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衡
从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公布的相关数据来看,2013年中国内地的原创长篇小说达到了4798部,创历史之最。由于原创作品的数量大,又涉及不同年龄与地域的作家,因此,2013年中国内地原创长篇小说的选题仍保持了多样化的特色。尽管如此,但切近群众、切近实际、切近生活仍是作家们最主要的追求目标。为了解他们书写现实的方式与介入现实的努力及其创作成就,我们将以王蒙的《这边风景》,韩少功的《日夜书》,贾平凹的《带灯》,阎连科的《炸裂志》,余华的《第七天》,林白的《北去来辞》和苏童的《黄雀记》为例,考察2013年长篇小说的叙事策略及其现实关怀。
民族志式的叙事方式是指在小说叙事中以志书的方式记录某一地区或某一领域人的日常生活,反映社会现实,影射时代概况和文化概貌。余华的《第七天》和阎连科的《炸裂志》等作品都采用了民族志式的叙事方式,《第七天》以“社会新闻串烧”的方式记录了一段更为真实的历史,《炸裂志》则以地方志的方式揭示了浮华表象下的社会危机。余华好像已习惯于以记录社会新闻的方式写小说,《兄弟》出版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宣称,他的写作灵感来自新浪的社会新闻。2013年,《第七天》的出版再一次将余华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第七天》之所以会引起激烈的争议,不外乎是因为《第七天》既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说它熟悉不仅是因为以社会新闻为素材已成为余华的一种写作惯例,而且是因为作品所引用的新闻资料也是众人皆知的;说它陌生是因为作品通过阴间观照人世的书写方式及其对现实社会人心的独到发现是令人震惊的。由于堆砌社会新闻资料的写法使《兄弟》已饱受争议,因此,当相似的写法在《第七天》中再次出现的时候,不少人便不免失望,批评声也随之而来。对一部新作而言,有人批评,有人赞扬本属正常。然而,围绕《第七天》所发生的长时间的论争却给人留下了不少的思考,以至于作者本人也惊叹不已。今天,当我们回过头来再一次审视《第七天》的时候,我们禁不住要问:余华在《第七天》中大量地堆砌社会新闻资料是因为懒惰使然,还是想象力贫乏使然?我想只要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就有可能理解作者在《第七天》中堆砌社会新闻资料的真实意图,这或许比单纯的优劣评判更能说明问题的实质。从《兄弟》到《第七天》长达7个年头,况且《第七天》的篇幅也不算长——仅十余万字。众所周知,余华已是一位相当成熟的作家。对他来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写这样的一部小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偷懒,更没有必要为了偷懒而在作品中堆砌社会新闻资料,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知名作家的粗制滥造将意味着什么。即使有经济利益考量,也应该以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为前提,因为读者不喜欢的作品是不好销售的。因此,这种写法绝不是偷懒。如果有偷懒的想法,他完全可以不写啊!余华或许不是这个时代的高产作家,但不论如何他都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一位实力派作家。《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处处透露着怪异奇特的气息,又有非凡的想象力。《第七天》不仅延续了《兄弟》以社会新闻作为小说素材的写法,而且通过杨飞亡灵在四处游荡中的所见、所闻、所想与所忆,打通了阴阳两界。显而易见,《第七天》并不能说明余华的艺术想象贫乏,如果想象力匮乏他怎能虚构出这样一个奇特而又令人深思的故事?由此看来,余华在《第七天》里堆砌社会新闻资料既不是因为懒惰,也不是因为想象力不足,而是另有原因。
