吉跟国王套近乎,娇嘀嘀地咕噜着,说我跟人类学家一样,只会搬弄老前辈留下的东西。还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氓。我认了。天底下确实有很多不负责的人,他们的很多做法像流氓,一不小心就会遇上几个、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其实我清楚地知道她打心底里喜欢我。她看上了我孤傲的性格和本份的人格。也不知是掺杂在空气中的物质发生了什么变异,还是我的意识出了什么差错,我只想躺在自己的土室里,很不人道地把思想禁锢起来,尽情地喝酒、唱歌。于是我极不自觉地埋下了有时只长头发,而不长思想的脑袋。

国王知道我善于跟文人作家以外的人打交道。比如当官的、做秘书的、开车的、稽私的、放牧的、种地的,拣破烂的、修鞋的,还有用湿漉漉的躯体套住全世界所有男人的街女们……因复杂的心情和低落的情绪所致,他总让我把形形色色的人介绍给他认识。

“朋友多,总比敌人多好。”国王说。

“是的。”我应声道。

“认识的人多了,可以掌握很多消息。”

“是的。”

“听说巴拉丹先生在寻找有关玄狐皮的故事。”

“好像是。”

国王很不在意、很不负责地信口开河,“玄狐皮就是玄狐皮。一张皮子能有什么故事?”

我有意识地纠正国王的看法,“是的。不过他是个作家,总能给我们带来新鲜的空气。”

“我需要新鲜空气吗?”

我有气无力地接茬,“嗯,这个嘛……”

国王带上王后、我和几个侍者走出宫殿到河沟。河沟里的水清澈而温凉。国王牵着王后的手走进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我只是把脚泡了泡,洗了把脸。

多少年来,国王把自己囚禁在都城废墟中的一间黑暗的房间内,整日面壁反思,沉入对逝去的岁月和往事的回想。他记不起古格王朝彻底覆灭时的情景,也记不起当时数十万百姓是怎样告别自己,离开都城的。尽管他也在极力寻求与外界联系的途径,想看看世界的变化,尤其是很想了解学界人士是怎么研究和评价古格历史和现状的。但是苦于语言障碍,生怕自己说的话没人听得懂,自己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加之思维方式又迥然有异,无法打破他与现代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我给他当翻译吧,又嫌太麻烦,所以他很少出宫,自然很少听到外面的声音。

今天出宫到河沟里洗浴,他的心情特别好,一如他头顶湛蓝的天空舒朗。他闻到了太阳、清风、土地、青草、树木、鲜花、空气和水流的香味。出浴后,他躺在侍者备好的毯子上,美美地晒了三个多钟头的太阳。因长年躲在黑暗的房子里,几乎终日见不着阳光,亦用不着遭受冷风和雨雪的侵袭,使他的皮肤白如月亮,跟八百年前相比,仿佛褪了几十层皮。最为糟糕的是他双腿无力,还常常抽筋。

国王叫我吩咐下人们准备吃的、喝的和骰子、藏牌、麻将等各种玩具。他要见见巴拉丹先生及其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两个女子。侍者早就备好了牛羊肉和酒,还特地搞来了两箱国王只是听说过,却从未品尝过的啤酒。

“我准备写写古格王朝史,请你指点指点。”国王对巴拉丹寄予厚望。

“您别客气,我一定尽犬马之劳。”巴拉丹第一次说出了没有一点把握能协助国王做好编史修志工作的大话。话刚一出口,他就感到后悔莫及,便马上改口道:“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位史学博士。他在拉萨工作。业余时间喜欢跟柏拉图、黑格尔、荣格打交道。您的书写成之后我负责找人帮您把它译成汉文和英文,向全世界推介。”

“太好了,太好了。有你的帮助,我很快就可以实施这项工程啦。”国王怎么啦?他怎么突然像个孩子沉不住气,说激动就激动了呢?

巴拉丹更像个孩子。一激动,便跳起来,唱起来,反反复复地说我为能见到八百年以前的国王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一会儿握握国王的手,一会儿扯扯我的衣袖,一会儿把珠吉抱起来旋转几圈,一会儿又当着众人亲吻达莉娅,无意中让那两个女孩吵起来、打起来,好不热闹哟。

“明天我要嫁给你。”珠吉说。

“今天我要嫁给你。”达莉娅说。

“从今往后谁也别想见到巴拉丹。”国王说。

“今天不谈男欢女爱。”巴拉丹的脑袋又一次激动地膨胀开来。

“请你们听我的规劝,永远不要接近商人。”国王看着巴拉丹说。

“人哪,啥时候不走极端就好啦。要是当年在宗教问题上不采取极端的做法,古格王朝兴许还能延续几百年。”巴拉丹说。诚然,他的说法显然带有演绎性的猜测成份。那张玄狐皮能提供佐证。

9

你喜欢吃羊肉,我也一样。但是没有理由每吃一回,就感到浑身燥热。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以烹饪取胜的民族。因为在我们生存的地方氧气十分有限。

总跟女人在一起,你不觉得累吗?

累。累得慌。但累有所值。

你太空虚了。

我倒没觉得。

你不是很想遨游太空吗?我可以成全你。

你想制造英雄?

没错。

巴拉丹每天都要听一次来自想像世界的对话。当然这并非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但这之于他是生活中的又一个支撑点。

皮子又跟天葬师一起送走了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可爱的乡村中年干部。唵嘛呢叭咪吽!

几个年轻女子几乎同时在同一个破烂不堪的医院分娩。分娩时的呻吟,没有丝毫激越的节奏感,也没有令人振奋的激情,完全有异于怀孕前的呻吟。

巴拉丹先生怒视起无辜的男人,他的眼睛闪耀着潮水般激动的光芒。他的鼻子如同折伤的小鸟,扑扇着鼻翼艰难地移向产房的窗口。

拳头大的冰雹从密实的云层中挤出身子胡乱地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几百名女子的臀部和腹部。她们自称是志愿者,刚到的,特地前来参与西部大开发行动。

好啊!欢迎你们。

珠吉对巴拉丹说,古格咒师们一个个都失去法力了吗?我们得想法子治治冰雹。

我让巴拉丹的舌头哀叹,可惜,太可惜啰。几分钟的工夫,让这美丽的世界一下少了几百条美丽的大腿。唵嘛呢叭咪吽!

