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
胡寅(1098-1156),字明仲,又字仲虎或仲刚,宋建州崇安人(福建武夷),人多称其为致堂先生。金人南侵后胡寅为主战派中主要人物,多次上书高宗,力主纠合义师,恢复中原。故《宋史》称其“志节豪迈”①,并以其坚贞之气节为后世所敬仰。其治学成就主要集中于《崇正辨》、《论语详说》、《读史管见》及其文集《斐然集》等著作中。胡寅不仅继承了前辈理学家的哲学思想,其文学思想亦继承了传统理学家重道而轻文的传统。当然胡寅的文艺观也具有自己的一些特点,具体来说即对“文以致用”的重视、对“当时切务”的推崇及对“本根”的提倡等方面。胡寅有大量题画、咏物等写景诗歌存世,但我们绝不能将其看作“支青配白,骈四俪六,极笔烟霞,流连光景”(《零陵郡学策问》)②之空文,应深入探究其诗中通过景物的描写所阐发之情与理。胡寅作为理学家兼文学家,他的题画诗开创的正是一条融情理于景物的创作模式,为南宋理学家题画诗创作树立了典范。
胡寅作为理学家,他喜欢说理,也善于说理。胡寅文艺思想中,不说理、载道、“有益于治”之文无非是无用之空文,这在他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当然是极力避免的。不仅是诗,即使被人视为“小道”的词在胡寅看来亦须以道德为本体,于是他在《向芗林酒边集后序》中向世人提出了道德词学宣言:“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芗林居士歩趋苏堂而哜其胾者也。观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酌玄酒之尊,弃置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③在这里,他认为词不应只追求声律与辞藻之艳美,而应该像苏词与向子諲词那样淘洗掉韵律与艳情之俗姿,展现“枯木”、“元酒”式的道德本体。这样就将一直以绮艳靡丽示人的小词纳入到理学视域中来,这是胡寅作为理学家对词风的扭转所作的贡献,也是其文艺观的必然要求。词尚且如此,诗歌中的说理、载道倾向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说胡寅善于说理,从朱熹的评价中即可观之。《朱子语类》中多次提及胡寅,且不乏溢美之词。朱子曾说:“南轩只说五峰说底是,致堂说底皆不是,安可如此!致堂多有说得好处,或有文定、五峰说不到处。”④又说:“胡致堂说道理无人及得他。”⑤由此可见,胡寅不仅喜欢说理,且善于说理。这在其题画诗中亦有体现,形成了与文人题画诗截然不同的创作面貌。
宋代理学家常言“格物致知”,这是他们穷理的途径和方式,而这里的“物”在理学家明理的过程中更多体现为对自然景物的探究与体验。如程颢、邵雍等多喜在诗中描写春天冲融活泼之气息,从而洞察其自然理趣,由此创作了大量融理于景的优秀诗作,如邵雍的《春去吟》、《春阴》,程颢的《郊行即事》、《偶成》等。朱熹则雅好山水,《鹤林玉露》载:“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但朱熹之游佳山水非如常人般留恋沿途美景,而是由山水以寻道明理,正如罗大经所言:“大抵登山临水,足以触发道机,开豁心志,为益不少。”⑥胡寅的题画诗所题亦多是山水草木题材,中国古代的山水景物画一大功能即为“卧游”。因此胡寅虽非直接创作山水诗,但其题山水景物画之诗作与直接的山水诗、咏物诗作有着共同的创作旨趣,即融道与理于景与物,形成一种即境即心、即物即理之诗境,在这一点上二者可谓异曲而同工。
