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白
对自己下手总是狠不起来
文 / 朱白
没有比女作家描写女主人公把所有美的词汇都用上时,更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事了。
《老师好美》被寄予厚望。这原本是一则真实的新闻事件,曾轰动一时,再加上小说家严歌苓操刀置办,自然备受关注。但事实上,这部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再次成为中国作家庸俗懒惰、浮皮潦草的殉葬品。从新闻事件中提取相关主线和元素,通过意淫式的虚妄想象加工成一部只能在煽情上打动人的作品,既是创造上的投机行为,也是自身能力薄弱的一种展示。
在《老师好美》中,严歌苓作为小说的主宰者,对自己的人物常常处于失控状态。这种失控反映在无自信地捏造和矫情地虚构上。比如,作家在叙述丁佳心被前来乞求复合的前夫骚扰时,一味地将一个被动的、孱弱的离异妇女描述出来;当她再要面对自己的学生小情人刘畅时,也发生了游离般的拧巴。有时候主人公的单一情感容易描述,但再叠加一种情感变成复杂多元时,就容易变调,致使这样一个人物缺乏了说服力。
尚未成年的刘畅像男人一样提出要保护自己的老师时,平时成熟稳重的丁佳心陷入了不能自拔的踌躇当中。“我恨不得自己年轻20岁,什么都能干净起来,开始一场单纯干净的恋爱。”一个36岁尚处于爱与不爱摇摆中的女教师,显然没搞清楚,对十七八岁的富家子弟刘畅来说,她(成熟的性肉体)极有可能只是他(稚嫩青春期的男孩)人生中的一次经历。
钱的确可以解决痛苦,包括痛失自己亲生儿子的痛,但当事人在一瞬间做出这样的比喻:“一个具体的儿子化作了灰烬,一座具体的有体积有分量的钱山堆积起来。”这不是一个在自己儿子被凶狠杀害后,面对凶手母亲送来的钱时,应该有的表情和心绪。
邵天一被杀、刘畅被关押,丁佳心到山区里充当代课教师的这一幕,堪称整部小说最华彩的一部分。被侮辱的女教师来到山区,与当地的民风民情格格不入,但她只是想“纠错”,在一个不知道她的过去的地方完成自我救赎。可是山区学生有一天知道了她的过去,甚至直接逼问她:“到这里来打算勾引谁?”在疾病与回忆的双重挤压下,丁佳心出现了过往美好的幻觉。
《老师好美》
严歌苓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
幻觉、痛觉、嗅觉、回忆、处境、心绪多重情感交织在一起,中年女教师这个已经被作家塑造了两百多页的人物角色,在这一刻刚好抵达了巅峰,或者称之为这个角色有了该有的一种高度。没有什么比一个美丽的人在企图释放善意或者无能为力之时被羞辱更厉害的事情了,这给读者一种活生生的撕裂感。此时的丁佳心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美丽荡妇,她被殴打、被谩骂,她成了见证这个道德沦丧的人间的一个鲜活例子。
某种程度上,丁佳心的过失和曾经的错误判断不足以让她崩溃,而是她在行善不得反遭更严厉指控和侮辱的时候,她的最后一点防线才彻底坍塌,正是这种乡村代课的施善被拒绝和凌辱之后,才将丁佳心逼上了真正的绝境。
少年因为对成年女性的爱情产生冲动,而冲动导致了另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这样的悲剧毫无疑问在于“求虐”。大概是限于社会差异,我们的文艺作品在“虐心”上总是走得不够远,既表现出张望心动的欲念,又在自设的情节和结局上一次次浅尝辄止。
在同为虐心的题材中,南非作家库切堪称经验老到的大师作家。在《耻》中他将与女学生发生不伦恋的中年男人的猥琐和不安逼真地再现了出来。对作家来说,这种对自身的揭发也是最有力量的。
在我的狭隘眼光看来,我们的作家更多所谓“个人性质的经验”,大多都是经过粉饰和挑选的。比如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冯唐在《不二》中用力描写的大和尚、老和尚等等,都可以看成作家本人的综合体。这种人物出现在小说中时,总是显得那么虚无和失真,原因在于我们放不开手脚针对自己下手,在表现对自己灵魂深处痛点的揭发上远远称不上恶狠狠。
《老师好美》缺乏真实性并不是最要命的,它在叙事上陷入了一股在女作家那里早就存在过的怪圈,比如她们总是将女主人公描写成美轮美奂不可方物的大美人,一切戏剧冲突都要建立在她们本身天降大任的美丽上,从而务实和扎实的逻辑关系也就在美丽面前不那么重要了。如果从正常的审美角度来说,女作家中陈染、铁凝、王安忆都应该算是人群中的美女,她们笔下也相继出现过那种美得一生休的女主人公,事到如今再回忆起来,不得不说,的确没有什么比看女作家充满幻灭感地描写一位寄托了自己无限情怀的美人更“作”的事情了。
来源 / 《东方早报》2014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