《第七天》涉及到了毒奶粉、山寨产品、弃婴、袭警、强拆、刑讯逼供、城市“天坑”、交通事故、灾情瞒报、腐败专权、黑市卖肾、卖淫、自杀等令人熟悉而又震撼的事件。不仅如此,小说中的许多故事还直接取材于社会新闻。通过这些事件,《第七天》无疑向人们呈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对广大弱势群体而言,不但活着是一件极其艰辛的事情,死亡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当人们遭遇重大挫折而极度绝望的情况下,为了解脱自己,有些人有时可能希望一死了之,甚至幻想死后可以人人平等。可是,《第七天》再一次以鲜活的事实说明——在当今社会“死后平等”其实和“生而平等”一样,在更多时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而已。“墓地与殡仪馆火化等级分明,权贵坐的是沙发,有专区,能享受 VIP待遇,而贫困者却只能坐椅子,要拿号排队……死后贫富之间依然有着明确的界线”。①对权贵而言,他们生得体面,也死得体面,生和死都是高人一等。可对弱势群体而言,生和死都异常沉重,没有尊严,即使死亡也难以结束其不幸的命运——走向天堂的道路依然坎坷漫长。刘梅跳楼自杀,其男友伍超为了买一块墓地而被迫卖肾,以至丢掉了性命。刘梅的人生虽然充满了艰辛,但她毕竟还是幸运的——她的男友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让她早日入土为安。然而,对绝大多数死去的弱势群体来说,却并没有这么幸运。“由于没有墓地,很多死者只能被安置于无法安息之地,成为漂浮的无所皈依的‘游魂’。也许是不安分的内心,也许是对现实世界依然怀有留恋或遗憾,这些游魂不停地行走,成为一群奔突于生死之际的迷失者”。②他们活着的时候往往因为生计而四处漂泊,去世之后也常常因为死无葬身之地而成为游魂野鬼。显而易见,与权贵相比而言,广大弱势群体实际上是处在生死都无所皈依的两难境地。在阴阳互通的荒诞叙事中,小说记录并显现了这个时代广大弱势群体生死不能的生存状态与慌恐焦虑的心理状态。
与众不同,阎连科则直接以地方志的方式写小说。《炸裂志》以貌似客观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名叫炸裂的小村庄从贫穷到富裕,从富裕又到消亡的故事。尽管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但文本故事中的不少情节又常常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仅如此,小说还揭露了浮华表象下的诸多社会问题。城市化及其程度的逐步提升是炸裂最值得骄傲的资本,可这一成就的取得却是以牺牲炸裂人的利益为代价的,甚至以其生命与尊严为代价。为了脱贫致富,炸裂的干部群众不惜男盗女娼,为非作歹。在此过程中,他们虽然既苦又累,也没有尊严,但他们还有起码的归宿——在身心疲惫的时候,还可以回家,如那些失足女子。从炸裂走出去的失足妇女,当她们不愿意继续从事这一行业的时候,就回乡成家,继续做农民。然而,随着城市化的到来,炸裂人的退路越来越少。在炸裂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农民的土地难免被疯狂地剥夺。失地的痛苦让他们刻骨铭心,但除了忍受又别无选择。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现实,他们被迫改变生活方式——由务农转变为务工。虽然农民务工是自主选择的结果,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但就个体而言,农民加入城市化的进程又何尝不是无奈之举呢?在农民失地或农业收益不高的情况下,除了务工,农民还有多少适合自己的选项?在《炸裂志》中,炸裂的农民是幸运的——他们很快就实现了农村城市化,农民市民化的目标。然而,他们在享受城市化带来的好处时,也面临着人情冷漠、信仰危机和环境恶化的风险。炸裂的城市规模在逐步扩大,城市级别与人口密度也在相应地提高,但炸裂的人们却备感孤独。朱颖长期孤守空房,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常回家看看,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挠炸裂升格超级大都市。在炸裂,孔明亮的父母是令人羡慕的人。然而,除了丰裕的物质享受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甚至缺乏亲情的温暖——子女们一个比一个能干,也一个比一个更忙。两位老人总是牵挂这个又是牵挂那个,但除了小儿子孔明辉之外,其他人都很难见一面。因为空虚无聊,也因为都市欲望的诱惑,孔明亮年事已高的父亲孔东德便沉迷于女色,以至于死在了小姐身上。孔明亮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子女,可除了孔明辉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理会这位临终老人的诉求。孔明亮与孔明耀虽然是亲兄弟,但他们仍以自己的利益为重甚至互不相让。为了早日建成超级大都市,孔明亮向孔明耀求助。孔明耀虽然答应了哥哥的请求,但提出了苛刻的条件——要借用炸裂的市民三天。