首先,胡寅题画诗中喜欢营造一种春日万物静观皆自得之理学气象。且看其《杨秀才书屋有墨竹一枝,为其添补数叶》五绝之一:
老干枯枝傲雪霜,何人写影向华堂。为君补缀枝头叶,坐觉春风细细香。
这首诗是胡寅为其友人书屋中墨竹所题,此墨竹本为“老干枯枝”状,胡寅看后为其补画数片新叶,顿感春风和穆,增添无限活泼生机。如此一举动及其所产生的效果正体现着胡寅对春的追寻与渴望,当然这也是他作为理学家的分内之事。理学家历来对春有着特殊的喜爱,如周敦颐不除窗前草,因其有着“与自家意思一般”之感。对此,张九成曰:“明道书窗前有草茂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⑦万物化生,适性而长,乃天理流行之表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所谓乾也,仁也,春日方应“天地之大德曰生”之语,可见,春最能体现天道运行之机。因此钱钟书先生总结道:“盖宋儒论道,最重活泼泼生机。”因了春的特性,于是“感春亦道学家分内事也。”⑧在理学家诗中往往传达了对春之气象的探寻与赞美,如朱子诗中这样的诗句可谓不胜枚举:“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日》)“书卷埋头何日了,不如抛却去寻春。”(《春晴》)“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春日偶作》)等。胡寅此处在老干枯竹之上补缀新叶的举动亦体现了他内心深处对春的追寻与向往,正所谓“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几片新叶使整幅画焕发出盎然生机,在和睦而活泼的自然生机中洞悉和体验天道之本意与生命的自得自乐,正是胡寅添缀新叶与创作此诗的根本动机。除这首题画诗之外,胡寅文集中多处表达了对春的追寻与喜爱之情,如《和奇父竹斋小池及游春五绝》之一:
虚斋要使暑天寒,移得扶疎惬静观。不但好风生殿角,已应春笋斗春阑。
之二:
绿竹丛边筑小塘,泉来何处已洸洸。未涵北户星辰影,斗觉南风藻荇香。
之五:
东风不放两般春,只系胸怀故与新。为问漆园蝴蝶梦,何如沂水舞雩人。
可见胡寅不仅喜欢在春日静观万物自得之态,还喜欢春风和睦、清幽静谧的审美境界。第一首静观春笋,第二首沐浴春风,第三首引出“沂水舞雩”的典故,其中均透露出对道的细腻而审慎地体验。
除了对春的追寻与赞美外,胡寅的其他题画诗中亦有对静观自得之道的体验与表达。自然景物成为天人之间相互融通的桥梁,胡寅在静穆的自然中洞悉道机,涵养理趣,从而达到一种天人一体、自得自乐的精神境界。如他的《题郭伯成画竹道傍人家,作雨势》:“可但文翁会写真,典型今见一枝新。含风带雨萧然意,共看林宗垫角巾。”雨后竹枝透着可人的新绿,充溢着勃勃生机。此处“萧然”当指潇洒、悠闲之意,而非指萧条、冷寞,突出了竹子风雨中依然洒脱闲适、自足自乐之精神。