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梅 肖娇娇
关于《列仙传》的文献问题,研究者多涉及在其书的真伪和作者方面。但是,细读多种版本的《列仙传》,则发现《列仙传》在文献形态上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如作者和赞语问题。《列仙传》中的赞语有两种情况,一是篇后的总赞语,二是每位仙人之后的赞语。这两种赞语的成文及作者情况比较复杂,且颇受争议。下面将分别讨论两种赞语的成书过程以及作者。
今日所见的各版本中,《列仙传》篇后总赞有两种情况,一是正文之后没有总赞语,如《说郛》、《五朝小说大观》、《云笈七签》中节选的《列仙传》;二是正文之后附有总赞语,如《道藏》、《丛书集成初编》、《四库全书》等。而王照圆所作的《列仙传校正》的总赞语与《道藏》本中的赞语一样,盖是王照圆从《道藏》中录出而已。王叔岷作《列仙传校笺》亦从王照圆说。因为有此两种情况,我们便不能断定此赞与《列仙传》同时成文,更不能说明此赞就是刘向所作。①
篇后赞语中引用《孝经援神契》有言:《孝经援神契》言不过天地造令洞虚,犹立五岳,设三台,阳精主外,阴精主内,精气上下,经纬人物,到治非一。②《孝经援神契》是纬书,虽然纬书的成书年代颇受争议,但在东汉才大量出现。而刘向是西汉中后期的人,西汉时期的人不可能引用东汉时代的书籍。仅此一条,便已推翻此赞为刘向所作的论断。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时,曾引用《列仙传》:“刘子政《列仙传》曰: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故撰得七十。可以多闻博识者遐观焉。”③再看《颜氏家训·书证》所引:“《列仙传》刘向所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④
从以上两人引用《列仙传》中的文字可以看出,刘孝标没有明确指出此话出自赞语,而颜之推却明确区分了赞语和传记,并指明了“七十四人出佛经”乃是赞语所云。此后,释道宣在编撰《广弘明集》,杜台瞻编撰《玉烛宝典》时也曾引有此段话,与刘孝标所引并没有多大出入。据史书记载,佛经最早不过东汉前期传入中土,不太可能在西汉时期就出现了。因而,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判断此赞并非刘向所言。
刘孝标所引的文字并不见今本《列仙传》仙人传记,也不似某位仙人的生平或传奇事迹。这段话其实讲述的是《列仙传》成书的一个方面,谈的是《列仙传》的人数问题,结合今本《列仙传》篇后总赞语中谈及《列仙传》人数问题来看:“余尝得秦大夫阮仓《撰仙图》,自六代迄今,有七百余人。”⑤我们发现这和刘孝标所引有相似之处,都谈到了刘向的《列仙传》的来源和人数问题,只是以上佚文所见更为详细,我们也可大胆推测,因为后来在流传过程中,人数变为七十人,而非七十二人,所以在流传过程中被省略掉以合前文。
综上,我们可推知总赞不为刘向所作,那究竟是何人所作呢?清代姚振宗从赞语的表达风格以及引书上不仅对刘向有怀疑还提出了更为明确的看法,他认为总赞是郭元祖所著。他在《汉书艺文志拾补》有按语云:“按此赞纪文达,疑为郭元祖撰,其云周云黄录,似是谶书中篇目。”⑥那么他的看法是不是正确的呢?我们可以参看《隋书·经籍志》中有关《列仙传》的记载有三条:“《列仙传赞》二卷,刘向撰,郭元祖赞。《列仙传赞》三卷,刘向撰,鬷续,孙绰赞。《列仙赞序》一卷,晋郭元祖作。”⑦从前面两条记载来看,至少在隋以前,郭元祖和孙绰都为《列仙传》作过赞语,这两人赞语都合并于《列仙传》本文所流行于世的,但包不包含总赞不得而知。从第三条记载来看,这是一种单独刊刻流传的赞语,并且只是郭元祖的赞语。这一卷只有序和赞,其中的赞有总赞是毫无疑问的。那么自然的,这总赞语为郭元祖所作了。王照圆、王叔岷、严可均也持相同观点。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的《全晋文》时,也将《列仙传》中的各条赞语单独抽离,但以为有《列仙传赞》二卷,包括了附在每传之后的赞语和篇后的总赞,同样署名晋时郭元祖作:“元祖,爵里未详,有《列仙传赞》二卷。”⑧
我们可以判定总赞语为晋时郭元祖所作,但是每则仙人传记之后的赞语也只是郭元祖吗?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我们判定总赞不为刘向所著,但是是否有可能各仙人后的分赞是他所著呢?其次《隋书·经籍志》中郭元祖和孙绰两个人都有《列仙传赞》,而今日所能见到的只有郭元祖的赞语,孙绰的赞语究竟如何?今本郭赞是怎样成文的呢?这些我们都要有所讨论。