虽然孔明耀的要求很不合理,但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孔明亮还是答应了弟弟的要求。然而,让孔明亮没有想到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实现对炸裂的长期控制,孔明耀亲手杀死了炸裂的掌门人亦即自己的亲哥哥孔明亮。经历了不择手段的运作和拔苗助长的发展之后,炸裂如愿以偿地建成了超级大都市。然而,“到来日,太阳应该依时东悬时,人们发现太阳没有走出来,天空中布满了炸裂从来没有见过的黑雾霾,大白天三五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雾霾中,所有的鸟雀如凤凰、孔雀、鸽子、黄鹂等,都被雾霾毒了,而人在那雾霾中,个个都喘成了肺病、哮喘病。当几十年不散的雾霾散去后,炸裂再也没有鸟雀、昆虫了”。③急功近利的发展模式虽然实现了脱贫致富的目的,建成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但从炸裂的结局来看,在这种模式下,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甚至幻想中的天堂本身很可能就是地狱。《炸裂志》所讲述的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它所反映的问题却是值得深思。当然,我们并不反对农村城市化和农民市民化,甚至也希望城市化和市民化继续推进,但如何又好又快的发展仍是不容回避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炸裂志》既是一部记录“炸裂”历史的民族志,也是一部反思粗放式发展方式的写实小说,还是一部隐喻现代性恶果的预言小说。
新旧对照的叙事方式就是通过新旧、善恶、爱恨、灵肉、生死等对比叙事,以突出某种主题,探寻某种哲理,反思某种现象并追问缘由,韩少功的《日夜书》、王蒙的《这边风景》和苏童的《黄雀记》等作品都采用了这种叙事方式。《日夜书》通过知青时代与后知青时代的对比叙事,凸显了那一代人的悲惨命运;《这边风景》通过对知青生活的再现与对知青叙事的点评,在新旧时代的对比中表现了文学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是何等的密切相关;《黄雀记》通过对20世纪80年代的追忆,反思了当下的某些社会问题及其根源。在《日夜书》中,从知青时代到后知青时代,“循规蹈矩的人们不过是新旧思想导师的玩偶,不切实际的宣传和不通世事的理论,都远离现实世界里的人们,从而导致了理论里没有现实,世俗里没有精神。两个互相脱离的世界,都不会关心个人细微的心事,一旦单薄造成的现实和精神挤压来临,社会思想的大而无当和现实调节能力的空缺,无力为人们提供富有弹性的解压渠道,无法摆脱窘境的人,难免疲累不堪”。④根据小说交待,在下乡插队期间,郭又军为了给女友安燕治病而身负重伤,可回城之后,安燕却抛弃了郭又军与女儿并远走异国他乡。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老实忠厚的郭又军便陷入了痛苦与绝望之中。尽管他对女儿备加疼爱,也深知自己的存在对女儿意味着什么,但身患癌症的消息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郭又军选择了自杀。他的自杀虽然是对病魔的逃避,也是对命运的抗议,但他无奈的选择又何尝没有对女儿的爱——他不愿意连累女儿。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家庭而言,郭又军都算得上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可他的一生却并不平安,甚至是祸不单行。郭又军与安燕的对比是何等地鲜明,又是何等地让人感慨!除郭又军之外,马涛一家的遭遇也何尝不是令人痛心不已?马涛入狱后,他的父亲、大姐和二姐不但不愿意救助,还认为马涛是个麻烦制造者。在这种情况下,挺身而出的,只有他的母亲与妹妹。为了改善马涛的生活,他的母亲被迫卖掉了心爱的玉镯与金戒指。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马涛的妹妹马楠曾靠卖血给哥哥赚生活费。为了让哥哥早日获得自由,马楠也曾被迫委身于权势人物,以致终生不育。然而,“文革”结束后,马涛不但抛弃亲人远赴美国,而且还把他的女儿马笑月留给国内的亲人抚养。后来,马笑月吸食毒品,自甘堕落,以至自杀身亡。从以上两个家庭来看,不管是安燕,还是马涛,被他们丢弃的责任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最终落到了郭又军、马楠、马笑月等更弱者的身上。