珠吉一个重重的吻,让巴拉丹先生的脸颊变得通红如猴子屁股,真是妙不可言。

皮子痛斥,你太狠心了,总是那么残忍。

嘿嘿嘿……我为自己的举止发出了令聪明人羡慕的傻笑。

黑夜沉醉之际是我清醒之时。清醒时的我常常远离现实,像幽灵、像轻风,自由地游荡在虚构的空间。巴拉丹先生对国王说,您挺有意思。余下的话他好像吞回咽喉以外的哪个值钱的部位了。

国王对自己说,你要记住,人家不说话,并不意味着他从此缄默不语。

我在给王后讲故事的时候,她的一位贴身侍女拿着上了墨绿色釉彩的陶瓷香炉进来,为房间熏香。怪异的香草味弥漫在空气中,呛得王后流出了紫红色鼻血。我用舌头把她的鼻血舔干净,咽进肚子。打那以后,她不再单独跟国王在一起。我不知道,也没有多少理由知道她不再单独跟国王在一起,而天天跟我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巴拉丹的脑子随时都会出现问题,就像他自己常常说自己的脑子很不正常,动不动出问题。这不又有问题啦。他当着没用的国王、可爱的王后、快乐的珠吉、达莉娅、忧郁而多事的我和所有还能呼吸的人写下了如下文字:

“阿梅:你好!

你的诗集《雪海夜空》已于九天前收到。我为你的诗集付梓面世表示最最至诚的祝贺。

看到插在书中的你的照片,倍感亲切,我仿佛又一次感觉到了你的心音在多雪的夜里弹响。透过照片,我俨然走近你,与你一道发疯地感受古格的律动。书中每一个跳动的字符倾泄着你对古格的感情,使我在如醉的不眠中,再次聆听到你诗神般款款向我走来的脚步声。生命造就了你,你创造了生活,而生活又给了你诗意。来自你笔端朴实、真诚、动情的诗句化作神力,催使我迂滞的目光循着你的思想轨迹一步步向真实而充满虚幻色彩的古格高地迈进。你我的心灵在无声的对撞中交叠,在牵动人心的土林峰巅定格。你的一行行清纯的诗文,仿佛重又把我带到小说以外的古格大地一角。我不敢想像在被茫茫人海淹没的北京城,你的笑容是否依旧,歌声是否依旧,步态是否依旧,诗心是否依旧。也不知你是否仍不时地到地铁通道里,听着尚未找到出路,却必定成为音乐家的年轻人弹奏的吉它啜泣或看着南来北往的行色匆匆的人们发呆?但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你以另一种生命的形态在不停地跋涉。我坚信总有一天你的思想会在温暖的阳光中灿烂地炸响。

面对高远的蓝天,赏读你生命的风采,倾听你深邃的思想,一股股震颤心灵的古韵妙音犹似悠远的雪海涛声将我的双耳充满,一次次激起我对古格那片亦真亦幻的山川大地的眷恋,勾起我对朦胧而又真切的古格生活片断的回想。

站在藏西高原,手捧精美的诗作,我真切地听到了你畅快的呼吸声。你,是你的诗之翅膀,让我又一次伴着意念中挥之不去的古格马蹄声,在娇艳的红柳丛中驰骋。这些天来,‘飞翔一词好似雄鹰不知疲倦地在我心灵的天空飞翔。飞翔。我何尝不想高高地飞翔,何尝不想成为雄鹰!这点你是清楚的。

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的旅行鞋富于生命的灵性,一刻不停地踩踏着梦想的泥土,踏响了绿色的激情。你还记得你为一条老牧羊狗的不幸‘遇难,在一座黑色帐篷内整整哭了一天吗?很抱歉,我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把那顶帐篷从牧人手中买下来,送进了一家文人博物馆。博物馆馆长亲自为那顶帐篷提了词:不灭的灵魂,飞扬的旗帜。

今天我见到了八、九百年前的国王。跟他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地侃了许久。遗憾的是我很难听懂他说的话,就像你听不懂我在喝醉时对你说的话。我极欲带他到北京转一转,给他充足的时间参观故宫、圆明园、定陵、颐和园等名胜古迹和世界公园、科技馆、鸟巢,让他美美地领略一下都市的风景和你的风采。但这仅仅是我的美好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我还是要努力,哪怕让他梦游一次北京也行。

就此搁笔,等到见面后再叙。到我们见面时你千万不要责骂我无端地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我和我的眼睛在无尽的期待中盼着你再度走进雪域。

顺致大安!

巴拉丹于杂布让”

10

巴拉丹从拉萨新文化区一个热闹的地段窥到国王走进古格一个小得不起眼的洞穴。在他离开拉萨之前曾两次向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提及一条叫做“贝贝”的藏獒,一条十分凶猛却有些懒散的看家狗。那条狗看上去忒好玩,咬人之前要闻老半天,非带有热带雨林气味的男人不咬。狗的主人好像是很长时间跟着巴拉丹在古格周围地带玩耍的珠吉和达莉娅一直崇拜着的杂家尼维大叔。不对,你应该让我腾出一点时间纠正一下称谓,准确的称呼是尼维大哥,就是那位只会写些小东西,却不会说话的拉萨人。他有个习惯,即见人不握手,开会不鼓掌,说话不拐弯,走路不看地。最大的特点是不擅言辞,加之与生俱来的秉性抑或性格使然,不爱多说话,连一个多余的字儿都不肯挤出舌尖来。这点跟以画佛像或者壁画为生的画匠有些相似之处。画匠往往只管作画,用不着向别人解释他的画作。而诗人就不同,有时得为几十个字的诗作附上几千字的口头说明。我指的是有些诗人写出的东西连自己都看不明白。河边/一对影子/我和她/树叶/在轻唱。水中/一弯月亮/在沐浴/恼人的季节/冷风/在舞蹈。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初涉诗坛,到二十一世纪初叶成长起来,现已算是小有成就的诗人,后来因涉足各个藏学领域而被人称为杂家的尼维当然也写过令他自己都脸红的诗文。好在他的诗总能使他志得意满,欣欣然,陶陶然。每发表一首小诗,他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何为太阳,何为月亮,甚至得意得仿佛天底下就剩他一个人会写诗。当然这是过去的事儿。

贝贝摇着尾巴站在巴拉丹面前,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我想讲一件真实的事情,想必你一定会感兴趣。你完全可以把我所讲的构成前无古人的精彩小说。写好了,肯定会是一篇经典之作。小说中不一定非要设置女性,男人也能使故事出彩。你不要忽视男人的存在,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智慧和力量。有些男人能从蚂蚁身上挤出鲜美的奶汁,并把它提炼成金黄可口的酥油。你信我一次吧。