一枝新竹能在风雨中萧然自如,也彰显了与天地相融、与风雨同调、与万物一体的审美境界。再如他的《题郭伯成画竹月岩寺》:“夫君自是雪霜姿,落笔风生更不疑。留向岩前弄明月,桂枝相伴影参差。”前两句写竹之傲雪凌霜精神,从而引出缕缕微风;接着写出了竹的生长环境——“岩前”,由“明月”得知观赏时间为晚上,最后一句“桂枝相伴影参差”道出竹子悠然自得之姿态。全诗的几个意象:“竹”、“风”、“岩”、“明月”、“影”,营造出一种安静闲适、清幽冲和的气氛,此时静观明月下翩然起舞、适性而生、自得自乐的竹枝,很容易将人带进一种“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冲融境界。
胡寅题画诗中所阐说的另外一种主要理学思想就是他的心学思想。在对待心与理的关系上,理学家与释氏产生了根本分歧,胡寅主张心即理,心与理一的观点,以此来反对佛家“理与心二”的主张。因此,胡寅的心学思想也主要在辟佛的过程中提出,他在《崇正辨》中提出:“圣学以心为本,佛氏亦然,而不同也。圣人教人正其心。心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穷理而精义,则心之体用全矣。佛氏教人以心为法,起灭天地而梦幻人世,擎拳植拂,瞬目扬眉,以为作用,于理不穷,于义不精,几于具体而实则无用,乃心之害也。”⑨他认为心与理义同然,反对佛教的“以心为法”而割裂心与理之间的一体性。接着他指出:“圣人心即是理,理即是心,以一贯之,莫能障者。是是非非,曲曲直直,各得其所。”⑩明确提出心与理一以贯之的整体关系。可见,在胡寅的理学思想体系中理与心之间并不排斥,而是合二而一的关系。胡寅的心学思想在其题画诗中主要体现为对光风霁月、纯粹洒落心境的追求。且看他的《题四画》之二《潭溪秋碧》:“秋容何处佳,淡泊寄寒水。无滓湛遥天,我心正如此。”全诗借秋高气爽之景,烘托出作者清澈澄湛之心境,而这种洒落明净之心唯有得道者方可体会。将晶莹剔透的天空来比拟自己的本心,也反映出胡寅所达到的天人一体、心物合一之精神境界。
胡寅题画诗中像《潭溪秋碧》这种于景中阐发其心学思想的还有如下两首:
《题四画》之一《清湖骤雨》:
银竹森空映,湖光莽苍中。不因风卷去,那得见冲融。
之三《石峰春霭》:
腾龙纷野马,非雾亦非烟。心共春山远,诗凭淡墨传。
前者风卷莽苍,吹走湖面迷茫之气,换得一片冲和恬适之景。整首诗看似纯粹的景物描写,实则作者最反对这种“极笔烟霞、流连光景”之作,因此我们应该更深入去解读胡寅创作此诗之本意。全诗通过景色描写,实际阐发了“洗心”、“养心”的心学理论。他曾在《崇正辨》中言:“人未有无心者也。自古大圣人垂世立教,曰养心,曰宅心,曰存心,曰洗心,不言无心也。”接着说:“圣人之心若鉴,不劳思虑,不用计度,而尽天地之理。”(11)而常人因“有所欲”、“福淫祸善”、“滥误混疑”、“先后违天”、“昏荒颠倒”等蒙蔽其心,终不能明理体道,因此须“养心”、“洗心”,以使澄明净洁,见出本心。“风卷莽苍”正是这一过程的形象描写。
这种写法在他的其他写景诗中也十分常见,如“何须风月三千首,已洗尘埃一寸心。”(《和王维三首》之二)“剥落烟云秋晚晴,身心无累此间行。”(《题石头庵》)等。后一首中的“腾龙纷野马”描写出了石峰间春霭的千变万化之状,“非雾亦非烟”,乃是天地之间所充溢的浩然之气。一句“心共春山远”则写出了心中养天地浩然之气后那种旷远洒落之心境。在胡寅诗集中与此诗类似写法阐发其心学思想的还有:“野兴旧同流水远,道心今共白云闲。”(《和王维三首》之三)“秀色参差千万端,浩然无碍碧天宽。”(《题云峰齐云阁示住山思达二绝》之二)“不竞独此心,万象同一莹。”(《题胜业悦亭》)等,均在写景的同时道出了胡寅对内外胥融,心物两契境界的追求。