好人不但没有得到好报,反而还要承担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这已经不单是孰是孰非或公平与否的问题,而是人类的良知与道义能够承受多大考验的问题。然而,令人更为痛苦的是,当把双方的精神负荷及其结局并置考察时,我们竟然发现不管是安燕、马涛,还是郭又军、马楠、马笑月,他们都是不幸的,而且这种不幸还是命中注定的。安燕、马涛忘恩负义,放弃自己的责任远赴他国是一种逃避。郭又军、马楠、马笑月背负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们的遭遇虽让人同情怜悯,但郭又军与马笑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同样也是一种逃避。马楠虽然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其生命力的坚韧与顽强,但痛苦的煎熬却让她生不如死。于是,对他们来说,无论是有意的逃避,还是忍辱负重的坚持,抑或是以死表达对命运的抗议,其实都是基于同样的尴尬与困惑——无法融入现实,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安燕虽然一走了之,但她依然没有获得她想要的幸福与尊严,并最终在困苦不堪中客死异国他乡。
据崔瑞芳女士《我的先生王蒙》一书记载,1974年10月15日,王蒙对外宣布他将开始创作《这边风景》,这一天正好是他40岁的生日。虽然小说的构思在当时业已成熟,但写作过程却无比艰辛,直至1978年,初稿才得以完成。在此问题上,作者本人也有相似的说法,王蒙曾说“这部书稿的写作是断断续续的,直到1978年,才完成了它的初稿,并取名为《这边风景》”。⑤说到这里,我们不免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小说是1978年写成的,那为什么直到2013年才出版呢?首先,是因为《这边风景》在写作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当时政治气氛的影响,而1978年之后,中国的政治文化状况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因此,《这边风景》一经写成就难免面临不合时宜的尴尬。其次,是因为当下的文化政策比较开明,对现实与历史的反思也正在走向深入。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这边风景》无疑具有再现历史、反思历史甚至反思现实的价值。于是,在花城出版社和作者的儿子王山先生的鼓励之下,王蒙对小说进行了必要的修改,终于在2013年付梓出版,距动笔之日将近三十年。3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蒙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因此,就作家对社会人生的理解而言,前后的差异必然是在所难免的。为了增强作品的现实性与时代感,《这边风景》出版时,作者在每个章节后面都添加了“小说人语”——以今日的眼光去阐释与评点自己30年以前的创作。小说出版后,尽管毁誉不一,但作者书写现实的努力及其启示还是值得关注的。
在那个时代,阶级斗争曾是全国人民政治生活中的核心话题之一。因此,《这边风景》按阶级斗争的需要设置人物就在所难免。然而,地主玛丽汗虽然是作者着力描写的破坏分子,但除了有传播流言蜚语的嗜好之外,她并没有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显而易见,作者在迎合政治气氛的同时,对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也有较为客观的记录。玛丽汗这个形象肯定不是绝无仅有的艺术虚构,现实生活中难免存在像她那样的地主。更何况无论从主观需要来说,还是从自身条件来说,这些人不一定会生发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图谋。既然玛丽汗并不是那么可恶,那么把她作为阶级敌人就值得商榷了。由此可见,不加区别地把地主视为敌人和反革命分子对一些人来讲显然有失公平,这种做法其实就是有罪推定。王蒙对玛丽汗形象的塑造无疑反映了其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也折射出他对某些极端做法的反思。因此,不管是就那个时代那个地域那一群人的日常生活来说,还是就其政治生活来说,《这边风景》都较为真实地记录了一段历史,如王春林认为,“《这边风景》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就是以一种深厚的写实功力相当真实地记录表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新疆边地那个多民族聚居区域的总体生活样貌”。