巴拉丹不笨,他完全听懂了“贝贝”说的是啥意思。

故事开始:

时间——大概是1865年至1866年间。

地点——藏西古格地区。

英属印度学者西姆设法从尼泊尔溜进西藏,对西藏地区进行全面勘测,以绘制出精确的地形图。他在加德满都找到了愿意让他随同前往西藏的一个商队。一路上,他不断地改换装束,盘起长辫子,巧妙地装扮成拉达克商人,并千方百计地讨好商队的领队。取得商队领队的信任,无疑是他到达西藏的一纸通行证。他的伪装轻易地蒙蔽了边界官员,装入箱子夹层的六分仪顺利逃过了检查,而且得到了真诚的祝福。

尼泊尔商队向玛珐木雍措湖开拔,与西姆想去的拉萨方向背道而驰。他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会在眨眼的工夫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确实是他始料未及的。是的。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后来他又加入了从西边过来,准备前往拉萨的拉达克人商队。由于在一个驿站,拉达克商队把货物装到牛皮筏子上,打算乘筏子沿雅鲁藏布江前往日喀则。于是聪明的西姆毅然离开那支商队步行。这样使他得以继续进行秘密线路的勘察工作。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同伴们谁也没有对他手持用来数步的佛珠、用来埋藏危险线路调查内容的转经筒和祈祷文产生过丝毫的怀疑。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无懈可击。他可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巴拉丹先生。

经过艰难的长途步行,一年后他抵达了拉萨。在前往拉萨的路上,他每天计算沿途的每段距离,记下了罗盘锁定的方位,同时还进行了其它多方面的勘察。他在拉萨城里租下房子,逗留了两个月。期间,充分利用房间的有利位置进行更重要的隐蔽勘察。为了证实拉萨的方位和高度,他不厌其烦地进行了几十次测量,确定出确切的纬度。测量结果表明他所测定的纬度与现在地图标明的方位纬度只有不到一二分的误差。

他在整个路线勘察过程中,一共步行了约1300英里。他借助佛珠数了2600万步……

“行了。你能讲出什么像样的故事。”尼维打断了贝贝讲的故事,阻止他继续往下讲。理由非常充足——这是尼维早在三年前讲给贝贝,而且他本人也是从书上了解到的事情。因此,他曾多次警告贝贝不要把听来的故事随意地讲给另外一个人。况且听来的故事不好讲,稍不注意,就会走样,而且缺乏真实性,失去吸引力。

贝贝委屈地申辩道,我只是想证明没有女人的故事照样能吸引人嘛,好比没有男人,女人也照样能够活得很愉快、很滋润。

巴拉丹说贝贝本是一条纯种藏獒,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流逝,越来越像傲慢的西藏牧羊狗与西方传教士带来的行为不太检点的猎狗交配出来的新品种。

它的肋骨瘦突的身子扛着硕大如牛头的脑袋,尾巴夹进两腿间,走起路来抬不起下身,一看见女人就躲躲闪闪的,活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伙子。

卸下马鞍有可能引发一场战争。这句话是珠吉说的,也是她平生第一次说出的最具分量的一句话。我说过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语将会成为至理名言。名言不一定总是出自名人之口。

珠吉用没有声音的语言对巴拉丹说,你不穿好衣服就别出现在雪山草原间。她还很关切地劝他把长发和络腮胡子剃掉,剃得越干净越利落。理由是全世界多数女人不喜欢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男人。

巴拉丹故意连咳了几声,意思很明了,分明是劝自己把属于虚拟世界的幻像展示给尼维大哥那样的人,让他们帮助自己打消走入魔界的念头。

你应该离开古格。

哈哈哈!我本身就是从古格出来的,好不容易故地重游,又一次踏足这里,哪能轻易离开?!什么叫应该?我的大脑里没有“应该”二字。巴拉丹想。

巴拉丹问贝贝,我为什么有权走出古格,却无权走入古格?

贝贝摇了摇永远不需要为谁负责的尾巴,不以为然地朝远处望去。

珠吉笑着对巴拉丹说,你的情感的风季已经在不经意中来到,好像比往常提前了。有人正在等待着出现旷古未有的奇迹。

达莉娅将身子贴向巴拉丹,你的爱的风季在眨眼工夫过去啦。

贝贝嗷嗷叫着(不到狗年,它绝不会汪汪汪地叫),从眼睛里蹦出一句话,什么奇迹?世上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奇迹。巴拉丹先生,请您记住,不管做什么事情,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过程。

没有结果的过程也很重要吗?我说,现在的人咋这么想入非非的?太累了。

玄狐皮说,虚构的世界总是比真实的世界更逼真,更令人想往。

向来易于冲动的巴拉丹先生非常激动地对天空说出了至今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喜欢太阳并非因为太阳本身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给了古格女人以谁也说不清楚的古铜色皮肤、男人般的刚毅之气和夏天般的热情。因为古格女人的存在,才使太阳的脸上充满了光彩。即使如此,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谈及男欢女爱。尤其是在进入神秘地带时,应尽量回避男人与女人之间说起来好听,做起来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

国王不见了。王后也不见了。

那位商贩不知去向。也许是暂时在附近哪个小村庄隐蔽起来了。

巴拉丹和达莉娅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同样的话,珠吉越来越不像话,老是念叨起那个商贩,每过五分钟就提他一次,好像人家是她的根本上师。

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你们无力扭转乾坤,凡间琐事每时每刻都会搅扰你们的生活秩序。

11

一个蓄长发,满脸长着毫无规律的胡子,身穿摄影服,挎着黑色布包的彪形大汉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茶馆。看上去,他像个患有严重癫狂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的艺术家。

他说有人想要他的命。

看上去他的命很值钱,金贵得很。

他把那个黑色布包交给巴拉丹,嘴里念叨着警察什么的。话还没有说清楚,他就急着离开茶馆往外跑。

巴拉丹一把拽住他,把他摁在一把椅子上,问他究竟怎么回事。我能做点什么?

他想解释什么,哪怕解释不清也没有关系。但被巴拉丹劝住了。巴拉丹发现自己有时比那些率领百万大军的人更有威慑力量,更具伟大的思想和驾驭各种复杂局面的能力。他说这点我可以向自己曾经握过手的最杰出的世界各地各族女性发誓。

后来有一天,他跟珠吉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人的行为,一切取决于意志二字。

珠吉认为男人是可恶的。

巴拉丹说女人是可爱的。

贝贝鼓起掌来。

什么意思?