首先,我们看刘向著各分赞的可能性。这就要涉及《列仙传》是否为刘向所著的问题。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多有争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有言:“《列仙传》二卷,汉刘向撰,凡七十二人,每有赞,似非向本书,西汉文章不尔也。”⑨黄伯思则根据其体例和《汉志》不载认定并不是刘向手笔:“司马相如云:列仙之臞,居山之泽间。列仙之名当始此。传云刘向作。而《汉书》所序六十七篇,但有《新序》、《说苑》、《列女传》等,而无此书。又叙事并赞不类向文,恐非其笔。然事详语约,辞旨明润,疑东京文也。”⑩胡应麟在黄伯思的基础上又有新的推断:“按《汉书·艺文志》,刘向所叙六十七篇,止《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而无此书。《七略》,刘歆所定,果向有此书,班氏决弗遗,盖伪撰也。当是六朝人因向撰列女,又好神仙家言,遂伪撰托之。其书既不得为真,则所传之人恐亦未必皆实。考此传,孙绰及郭元祖各为赞,非六朝则三国无疑也。”(11)现代学者在以前学者的基础上再向前推进,王青先生在一文中《〈列仙传〉成书年代考》一文中认为《列仙传》是在流传过程中形成的,并有古本与今本的差别,今本《列仙传》的基本定型是在东汉永和五年至西晋太安二年,(12)自然其作者就不可能是刘向。陈洪先生在《〈列仙传〉成书时代考》(13)一文认为《列仙传》在流传过程中不断增饰、删改和误抄,基本定型于曹魏时期。日本学者福井康顺在其《列仙传考》中对于作者为刘向提出五点质疑。张美樱博士在爬梳前人的论证以后,关于此书的成书问题得出结论乃是“当是东汉时期的产物”,不可能为西汉刘向所著了。
从以上的研究来看,《列仙传》并不是刘向所著,这一点似乎已成定论。既然《列仙传》并非刘向所作,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列仙传赞》也并非刘向所作。
其次我们看看孙绰的赞语。现存孙绰的赞语不多,但是就在笔者所见仅有的赞语中,都和今本赞语在内容上有很多联系。刘义庆所编的《世说新语·轻诋》有孙绰《列仙商丘子赞》四句:
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傥遇风云,为我龙抒。(14)
而今本所引的《商丘子胥赞》则云:
商丘幽栖,韫椟妙术,渴饮寒泉,饥茹蒲术,吹竽牧猪,卓荦奇出。道足无求,乐兹永日。(15)
从文字上看,孙绰的赞语与今本的赞完全不同,但是从刘孝标的注中,我们不难发现两者的相通之处。刘孝标在为《世说新语》作注时,先将《商丘子胥》传引出,再将孙绰所作的赞语全部引出:“《列仙传》曰:商丘子晋(胥)者,商邑人。好吹竽牧豕,年七十不娶妻,而不老。问其道要,言但食老术昌蒲根饮水,如此便不饥、不老耳。贵戚富室闻而服之,不能终岁辄止,吁将有匿术。孙绰为赞曰:‘商丘卓荦,执策吹竽。渇饮寒泉,饥食菖蒲。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傥逢风云,为我龙抒。’”(16)
刘孝标注中所引孙绰的赞较之《世说新语》正文所引的更完整,说明当时孙绰的赞语还没有亡佚,且流传较广。同时,我们还注意到,孙绰的赞语和今本也即是郭元祖的赞语有很大的相似度。有相同的词:两处赞语皆有“卓荦”一词;有相同的句式:郭元祖的赞语中有“渴饮寒泉,饥食菖蒲”,而孙绰的赞语中有“渴饮寒泉,饥茹蒲术”;用词相近:两则赞语之中还存在相同的选词“吹竽”、“牧猪”来表达商丘子胥的活动;两则赞语意义相近,均是表达商丘子修炼非常艰苦。
再以另外一则赞语为例:《初学记》卷二十三道部载孙绰《老子赞》有言:“李老无为,而无不为,道一尧孔,迹又灵奇。塞关没镜,冥神绝崖,永合元气,契长两仪。”(17)
通过与今本所见的老子赞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其中同样存在很大一部分的重合,相似度极高:“老子无为,而无不为。道一生死,迹入灵奇,塞克内镜,冥神绝涯,德合元气,寿同两仪。”(18)