⑥今天,作品所描述的那个时代早被否定,但无论是作者自己点评《这边风景》,还是读者通过阅读体验去回望或感知那一段岁月,我们都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将当下的时代与那段遥远的岁月相对照。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也许无比地庆幸——庆幸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极度丰富,政治相对开明的时代。与此同时,我们也可能在某些方面会产生今不如昔的感慨。不仅如此,我们还会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文学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黄雀记》中,当商品经济的浪潮席卷香椿树街的时候,人们不免茫然失措甚至焦虑不安,尤其是谨小慎微的人们。保润祖父的焦躁不安令整个家庭鸡犬不宁,于是他被当作疯子送进了精神病院。由于像保润祖父那样的人太多,以至于精神病院人满为患,因此有捆绑病人手艺的保润竟成了身怀绝技的大能人。对青年人来说,除了焦虑,追逐时尚也是他们对商品经济的一种情感反应。随着香椿树街日渐繁华,这里的少男少女便相继加入了追求时尚的行列。然而,由于他们的父母尚不富裕甚至还十分贫困,于是在各种诱惑的裹挟中,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他们难免不择手段。为了进城看男朋友,柳生的姐姐竟然在桃林里招览男青年观看或抚摸自己的乳房以赚取路费。事情传开后,柳生全家羞愧难当,于是他们不仅大加斥责,还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后来,柳生的姐姐也因为焦躁不安而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那个时代,金钱的巨大魔力已经显现无遗。仙女虽然非常要强,但为了挣钱,她愿意听从柳生的安排去陪护精神病人,也愿意陪保润看电影、溜旱冰。为了将保润80元的押金据为己有,她甚至蛮不讲理。因此,在多次交涉无果的情况下,保润便采取绑架的方式逼债,以致仙女被存心不良的柳生趁机强奸。令保润更为意外的是,由于柳生的父母买通了仙女的家人和警方,他却被判定为强奸犯而身陷囹圄十余年。强奸风波之后,仙女离开了香椿树街并逐渐蜕变为靠出卖肉体赚钱的白小姐。在那段时间里,白小姐曾发誓不再回家乡。可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十年之后,当她怀上台湾富商庞先生的孩子时,庞先生却绝然地离他而去。无奈之中,她又回到了香椿树街。保润出狱后,他与仙女、柳生三人又在香椿树街相遇。因为仇恨与误解,柳生在新婚之夜死在了保润的尖刀之下。虽然仇人既除,但对保润与仙女来说,杀死柳生并不是一种解脱,反而是一种自己毁灭——保润成了杀人犯,仙女则成了所有仇恨的源头并被所有人抛弃。其实,他们的遭遇已不单是因为冤家路狭或激情犯罪,也是命运使然——无论怎么折腾,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的悲剧无疑是一种命运的悲剧,也是一种社会悲剧,而悲剧的根源则是金钱对人性与司法的扭曲。《黄雀记》所指涉的时代虽已离我们远去,但它所反映的问题仍然存在于当今时代,甚至司空见惯。这种叙事方式既是苏童关照现实的一种策略——站在较远的距离打量现实,也是其书写现实的一种策略,他曾说,“我投向现实的目光不像大多数作家那样,我转了身,但转了90度,虚着眼睛描写那个现实”。⑦不仅如此,小说中的一些词语或叙事单元也是意有所指,如保润捆绑祖父的民主结与法制结就不无隐喻和反讽的意义。
回忆录式的叙事方式是一种有明显叙事主线的叙事方式,或者以小说主人公的见闻为线索记述某一段历史,或者通过对主人公生活经历和社会活动的记录反映某一阶层的生存状态,林白的《北去来辞》和贾平凹的《带灯》等小说都采用了这种叙事方式。《北去来辞》通过海红和银禾等人来京后的所见所闻和生存体验反映了当代人无所皈依的漂泊之感与焦虑不安的精神痛苦;《带灯》通过主人公带灯的日常生活叙事及其日记与书信,反映了广大农民与基层公务人员艰辛的生存状态。此外,余华《第七天》的叙事方式也可以看作回忆录式的叙事方式。《第七天》通过杨飞亡灵的七日见闻与生前追忆,讲述了一系列真实而又荒诞的故事,反映了弱势群体生死不能的严酷现实。在《北去来辞》中,海红从儿时起就漂泊不定,流离失所。后来,虽然和史道良组建了家庭,但她依然没有找到灵魂的归宿。她与这个家庭、这个城市的关系并不和谐,甚至她是他们的另类存在。