综上可以看出,胡寅文艺观中反对流连光景、极笔烟霞之空文,提倡诗文中对道的承载和对理的阐发,这与他的创作实践是相符的。即使是看似纯粹文艺式的题画诗创作也都是熔理与景物于一炉的佳作,正所谓“吟风弄月,殊有微旨。玩物寄兴,靡之写心。……而即境即心,即物即理,亦风人之所不能与争也。”(12)胡寅题画诗真正实现了“写物必造其理”,也因此为他的题画诗创作烙上了深刻的理学印记。
胡寅提倡诗文应“当时切务”、“有益于治”,由此形成了他在诗文作品中慷慨论政的创作倾向。他的题画诗除阐发其理学思想外,有些还表达着他议论时事及感慨个人身世的政治隐情。
首先需要对胡寅的政治态度做一番审视。胡寅一生关心政治,具有强烈的经世思想。这当然与他的家学渊源有着密切关系。胡安国穷毕生精力研治《春秋》学,深明春秋大义,因此为高宗所敬重。学如此,行亦如之。他平生以气节豪迈、道义凛然著称于世,《宋史》载:“安国强学力行,以圣人为标的,志于康济时艰。见中原沦没,遗黎涂炭,常若痛切于身。虽数以罪去,其爱君忧国之心远而弥笃。……故渡江以来,儒者进退合义,以安国、尹焞为称首。”(13)胡安国之学术人品深深影响着胡寅和胡宏。胡宏虽然潜心理学,但他内心深处一直有颗积极入世的心:“口诵古人之书,目睹今日之事,心维天下之理,深考拨乱致治之术。”(14)胡寅的经世思想相对其弟胡宏而言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志节豪迈,力主抗金,而且为文“多根著义理”,慷慨论政。他也主张治学需与时政相联系,学当有益于治,也就是“适时务”,否则仅可称为一介“腐儒”而已。胡寅论政有时可谓尖锐、犀利,即使面对皇帝也毫不留情。这与其爱憎分明、坚贞不屈的性格是分不开的,最典型的代表事件当属他与秦桧之间的恩怨纠葛。胡安国当初与秦桧相交甚契,并有相互引荐之谊。胡寅一直以来都站在主战一派,力主抗金,早年时曾作《上皇帝万言书》,对高宗的投降路线给予了尖锐地批判和谴责。绍兴五年高宗遣使入金,意图和好,胡寅接连上呈《论遣使札子》和《再论遣使札子》,强烈反对高宗的议和行为,足见其负气敢言之性格。而秦桧当权后排除异己,力主议和,由此致使秦胡之间的关系决裂,《四库全书总目》中载:“其父安国与秦桧为契交,桧当国日,眷眷欲相援引。寅兄弟三人,并力拒不入其党。寅更忤之,至流窜。其立身亦具有始末者。”(15)此时被秦桧牢笼之故家子弟甚多,唯独胡寅兄弟能晓明大义,不畏权势,不与秦桧同流合污。再者胡寅的《读史管见》可谓宋代“义理史学”的代表之作,其中借论史之机而影射时政,深受朱熹推崇,认为其“议论尽有好处”。南宋目录学家陈振孙为其题解时指出:“议论宏伟严正,间有感于时事。其于熙、丰以来接于绍兴权奸之祸,尤拳拳寓意焉。晦翁《纲目》亦多取之。”(16)他的文学创作亦如其史学一样,多根著义理,他的文集中政论文章占了大多数,大多慷慨激昂,针砭时弊,而且他的诗歌可谓充分发挥了“言志”之功能。在此,仅以其题画诗为例来解读其诗歌创作中的政治隐情。