(本来吐蕃人或者随便什么雪域男女,最最忌讳的是鼓掌,就像男人非常忌讳看到女人的阴户。大约在公元20世纪40年代前后,这个可塑性很强的民族极其可怜地染上了动不动就拍掌叫好的毛病。)

不好意思。那人随便从桌上抓起巴拉丹的杯子,连喝几杯茶,语无伦次地说,我要死了……古格……追杀……地下密室……完了……

茶馆里的所有人都愕然地朝巴拉丹、珠吉和达莉娅等人看了过来。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一个个紧张得心突突跳着,悬荡在嗓子眼。已经喝醉酒的人也似乎醒了一大半。

那人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抖落在没有思想准备的几个女人面前。他的包里有照相机及其所需器材。还有一张玄狐皮,深黑色的毛,尖端呈白色,油亮油亮的,毛色漂亮得无以用人类语言形容。他告诉巴拉丹说玄狐也叫银狐,皮毛非常珍贵,是稀有的一种狐,产自万里之外的北美。

三只老鼠拖着漂亮的长尾巴从茶桌旁走过去,爬到摆着几个暖瓶和一个收录机的矮柜上,跳起说不准是吸收了藏族舞蹈元素的爱尔兰踢踏舞,还是吸收了爱尔兰舞蹈元素的藏族踢踏舞的一种热烈、奔放、激昂的舞蹈。

一张玄狐皮搅乱了本来就谈不上有多少秩序的茶馆秩序。人们你一言我两句地嚷嚷着,搅得我根本就没能静下心来好好欣赏老鼠的舞蹈。而杂家尼维大哥正忙不迭地做着在他看来意义非同小可的记录。

素材:古格王宫。北美玄狐。南美羊驼。苏格兰风笛。驱逐“圣人”传教士。恢复佛教秩序。数十万臣民在一夜之间从地平线上消失后引来一群没有吃错药的当代疯子。我的脑子正常。巴拉丹是个被传说与女人捏成的泥塑。他的思维方式奇特。他的行为十分诡异,有时很可笑,连傻瓜都不如。他应该是个没有思想的人。不,他生来就是个没有思想、冥顽不化的人。表现之一是他认为生命像水车总在不停地轮转。表现之二是他永远改不了鄙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男人的恶习。表现之三是他性情古怪到令人不可理喻的地步。表现之四是他患有极为严重且无法医治的道德洁癖。表现之五是他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最叫我不能容忍的是那个热衷于搞串联,让自己的意识像虱子一样从这个人的身上跑到那个人的身上,又从那个人的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打乱所有人的思维,从中寻找乐趣,并一向乐此不疲的“我”。嘎杰是古格最后一个大臣?绝对是“我”随意虚构的人物。说不定“我”就是嘎杰,嘎杰就是“我”。最可敬可爱的还是那位没有名字的王后。不把古人类学家放在眼里行吗?珠吉,没有固定职业。她长得确实非常迷人,尤其那身段可谓无与伦比,只是头脑里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到目前为止,她花的全是父母的钱。听说她父亲是大学教授,很有钱。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成为黑社会进攻的目标,至少会被绑架一两次。达莉娅不像是俄国人。但她特别喜欢喝酒。一次喝一斤白酒等于别人通常喝五瓶啤酒。她特别喜欢藏族,因此迷恋上了藏学研究工作。商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神秘的王宫密室总不接受他。要是贝贝弄到数目可观的欧元、美元或者英镑啥的,我准会到意大利向著名学者、象雄文化研究专家南凯罗布先生讨教,尽可能多获取些有关象雄和古格的资料。天知道跟这帮疯子折腾还会发生、发现些什么。他巴拉丹不谈男欢女爱,干嘛总跟那两个女子形影不离?我决意要败倒他。哈哈哈……一个颓废的不可救药的巴拉丹即将倒下去,一个够不上伟大但能令女人们五体投地的尼维很快就要在冈底斯的雪光中站立起来了。但愿珠吉她们几个女的别在我背后说不该倒的倒下去了,该死的依然活在喜马拉雅山脚下。

公元2013年3月3日

尼维从笔记本上转过头来,眯缝着眼睛扫视四周。他仿佛听到了一十九本古老的书在微风中飘荡的声音,犹似风中的枯叶沙沙作响。他分辨出是用现代技术手段印刷的佛经。他还闻到了宗喀巴大师的袈裟在穿越雪地时散发出来的墨香味。

早晨拉萨三大寺和聂塘德瓦坚等寺庙僧人聚集于大昭寺一楼大殿。领诵师发出低沉浑厚的声音领读经文。诵经声化作冷风吹向雪域每个角落。

早会结束后,代理甘丹赤巴大师在松曲热瓦(讲经场)法台就座,向僧众及信徒讲经布道。各寺堪布、活佛、格西和大会领诵师盘腿坐在铺有青石板的讲经场最前面一排长条毛织垫上,望着法台聚精会神地听经。其余僧人们依次坐在第一排以后的几排座位上。几千名善男信女拥挤地站在他们背后听讲经。

尼维钻进人群拍照。没有人阻止他拍这拍那的。也没有人收取拍照费。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且不想拍摄珍贵的佛教文物。

下午,众多施主排着整齐的队伍,手持线香向僧众巡香致敬。坐在二楼围廊和楼顶的施主们个个揩拭着眼角,感动的泪水不断打湿激动万分的手绢。阳光在大地上撒欢,跳跳蹦蹦,暖洋洋的。太阳高悬的天空依旧和前几天一样湛蓝如水。

巴拉丹、珠吉和达莉娅走进尼维的相机镜头。尼维当天就把照片洗出来一看,本应是巴拉丹他们三人的第二十九张照片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一座古格寺庙大门及宇顶。新修的寺庙小广场上几名援藏干部在当地藏族干部的陪同下悠闲地散布。他们的脸上漾溢着共和国开国典礼上国家元老所绽放的那种花朵般的笑意。广场边上一群鸽子和鹌鹑样的飞禽在与六七个小孩玩耍。

尼维把巴拉丹、珠吉和达莉娅从松曲热瓦带到西郊著名的饮食文化区一家火锅店,请他们吃了一顿具有现代高原特色的火锅——以牛羊肉为主,以各类蔬菜为辅,配之以火腿、冻虾和叫做蟹肉的东西。酒,当然少不了瓶装拉萨啤酒和“伊犁”大曲。