尽管如此,海红仍尽力以乐观的心态对待人生。不管是国家大事、家务琐事,还是生老病死、命运无常,抑或是丈夫养情人,她都能用自己的人生哲学去诠释生活。然而,当史道良也被时代抛弃之后,他们的婚姻就笼罩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史道良本来是一位关心现实的知识分子,可事实让他最终明白,融入时代与社会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看不惯身边的人,也看不惯身边的事,但他又无力改变任何事情。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几乎失去了参与社会事务的机会,只能孤独地局促于一室之内。在这种情况下,海红也进退失据,焦躁不安。一方面,城市生活令她窒息,另一方面,农村也难以成为她灵魂的栖息地。这不仅仅是因为农村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家,还是因为农村已变得令人陌生,甚至令人失望。农村“死去的人很不少,堂兄弟们,他们扳着手指头算,死了有五个。有个堂兄,病了不想治,是喝农药死的”。⑧对于死的漠然是因为他们贫困,还是因为他们只知道生而不懂得死,抑或是因为无奈于自我生命的卑微?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文字冰冷沉重,读来令人心酸。
后来,海红回到了史道良乡下的老屋,挂钟忽然响起,她觉得“这钟声简直就像丧钟啊!”⑨这就是农村给海红留下的印象——不是萧条破败,就是丧钟袅袅。显而易见,海红对农村也不无恐惧。对城市与农村的双重恐惧与绝望让海红无所适从,寝食难安,以至于只能依靠银禾讲的鬼故事去打发无聊的时光。与海红不同,史道良则是依靠回忆往昔的岁月来消磨沉闷的日子。“无论是史道良还是他哥哥,都喜欢回忆1963年,在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史道良从北京回家过年,带回了许多吃的”。⑩众所周知,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人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饥荒。在物质生活极其丰富的今天,史道良兄弟却沉缅于饥荒时代物质丰裕的记忆,何尝不耐人寻味?在那物质贫乏的岁月里,一个手电筒,一些小食品就能让史道良兄弟高兴不已并成为一个幸福的记忆。然而,在物质充裕的今天,尽管人的欲望被追逐着满足,但人们的幸福感却不见得有多高。不仅如此,有些人还可能会感受到物质压抑的精神痛苦,或物欲横流中迷失方向的心理痛苦。史道良兄弟对过去的追忆无疑说明,物质的丰裕度与个人的满足感、幸福感并不一定成正比。今天,人们对物的依恋并不一定是为了满足物质生活的需要,也可能是为了缓解喧嚣的时代所带来的精神压抑或灵魂痛苦。“很多人正是通过‘恋物’这些生活习惯,来缓解由乱象所造成的痛苦”。⑪在《北去来辞》中,林白所再现的生存困境不仅是成人的,也是孩子的。当前,对于农村留守儿童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他们因亲情缺失而导致的心灵创伤。我们也往往习以为常地认为,农村的自然生态问题应该不会成为留守儿童成长过程中的重大问题。可在《北去来辞》中,林白却揭示了农村生态环境的恶化给留守儿童带来的生存困境。对留守儿童青海来说,王榨村的自然环境显然已威胁到了她的健康成长。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已不复存在,绝大多数农产品已成为高产的转基因品种,河道也成了垃圾场。这样的环境连花草树木、鸟儿鱼虾都无法生存了,更别说有利于儿童成长了。农村是这样的,城市就更不用说了。此外,文化环境也令人堪忧。像海红和史道良对女儿春泱寄予了太多的希望一样,银禾对女儿雨喜的未来也不无美好的期许。尽管他们为之付出了不少的代价,但春泱和雨喜却并不在意父母的期许,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春泱和雨喜既不认同父辈的人生道路,也不去开创自己的人生道路,而是在极度的空虚中沉溺于网络世界。她们既不愿意艰苦奋斗,也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享乐是她们唯一的追求。雨喜未婚先孕,可她并不想结婚。孩子出生后,她并没有惊恐不安,而是毫不怜悯地以四万元的价格卖掉了孩子。青海、春泱和雨喜的成长经历无疑说明,当今时代,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文化环境都存在着不利于儿童健康成长的因素。通过庸常而悲惨的故事,小说揭示了生存危机的根本原因——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都已无法成为当代人灵魂的诗意栖息地。因此,无论是成人,还是小孩,他们都可能面临着进退失据的茫然或精神空虚的痛苦。