比较这两则赞语,同为八句,且每一句虽有文字不同,都是同一意思的不同表述而已。第一句,“李老”和“老子”只是变化了老子的称谓而已;第二句则完全相同;第三句“尧孔”和“生死”有差别,但均是形容老子之道的精妙;第四句之中仅是“又”和“入”的差别,不影响整句话的意思;以后几句皆是意义相同。除了以上所分析的句内意思和细节相近或相同以外,此外,每一句的意思起承转起合都是相同的。
上面两组赞语中有如此多的共通之处,这不能说是偶然。从刘孝标只引用孙绰的赞语来看,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当时两种赞语都已存在,只是孙绰的赞语的流传较之郭赞更广;另一种情况则是郭赞并未出现。我们再来看看两人的生平:据《晋书·孙绰传》记载,孙绰颇善文辞:
绰字兴公,博学善属文,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
绰以文采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19)
可见,孙绰在东晋时,文采美名在外,十分擅长作文的,除了有《列仙传赞》以外,还有《至人高士传赞》以及《游天台山赋》、《望海赋》等作品传世。但郭元祖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我们考史书,并没有发现他的生平及著作的相关记载,所以严可均才有“元祖,爵里未详”的感慨。如果说当时两种赞语都已存在,但从两人在当时社会的名望以及两人的才华来看,孙绰所作的赞语的接受面肯定要广于郭元祖所作。但是这样却不能解释,两个不同的人所作的赞语却又如此多的相近的事实。所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郭赞还不存在,后起的郭元祖则应该是见到了孙绰所作的《列仙传赞》,进而又改编进自己的赞语之中。
据此,我们以为后来的郭元祖赞很有可能是在孙绰所作的赞语的基础上再加工形成的,孙绰的赞语却在流传的过程中逐渐亡佚了,郭赞慢慢流传开来,终传至今天。
由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认为《列仙传》两种赞语作者都不是刘向,篇后的总赞语作者是郭元祖;而每一则传记之后的赞语作者存在孙绰和郭元祖二人,而我们今本所见的赞语则是郭元祖在孙绰的赞语基础上改编而成。
①葛洪《抱朴子内篇》:“刘向博学……其所撰《列仙传》仙人七十有余,诚无其事,妄造何为乎?邃古之事,何可亲见,皆赖记藉传闻于往耳,《列仙传》炳然其必有矣。”《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20页。
②⑤(15)(18)王叔岷《列仙传校笺》,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03、203、196、176页。
③(14)(16)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4、838、838页。
④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38页
⑥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二十五史补编》,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524页。
⑦魏征《隋书》,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79页。
⑧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262页。
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广文书局1968年版,第734页。
⑩黄伯思《宋本东观余论》,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2页。
(11)胡应麟《四部正伪》,《辨伪丛刊》,朴社出版1933年版,第64页。
(12)王青《〈列仙传〉成书年代考》,《滨州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13)陈洪《〈列仙传〉成书时代考》,《文献》,2007年第1期。
(17)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49页。
(19)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