“你们俩说说自己今年多大了。”尼维突然向巴拉丹的两条尾巴发问。

“到今天早上九点钟我整整二十三岁。”珠吉咽下刚刚送进嘴里的洋芋片。

“我比巴拉丹大哥小两岁。”达莉娅想喝酒,便端起杯子向尼维和巴拉丹敬酒。把珠吉撇到一边,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么你说你现在多大了?”尼维把脸扭向巴拉丹。

“我比你小得多。是在西藏农牧区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的前一年出生的。”巴拉丹绕着弯,抹着角回答。

“你说话咋那么别扭,还作家呢。行啦。以后达莉娅归巴拉丹,珠吉到哪个寺庙削发出家当尼姑好了。”尼维最不能容忍,最不能接受的是两三个女孩抢一个男孩,把男孩撕扯成疯疯癫癫的。

“凭什么呀?”珠吉不服。

“你还太小,不谙世事。”尼维带着权威的口气道。

“你这是欺负人嘛。你要知道爱情是有原则的。”珠吉说着,像受委屈的小孩掉下几滴眼泪来。

“你不懂什么叫爱情。你真的不懂。”尼维像一位人生经历丰富得不能再丰富的过来人。

“你懂。”珠吉不相信尼维懂什么狗屁爱情。

“其实我也不懂。所以至今没有结婚。”尼维头一回露出笑容。表情严肃的人脸上偶尔挂起微笑比什么都好看。

酒啊,你真好。几杯酒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平时不怎么会说话的尼维那张漂亮的嘴巴——两片嘴唇棱角分明,薄而匀称,压根就用不着拿胡子掩饰。

达莉娅暗喜,连连给饭桌上的两位男士敬酒。

珠吉自顾自地一杯接着一杯地一下子往腹中灌入六七杯酒后将目光射向达莉娅,臭女人,你有什么权利把两位大哥的脑子弄湿?总有一天巴拉丹大哥会把你撵到藏北无人区。

达莉娅笑着说,就是送到西伯利亚我也心甘情愿。不不不,最好是把我送到北极或者南极。

子夜时分,大脑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达莉娅和珠吉,几乎同时把一天的活动情况编成图文并茂的东西,以微信的形式,热情地发给了朋友们。

12

尼维不想看到两个姑娘天天跟一个男人疯疯癫癫地这个沟谷进,那个沟谷出。他生怕出点啥事儿,把自己糊里糊涂地卷进去,脱不了身。他始终确信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你们睁大眼睛瞧瞧清楚。一会儿出现个来历不明的野人样的神秘人物,一会儿又是过于谦和、热情有余的商贩。一边是玄狐皮,一边又是王宫密室。没准还会出现些奇奇怪怪的人,我可不想闻到血腥味。想到这些,他便借口回县城给北京打什么电话离开了他们。

珠吉想起了“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她为自己终于及时地想起这句话而感到无比荣幸。平时她的语言反应能力差,想用祖先留下来供我们使用的谚语、俚语、俗话、格言什么的表达思想,阐明个人观点,可偏偏事后才从喉部慢腾腾地爬到舌尖,总是慢半拍,派不上用场。她想说如果每个地方都有玄狐,而且多如旱獭,那么自然不足为贵了。不过全世界绝对不乏这么一张玄狐皮。但烫了字儿,已有些年头的恐怕也就这么一张,可谓绝无仅有。

皮子没毛的一面用火烫着几组文字。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巴拉丹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两位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反复推敲后,认出了一组阿拉伯数字:“999”。

“999”,什么意思?无从考证。巴拉丹觉着自己十分熟悉这个数字,经常遇见。但苦思冥想,也没想起除了表示年代,还能表示其它什么意思。又不是哪个朋友的手机尾数或者车号。要说这个数字表示什么重大事件,只记得拉喇嘛·益西沃倡建的著名佛教寺庙托顶寺于公元999年竣工。可这三个数字跟托顶寺有什么内在的关联?或者说这张玄狐皮本身跟托顶寺又有什么关联?搞不懂。

他说,公元999年托顶寺修建工程结束时,有人把这张皮捐赠给了拉喇嘛·益西沃。就这么简单。

珠吉问,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张皮为何不在托顶寺,而在古格王宫密室?

他说,道理很简单。拉喇嘛·益西沃既是手握权杖,至高无上的国王,又是把持宗教,利乐众生的僧人。作为一个叱咤风云,能够呼风唤雨的人,他爱把那张皮子搁哪儿就搁哪儿咧。这和你通常把钥匙、钢笔或梳子随手搁在客厅、厨房、卧室或者卫生间没啥分别。

没说错。那个年代拉喇嘛·益西沃就是一个王国的统治者,权利的象征,宗教的旗帜。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达莉娅想了想说。她正在研究西藏历史、宗教、文化和艺术,对古格史部分已经有所接触,略知一二。

巴拉丹让老板添一个玻璃杯,倒上茶递给那个像野人的长发大胡子先生。大胡子先生的舌头像是用高新技术制成的,喝滚烫的茶跟喝凉水没有什么两样,一口就把一杯茶轻松地灌进了肚子。

你说怎么回事。不要紧张,慢慢讲,如果你是个好人我们会帮你的忙。你就是个歹徒,又有什么嘛,只要不伤害老实、善良的人们,我们照样帮你。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这叫缘分。你不会不懂吧。重要的是谁叫你遇上了我们?再说,我们正在构建新的社会秩序——主张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发展,构建和谐社会。

不必紧张。你把话讲明白,把事说清楚。我们会帮你的。

谁要杀害你?你得罪谁了?怪事。难道你跟黑社会有什么过节?

是呀,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出来。警察会保护你。请你相信古格到现在为止还是一片净土。

我从马来西亚来,到这里旅游。一到古格王宫遗址,就不知不觉地跌进了一间密室,拣到了这张皮子。当我走出密室在外面拍照时,遽然刮起了一阵通常只有在高原冬季才会刮那么几次的龙卷风,把我卷到空中,又从空中抛到了象泉河里。等我从河里爬出来时,几十个穿着怪异的人骑着马,挥舞着长刀向我追来,吓得我头皮都发麻。后来,我失去了知觉。后来,我跑这儿躲起来。后来,哦,没有后来。我得离开这里,你们帮我找辆车。去哪儿都行,只要能够马上离开这里就可以了。这张皮子我不要了,请你们帮我把它送回古格密室吧。

珠吉让一个小伙子找来了公安局长。局长带上几名公安人员跟大胡子一起去了一趟古格王宫遗址。他们一行人整整查了一天,可除了断壁残垣在阳光下静静地躺着,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发现。

巴拉丹的心跟那个长发人和那张玄狐皮一起飞到了梦想中的古格密室。他的眼睛却在美国好莱坞的摄影棚里打转。耳朵在过滤一段台词。一组镜头在他面前跳跃。一对恋人走入古堡地下室寻找神秘失踪的国王和王后的尸体。男的用宝剑打开最后一扇门。女的紧紧抱住男的。男的使劲推开女的,往前迈一步。

我从这扇门进去。如果十分钟后还没有动静,你就骑上我的马,离开这里。

不。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

亲爱的,我要进去了。愿上帝与你同在。

你不能这样,你得带我一起进去。

不行。太危险。

再危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听话。

不。我说过不。

那好吧,亲爱的。来,把手给我。

嗯。

亲爱的,你该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啦。

什么问题?

