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
我相信,仰天山,我来得还不算太晚,正是时候。虽然夏已尽了,但其轻轻曳过的裙角,还没有完全褪尽花色的鲜艳。余热尚存,我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衫,从山上闲杂的树林里穿过,与脚下金黄的野菊花跃动媲美。婉转的小路载着我,脚步轻盈,心情放松到极致。
是谁,在一路轻歌?哦,我听到了,是一个愉悦的声音。摘一串熟透的野果,丹红,叫不出名字,因而不敢吃它,拈在手里。空气仿佛滤过一般,饱满的负氧离子使人精神,猎猎的风涛,亦是让人凭生意气。
仰天山,这才是真正的天然氧吧!茂盛的绿色植物,擎天的树木森林,像仰天山上的齐长城一样,护卫着山里空气的清新。没有商业目的人为开凿,没有大面积的林木破坏。山透着绿色,风亦仿佛透着绿色。站在山上,立在风中,具有仙风道骨般的衣袂飘然。
听说,那晚的山上,也来了几拨客人,他们不为赏秋而来,而是趁了夜幕降临,每人挟着摄影器材住下,凌晨时分,与星光一起隐入山里,为那精彩的画面潜伏去了。那是一些精神更加富有的人们。一直以来,他们追逐着生态与光影的组合,通过有形的视觉艺术,塑造美好自然的影像,构成一张张无与伦比的精彩画面。
和我相比,他们才是自然的钟情者,生活的热爱者。他们的目的不仅赏秋,而且还要留住秋色,把人世间的美,定格在取景框里,如同定格在心灵之中。世界上,有什么可比心中的画面更加永恒的呢?
与之不同的,我是大张旗鼓地来,虽不曾吆喝着歌声,却是迈着舞蹈一样的步伐。我是惊叹着山间的茂密丛林而来,惊叹着那一串串鲜红的山果而来,我的心中愉悦而忐忑。我怕季节不等我。
来这里,我分明感受到自然给予人类的丰厚的馈赠;来这里,我分明感受到一种时光的匆匆与更迭;来这里,我分明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心绪和激情,仿佛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至将脑海占据了,变作了涛涛的林声,变作了目光里浓浓的绿色,心中冥想着的,是这多彩的山峰,是这满山遍野的簇簇绿叶、红叶。
迎着这样的美,驶过游蛇一般逶迤蜿蜒的九龙盘,在曲折山路上拾级,我来到这座被称作“一窍仰穿,天光下射”的仰天山,继尔登上了八百米高的摩云崮。放眼四围,每一座屏障,都仿佛是仰天山的锦带,而它周围的团团树冠,则是锦带上的琉璃七彩,如珠点缀。说它七彩,一点也不为过。满山树色,像极了调色板上的颜色,有的浓重,有的浅淡,浓淡相宜,水一般融化在一起了。
季节的颜色,因春夏而不同,因秋冬更相异。春是宽容的,包容着各种颜色,可以单调,亦可以五彩缤纷,可以绿得生腻,也可以粉红似美人两颊上的胭脂。而秋对色泽的要求,从来都是严格的,像浪漫而严谨的画师,哪些颜色是黄栌,哪些颜色是苍槐,哪些是颜色是低矮的灌木,都做了细致的安排,界定在精心勾勒的线条中,布局分明。
后来,我才知道,我只是踏进了这座山里,我只是看到了眼前的景色,更多的风景还在高处,还在第二天的行程之中。所谓登高,才能望远,踏进深山,才能拜得古寺。吃过早饭,我们动身,去仰天山的主峰。从地图上看,东侧有一平台,南、西、北三面皆为悬崖,幽林仙境,高耸的绝峰,简直就是佛家胜地。
深山之中,探出一角寺院飞檐一文殊寺,俗称仰天寺,占地4500平方米,是我国现存的三大文殊寺院之一。寺院古老,文物丰富,名人题刻俯仰皆是,寺内外各处石碑,以及附近的峭壁上、山岩上,随处可见摩崖题刻。文字为证,说明该寺初建于北宋初年。文殊寺,在佛教活动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明朝嘉靖年间重修寺碑中记载: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遨游天下,见仰天山好似梦中见过的境界,以为菩萨显灵,即命在此立寺。
这里悬崖当头,绿树染金,尽管是在秋季,叶荫仍然遮日蔽天。一路走过,最先看到的大树,当是文殊寺门前的槐树了。槐有两株,分列文殊寺正门前方,树龄已千载有余。此为国槐。枝繁叶茂,秀姿挺拔,如同点染了仙风道骨。每年暮春时节,槐花都依次盛开,花香馥郁,溢满整个山谷。只是两株槐树花期不同,前后相差数十天。一株开放,二十天后,另一株才姗姗绽放。此状让人感到甚为奇妙,不意又成为山中一景。
站在文殊寺内,透过阳光照射,绿树掩映的缝隙,能看到寺院后山上的佛光崖,峭壁上的佛像十分清晰。文殊寺旁的道路条石砌就,十分规则。拾级而上,景点繁多,简直是一步一景。比如牛女洞、文昌阁,佛光崖、千佛洞、望月亭……
牛女洞,传说是牛魔王的女儿,因憎其父恶行,屡劝不听,故独自出家,居于洞中,再不回头,表现出非凡的决心。文昌阁,位于仰天寺北山崖之上,内供奉着文昌帝君。旧时附近进京赶考的学子,临行都要到这里进香膜拜,以求功名。明朝状元赵秉忠,和清初状元刘墉,在进京赶考之前都曾到这里进香膜拜过。文昌阁外,面对青山,道路曲折。站在阁上,可一览文殊寺全貌。