胡寅题画诗中有两种意象是他极其喜爱的,一为竹,一为梅,这两种植物孤洁傲岸的坚韧品质正可作为胡寅的精神寄托。首先来看胡寅题画诗中对竹的描写与赞美,《杨秀才书屋有墨竹一枝为其添补数叶五绝》:
老干枯枝傲雪霜,何人写影向华堂。为君补缀枝头叶,坐觉春风细细香。
叶染青云节抱霜,一枝聊寄墨君堂。故园根拨依然在,会见龙孙脱箨香。
穿壁扶苏稍避霜,干霄形势自堂堂。如何耿介琅玕色,也带双鸦宝墨香。
莫惊绿叶衬寒霜,更上幽人白玉堂。为与苍官论久要,笔端应借远烟香。
扫尽鹅溪匹练霜,未知三尺映茅堂。此君不是尘中物,何必区区较色香。
这组题画诗按照容肇祖的《胡寅年谱》应作于绍兴十二年(1142),此时胡寅四十二岁,在知永州任上。此时尚处于金兵南侵,敌强我弱的形势下,绍兴五年(1135)太上皇徽宗赵佶和宁德皇后相继死于金,而宋此时尚未知晓,依然派遣使者企图与金和议。胡寅虽接连上书力主一战,写下千古名篇《论遣使札子》和《再论遣使札子》,言辞激烈,有理有据,然而因当时权臣张浚与之意见相左,最终胡寅只得乞郡就养,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知邵、永、严三州的。此时还有一重要历史事件,即绍兴十一年的“绍兴和议”。宋军在接连重挫金军的情况下本可挥师北上,收复中原,却在高宗与秦桧的主导下与金人议和,高宗向金称臣。这是深明春秋大义的胡寅一类士人所不可接受的。而在永州任上的胡寅年过不惑,此时还因水土不服,暑毒发作,身染疟疾等疾病,可谓身心遭遇巨大摧残。在此种状况下,他创作了《杨秀才书屋有墨竹一枝为其添补数叶五绝》这组优秀题画诗,其中隐约寄托着他自己的政治遭遇与生命情怀。如第一首中“老干枯枝傲雪霜”映射出作者不屈不挠的处世精神,作者此时已经四十五岁,在古代已然步入老年阶段,加上此时自己的身世遭遇,“老干枯枝”正可写出作者此时的生命状态。然而“傲雪霜”三字向世人传达了作者那种老当益壮、面对人生困境坚忍不拔的倔强精神。补缀新叶,笑迎春风,正是作者困境中依然保持的积极乐观心态的反映。第二首中“叶染青云节抱霜”与第三首中的“干宵形势自堂堂”均将竹君那种傲岸挺拔、孤洁自好的气节渲染而出,同时也是自我政治态度的宣扬。“故园根拨依然在”则表现了作者此时虽寓居江南,但依然牢记中原故土,欲收复中原之坚定决心。第四首中的“更上幽人白玉堂”与第五首中的“此君不是尘中物”两句写出了作者洁身自好的归隐心态。不与世俗繁花以色香相较,道出了自己不与张浚等投降派同流合污的政治态度;要与傲霜而立的松柏相比肩,则体现了作者坚强不屈、与政敌抗衡到底的耿介品质。除这几首题画诗外,胡寅在其他诗中也多次表达了对竹之品质的赞美之情,如《题岳麓西轩三绝》之一:
偶向红尘得此生,岁寒松竹尚多情。道人亦有生前契,幽处开轩巧见迎。
再如《题蔡生〈竹里茅檐似野航〉》:
我今亦住茅竹间,身世浑如系缆船。空间之中何所有,圣门勋业浩无边。此君且伴幽人趣,时来岂不茅连茹。瓶罍果醉两三人,会约伊渠杖藜去。
可见,竹已然成为胡寅生活及诗歌创作中的重要符号,寄托着他的政治态度和生命情怀。关于竹之品质,苏轼评文同墨竹的一段话说得很是到位:“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瘐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17)这不正是胡寅人品高格的真实写照吗?