继《秦腔》、《高兴》之后,《带灯》是贾平凹又一部关注底层社会的力作。通过描述樱镇农民的日常生活片段,小说不仅再现了广大农民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复杂的心理状态和艰辛的生存状态,还表达了作者对农村、农民与民间传统文化何去何从的思考。“带灯”是秦岭山区樱镇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主要负责处理樱镇所有的乡村纠纷和上访事件。为此,她每天都要处理农民鸡毛蒜皮的琐事,甚至要面对无理取闹的纠缠。为了构建和谐社会,带灯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樱镇的上访问题依然层出不穷。不仅如此,在一些问题上,干部群众之间还常常难以达成共识。官方强调维稳的重要性,农民则重视个人利益的重要性。由于当前社会个人与个人,个人与集体的利益冲突比较多,而不少人又把上访看作解决问题的首选方案,因此,对基层干部而言,不但要重视民众的利益关切,还要维持社会稳定。在小说中,带灯就担负着这样的重任。虽然她总是疲于奔命,但问题却无法根除。不仅上访成风,而且还出现了上访专业户。上访专业户主要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分人是因为自己的要求难以满足而常年上访,如王随风;另一部分人是为了不当得利而以上访的方式要挟地方官员,如王后生。这些人不仅常年上访,而且总是越级上访。说到这里,我们禁不住要问,遇到问题时,群众为什么不去法院起诉而是热衷于上访尤其是越级上访?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虽然是错综复杂,难以厘清的,但其中却不乏个人原因和社会原因。从上访者的角度来说,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法律修养不足。在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他们更重视个人利益。在法律与权力之间,他们更相信权力。不仅如此,不少人还认为官越大说话的效力就越大。因此,他们常常认为只有向大官告状,他们的目的才有可能达到。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个人表达自己诉求的渠道可能还不够通畅,法律途径的成本可能还比较高,司法的公正性可能还没有被老百姓普遍认同,个别官员滥用权力的现象可能助长了权力崇拜的不良社会习气……如此等等的原因难免导致一种病态的社会现象——一些人不相信司法,不相信官员,却又迷信权力,甚至想利用权力去制衡权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小说中,尽管个别上访者令人可憎,但大多数人还是值得同情的。他们不但来自底层社会,而且很多人还是弱势群体。因此,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与问题虽然让带灯苦不堪言,但她却常常尽力争取在领导的指示与农民的诉求之间取得一种相对的平衡。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小说中,以平息上访事件为职责的带灯和竹子最终却成了个人权利难以自保的受害者。樱镇领导为了平衡自己与当地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他们把河道的采砂经营权承包给了元黑眼与换布二人。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元黑眼与换布都绞尽脑汁侵占对方的地盘。于是,发生了一场致使多人伤亡的恶斗。事故发生后,为了自保,樱镇领导便把责任推到了带灯和竹子身上。在此过程中,他们不愿意想起带灯与竹子数年如一日为樱镇维稳工作所付出的辛劳,也不愿意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考虑谁能替领导承担这一恶性事故的责任。由于维稳是综治办最为重要的任务,因此带灯与竹子就在劫难逃。处分公布后,一向坚强乐观的带灯生活错乱,精神恍惚,竹子痛不欲生,被迫上访维权。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不仅是底层群众艰难的生存状态,也是基层公务员艰辛的生存状态,还是市场经济背景下广大农村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与利益纠葛。