听着,你到底爱我什么?

我爱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走路的姿势。

还有呢?

亲爱的,那是什么?

像是国王和王后。看,他们的身体冰冻了。

哇,保存得那么好。你看他们在流泪。

不。是脸上的冰开始在融化。

难道他们真的已经死了?还能复活吗?

怎么可能?

你是说他们没有生还的希望?

对。

我不这么认为。

啊,多么英俊的国王啊!

啊,多么美丽的王后啊!

……

巴拉丹的嘴巴对脑袋说,醒来吧,该做些正经事儿。

古格乃至整个西藏全境都没有玄狐,哪来的玄狐皮?是不是传教士带来的?真玄,玄得叫人感到窒息。

巴拉丹领着珠吉和达莉娅走进古格王宫密室。

密室里除积存了千年的灰尘,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也没有。

当他们离开最后一间密室时,听到一声声怪叫——呜噜呜噜呜噜,呀啵呀啵呀啵,铿啷铿啷铿啷,哒哒哒,锵锵锵,咴咴咴,哼啊哼啊哼啊……

这种声音像是从幽深狭窄的谷底传出来的,巨大的威力震动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像过电似地发出咝啦咝啦的声响。那声音反反复复响起来,足足持续了六七分钟。

咝啦咝啦,死啦死啦。珠吉照汉语思维方式琢磨“咝啦咝啦”的声音,扯着巴拉丹的衣角小声道,我们要死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美丽的人世?珠吉吓得直打战,汗涔涔而下,心脏从原来的部位移到了舌根。达莉娅也吓出了一身带着幽香的冷汗。巴拉丹太幸福,轻而易举地闻到了女人身上不同于男人汗臭味的香味。达莉娅用湿乎乎的手捉住他的手,将颤巍巍的身子紧紧地倚着他,好比软绵绵的云雾贴着岩石。他觉得她们给他摄入的感觉太像襁褓中的婴儿触碰到随便什么男人的胡须,痒酥酥的,挺舒服。站在离他们仅半步之遥的贝贝看了他们一眼。两个姑娘把脸扭成发酵的面团似地朝贝贝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既不像微笑,又不像苦笑,那样子比哭好不到哪儿去。

怪异的响声一停下来,密室霍然大亮,使他们俨然置身于光的世界。他们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比人在雪天离开生命体走入异域时或者刚从母亲的子宫里挤出脑袋睁开眼睛凝视自己父亲那一刻的美妙感觉。

看。一个国王模样的男人在十来个婢女的簇拥下从密室的墙壁上慢慢地走过。瞧他的步态,不带一丝一毫的希特勒或者莫索里尼或者戴高乐式的架式。公元999年你们曾光顾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再过999年你们再来吧,也许会得到很多你们不曾见过的宝贝。我说的是在你们看来有着巨大价值的珍宝。

我们只是来参观的,什么也不需要。巴拉丹从喉管挤出了显然已经走样了的声音。

我们除了生命,不指望得到别的什么。达莉娅发出颤悠悠的声音,心想,这会儿要是有一瓶威斯忌该有多好啊。

是啊,得到意味着失去。就像走进去,意味着还要走出来。国王模样的声音。

您是第几代古格国王?巴拉丹恢复常态,他觉得挺好玩,好像步入了青春少女的梦境。

你不该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那个国王模样的人说,嘎杰,从今往后你不得再带这种傻瓜到这里。说完,便从墙壁上消隐了。

嘎杰是谁呀?巴拉丹问。

我们走吧,赶快离开这里。达莉娅哀求道。

珠吉给了巴拉丹还算有意思的机遇。我是说他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握到了她纤细滑嫩的五根指头。她的白玉般的手指,这么形容她的手未免太酸。纠正一下,她的手特别像吐蕃时期我曾为赞普心爱的妃子治病而不顾生命危险从尼洋河里捕捞过的蛙虫,就是到后来的后来我才勉强接受了新称谓的那种蛙虫,一个特笨的大臣所说的鱼。鱼,多像巴拉丹中意的随便什么女人,比如珠吉。

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在巴拉丹头顶回旋:

其实我们身上同时流淌着雅拉香布和象泉河的汩汩水流。遗憾的是我们都不是云里飘荡的人。所以我们很难接近太阳以外的光亮。

怎么回事?那张皮子狠毒地把巴拉丹、我和跟随他的姑娘们像拴牦牛似地拴到一块了。看看吧,我们狼狈不堪的微笑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啊。

“嘎杰是谁?你心目中景仰的文字游戏专家中有没有一个叫嘎杰的人?”珠吉用手指头抠抠太阳穴。

看上去她的头正在隐隐作痛。活该。谁叫你像条发情的猫整日疯疯癫癫地跟着情场猎手、没有思想的三流作家巴拉丹东奔西窜,而不跟我这个没有什么超人的本事,但能与灰尘交流的人做点正经事儿呢。

我只是一个有点头脑的小人物。有时,不,多数情况下我是以麻雀的形象出现在有人类遗迹的地方。当然不像大作家笔下全知全能的甲壳虫。但同样具有某些相同的特征。

我很想告诉他们说嘎杰是古格最后一个大臣。现在履行着没人赋予他完成的守护废墟的义务。因气候原因,早在八百年前他就变成了空气中的灰尘。除了我谁也看不到他,而他却能把所有进入古格都城废墟的人都捏在手里。

当巴拉丹一行人从密室走出来时,那位商贩病倒在通向密室的暗道入口。巴拉丹拦住一辆回县城的旅游车,请驾驶员把他送进医院。珠吉也跟着上了车。巴拉丹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阻止别人的行动。再说,那个商贩也需要漂亮女人的照料。

