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前不久,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科学家发表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人们为一场表演鼓掌欢呼的程度并不取决于表演的水平,而更多地取决于观众间的相互影响。鼓掌欢呼往往是有传染性的,几个人开始鼓掌欢呼,情绪便会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而一两个人停止鼓掌,则又会导致大家都停下来。当“鼓掌的压力来自整个房间里的掌声,而不是坐在你身旁的个人的行为”时,鼓掌欢呼便成为一种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社会传染病”。
鼓掌不是一种单纯的个人身体语言,而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这在古罗马时代就已经有了充分体现。鼓掌的拉丁语是applaudere,原意为“击”和“拍”,但重点在于表示欣赏、认同、鼓励、庆祝。罗马人把多种仪式(不一定是拍手鼓掌)都叫作applaudere,它可以是用手指打响指,也可以是挥动宽袍的衣襟,后来则是挥动手巾。罗马皇帝奥勒良曾经把手巾发给罗马市民,让他们在重要的场合用来一起挥舞欢呼。罗马剧院里一剧终了时,主角就会喊一声:“再见,鼓掌!”于是,在鼓掌员的带领下,观众便会有节奏地鼓起掌来。
这往往是预先安排好的,鼓掌员也是花钱雇来的。好多年前,某昆剧团到美国伯克利献演昆剧《牡丹亭》,也是事先把一些自己人当“托儿”安排在剧场里的不同地方,让他们充当这样的观众鼓掌员。他们每次一开始拍手,美国观众就算是莫名其妙,也会照样跟着鼓掌。这与瑞典学者的研究结果完全一致。
现实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有人带头的仪式性鼓掌。有组织背景的政治人物登台演讲,还没开口,支持者就开始鼓掌,表示拥护和爱戴。这种鼓掌与这名政治人物在演说中要说什么完全没有关系。这种掌声当然也会在演说之后热烈地响起,哪怕演说很糟糕,了无新意,或者根本就是假大空,听众也照样会热烈鼓掌,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仪式。
在某些时候,政治仪式的鼓掌可以变成恐怖统治的一部分。作家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小城召开政治会议,当地政府要人们参加会议。便衣警察像以往一样,混入了大厅里的群众之中。众多的演讲之后,进入晚会的最高潮——歌颂伟大领袖斯大林。歌颂完毕,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掌声持续了三四分钟还不停歇。人人都知道秘密警察在监视是谁先停止鼓掌,于是6分钟、7分钟……掌声还在继续,老年人的心脏跳得厉害。9分钟、10分钟过去了,大家害怕起来,没人知道这将如何结束。这时,一名坐在主席台上的造纸厂厂长鼓起了勇气,停止鼓掌,坐下。好像发生了奇迹似的,宁静降落在整个大厅内:现在可以不鼓掌了,大家如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一个星期后,造纸厂厂长以玩忽职守的罪名被捕,判处监禁10年。审判结束,法官走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下次涉及斯大林同志时,你可要小心,不要率先停止鼓掌。”在这种表演性的政治仪式中,人们用鼓掌表演对领袖的绝对忠诚,背后则隐藏着极端的恐惧。
希特勒上台后,德国思想家恩斯特·卡西尔愤然辞去汉堡大学校长职务。对表演性政治仪式的功效和目的,卡西尔曾经写道:“它们就像我们在原始社会里所看到的仪式一样固定、严厉和不可抗拒。每一个阶级、每一个性别、各个年龄,都没有自己的意志。不表演一种政治仪式,谁都不敢在大街上行走,谁都不能招呼自己的邻居或朋友。”
政治仪式中的鼓掌欢呼并不一定需要用手掌拍出响亮的声音,或者用嘴巴发出激昂的呼叫,它也可以用其他更有创造性的方式表演出来。政治上的“跟风”便是其一。有人批评说,跟风是形式主义。其实,跟风更是一种“鼓掌病”,它的压力来自“整个房间里的掌声”。
(黄安强荐自《廉政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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