相比竹而言,梅在胡寅题画诗中并没有过正面描写,甚至只是一笔带过,但它在胡寅诗中及在他的生活中占有着重要位置。首先且看他提到梅的一首题画诗,《题四画》之四《屏山夜雪》:“熟醉莲荡风,未赏梅溪胜。踏雪访屏山,今年得乘兴。”这首诗作于绍兴十七年(1147),胡寅五十岁时,永州罢任后,他告老还乡,一直寓居南岳。这年他先是居住在建州崇安县(福建武夷山),后回到南岳。诗中所提的“屏山”,在今福州境内,故此时胡寅尚在福建。整首诗并没有直接写梅,但全诗又均是围绕梅而写。作者先向人们展示了微风中摇荡的莲花这样一幅美景,“熟醉”二字透露出对莲花的喜爱之情,但一句“未赏梅溪胜”将作者内心深处的遗憾展露无遗。“踏雪访屏山,今年得乘兴。”写出了作者访屏山梅溪后心中的畅快与满足感。此句也可看作虚写,即胡寅通过赏画进入一种画中游的境界,于画中游览屏山,观赏雪中清丽的梅花,从而得到一种精神的愉悦感。但无论是实写还是虚写,均表达了作者对梅的喜爱与向往之情。之所以如此爱梅,也是缘于他对梅花不畏雪霜、清丽淑真与孤高靓深之节操的敬仰。梅之生存环境与精神品质使胡寅不得不视之为知音,并经常以梅自喻。这在他的一些咏梅诗中可以得到充分印证,如以下几首:
西崦一株梅,在野何清丽。遥知不是雪,香散青林际。(《邀朱推、单令、周尉赏西邻野人屋前梅花,次单令韵》)
折绵威力漫相侵,根暖怡然独秀林。万紫千红非我对,为渠无有岁寒心。(《和竖伯梅六题》)
雪消天气一审新,水际逢春淑且真。未信长安多丽者,定知空谷有佳人。(《和用明梅十三绝》之九)
从以上几首可以看出,胡寅笔下的梅凌霜傲雪、耿介孤高、清丽无瑕而傲骨铮铮,有着与竹相同的精神品质。梅之最大特点用一个字概括即“清”,这一点在胡寅诗中也被多次提及,如“西崦一株梅,在野何清丽”、“雪梅清共映”(《初至青湘闻安仁帅司为曹成所袭四首》)等。清代画家査礼曾指出:“梅于众卉中,清介孤洁之花也。”(18)可见唯有梅可象征胡寅之清格。这些诗表面是咏梅之作,实则是作者政治情怀与生命精神的真实写照。胡寅的咏梅诗大多作于绍兴十三年到绍兴二十年之间,此时秦桧当权,他永州罢任,赋闲幽居,表达了自己不与秦桧之流为伍的清高品质,正所谓“在野何清丽”。“未信长安多丽者,定知空谷有佳人。”则对秦桧之流当权者讽刺的同时,对如自己般赋闲在野的高洁之士给予了高度赞扬。胡寅诗集中咏梅诗甚多,此处聊举以上几首为例,以说明胡寅对梅的情感寄托之深。
胡寅曾在《送朱翌赴召》一诗中对自己一生出处进退时的心理有过详细描写:“青松出涧底,志已栋梁具。平生饱霜雪,岁晚中寻度。屈伸谅有时,穷达系所遇。如君才与学,八面有余裕。志修文自昌,身厄守愈固。”(19)此诗虽是送友人之作,却是作者自己政治生涯的写照。梅、竹均有着“平生饱霜雪”之生命经历,却也都具备“身厄守愈固”的坚贞品质。他的清旷与达观正得益于对梅、竹精神的敬仰。
胡寅的文艺观决定了他的题画诗融情、理于景物的创作模式。除以上所举例子外,其他题画诗如《画马》、《画牛》等也都遵循着这一创作思路。他的题画诗虽然数量不多,却均有着鲜明的创作倾向,或“一言而尽道”,阐发其理学思想;或“当时切务”,隐约表达其政治隐情。这与传统的题画诗或只关注画面美感、或是绘画技巧、或是画意的延展等纯文艺层面的模式迥然不同。胡寅对于开创理学家题画诗的特有范式可谓有着导夫先路的贡献,对朱熹、魏了翁等人创作出融情理和景物于一炉的脍炙人口的题画诗具有深远的启发意义。
①(13)脱脱《宋史》,中华书局 1977年版,第 12922、12915页。
②③(19)胡寅《崇正辩·斐然集》,容肇祖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 630、403、16页。
④⑤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458、2581页。
⑥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2页。
⑦⑨⑩(11)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578、1347、1351、1355页。
⑧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66页。
(12)张文炅《濂洛风雅序》,张伯行辑《濂洛风雅》卷首,同治正谊堂本。
(14)胡宏《与吴元忠》,《胡宏集》,吴仁华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7-108页。
(15)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61页。
(16)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17)苏轼《墨君堂记》,《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6页。
(18)査礼《画梅题记》,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9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