13

珠吉把那个商人送到医院后很快回到了巴拉丹身边。

一群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在古格王宫南面的泉水边坐成一圈,规规矩矩地在漂亮的画板上画素描。他们的老师管那叫做写生。负责古格王宫、托顶寺和皮央东嘎壁画的画师们不懂得什么叫“写生”,他们用天然生就的手,醮着天然的颜料,在用天然的土石砌成的墙壁上泼墨挥毫,随便涂抹几下,就把拉喇嘛·益西沃时期的辉煌轻易地描绘出来,留给了后人。那艳丽、明快而又不失典雅的色彩和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型令深谙绘画艺术的国内外艺术家们大吃一惊。特别是让略懂绘画艺术的巴拉丹、尼维之流由衷地感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呜——咦——呀——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艺术。我们伟大的俄罗斯至今还没有诞生如此辉煌的造型艺术。”达莉娅毕竟是个热情有余,只会唱民歌的姑娘。她凭什么断言俄罗斯没有辉煌的艺术?胡扯。说话不打草稿。老实说她连俄罗斯历史、文化都还没有研究透,却还要从事藏学研究,真是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不说了。不管怎么样,她喜欢这个雪山民族。是呀,惩罚她的无知或者赞美珠吉略显笨拙的智慧与破解“999”的难度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大智若愚。巴拉丹喜欢听别人夸自己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他认为一个男人要想做到大智若愚难乎其难,太不容易。

尼维大哥现在何处,他能带我到拉萨吗?达莉娅想回到拉萨准备答辩论文。

你干嘛突然提出回拉萨的事儿?巴拉丹不解地问。

你们全都是些白痴、懦夫,连向女人表白心声的勇气都没有,看你们还能干些啥有意义的事情,做不好小事,就别指望能办成什么大事。达莉娅把嘴撅得高高的,两手交叉地贴在胸前。她的嘴有时跟洪峰一般会把人席卷到山旮旯。

“你再胡说,一辈子都不会有人跟你睡觉。”珠吉友好地逗她。

我宁可一辈子过独居生活,也不会跟你搞同性恋。达莉娅把珠吉抱起来摔到地上。

那不是浪费资源吗?别老想着给人类犯下罪行。珠吉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我乐意。达莉娅蹦着跳着,围着珠吉转起圈来。

可惜了,可惜了。你生不逢时,没赶上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或者音乐家柴科夫斯基青春萌动那个时期,也没能嫁给酒鬼叶利钦。要不这样,你干脆留居古格废墟玩一辈子得了。这儿有烈性藏白酒,还可以在象泉河里洗澡。”珠吉的嘴巴不是为狂轰滥炸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而设计的,更何况她现在是在跟一位来自异域的姑娘较劲。但有时候随着情绪的波动,她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的。只不过她现在是在跟达莉娅开玩笑。

巴拉丹看着这两个爱淘气的姑娘,由咧嘴大笑转而闪动起女人般的泪花。这可能是因为他是个作家的缘故吧。听接触过作家的人说,几乎所有作家都很容易激动,情绪起伏不定,喜怒无常,满眼全是泪水,满嘴都是偏激的辞令,而且激动的时候往往多于冷静的时候。

此时,倔头倔脑的尼维独自一人跑到琼隆,像一条猎犬嗅着阳光和月光的气味在寻找传说中的象雄都城“银城”遗址。你以为他会有什么重大发现?没有,一无所获。倒是一个老牧人给了他一块土坯一般大的水晶石和一条赶羊用的软鞭。叫他用水晶石做一副眼镜,把那条织有九种不同图案的软鞭挂在客厅门上显眼的地方,以作避邪之用。他把本准备告诉老牧人的一件事记在了笔记本上:从我离开拉萨的前一夜起,夜夜梦见本教始祖、象雄王辛饶米沃杰。

晚上,村委会主任召集一部分能歌善舞的男女村民到一间约有三十来平方米面积的会议室,用青稞酒、藏白酒、酥油茶和各种饮料款待巴拉丹一伙人。开始时,这些个疯男疯女很有礼节、非常拘谨地坐在平时开会时归村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享用的神圣庄严的地方,带着微笑,毕恭毕敬地向排着队,挨个上前给他们献歌敬酒的青年男女点点头,吐吐舌头,作作揖,打打手势,表示谢意。当十几首歌、十几巡酒过后,珠吉和达莉娅提着别人的酒壶在会议室里穿来穿去,扯着嗓子唱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酒歌,从村委会主任开始胡乱地敬酒。而巴拉丹沉稳地坐在村委会主任身边,欣赏完全有别于其它藏区的歌舞。等到喝得醉意朦胧,舌头大起来时,才跟珠吉和达莉娅一起摇摇晃晃地挤进人群里学跳“宣”舞。

一段“宣”舞过后,小伙子和姑娘们跳起县城里的人喜欢跳的“掌斯(交际舞)”。一个姑娘大大方方地走到巴拉丹面前,腰一弯,手一伸,把他请到会议室中间,伴着一曲欢快的藏族轻音乐,优美地挪动起步子。

你知道现在居住在都城附近的人都是古格人的后裔吗?巴拉丹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青稞酒与藏白酒混合而成的酒味。

不是的。听老年人讲,原先住在都城周围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的祖先好像都是从外地迁移过来的。

你见过存放在王宫密室里的一张玄狐皮吗?

玄狐皮?听都没听说过。姑娘用惊奇的目光盯着他,好像在问自己,这人神经正常吗?

古格人真好。祝你们好运。

谢谢大哥。姑娘放慢舞步,用古格语说起了什么。可他一句也没没听懂。他叫了一声“哎哟哟,疼死我了。

我踩着你了吗?姑娘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的脚。

巴拉丹的脚被珠吉狠狠地踩了一下。紧接着达莉娅也拖着舞步挨近他,使劲揪了一下他的屁股。

大哥,你能带我到拉萨朝佛吗?我可以给你讲很多很多故事。

巴拉丹不喜欢听民间故事。但又不好直说,你不像是古格人。

姑娘笑了笑,怎么看得出来?

你的肤色不对头。白里透红,跟康区姑娘一样。

像县城里做生意的康区女人吗?