史书记载,佛光崖顶部圆形,呈褐色,下部土黄色,间黛色墨迹,山崖右下部有北宋时线刻如来佛祖及两童子像。如今,穿过千年的风雨,佛像及两童子像仍然清晰可辨。如来佛祖神态从容,衣袖线条及莲花座的云字花边雕刻得栩栩如生,极度精美珍贵。这里的悬崖,综连一起,如神工斧削过一般,形成一个高达数丈的长形绝壁,垂直耸立在山上。在一些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天气里,可以望见佛光崖佛光普照,如同海市蜃楼。明朝工部尚书钟羽正在《仰天山文殊寺佛光崖放光记》中写:万历四十八年四月朔,佛光崖放光三日,夜则穿月两垂,色明如银,昼则映日园下,色耀如金……
佛光崖放出佛光,是一种自然现象,在这方面,早就有一些科学的解释,它是当地球和太阳形成一定的角度时,其角度与光线变化的一种反射。《仰天记事》中也记载了天启七月,佛光崖放光的奇观。我游走在古树的中间,不断地仰头看天,阳光透过斑驳的树隙,烛照着历史文化的身影。
这里,还是世界最长的回音壁。在佛光崖附近站立喊话,满山谷里都会有回荡之声,婉转而神秘,令人悄然神往。这时的悬崖绝壁,便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回音壁。为试真假,果然就有人长长喊了一嗓,一声洪亮的吆喝发出,“哟喝喝……”声音如同受到物体的撞击一般,变得更加粗犷浑厚,悠长悦耳。endprint
我是很想放声一喊的,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也喊不出来。在大自然面前,我突然变得羞涩起来,渺小而局促。城市生活的种种锈迹,在这里赫然暴露无遗。我觉得自己往常的日子,像树影一般斑驳,没有一丝令人自负之感。悻悻地抬头,我去寻找望月亭,恍然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呼吸。
望月亭,是明朝工部尚书钟羽正所建。明朝嘉靖年间,文殊寺得到重修,工部尚书钟羽正在此流连,发现这个山冈是观月的最佳去处,于是叫人营建望月亭。该亭全部用石料和黄泥做成,拱顶无梁,门窗四达,使明月与群山、丛林四面相映。亭门上方有“望月”两字,是钟羽正亲手题书。据说望月亭的顶部生有三棵结义柏,树龄在300年以上。而我们见到的是亭的左侧,有一棵平地生后又分叉的柏树,直径一尺有余,两柏相携,姊妹一般。依松柏的生长规律推算,此柏生长在此,恐怕不止300年。
穿过三百年风雨,望月亭依然可以望月,只是没有怡然如古人的心境了。人生太多匆匆,为钱财和生计,为前世的徒劳和后世的安逸,谁还有心掬一杯清茶,与友人一起端坐望月亭下,欣赏普照春华秋实的月亮呢?时光不居,月依然是那个月,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站在望月亭中,我渐而生出一种幽古情怀。
离开望月亭,再往前走便是千佛洞。文字记载,千佛洞古时称白云洞,又名太祖洞。洞阔数米,深60多米,高30米。洞内供有铜制佛像1040尊。2007年,美籍华人著名佛画大师夏荆山居士曾考证,此为“天下第一大佛洞”。洞顶有一天然石隙,仰可见天。每逢八月中秋午夜,月悬中天之时,能看到月华倾泻于洞中,形成“仰天高挂秋月圆”的著名胜景,仰天山即因此而得名。
而我们去仰天山的时候,不巧适逢月半,尽管如此,月色还是比山下明亮了许多,半轮月色,依然清凉如水,将山峰照了个晶莹剔透,到处布满了月的银辉。人影树影,飘摇绰约,更觉山峰玲珑,恍若仙境。从山上下来,晚间闭了客房的轩窗,有厚重的窗纱遮蔽,本该能够安然睡去,哪知这一夜,帘纱也挡不住山风,呼啸着钻窗而入,比白天的景色更为好客,几度使窗前的纱影摇曳。
这,尘嚣中无可听到的风声,在山中竟能清晰入耳,吹起秋天的萧瑟,也吹起月光的清明。夜深了,却无眠。我起身,伏在户上,对月观望了许久。我知道,对面便是绝顶断崖,幽暗峰峦,而半边的明月,恰好衬出满天的云朵。我能望得见它,它却看不见我。关闭纱窗,窗户内外,若天地相隔。山里的夜晚,黑得如此静美,如此寂寞。一时间,我为这严密的黑夜而安心起来。我感动于自己,终于走出城市的喧闹了,远离光和声音的残暴,而不再瞑于它们的威力。
我有些飘飘而然起来,为这超越凡尘的机缘,而暗自感叹。花前铺毡、月夜登高,莫不是文人墨客所乐。行于山水,若有一日,能够在此山上,为了一个神往的旧景,想念的人,或者其他,微雨凭栏、飞雪围炉,是何等诗意多情,浪漫随兴。只是这种雅兴,这种耐人寻味的情致和境界,于今天的人们生活之中,早已是难得齐全了。
这一晚,终究还是睡着了,梦里,我闻到了花香。莫名的。秋天,是生命的绝响啊,何来的花香?这也许是一个梦幻,是我流浪多年的精神,在这安静的夜里,与我心交神归,以花香谈天。我知道,在人生的滩涂上,总有一些物质不会死去,悄然存在着,存在着,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得到生命的涅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