纠正一下,我说的是康区姑娘,而不是女人。

哧哧哧,嘿嘿嘿。拉萨人真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宫壁画上的舞女们也挤进了跳舞的队伍。她们带着乐师。所有乐器都是连十分注意研究藏族传统音乐、歌舞的巴拉丹都从未见过的。她们打开美妙的歌喉,齐声唱起原汁原味的古老歌曲,轻轻扭动着细软的腰肢,笑微微地跳起了“宣”舞。

巴拉丹极欲接近她们。想跟她们聊一聊。他拿着相机走到她们中间。他闻到了雨后的野玫瑰散发出来的香味。他抓到了一组绝妙的镜头。他突然想到北京请阿梅帮忙出本古格王宫舞女画册。可惜最后一次按动快门时舞女们连同乐师烟雾一般消遁了。

巴拉丹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像空气似地死死跟着他的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巴拉丹十分惋惜地问村委会主任那群漂亮的舞女上哪儿去了,她们还会回来吗?

他把村委会主任问糊涂了。主任张大嘴,环视会议室,又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什么舞女?你喝醉啦。

巴拉丹翻翻双手,仔细瞧瞧,我想喝个酩酊大醉。就在这个屋子里。我好几年没有喝醉过。”

达莉娅随口问道,阿底霞现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珠吉没有好气地回答。

巴拉丹大喝一声,不动脑筋,瞎说什么呀。随即从他的手指间流淌出了以下文字:

阿底霞无处不在。在书中。在空气里。在世界各国各地有佛教徒的地方。他的灵塔至今还在拉萨附近一个叫聂塘的地方。可惜他的骨灰早在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请回巴基斯坦了。

我是俄·列贝西饶,发生了什么超乎阿底霞尊者想像的事情?

急需破解玄狐皮的秘密和写在玄狐皮上的数字。

其实,玄狐皮上记述的仅仅是古格王朝兴盛时期有关建寺的概况。这令所有疯狂地前往古格都城考察的人类学家、作家、艺术家和商人们大失所望,败兴而归。

珠吉耷拉着脑袋,那个商人从医院里失踪了。

他不会离开地球。达莉娅耸耸肩。

巴拉丹皱皱眉头,你们为什么没有想到他会躲在哪个洞穴里写作?

我不以为然地附和着笑了笑,什么都不想说。说了他们也听不见。其实我知道那个商人在干什么。他正在冈底斯山脚焚香祈祷。他想找个善于写人物传记的作家把自己的创业史写成一本书。当然少不了忏悔。我清楚地知道他常常自责,说自己除了杀人放火抢劫,什么违背藏民族道德伦常的事儿全干过。

那个留着披肩发,满脸胡子拉碴,身穿摄影服,挎着黑色布包,很有艺术家派头的先生又一次出现在都城北面的河沟。他说,两天前有三个修桥的外地人到河里捕鱼,本想改善一下伙食,补补身子。可因水流湍急,把人冲走了。其中两个人淹死了。他们的尸体停放在山头的岩洞里。天太热,开始发臭了。但还不能下葬,要等他们的家属从内地来处理。一个却大难不死,爬上了岸。我用摄影机把这一事件的过程全拍了下来,准备用在一部反映古格生活的电影里。不失为珍贵的资料。哈哈哈……

过了片刻,他又扯着嗓子哭喊,该死的玄狐皮,吓得我老做噩梦,还白白掉了十来斤肉,身子瘦了一圈。

14

“巴拉丹,照耀我黑暗心灵的月亮:

你要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自己早点成为你生命的另一半,就像你无时不在地希望自己重新成为古格的一员。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终于大胆地叩开民政局的大门,办理了离婚手续。用你们文人的话说,我跟丈夫分道扬镳了。不管怎么说,这意味着企盼爱情,而又惧怕爱情的我向你迈进了一步,向光明靠近了一点。你能体味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吗?你应该与我分享我期待已久的快乐。你快点回来,回到我身边吧。古格纵然使你快活,使你步入忘我的境界,但永远不及我带给你的幸福。因为有关古格的一切都装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大脑是你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的创作源泉。你是了解我这个人的,我的最大的本事在于‘制造欢乐和幸福。离开那两个像小狗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姑娘,到我怀抱,与我融为一体吧。她们之于你完全如同过眼烟云,虚无飘渺。我真诚地奉劝你趁早离开她们,让她们成为你记忆中一闪而过的影子吧。否则她们会像野兽吸干你的血液,把你的脑浆抽干,使你失去灵气,变成一具干尸。

来吧,快到我身边来。我已经在雅拉香曲河畔买了一大块地,盖了一幢小楼房。你可以在这里醮着我的血写古格、写拉萨、写整个西藏。我准备养几头从山东、陕西或者内蒙购进的奶牛,天天让你喝牛奶。我还要养一大群纯种藏鸡,用来给你补脑补身子。到时候我们还可以通过秘鲁驻华大使馆购进一群羊驼,你每天都和它们交流,让它们给你讲很多很多新鲜事儿。总之,我会千方百计地使你感受到充实、惬意、满意,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生活乐趣。而绝不让你感到空虚、无聊。

请让我尽早成为你贴身的一只虱子吧。

一个愿做你奴隶的女人”

“我需要奴隶吗?”

巴拉丹先生草草读完那封神秘来信,把珠吉和达莉娅变成彩云留在古格上空,自己乘坐古格有史以来第一架飞机的首航,飞到北京找阿梅出版小说集子和画册去了。

至此,我也觉得疲惫不堪,累得直不起腰来,做什么事情都得伛着身板,挺难受的。此时,我突然记起了王后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累了,睡觉吧,醒了,微笑吧。于是,我就带着许许多多有关在作家看来不是什么问题的问题回到自己因长年烟熏火燎,变得黑黢黢的土室,钻进野牦牛角里躺下来,在做些深入思考的同时等待杂家尼维的出现。我寄希望于尼维用现实主义的笔墨将真正的古格展示给真正的读者。

可怜的巴拉丹正在抱着21世纪以前的作家留给他的作品在痛哭流涕。后来,他逢人就说我想念那些十年磨一剑的人。比如……

注释:

①“擦擦”:用模型印制的小神像或小佛塔。

②典出西藏民间故事。一次,智者江啦和富人杰啦结伴同行。途中在一座庙堂门口住了一宿。当时江啦因没有吃的,便于夜间待杰啦熟睡后,将他的那袋糌粑倒入自己的口袋,然后走进庙堂,把杰啦的空口袋挂在观音菩萨手臂上,并往观音菩萨嘴上抹些糌粑。次日,杰啦发现自己的一袋糌粑连同口袋不翼而飞,便跑进庙堂一瞧,原来自己的那袋糌粑被观音菩萨“偷食”了。于是,他就说:“君子也偷窃,观音也吃糌粑”。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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